第五章 (2 / 3)

先是離地三尺,接著騰雲駕霧

它流出的汗有汽油的味道

我堅持坐在靠窗的位置

並且以外星人的角度來觀察

下麵有沙漠,有草原

遊牧者抬頭能看見我嗎?

還是看見一盞眨眼的航燈?

馬達嗡嗡響著,一種壓抑的嘶鳴

馬鞍很舒適,還配有安全帶

今夜,從喀什飛到烏魯木齊

我成為被曆史劫持的人質

直到翻越天山,才給自己鬆綁……

蓋孜驛站

留宿過商旅、戍卒、僧侶的石頭房子

隻剩下殘破的牆基

你把夢敞開,等誰敲門?

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當作古人

找不到一塊拴馬的木樁

隻好繼續握緊韁繩……

蓋孜驛站因為一條河而得名

已廢棄好幾百年了

被打著滾的河水攔住了路

我抬頭仰望,不禁想問——

今夜,月亮裏是否可以住人?

和田

艾德萊斯綢、羊毛地毯、桑皮紙、花帽……

該選哪一樣好呢?

從和田回來的人

沒有誰兩手空空

我也一樣

為了給遠方的情人購買禮物

用一個上午逛遍大巴紮

情人的名字叫玉,就買一塊

和她同名的石頭吧

並且告訴她:我額外還替你

認領了第二故鄉……

新疆的海倫

1

按照你的美貌,完全應該乘坐奔馳或寶馬

可你坐在一輛毛驢車上,是去趕集

還是探親?

從庫車到拜城的公路,旅遊車

越過毛驢車,我回頭看了一眼

恰巧風把你的麵紗掀了起來——

哦,海倫!你跟她一樣高貴

你並不知道海倫是誰

我告訴你:她是最美的女人

“我終於尋找到她,或她的替身

雖然她不會把我留下而我又無法將她帶走……”

2

如果要星星,我可以

替你摘一個。如果要月亮

我可以給你畫一個

如果要房屋或葡萄園

我早就準備好……

可你什麼也不跟我要呀

我兜裏有再多的星星

也送不出手!

它們隻好在無用的夜晚自生自滅

正如我過剩的感情

3

在喀什的老城

遠遠走來一位蒙著麵紗的姑娘

看不清她的麵孔

但可以想像:那是一輪

被雲朵遮掩的月亮

“美被藏起來了,顯得更美——

你難道沒覺得嗎?”

哦,戴麵紗的月亮,讓我

做一顆離你最近的星星吧

深情地看啊看,哪怕看不清

但我每眨一次眼

自己就會顯得更亮——

你難道沒覺得嗎?

喀什老城

我無意間闖入喀喇汗王朝的後宮

我懷疑自己看見的都是古人——

哦,她們又是如何永褒青春?

(歐爾達希克,意即王宮的大門

現在是某一片街區的名稱)

為了打發漫長的時光

這一群失去了記憶的嬪妃

編織地毯,刺繡花帽

出售一些廉價的手工藝品

累了,就在葡萄架下打個盹

睫毛像蜜蜂的翅膀一樣閃爍

(我不敢打聽她們夢見了誰。另一位古人?

肯定不會是我的)

她們禮貌地接受了我的讚美

但又覺得言過其實

唉,我可一點沒有誇張呀!

通過這一群美女的膚色、神態、深奧的語言

我察覺到:那個古老的王朝

仍在她們的血液裏延續……

喀什的高台民居

我在光線昏暗的古巷走動,像一個影子

我不怕別人看見,隻要能看見我想看見的

我看見土陶作坊、織地毯或鍛打銅器的藝人

還看見一位小男孩,站在一家小賣部門前

衝著我說“哈羅”。讓人的心都化開了

他的笑臉竟使我產生幾分感激之情……

我看見他身後的貨架有巧克力,就掏錢

買了兩塊,一塊給他,一塊留給自己

他舍不得剝開錫紙,隻是緊緊地攥著

待我轉身走開,就交還給他的母親

那個開小賣部的維吾爾女人——

她應該為自己的兒子驕傲,這麼小

就懂事了,懂得每天用燦爛的微笑

來分擔母親的艱辛……

在戈壁灘找一塊石頭

雨下得嘩嘩的,像誰在哭?

低著頭走路,不看烏雲的臉色

隻看遍地的石頭

偶爾還彎腰翻檢,如同一個農民

在刨田裏的土豆

我一邊挑選一邊喃喃自語:哪一塊

大一點?哪一塊小一點?

哪一塊,正好合適——

我要用它來補天!

此刻,我的形象,一會兒是男人

一會兒變成那個叫女禍的女人

天還漏嗎?天會塌下來嗎?

不要慌,我來了……

畫布上的草原

一塊草地,兩位牧人,三匹馬……

就像一幅靜物畫

肯定還有些東西沒來得及畫出來

僅僅這幾樣,已足夠了

馬在低頭啃草,韁繩攥在牧人手裏

如果一鬆手,馬沒準就會跑出畫麵

更遠的地方誰也看不清

霧太大了……

我很想靠近一些,聽聽他們談論什麼

“今年的草怎麼了,總也長不長?

這樣下去,馬會瘦的!”

“噓,小聲點,你難道沒覺得——

有人在看我們嗎?”

飛天

她的微笑比蒙娜麗莎還要古老

她沒意識到有人在畫她

否則不會笑得那麼自然

她的眉毛沾滿顏料,頭發也像染過的

腮幫的線條稍微有點僵硬,莫非因為

保持同樣的表情太久了?

畫她的人消失了——因為忘了畫下自己!

可被他畫出的微笑像一個謎

既迷住了我,又難倒了我:她的微笑

究竟意味著什麼?這構成她永生的理由?

她的衣帶係好了就再也解不開……

飄拂在半空,仿佛為了證明:風

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

夏牧場

英雄的版圖破碎了,他的夢依舊在延續

每年夏天,總有幻影般的馬群回到現在之中

飲水、吃草、交配,受驚一樣奔跑

我不能理解它們激動的原因

難道是為了再度消失?

此刻,我正在跟一個影子肌膚相親

用體溫去感化它,使之變得更為具體——

新長出的牙齒、鬃毛,乃至流暢的線條

都是為了滿足我小小的野心?

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誰也

無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經是成吉思汗的坐騎

我駕馭著這匹馬馳騁草原,雖然我

並不是成吉思汗的後裔……

成吉思汗

我對遼闊懷有更大的野心

我想占有那些我難以到達的地方

我最終被自己征服的對象所征服——

視野模糊,血液冷卻,骨肉腐朽

所有的心事,化作大地上嫋嫋升起的一縷炊煙

那不是炊煙,那是一聲歎息

日複一日,我借此收回無法兌現的諾言

我所能做到的隻是:把財富

歸還給它們原先的主人……

趕快來認領吧!

羊頭骨

羊頭骨,藏在肉體裏的小小雕塑

似乎還可以伴隨肉體而生長

除了露出的兩隻尖角,一切都有待公開

直到那無知的匠人消失之後

才獲得展覽的機會

羊頭骨懸掛在牆上。我看見的

是一頭把腦袋探進窗口的羊

夠著我手上的青草吃——

它把身體全部留在了外麵

巴音布魯克之秋

秋天的草原,繡花的地毯正在被拆線

為了來年能重新織一件……

通過候鳥的方言,可以了解它們來自哪裏

我不用詢問,隻是聽,隻是聽——

它們一邊趕路一邊嘰嘰喳喳

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就這樣

為這群流浪漢假設一個故鄉

不管它們是否需要

至於我的出生地,離巴音布魯克很遠

沒有同伴,沒有翅膀,我是怎麼飛過來的?

鄉愁,比我的關節炎

更早地感受到內心的秋天……

阿勒泰大草原

開放,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肺活量最大的花,才經得起漫長的考驗

一場春雨過後,遍地盛開的鮮花

使醒來的草原快要認不出自己了

它仿佛置身於另一個更為輝煌的夢境

幸好,它並未因之而變得虛榮

它就像忍耐苦難一樣默默地

接受著這隨時可能消失的繁華

譬如此刻,它眼睜睜地看著我俯下身去

嗅聞一朵野薔薇,一點也不嫉妒

似乎在說:想要留下就留下,想要帶走就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