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楊之痛
就像求救者從地獄裏伸出痙攣的手
胡楊的每一根枝條,都長著
看不見的指甲,抓撓得我心疼
當然,它留給我的傷口
也是看不見的——
沒有誰察覺,我已把
一棵胡楊的影子,移植進體內
它,一會兒揪緊,一會兒放鬆……
影子的生活
汲水的塔吉克少女,在瞬間
變成了兩個。水裏的那一個
似乎更美,更充滿期待——
她看見了自己的原型,並且感到新鮮
她那富有穿透力的眼睛
真正是水做的,但比水要多情
一個短暫存在過的人
不知道什麼叫做痛苦
所以,她注定是幸福的
就像許多剛剛長成、出門閑逛的美女一樣
幸福,僅僅來自於別人的一個注目禮
她和她,彼此都羞澀地看著對方
在卡拉庫勒湖,完成簡短的成人儀式
塔什庫爾幹的鷹
隻有在飛翔時才是自由的
自由出自一種本能,它無意識地
操縱著身體的彈簧
然而自由比不自由更使它感到累
感到茫然,它已把大地上馴鷹的人
當成了故鄉
即使遊蕩在塔什庫爾幹的天空
也像孤兒一樣,等待被認領
自由,偉大的字眼!在誘惑的程度上
卻遠遠不如萬有引力……
昆侖山
那個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偉大
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
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麵孔
而你再不會失去他所失去的
某種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
這是所有詩人(包括我)
想做而做不到的
我們隻能在一個別人命名的世界寫詩
做歌頌者,而非創造者
玉其塔什草原
草每年夏天都會年輕一歲
我卻做不到
一遍又一遍看著草原
在一場相同的暴雨之後,恢複生機
我越來越老了
真想向它們討教:怎樣用枯黃
來換回新綠
我比草還要清貧,兜裏
沒有多少可用來交換的東西
我也不相信,在草原盡頭
能找到另一個我
天山大峽穀
無人的峽穀,我是惟一的填充物
然而我的到來,隻會使它更為空虛
因為它還額外增添了
我內心的那點空虛
沒準在我內心,也有一座
類似的峽穀:從不記住該記住的
卻忘掉了不該遺忘的……
柯爾克孜少女的舞蹈
你交出舌尖的溫柔
你交出身體的顫抖
幸虧沒有翅膀,如果有的話
也會同樣交出
就像一棵樹在銷魂的風中
交出落葉與花朵
不是風在搖樹,而是樹在搖著自己
搖著自己的頭,搖著自己的手
交出全身上下每一件裝飾物
包括透過皮膚滲出的露珠
當音樂停止,你一貧如洗
我不禁相信:在此之前,你原本有翅膀的
原本比任何一個人、一棵樹
還要富有……
玉素甫·哈斯·哈吉斯的麻紮
“異族詩人的墓地,籠罩著一種
不需要翻譯的憂傷……”
很遺憾,我沒有讀過你的詩
即使讓我讀,也讀不懂
但你的詩影響了一個民族
他們臉龐洋溢的光芒
也正在影響著我
完美的詩篇依然完美
相信吧,我會稱職地成為你的一個
間接的讀者
告別塔克拉瑪幹沙漠
那些綠葉、花朵、果實,對於我
是多餘的,它們會過期
我隻帶走一粒沙、一粒致命的沙子
粘附在眼角,使我脹痛、流淚
體驗到珍珠的孕育過程
餘下的一生,都為這個錯誤而準備的
還有更好的告別儀式嗎?
一粒迷住了眼睛的沙,比一座
無關痛癢的沙漠更有震撼力
塔裏木河
你最知道沙漠有多渴
這也是你的悲哀:不是流向大海
而是流進沙漠
他呀,連你悲哀的眼淚
都一滴不剩地喝了
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死,但一開始
就為了殉情而活著——
為了別人的等待,你走得更快了
你的節省,為了別人的揮霍……
新疆的饢
一圈圈的年輪,構成一日三餐
這就是新疆的饢。比太陽與月亮滾動得還快
端在手上,噴香、滾燙
我不知該從哪兒找到它的缺口
茫茫沙海,它是凝固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