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 3)

詩的火種

洪燭

去新疆采風,終於有可能看見世界的原貌,看見冰川、雪山、沙漠、戈壁、草原、盆地、丘陵、內陸河、湖泊、峽穀……看見可以構築起遠古記憶的幾乎所有元素。視覺上的收獲,反而使我的心倍感空虛與荒涼。當然,我還看見了人,看見遊牧民族的後裔、屯墾者、坐賈行商、觀光客,與這些真實的幻景同在。我還是覺得缺少點什麼。某日晚間投宿輪台縣,住在都護府迎賓館(原先的縣政府招待所),點煙時隨手拿起擱在桌上的賓館特製的火柴,竟心弦一顫。火柴盒上印有一幅古色古香的邊塞山水畫,以及兩句詩:“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戌輪台。”還題寫著原作者陸遊的名字。實在想不到,在邊疆的野嶺荒郊,能夠邂逅一位古代大詩人的影子。我不得不震驚於詩歌的力量,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神奇力量:繼刻在竹簡上、寫在宣紙上、配樂朗誦、印成詩傳單或結集出版之後,到了二十一世紀,居然還能以旅遊飯店的火柴盒作為傳播的載體。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我既為陸遊感到驕傲,又為詩人這一偉大的集體感到驕傲。

輪台是自漢代開設的西域都護府之所在。不知唐朝的那些邊塞詩人,有哪幾位在輪台駐紮過?這個地名,倒是經常出現在岑參的詩篇中。譬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台月”;尤其那首《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輪台城頭夜吹角,輪台城北旄頭落”——簡直使我下意識地想把頭探出今晚投宿的都護府迎賓館窗口看一看,是否依舊保留著盛唐的星空與夜景。輪台作為西域的象征,成了古代詩人的一個另類的夢鄉。宋代也苦於邊患,豪放派的邊塞詩仍舉足輕重,不知陸遊是否來過輪台?但輪台確實已進入他的詩中。或者說,他的詩、他的名字,經曆了長途跋涉,於八百多年後,終於抵達了夢寐以求的輪台,出現在縣賓館的火柴盒上,出現在我這個新時代的行吟詩人眼前。陸遊夢見過輪台,而輪台,於八百多年後,依然在夢著陸遊——今夜,它甚至把這個有關陸遊的夢托付給我了。我還可以從另一方麵來理解:陸遊,托夢給我了;通過他的詩,托夢給我。

這一根火柴,或者說陸遊的兩句詩,點燃了我的思想。新疆的旅行,不僅是空間上的而且變成時間上的,我進入時空倒流的隧道。回到邊塞詩中的西域,回到鐵馬冰河的唐宋,回到詩人們的黃金時代。藏匿在我麻木、疲倦的身體裏的靈魂,終於醒來了。我不僅是一位走馬觀花的旅人,更是一位驚心動魄的詩人。當然,詩人本身就是樂於探索時空更深層秘密的旅人。不斷開拓著自己精神上的疆域。

詩是最古老的互聯網,一張形而上的蛛網,覆蓋每一個時代,覆蓋記憶,也覆蓋未來。即使祖國版圖的邊邊角角,也有詩的存在。陸遊寫那兩句詩時,絕對想像不出,它會印在輪台縣賓館的火柴盒上,並且被我讀到(他哪知道我是誰呀),還將被更多身份不明的讀者記住;他絕對想像不出,自己會因為這兩句詩,成為輪台的“形象代言人”——他用詩給輪台做廣告了……這本身,就是詩之外的詩意,更大的詩意(詩可以創造無限的詩意)。這本身,就大大超越了任何詩人的想像力。可見生活才是最偉大的詩人,具有超人的想像力與驚人的創造力。

我與其是感歎詩歌的力量,莫如是感歎生活的力量:詩意在生活中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生活的詩意,使我們詩意地生活。可以說是生活中的詩意,感化、促使我成為一個詩人。發現生活中的詩意,就等於喚醒自己——至少,是喚醒另一個自己。詩人創造著詩,而生活,也以更大的才情,不斷地塑造著詩人。用詩意去激發他的靈感。

離開輪台縣的都護府迎賓館,我特意把那盒沒用完的火柴(包括陸遊的名字,陸遊的一個夢),捎在行囊裏。覺得自己小心翼翼揣著的,是詩的火種。

眼睛的盛宴

(詩人)洪燭

新疆,對於我是一場眼睛的盛宴。山美、水美、人更美。美不勝收。

中國詩歌萬裏行采風團路過南疆阿圖什的晚上,欣賞了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歌舞團的演出——《歡騰的克孜勒蘇》。第二天中午,在克州民俗村就餐,每座氈房前都站立著一位少數民族姑娘,笑臉相迎。我一眼就認出,她們正是昨夜為我們表演的演員。我挨個走了一遍,選出最漂亮的一位(堪稱美女中的美女)。她正是昨夜的領舞者。走進她負責招待的氈房,席地而坐,大家爭相跟她聊天。她叫阿依達,是新疆藝術學院的學生,目前正在克州歌舞團實習。她穿著鮮豔的柯爾克孜族服裝,端莊高雅,就像古代的西城公主。

我問她“阿依達”是什麼意思。她說代表著月亮上。有人開玩笑:“那麼你就是嫦娥了。”是阿,美麗的阿依達,既像是嫦娥降臨人間,又使我產生了置身月宮的恍惚之感。

這一頓飯浪漫得像是在月亮上吃的。

阿依達給詩人們遞上奶茶、美酒,更令人陶醉的是她的笑臉。食物很豐盛,我們幾乎顧不上品嚐,注意力全集中在阿依達身上(她像一個發光體),沒有誰會否認:這是一頓真正的視覺美餐。

飯後,在氈房門口,大家逐一跟阿依達合影留念。阿依達又即興在鏡頭前表演了一段舞蹈。我是最後離開的,告訴阿依達:你的美麗把詩人們征服了。詩人都是趨美的動物。凡是美的東西一定是屬於詩的,凡是熱愛詩的一定時熱愛美的。

我不僅跟阿依達合了影,還跟她要是電話號碼。她很信任地給我寫下了。

回到北京,匆忙地寫下這篇小文章,就當是給身在克州的阿依達大了一個長途電話。祝她好運!

我還會告訴那些沒去過新疆的朋友: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如同王洛賓歌曲所唱的)。去吧,什麼時候見到阿依達,就等於抵達月亮上了。阿依達跟月亮一樣美,但畢竟比月亮離我更近一些。

我不僅跟阿依達合了影,還跟她要是電話號碼。她很信任地給我寫下了。

回到北京,匆忙地寫下這篇小文章,就當是給身在克州的阿依達大了一個長途電話。祝她好運!

我還會告訴那些沒去過新疆的朋友: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如同王洛賓歌曲所唱的)。去吧,什麼時候見到阿依達,就等於抵達月亮上了。阿依達跟月亮一樣美,但畢竟比月亮離我更近一些。

洪燭:我心目中的西域

洪燭

1、我要為我的詩尋找一個故鄉。它不見得是我本人的出生地,或長期居住的地方。它更應該在遠方。一個詩人的才華以及靈感,就像種子,需要一塊合適的土壤。一個詩人的作品,需要一種盡可能博大的文化背景的襯托,才真正能站住腳,不至於成為空中樓閣。詩人在精神上之所以敢跟國王平起平坐(西川說過,你可以嘲笑一個國王的富有,但不能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就在於他的內心有一塊“自治州”。有雄心的詩人都會致力於營造自己的“烏托邦”。如果我的詩找不到故鄉,我怎麼可能像國王一樣自豪?誰願意做沒有國土的國王——甚至不如安營紮寨的草頭王。最優秀的詩人可以有好幾個審美意義上的故鄉。而我一個都沒有!直到某一天,終於找到了,它就是西域。它就是新疆,及其周邊地區。它既是我夢寐以求的“故鄉”(與我的氣質、性格最為吻合),對於我的創作又是一片“新大陸”。

2、我之所以說自己詩的故鄉是西域,而不說新疆,在於西域無論從空間上還是時間上,都比新疆有更大的範圍、更豐富的外延。西域是新疆的古稱(意即中國西部的疆域),公元前1世紀已經流行,《漢書·西域傳》卷首即雲:“西域以孝武時始通。”此後直至《明史》,正史中皆以西域之名立傳。這個古色古香的地名,是漢代給起的,經曆唐宋元明清一路叫下來,直到18世紀中葉才出現“新疆”這個稱謂——本身就富有曆史感,甚至可以兼而作為新疆及其周邊地區的某種時間概念。同樣,作為一個地理概念,西域泛指玉門關、陽關以西的廣大地區,廣義的西域指古代中亞,狹義的西域指曆史上的新疆。也有人覺得古絲綢之路的西段,包括新疆以及甘肅、寧夏、青海的部分地區,都可寬泛地叫作西域。我和我的詩,是從廣義上來理解西域的,理解西域的曆史與地理。它的涵義甚至更為廣博,還包括人文,譬如文學、藝術、民族、風俗……一個學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學科,從諸如考古學、人種學之類的某一個角度單獨楔入“西域”這個概念。詩人則不同了,必須麵對多元化的“西域”——使其構成多元化的世界的一個縮影。新疆詩人沈葦認為“西域”一詞已成為一種象征、一個隱喻:“人們至今仍以西域來指稱新疆,更多地帶有一種書麵色彩,一種對異域的夢想,以及觸撫曆史、追憶時光的情懷。在這個地球上,你恐怕難以找出第二個像西域這樣多元文明共存的區域。這裏曾使用過的語言文字多達數十種。由於絲綢之路這一偉大的紐帶,它成為中國、印度、波斯和希臘四大文明獨一無二的融合區……”

3、正如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詩人眼中的西域也是不同的,每個詩人筆下的西域,也各有各的風格。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有多少篇目與西域相關啊(輪到明清小說,位列“四大名著”的《西遊記》,還以玄裝西行取經為線索,勾畫出神話的西域)。且說唐朝,李白的出生地碎葉城位於中亞,又以“明月出天山”一句報答了自己的故鄉(他本身就是出自天山的明月——詩歌史上的),杜甫也留下《兵車行》以及《前出塞》、《後出塞》,邊塞詩尤其成為《全唐詩》中一道亮麗風景,邊塞詩派中的諸多重量級人物,譬如岑參、高適、王昌齡……皆是因西域而成名。王之煥寫過“春風不度玉門關”,盧綸寫過《塞下曲六首》(內有“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以及“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連仙風道骨的王維都寫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到了宋朝,豪放派仍酷愛邊塞詩,範仲淹說“塞下秋來風景異”,蘇東坡要“西北望,射天狼”,嶽飛“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陸遊“心在天山,身老滄州”,辛棄疾“醉裏挑燈看劍”……西域已進入中國詩歌史,給曆代詩人都提供過鈣質與血性。同樣,古今邊塞詩也給西域增添了文學上的光環。注定了的,存在著一個“詩的西域”。諸多的文本構成傳統。即使像我這樣長期居住在內地的詩人,偶爾,也會夢想寫幾首“西域的詩”。

4、中國的新詩裏也有西域的影子。艾青曾“流放”新疆,石河子有艾青紀念館。當代文學史提到的詩人聞捷,以歌頌新疆而出名,出有詩集《天山情歌》。上世紀八十年代,周濤、楊牧、章德益在新疆祭起“新邊塞詩”大旗。熱潮擴展到大西北乃至整個西部,出現了西部詩,及其代表人物昌耀。昌耀肯定了“西部詩”作為在新時期詩壇曾與“朦朧詩”雙峰並峙的詩歌潮流,認為“西部”不隻是一種文學主題,更是一種文學氣質、文學風格:“西部對於當代詩人的意義是煆爐與開刃的硎石。是心靈在祭壇前的淨化……西部其所以是詩的寶庫,或許在於西部是這樣的聽任人盡情傾吐衷腸的土地吧!”現在,除了新疆,昌耀生前居留的青海,以及甘肅、寧夏,都日漸成為“詩歌大省”,湧現出越來越多的詩人。西藏也同樣越來越受到詩神關注……從西域擴大到西北直至西部,一種詩風在不斷延伸著影響的範圍。或許,“西域”、“西北”、“西部”,本身就是最適宜詩歌生長的土壤?我簡直要產生這樣的迷信了。恐怕跟它保留著較多的原生態(自然與文化)有關吧?我若想寫西域,就要麵對由古至今博大且龐雜的詩歌傳統,繼承當然是一方麵,其實同樣重要的,是如何背叛這一傳統!否則,我如何寫出真正屬於自己的西域詩呢?傳統太容易對一個人的寫作造成慣性了。我必須克服惰性,來抗衡慣性。

5、我從來沒想過選擇新疆作為自己詩的故鄉,新疆對於我屬於遠方,甚至是遠方的遠方。2005年10月,我第一次到新疆,就這麼選擇了——如果允許我選擇的話。我甚至不認為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應該說,是命運安排的吧?當時中坤集團邀請“中國詩歌萬裏行”、“詩刊社青春詩會”、“帕米爾詩歌之旅”三支團隊,供赴新疆采風,近百位中外詩人結伴同行,以浩浩蕩蕩的車隊,從烏魯木齊出發,走過庫爾勒、輪台、庫車、阿克蘇、阿圖什、喀什、塔什庫爾幹……我參加的是“中國詩歌萬裏行”,有祁人、娜夜、趙麗華、北塔、李自國、雁西、周占林,張況等十幾位成員。我不知道別人怎樣,自己確實感受到強烈的震撼。畢竟是第一次來(就像展開和新疆的初戀)。但這第一次,就使我意識到:以後每次來都會這樣,都會像觸電了一樣。如果我以前對伊甸園或烏托邦有過什麼想像,那就是新疆這樣的。按道理講我也算走遍了大半個中國,如夢如幻地興奮成這樣,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我居然產生了離開日常生活的首都北京,留住在旅遊地點的念頭,哪怕把戶口遷過來都願意。別提國內的任何省份了,就是美、英、法,也不至於使我“單相思”成這樣啊。隻能是新疆了!理智了一點之後,我把臆想中的計劃暫且修改為:待到退休(還要等二十年呀,好漫長),就在喀什買一套別墅,徹底地搬到新疆來住。不過這輩子的回憶錄恐怕寫不成了,哪有時間回頭看呀,在新疆——我新的故鄉,有那麼多新的詩需要我去寫。往前看還看不完、看不夠呢。

6、我終於理解中坤集團為什麼要邀請這麼多詩人了,不僅因為它在開發南疆旅遊,還在於它的老總黃怒波(駱英)。我終於理解一家公司為什麼能做這麼大了,它的老總是詩人。我終於理解黃怒波為什麼是一位詩人了,他出生在大西北。我終於理解黃怒波為什麼要邀請這麼多詩人,因為他知道:詩人都會愛上新疆的。我終於理解,詩人為什麼會愛上新疆,在這裏,他呀,可以給自己的詩找到新的疆域、新的故鄉……

7、新疆是我文學上的一次“豔遇”。就像轉瞬即逝的洛神會改變曹植,如果不曾遇見新疆,我可能隻是個很平庸的詩人。在新疆,短短的十天,可從第一分鍾開始,我如同浮士德麵對海倫:“美啊,請停留片刻!”對於歌德來說,海倫不僅是世界第一美女,更象征著不可一世的古希臘文明,是古典主義的化身。新疆之於我也是如此,凝視著她的美貌,我腦海裏常常浮現出另一個人,下意識地念叨她的另一個名字:西域(這被無數古代詩人呼喚過的)。她已成為西域在現實中的替身。希臘有海倫,新疆有香妃。我慶幸自己找到了抒情的對象——她可以使一個死去的詩人活過來,你信不信?回到北京,我狂熱地寫下第一首詩《降落在月亮上》,一發而不可收,仿佛噴泉的開關被打開了,一年時間裏,寫出了長達數千行的大型組詩《西域》。北京是我的現實,新疆是我的夢。一個光有現實而沒有夢的詩人,是行屍走肉,無法長期保持創作的激情。我是幸運的,找到了自己的夢,而且是最想做的一個夢。我以四十歲的年齡,進入西域,進入這個已做了兩千年的美夢——她奇跡般地保持著青春。對於我的詩歌,夢境才是最好的故鄉。

8、詩人不是食肉動物,也不是食草動物,而是趨美的動物(像趨光的動物燈蛾撲火那樣趨美),美是他精神上不可或缺的食物。如果沒有美,詩人即使不會餓死,也會渴死。好在這個世界不可能沒有美的,所以詩人是不死的,作為人類文明的一個種族,是不會消亡的。缺少美的時候,詩人們饑渴難耐,痛不欲生。但哲學家說得好:“從來就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於是詩人即使置身醜陋的現實中,仍然努力去挖掘、去發現——美啊永遠在身邊。即使身邊的美像高原的空氣一樣稀薄,他也會憧憬遠方,遠方總會有美的。遠方這個概念本身就很美。這種憧憬,本身就很美。越是無法達到的遠方就越美,因為你的憧憬將無法實現,幾乎快構成一場曠日持久的白日夢了。真正的好詩都是做白日夢的詩人寫出的(譬如李白的夢有著最遼闊的疆土)。夢是詩人的根據地。如果連一塊夢中的疆土都沒有,詩人比乞丐好不到哪裏去。稍微有點野心的詩人,都想做詩的封疆大吏,都想有夢的自治州。新疆本來就離我很遠了,但至少坐飛機還可以抵達。西域就離我更遠了,比遠方還遠,恐怕隻有詩這種“交通工具”,才能使時光倒流,幫助我上溯到這個美夢的源頭,這個美婦人的青春期。

9、從來沒有過的,我離李白這麼近。我站在新疆的吐爾尕特口岸,向太陽落下的西方眺望。遠處就是哈薩克斯坦,那裏有一座碎葉城(又叫托克馬克),是李白的故鄉。最早聽說這個地名,好像是在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一書中,當時我也就十幾歲,剛剛學會崇拜詩人。玄奘去印度取經,也路過碎葉,他在《大唐西域記》裏稱之為“素葉”,說城外有諸多胡商雜處。哈薩克大草原上的碎葉,是草原絲綢之路的重心,唐朝的安西都護府設立的“安西四鎮”,除了龜茲、於闐、疏勒,還包括碎葉。李白的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莊浪、通渭一帶),其先人被流放於西域碎葉,李白在碎葉長到五歲,家庭由西域遷至綿州(今四川江油)。我相信李白身上一定有胡人的血統。至少,他是喝馬奶、吃羊肉長大的。又是“勞改犯”的後裔。所以他寫出了真正的“自由詩”,表現出無限的人身自由與心靈自由,飄飄欲仙——至今無人超越。詩人原本就是人類中的少數民族,李白,你屬於少數民族裏的少數民族。我站在山頭,踮起腳,望呀望,望你出生的地方——你能為我再誕生一次嗎?就像每天都會升起的太陽一樣……李白是一位出生在西域的詩人。來到西域之後,才更加理解李白的人與詩:遼闊、澄澈或豪放。從來沒有過的,我渴望成為李白的替身,借明月的酒杯,澆心中的塊壘——恐怕我內心也有一座天山吧。中原的泰山是入世的,西域的天山則是出世的,頭頂籠罩著千年積雪。重天山而輕秦山,近神仙而遠帝王,我在一瞬間改變了世界觀。向李白學習:有最大的想象力,才有最長的地平線;有最長的地平線——作為弓弦,才能把詩的箭簇射得最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