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 / 3)

6、漢民族是個缺乏長詩傳統的民族。一個民族沒有優秀的長詩,就像一個國家的海軍沒有航空母艦,很難稱作現代化的海軍。我這麼說,是否把長詩看得太重要了?還是對這個時代的詩人提出過高的要求?詩人,不應該隻滿足於小米加步槍的。尤其在口水詩泛濫成災的日子裏,詩被看成了最無難度的寫作,詩人被當作唾沫製造者或段子發明者,提倡長詩有其積極意義。長詩之長,本身就構成客觀上的難度,以劃分專業選手和業餘票友。這還隻是形式上的,更大的難度一定來自內容,“寫什麼”將和“怎麼寫”同樣重要。平地起高樓,可比挖一孔窯洞難多了,需要足夠的建築材料和結構能力。長詩,在考驗著它的作者的知識儲備、情感儲備、智力儲備,運用技巧的能力,以及耐心、耐力。它是一座隨時都可能倒塌的巴比塔。哥們,你能把它托住嗎?

7、我從來不曾想過寫長詩,然而卻寫出了一部,長達八千行的《西域》。就長度而言,它算得上長詩了。我寫的過程中乃至初步完成後,都未把它當作長詩來對待,它由二百多首短詩組成、在幾十家報刊分別選載,我也很謹慎地稱之為“大型組詩”。當把它們首尾相續、集中在一起貼上互聯網,簡直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儼然已是一部較完整的長詩作品。這四百多首短詩主題統一、風格相近或互補,像同一條線索串聯起的珍珠——已構成一根項鏈了。它的誕生帶有網絡時代的痕跡:原本貼在我的新浪博客上(《西域》在創作進度上相當於我一年內的詩歌日誌),又被中國詩歌網、新詩代、天涯社區等集中轉載,除了贏得點擊率,還成為“互動的文本”,在各個論壇裏還引來網友的評點或跟貼,有些說得還很到位,譬如說《西域》是一部形散神不散的遊記體長詩,以遊曆的各個景點,遺跡或風俗民情為切入點,以一係列關鍵詞為小標題,分門別類地描寫了西域的曆史與現代、自然與人文,或稱之為西部草原生活、遊牧文明的小百科全書……這激發我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創作談:《我心目中的西域》。貼在網上,便於讀者了解作者的思路以及西域的某些常識。這篇詩化的大散文,無形中也構成長詩《西域》的一部分了,至少起著注釋的效果。下一步,恐怕就是將這部《西域》出成一本書了。在篇幅上它綽綽有餘。

8、我總結過海子等人創作長詩的失敗:他們太想造一艘航空母艦了,可惜造到一半即彈盡糧絕、無以為續,或造好後卻無法保持平衡,一下海即沉了。他們的長詩創作中有“漢賦”的遺傳基因,有宏大敘事的影子,心有餘而力不及,就像舉重運動員終將被下一副杠鈴給壓趴下。與馬雅可夫斯基相比,他們其實也墮入了另一種“假大空”。我寫《西域》,夜以繼日地造出一艘艘小舢舨(當作“船模”來玩的),沒想到它們結成一支小小的船隊,居然還出海了。或者說,我把每一首短詩都當成鱗片來精心打製,眾多的鱗片排列組合,反而變成一條完整的魚……在這一年裏,我卑微而又斷續的寫作,居然還能產生這樣的意義:一個沒想寫長詩的詩人,一不留神寫出了一部長詩。正如我最初稱之為“大型組詩”,《西域》是一部不像長詩的長詩。但看看周圍,還有比它更像長詩的嗎?還有比它更零碎的嗎?還有比它更完整的嗎?萬花筒完全有理由將自己當作一個千變萬化而又相對獨立的世界。以“大型組詩”的方式來抵達長詩,恐怕比為寫長詩而寫長詩更為有效:你隻關心局部,可它們卻自發地組成了整體。

9、口水淹不死人,也托不起船——尤其是噸位很大、吃水線很深的船。它太淺了。你要是有深水炸彈的話,不妨投進長詩裏。光靠吐口水很難完成長詩的,吐完了口水、胃液,終究要吐血的。好的長詩都應該吐血完成,這是它比那些口水詩高貴的地方。我要在自己的血海裏遊泳。當然,我首先要找到一個傷口。它不應該是“無痛寫作”或無病呻吟。無病,也很難通宵達旦地呻吟。所有人關注的都是長詩之長(篇幅上的),常常忽略了另一個要素:重。它應該是重磅炸彈,是萬噸貨輪。它無法承受的是輕而不是重。構思一部長詩,你必須找到壓艙之物:無論題材上的,思想上的,或情感上的。光玩形式、玩技巧可不行。你不得不考慮到內容的問題。短詩是輕量級的競賽,花拳繡腿也容易蒙混過關;長詩是重量級的,是硬功夫,硬碰硬的。它越來越嚴峻地考驗著一個人各方麵的積累:你是否有實力發動一場立體化的戰爭?

10、“西域”,它啟發了我創作長詩的靈感,並提供了長詩所必需的“戰略縱深感”。這個題材真不是一首短詩所能包容的。它既具有空間,又代表某種時間;既是地理概念,又是曆史概念。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完美結合:自古至今,這塊土地有著多少主人與客人?人的居留、遷徙、遊曆使之飽受諸多文明的熏陶,從而形成特有的文化。即使用一部長詩來表現,也必然要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但願它正好造成虛實相間的效果。有什麼辦法呢,我隻能努力捕捉住盡可能多的閃光點,不管來自曆史的,還是來自現實的。《西域》主要憑藉想像的力量來完成,應該說隻進行到一半——另一半要借助於讀者的想像。每一位讀者心目中會產生一個不同的西域。我希望它與讀者之間發生的是化學反應而非物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