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 3)

好,阿勒泰大草原,那麼我就謝謝了!

草原的臍帶

應該為我手握的韁繩繩構想一個

奇妙的比喻:草原的臍帶

跟母性的草原相比,每一匹馬如同新生嬰兒

在撒嬌,在嘻鬧——以一種無知的單純……

甚至遠道而來的我都恢複了一顆童心

在馬背上變成一位詩人

當我緊握韁繩,反而解放了想像力

是的,隻有野馬沒有韁繩,隻有野馬缺乏愛

那流浪漢般的眼神,流露出更多依戀——

它與草原之間,維係著一根看不見的臍帶

或許每一匹馬乃至每一個人,誕生時

都隨身攜帶著大地賦予的韁繩

這即使剪斷了仍像影子一樣延續的宿命

草原的溫柔與包容性,使萬物

停留於搖籃的時代。“我很幸運

剛出生時,就有人為我剪彩!”

屬羊的人

羊在夢中咀嚼著的是一片多餘的草原

草原夢見了什麼?夢見一隻饑餓的齒輪

正努力向它靠近……

此刻,我就是這頭迷羊

我在遠離草原的地方,徒勞地單相思

沒有更多的食物了,隻能通過回憶來反芻

於是,蒙古包出現了,藍天白雲出現了

馬以及騎手出現了,篝火出現了

琴弦出現了——彈撥的手指也出現了……

一片並不存在的草原,出現了

我的財富,每天都在增長,每天都在丟失

一頭羊的到來,使草原的夢境出現許多

鋸齒般的小小缺口。而這些

又會在它離去後得到恢複

遊牧民族的後裔

我的屬相是羊。我的星座是獵戶座

我身上有遊牧民族的血統

雖然我不會騎馬,也不會射箭

在一座叫北京的城市,我放牧自己

放牧屬相裏的那頭羊

水泥地上不長草,我吃什麼呢?

我的女人也是城裏長大的

不會剪羊毛,卻會織毛衣

我相信,有一小片草原,是為我預備的

雖然至今還沒找到那小小的領地

馬失去身體就變成風

那匹馬在曠野奔跑,一直跑到荊棘叢中

一雙看不見的手,大塊大塊地撕扯去它的皮毛

骨頭也被一根接一根剔除

它幾乎如同軟體動物,仍然不願停住腳步

速度太快,不得不眯縫起眼睛

反而看見平常看不見的東西

它知道該怎樣完全憑感覺繞過

那些帳篷、籬笆、沼澤(包括舊日的主人)

遇到布滿鵝卵石的溪流則縱身一躍

它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它想嘶鳴,卻發出迥異於同類的聲音

它忘掉了出發的地點,因為根本不打算返回

“難道重新活一遍有意思嗎?”它堅決地

搖了搖頭。可漂亮的尾巴卻跑丟了

就這樣跑了很久很久

牙齒脫落,內髒腐朽,記憶喪失

血快要流盡了。隻剩下若斷若續的呼吸……

遭受著時間的反複剝削,它一貧如洗

最終徹底地變成了一股風

“曠野上哪有什麼馬呀,隻有無影無蹤的風!”

“是嗎?可我從風中聞到燃燒殆盡的皮革的味道……”

柔軟

草地,多麼柔軟

草地上的羊群,多麼柔軟

白雲,多麼柔軟

我那撫摸過白雲的手,多麼柔軟……

隻有我的心腸是硬的

辜負了大地和天空的一片深情

氈房裏的波斯地毯,多麼柔軟

拂過沉睡臉龐的風,多麼柔軟

夢中情人的腰肢,多麼柔軟

今夜我低吟的舌頭,多麼柔軟

像一枚含在口中的月亮……

牧羊人的心腸再硬

在人類中畢竟還算是軟的

誤會

牧歸的羊群,我每數一遍,就多了幾隻

或少了幾隻。羊的數目其實並沒有改變

是我,把飛得較低的白雲

錯當成自己馴養的……

或者,是迷路的雲朵,下意識地尾隨羊群

回到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家

柵欄居然沒能把它擋住

在草原上,經常發生類似的誤會

白雲與綿羊惟一的區別,在於它

一點也不懼怕我吆喝的鞭子

抽打著它,等於在抽打空氣或幻影

麵對空氣或幻影發號施令是可笑的

我隻得允許它擠入羊圈取暖,並且幻想

它在入睡後會長出真實的皮毛

跟羊群廝混久了,白雲變得髒兮兮的

腹部過於貼近地麵,沾染上塵土或草絮

風沙較大的季節,甚至快要變成烏雲

我真想替它撣一撣啊!

牧羊人的小算盤

羊群,跟白雲一樣,是草原上的“泡沫經濟”

忽而膨脹,忽而收縮。像時鬆時緊的彈簧

翻過山坡,立馬就看不見了

莫非它們也加入了白雲的隊伍?

從空中隱約傳來咩咩的叫聲

我盤算著一隻羊的經濟效益:可以換

幾斤幾兩的鹽巴、茶葉或金銀……

要養幾隻羊,才能安一個家?

要養到多少隻,才能娶到

另一個部落裏最美麗的姑娘?

請原諒我作為牧羊人的私心雜念

我驅趕著惟一的家產,在生活與詩意之間

徘徊,就這樣一點點老了

沒有變成富翁,也沒有淪落為乞丐

沒有哪一隻羊是永生的,空出的位置

及時地被別的同類代替

草原的夢不斷地破滅,並未變得貧瘠

隻要還有一隻羊存在

(它可以通過天空或湖水繁衍更多的影子)

草原,就拒絕醒來

而我,從哪一天開始,逐漸夢見一位

更為年輕的牧羊人,遠遠走來

他終將成為我的替身

未完成的畫

欣賞一幅關於草原的風景畫

我還意外看見了畫家的手,以及他緊握的筆

在畫麵外移動。他就有這麼大的本事

把蓬亂的草葉畫得比針尖還細

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畫,等待著那位

即使消失了,仍不願停止創作的畫家

連白雲都在畫框一角,屏住呼吸……

可以作為一個夢:畫中的靜物,動了

最初是朝陽的山坡上的草葉,觸電般顫栗

很快又傳染到背陰處的

接著,發呆的牛羊開始低頭吃草

小憩的牧民的衣袖也隨風輕舞……

連畫外的觀眾也無法保持鎮定了

電流通過,從我的左手到右手

從指尖到腳尖。莫非就是所謂的感動?

我不再懷疑自己看花眼了

我欣賞的不是一幅風景畫,而是風景本身

它根本就不曾被鑲嵌在鏡框裏

它跟我一樣,是活的

隻不過它的作者,比我所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馬蹄鐵

草叢中藏匿著一隻跑丟了馬蹄鐵

鏽得很厲害,讓人無法分辨製造它的年代

幾乎可以肯定:它在與那匹奔馬

相脫離的瞬間,變得無比空虛

我拾回這隻一直無人認領的馬蹄鐵

(在我眼中是最值得收藏的藝術品)

同時拾回一位無名的匠人的夢想

以及鐵錘與爐火的記憶

用手摸一摸:忽而是冷的,忽而是燙的

那天晚上,我看見了那匹走失的馬

鬃毛飄拂,大汗淋漓,像個古代的美男子

我聽見了一連串由遠而近

又由近而遠的鼓點般的足音

唉,多麼希望它能捎上我!

我的心情跟這隻被遺棄的馬蹄鐵非常類似

草原上的墓誌銘

草長得高過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視野

而且,它還在繼續瘋長

這其實挺符合我的願望:想把自己藏起來

你們誰也找不到我

除非我主動地出現

你們不要大驚小怪地對著曠野

呼喊我的名字。我不會答應的……

向野草看齊

草在長高我在變矮

一年年過去,先是我的雙腿沒入泥土

接著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個頭顱

我越陷越深。最後隻剩下幾綹亂發

飄拂在地麵。我以這種方式向野草看齊

同樣,當你行走時踩到一簇枯草

請不要輕視:沒準它在地下有龐大得多的身軀

它並不是求援,也不會呼救

僅僅證明著某人生活過的痕跡

死者遺留的任何一族荒草(長在墳墓上)

都比活人頭戴的假發新鮮

馬的剪影

我熟悉馬身體的每一部分

甚至還熟悉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鞍具、蹄鐵

我相信馬鞍也會疼痛——尤其當騎手倒下……

馬通過這一切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失去騎手,它太像天地之間的幻影了

隻能把閃電,當成潛在的鞭子

而這一切並不至於抵銷它內心的自由

你瞧:一匹憤怒的馬在躍過柵欄或籬笆之前

首先躍過它自身了

它同時出現在兩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