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 3)

它的體溫應該在零度以下

而且拒絕融化

它甚至比冰還要冷,那種

讓我感到燙手的冷……

就像一個混沌未開的夢

它對未來早已有想像,隻是

等待著你的斧鑿

它默默孕育著自己的想像,其實

是在孕育另一個自己

你所做的工作,不過是應和著它的召喚

鑿去多餘的部分,幫助它

獲得第二次的誕生……

玉,永遠是石頭的私生子

龜茲古樂

失傳的龜茲古樂,在夢中神秘響起

——我恐怕算是惟一健在的傾聽者

謎一樣的旋律,依靠我的幻覺而幸存

它來自克孜爾石窟裏飛天反彈的琵琶

那個化著濃妝的女子,一覺醒來

又恢複了體溫。她想起早已遺棄了的功課

下意識地伸出麻木的手指

去觸探冷卻了的琴弦……

就像被電擊一般,一段沉睡著的曲調

開始在飛天周身的血液裏流動

直至彌漫庫車縣的夜空

我在做夢,可耳朵卻醒著!

偌大的新疆,萬籟俱寂,隻剩下這一隻

醒著的耳朵了

作為被喚醒的耳朵的主人,我要

替失傳的音樂尋找到它的主人

今夜,隻有我知道她住在哪裏!

可我實在是、實在是舍不得

告訴你們……

新疆的飛天

新疆的飛天,比敦煌的飛天還要漂亮

她是姐姐

她應該屬於一個龐大而有影響的家庭

簡直不像是畫出來的。“古代的美女

能活到今天的,恐怕隻剩下飛天了!”

那股漢唐的風,仍在掀動她的衣袖

反彈琵琶,一個高難度的標準動作

頓時暴露了她的身世,使我的視覺

比聽覺獲得更大的陶醉

我下意識地想撫摸她的裙裾

就像伸手去夠一朵彩雲……

她在空中飄啊飄,在原地飄啊飄

在一個本不該屬於她的位置飄啊飄

回眸一笑,是在看我呢

還是在眺望那遠在敦煌的妹妹?

“把青春浪費在顏料裏,多麼可惜!”

我不忍心看你的血肉逐漸融化進岩石

飛天,想嫁人嗎?

隻要你想,我就保證你可以

在人間安全降落……

死火:克孜爾尕哈烽燧

最後一撥哨兵老去了

然而換防的人再也沒有來

從敦煌到庫車,長城名存實亡

隻剩下孤單的烽火台,作為其延續……

憑著漢武帝的後裔的身份,我路過這裏

不是來打仗的,是來放羊的

那團古代的火熄滅之後

灰燼還在

可否這麼理解:克孜爾尕哈烽燧

殘存的幾截木炭,顏色漆黑

已成為火的化石?或者說

是火的木乃伊?

夜光杯

每一顆葡萄都是一杯酒

隻不過小小的酒杯,不是玻璃做的

不是玉石做的,而是葡萄皮做的

在這隱秘的軟杯子裏,葡萄靜靜地

醞釀著自己的青春,直到紅暈映上杯壁

對它來說,這是微型的宮殿

我的嘴唇,喜歡跟葡萄碰杯

每飲一口,都會拋下一隻半透明的杯子

哦,一次性的杯子!

吃多了葡萄,我的身體

也變成一隻可以釀酒的夜光杯

葡萄汁,成為窖藏在體內的混血的酒

死去的古文字

一塊新出土的木簡上刻著盧祛文

是所有活著的人無法認識的

像失去謎底的謎,猜來猜去

越猜越費解。古文字已尋找到它的墳墓

但它仍然是有意義的

它的意義在於:凝聚著死者的記憶

那些記憶,已隨同古老的文字一起死去

被千裏黃沙所覆蓋

很難說誰是誰的殉葬品

在尼雅遺址,我徒勞地閱讀著

似乎不是古老的文字

而是文字的古屍

達阪城風力發電站

我看見無數的風車在曠野上等人

是在等我呢,還是在等堂吉訶德?

它們揮舞著巨大的手臂

像在召喚:快來吧,快來吧

在真正的風景麵前,我顯得過於拘謹

除了浮想聯翩,再也做不出

什麼激情的動作

或許,我不是達阪城最期待的那類人?

這麼多的風車,使曠野加倍地空曠

幸好,王洛賓的歌聲從錄音機裏

響起了,他是一個會唱歌的

並且消失了很久的堂吉訶德……

龜茲石窟壁畫

從來沒有過的,我看見了

另一個人的夢,也就等於看見了

那個做夢的人

我看見了在他夢中活著的禽獸、花草

也就相信:他本人還活著

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夢。這是一個

活生生的人,他在繼續做夢

以證明自己仍然活著

顏料在消褪,夢境日漸模糊

反彈琵琶的飛天,越來越感到無力

做不完這最後的慢動作……

從來沒有過的,另一個人的夢

使我陶醉,接著又把我驚醒——

該走了;否則,呆的時間長了

我也將被這個具有無限能量的人夢見

成為壁畫裏的某個人物

沉默的戈壁

沉默不是歌。可我擅長

把沉默唱出來——

用最慢、最慢的節拍,慢到了

僅比停止稍快一點點……

這是我比那些歌手更優秀的地方。

無師自通。

在中亞腹地,鳥獸無影無蹤,

石頭守口如瓶。明月高懸,

一個人的心事永遠在孕育之中。

沉默,其實比任何歌都好聽!

巴音布魯克草原

當我用手按住地圖的這一塊

掌心被草葉撩撥得癢癢的

如果繼續捂緊這張紙,還能觸摸到

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

那根若有若無的韁繩

我實在舍不得鬆開手呀

生怕炊煙、牧歌、騎手愈來愈小的背影

會從指縫間溜走……

雖是夏季,天山的雪水彙成的河流

仍然有點兒冷,那種讓我感到

燙手一樣的冷。幸好勒勒車的轍痕裏

開出的鮮花,是熱呼呼的

牲畜成群的遊牧部落,沿著我掌紋的趨向

逐水草而居。是否會把頭頂的彎月

當成一個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無法判斷: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

是一頭羊呢,還是一朵雲?

它們幾乎具有相同的質感

巴音布魯克草原,在新疆地圖上

隻有巴掌大的地方。撫摸了一千遍

也摸不夠。我嚐試著

跟草原的縮影肌膚相親

風刮得越來越大了,嘩嘩作響

遠方的我,被一張紙欺騙了

還是在用想像——欺騙著這張

快要揉皺的紙?

樓蘭

在沙漠下麵,有一個睡美人

睡得那麼沉。睫毛幾乎無法眨動

乳房仿佛沙丘起伏

我不知道她是誰,隻能把地名

當作人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

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她的一個夢,比我一生的夢加起來

還要長,還要長一千倍

做夢其實挺累的。需不需要

休息一會兒?

臨睡前剛搽過口紅

睡去了,還在等待著

一個足以將其喚醒的吻

蒙著麵紗的睡美人,睡著後

比醒著時更美。美暫時變成了永恒

為尋找她,我神情恍惚,失重般行走

幾乎無法弄清:我是原來的我

還是她忽然夢見的某個人物?

史詩裏的英雄

史詩裏的英雄不斷成長

飛快地度過他的童年、青年、壯年……

那位真實的英雄,則逐漸

變成了另一個人

看見史詩裏的自己會覺得陌生

史詩裏的英雄,騎上另一匹馬

挎上另一把刀,去戰勝遠方的宿敵

而他的敵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個

恐怕隻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從一片草原出發,在紙上

找到另一片草原。紙做的草原

每翻一頁,相當於一天,甚至一年……

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裝扮自己

以免被無關的人認出。他也經常

借別人的聲音發言

他驕傲於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後,還可以再死,再死若幹遍

當然,他還可以與自己的後代

同時降生。如此循環往複

直到有限的生命變得萬能

史詩裏的英雄活了,意味著

他的原型的徹底死去

我簡直分不清:更愛哪一個?

或者,誰是誰的替身?

水葡萄

在盛產葡萄的地域,我東挑西撿

找到了最大的一顆

一顆純粹由水做成的葡萄

博斯騰湖,我無法把你摘下來

帶走。我隻能把你的名字含在口中

微綠或淡紫的波浪,比葡萄皮

還要單薄。幸虧有它

湖水晃晃悠悠,卻不曾溢出來

水葡萄,巨大的水葡萄

如果也有果核的話,一定

還是水做的,是水的結石

我連拋給它的飛吻都是輕輕的

生怕一使勁,就會捅破

詩人在葡萄園

葡萄園有著最隱秘的水係

我熱愛那些懸在半空的微型湖泊,興見作浪

詩也是這樣:深藏不露的水庫

頭腦中結出一串活靈活現的葡萄

寫在紙上,就被曬成了葡萄幹

(有人稱之為“葡萄的幹屍”)

我更樂意沉浸於無邊的想像,不敢輕易

動手采摘——一旦被摘下

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身體裏的沙漠

在沙漠裏種下一棵胡楊

卻帶走一片荒涼

這一片荒涼繼續縮小,卻不會消失

哪怕隻剩下郵票那麼大

最初是肺部出現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