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 3)

接著成為一塊心病。它不時遊移

直至寄居在胃裏

再也趕不走了

一個人為什麼感到渴、感到饑餓

因為他體內也有一小片沙漠

夢見身體裏的異鄉

我嘴唇幹裂、嗓音沙啞

和女詩人守望奧依塔克冰川

冰川,墮落的銀河

所有的星星都相繼熄滅了

光明的河水變暗、變冷,死氣沉沉

交通中斷,航道淤塞

今天,站在岸邊的織女與牛郎

一個是你,一個是我

肩並著肩,憑吊史前的神話、冰川期的愛情

它一定是被廢黜了的,因為天上

還有另外一條……

仰望銀河,也像是

解凍的冰川。我在找那個醒來的水手

大地很小

大地很大,大地又很小

對於羊來說,大地是它正咀嚼的

一棵草,或這棵草的故鄉

對於馬來說,大地頂多

比它掌上釘著的蹄鐵,略大一圈

而且越磨越薄

對於花,大地再大

也隻夠做一次夢。對於鳥

可以用翅膀來丈量……

那麼對於我呢?大地既是

過去的搖籃,又是未來的墳墓

它大的時候,我很大

它小的時候,我也很小

今天還是大國王,沒準明天

就變成小地主:我終將在地圖上做夢

塔什庫爾幹的羊

那隻羊,長著跟人一樣的眼睛

膽怯、遲疑,清澈見底

它在猶豫是否該給我讓路

我則想得更複雜一些:我和它

是否同屬一個上帝?是否對彼此

同樣充滿好奇?

我的上帝,在每天的晨禱和晚禱中

準時出現。它的主宰

恐怕是跟在身後的牧羊人

它遇見我,神態慌亂

像迎麵撞上第二個上帝

我多多少少能理解它的心情

奧依塔克的雪花

雪花,最輕的隕石

給我帶來同樣的震撼

穿透了九重天,終於

墜落在我掌心

留下看不見的隕石坑

雪花,最輕、最輕的隕石

輕得像沒有重量

它的經曆,跟從天而降的

隕石一樣複雜

惟一的區別在於隕石是熱的

而雪花是冷的。雪花的冷

也是一種燙手的冷

在奧依塔克,積雪終年不化

其中不乏

冰川季的隕石

沙漠胡楊

根紮於地,抓住能夠抓住的

每一滴水、每一粒沙

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就像我寫詩時抓住

一個字,一個詞,和救命的稻草

裸露出來,也要抓住空氣

風都被它抓疼了

此刻,又緊緊抓住我的心

等它鬆開,需要一千年……

哦,諾亞方舟才配得上

如此強有力的錨!

阿圖什的燈火

曠野無邊。無邊的曠野

使我首次感受到個人的有限

一盞油燈,燈芯燃燒到半截

隨時可能被風吹滅。照這麼下去

下半生還有什麼指望的?

遠處,阿圖什的燈火亮起來了

一片可以夠得著的星空

仿佛有很多人在燈下等我

孤獨有什麼用——除了讓人想哭

趁早加入進去吧,我要在那裏

娶妻生子、組建家庭

我要在那裏,繁衍自己命名的星座

雪從天上落到天上

天山就像天上的山。雪落天山

不像落在地上,而像落在天上

雪從天上落到天上,隻不過

降低了一些高度。離人間還很遠

雪從天上落到天山,落到天上的山上

等於還在天上。還會繼續落下去、落下去

落到那些無法登上天山的人們頭頂

可他們見到的已是雪的屍體

惟有天山的雪,分明是活的

這是我見到的最幹淨的雪

天山的雪,天上的雪。姑且做一回

天上的人,賞花,賞天上的花

看著看著,我也變成了最幹淨的人

局外人的草原

油畫一樣的草原,遠看比近看

效果更好。遠看比近看

更為柔和、諧調。畫框在哪裏?

四處蔓延的青草,沒有邊際

可每一根都像畫出的

調色板在哪裏?讓我再加上一筆

加上一個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麼都不缺了

就缺我自己

愛上向日葵

我望著你,你望著誰?

你是向日葵,我也是向日葵

趁你扭頭看太陽的時候

我也扭頭看你呀

看不完,看不夠,越看越想看

太陽有啥好看的?有你就足夠了

每多看一眼,就像多活了一年

在向日葵中間,我恐怕是

惟一的無神論者,看來看去

看到的都是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臉

讓我痛苦的是,你隻看著別處

卻不看我——僅僅因為

我不會發光……

向日葵從來不看同類!

最小的星星

最小的星星,隻有指甲蓋一般大

佩戴在你的戒指上

這是我送給你的定情禮物

雖然小,仍然是星星

擦一擦就更亮了

不要問我怎麼把它弄來的

綠洲

大草原就像一件百衲衣

打著形形色色的補丁:三塊沙漠、兩片戈壁

還有更多的沼澤:鹽堿地……

順手撿來的邊角料,相互聯綴

快要覆蓋衣服的全部

當然,反過來說也可以——

荒漠無邊,縫著大塊小塊的補丁

草綠色的補丁,針腳細密

衣服那麼的舊

補丁那麼的新

幸虧青草準備了用不完的針線

繡花的手,用來縫補丁

多少有點可惜

墓誌銘

在中亞的大地

我憧憬著未來的土葬,覺得

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誌銘已想好了

暫且不告訴你們

到時候,芨芨草會替我把它

編織出來

即使不認識我的人

也能讀得懂

艾德萊斯綢

在絲綢之路的岔路口

我撫摸著一塊艾德萊斯綢

比風還柔軟,在指縫間飄拂

比異族少女的皮膚

還光滑,讓人想入非非

我懷疑自己伸出的

是另一個人的手,絲綢的敏感

使它顯得僵硬,像是一具

關於手的雕塑

絲綢流動,以時光的速度

甚至還要快一些!

今夜,我站在岸上,很安全

可我的手

是不能自拔的溺水者

那拉提草原

穿著婚紗的雲,早早地

把自己給嫁了

嫁給那拉提草原

搖身變作四散的羊群

我目睹了一場

存在與虛無的婚禮

牧羊人是證婚人

難怪他總喝得醉醺醺的

幾乎把歡樂

當作一種職業

阿克蘇的落日

阿克蘇的落日,和我在別的地方

看到的大不一樣

甚至比日出時還要輝煌

坐在越野車上,我快要看傻了

頭腦一片空白,隻有晚霞的倒影

在靜靜燃燒

這是我見過的最開闊的地平線

最荒涼的曠野,除了一場火災

什麼都不可能發生

“它仿佛準備花光自己的積蓄!”

不需要任何人的看護

連我這個觀眾都是多餘的

它對於我卻不可或缺:我忘掉了

這是日落時分,幾乎以為

生命中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阿克蘇,我離落日如此的近

似乎隻要再邁出一步,就融為一體

我願意跟它交換彼此的頭顱

哪怕成為一個把自己掏空的白癡

葡萄架下的眼神

一邊摘著葡萄吃

一邊看你的眼睛

葡萄很甜

你的眼神很美

葡萄甜得我都快沒感覺了

一顆一顆摘著吃

也成為機械的動作

因為我自始至終,都在內心

玩味你的眼神

它的滋味可比葡萄複雜多了

阿依達,與你的眼睛相比

所有的葡萄都成了贗品

連它們的甜

都那麼不真實……

祈禱的阿依達

她有著另一個種族的美

不僅醒時如此,估計夢境也大不相同

葡萄園的海拔比伊甸園要低一些

她是半神,或者說——半個女神

仿佛一出生就是現在這番模樣

“頂禮膜拜吧,向她身體的迷宮!”

我進入她的視野,卻很難逗留在

她的夢中——她所夢見的

通常是我無法參予的節目

星星長滿了睫毛,衝我眨呀眨

我知道自己夠不著……

真讓人羨慕啊,一塊地毯就可以安家

支撐起露天的教堂。把翅膀藏起來了!

我隻能遠遠看著她祈禱,心跳加快

卻幫不上一點忙

她的美對於我是難以打破的異鄉

不僅因為她講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什麼——比她

使我更像是局外人

庫車的棉花

叫上你的姐姐阿依達

帶上你的妹妹麥迪娜

一起到庫車縣的棉花地裏

捉迷藏……

棉花是花的鄰居,也是雲的遠親

是最輕的花,也是最重的雲

一點點地沉積在地麵

大地啊,你是怎麼把它們俘虜的?

因為體重的差異,或者因為乏力

成為終生的囚徒,空長了

一顆浪跡天涯的心

我愛它們,卻無法把這些

輕飄飄的影子帶走

天上的雲,是患了好動症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