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寫短詩是騎馬,寫長詩是駕馭馬車。我首先追求的不是速度,而是平衡。一旦真正地達到了平衡,血流的速度、閃電的速度自然應運而生。這是一匹以《西域》命名的寶馬(汗血馬?)拖拉的車輛有兩個輪子:一個是曆史,一個是現實。長詩越寫越流暢,我不是在駕馭馬車,我是在駕馭著自己,我自己已變成那匹引吭高歌的烈馬,拖曳著西域的曆史與現實一路狂奔。原動力來自我的內心。我一使勁,就把天山拉進了自己的夢境——李白詠歎過的那輪明月是它的嫁妝。
12、他夢想寫一部長詩,由無數的短詩組成。就像打一副牌,摸到手中的每一張,都可以獨立存在,都是王牌。他翻來複去洗這副牌,每洗一遍,整體的結構和秩序就發生變化——形成一部新的長詩。所以他寫出的不僅是許多短詩,還可以分別排列組合,構成許多長詩。他寫這部千變萬化的長詩,以短詩作為建築材料;他不是巨匠,可他比那些野心勃勃的巨匠更顯得遊刃有餘、得心應手。他甚至不需要規劃、不需要藍圖,就步步為營地實現了夢中的建築物。“每天夜裏做一個夢,是多麼幸福的事。每一個夢是無法雷同的。它們終將編織成一個更大的夢,和更為完整的黑夜。與之相比,白晝頂多算作插曲,甚至是多餘的……”
13、這就是我們的詩歌:內心的道德律已經崩潰,而頭頂的星空依舊井然有序,它幾乎不再需要任何參照物。所以我怎能不盡快地忘掉自己以及同類,投身於對純客觀的世界的讚頌之中?甚至可以說,隻有如此才有望找回那個迷失了的自我。“寫什麼?”“就寫這個!”“怎麼寫?”“就這麼寫——星光啊星光,照亮了失明的人們,使他們要麼看見,要麼被看見……”由於感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管是詩歌還是我自己),遠方出現在我眼前,我開始了長詩《西域》的創作。它是伸向遠方的觸須。可以說不屬於日常生活範圍的事物才能喚起我的激情。別責怪我對身邊的環境熟視無睹,那是因為:遠方離我最近!星空已降臨我的內心,取代了垮掉的道德律——我自然知道該效忠於誰(讓夢想作為現實的替身吧),在大地上照樣站得很直、很直。《西域》算什麼呢?也許什麼都不是。不,它是我內心的星相圖。
14、“你為什麼喜歡詩?”“因為我熱愛自由,尤其是心靈的自由。甚於人身自由。某種程度上詩在我眼中成了精神自由的象征。”詩是沒有邊疆的,或者說,詩不斷地迎來了新的邊疆。它仿佛有無限的疆土可供開拓。每一代詩人、每一種流派都是新的拓荒者。由於有著足夠回旋的戰略空間,僅就新時期以來,與小說、散文等文體相比,詩所進行的探索(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以及取得的成就,無疑是最大的,而且有著更為深遠的前景。至少我這麼認為的。相對於浪跡天涯的詩人,目前這個時代的小說家、散文家,早就不屬於遊牧民族了,他們保守地異化成了農耕民族,過著雞犬之聲相聞的平庸生活。詩人啊詩人,卻從未感到日暮途窮。創作《西域》,我比任何時候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詩人的身份:我要在被眾人遺忘的理想國裏跑馬圈地了!它使我精神上的邊界大大地延伸。讓別人去蓋花園洋房或星級飯店吧,我偏偏要造一座海市蜃樓——哪怕我無法用它去申請門牌號碼。長詩《西域》,在人口密集、門派林立的當下詩壇,恐怕天生就是“不合群”的產物:一幢屹立在郊外的獨門獨院的建築物。那又有什麼不好呢?它從來就不想成為一片成熟社區的標誌性建築。它是我自己的新大陸。
15、創作《西域》的過程中,我經常想起李白。西域是李白的故鄉。李白是唐朝詩人中惟一出生在中亞的一個。他的性格、詩風,跟西域的粗獷豪放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唐詩的造山運動中,頂峰屬於一個有胡人血統的詩人。岑參、高適之類旅居西域的所謂邊塞詩人,又怎能跟李白比呢?李白很少寫大唐王朝的邊塞詩,他的精神指向一個更為博大的自由王國的邊塞、超現實的邊塞:“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難怪有謫仙之稱。他被發配到仙境的塞外。仙境才是他真正的祖國。寫詩、飲酒之際,李白飄飄欲仙,仿佛走上了自己的還鄉之旅。也許很多時代都有一個李白,隻不過生於唐朝的那一個,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時代。所以他活了下來!其餘的時代沒準也有類似的人物,因為身不逢時,而夭折了,或被埋沒了。說到底,中國詩歌,有一個李白就足夠了。他並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的時代,卻無法模仿唐朝。用詩歌表現西域,並不見得就能續接上唐朝的文化傳統,卻使我多多少少跟李白攀上點遠親;畢竟,我是在歌頌他的故鄉嘛。李白的偉大在於他超越了萬有引力。杜甫的偉大在於他體現了萬有引力。前者的飄逸,後者的穩重,蓋源於此。我所謂的萬有引力並非僅指地心引力,還包括道德、傳統、體製等社會性的價值觀。李白跟嫦娥一樣,偷吃了靈藥,靈魂無法自控地向著月亮私奔——這兩性的奔月者,後人難以仿效。看見月亮我就想起李白。月亮是李白的遺孀。李白生前還說過:天山是月亮的故鄉(大意如此)。這麼看來李白和月亮又是同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