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衰老了,我可以照顧它。它跑掉了,我還在等著它。可它怎麼也不該死去呀,它忘掉我了,我卻忘不掉它。
誰能從茫茫黑夜裏牽出一匹黑馬,順便也找回那個騎在馬背上的我。也許背叛我的並不是黑駿馬,是我這個俗人,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它。我活得越來越不像話了。
牽著馬去巴裏坤湖飲水,等於領它去找另一匹馬。免得它老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見我們走近了,另一匹馬出現在水中,姿態優雅地低垂下腦袋,仿佛要辨認來人的長相。它好開心喲!
跟我的馬一樣,它也有著自己的主人。他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他。此刻,他和我做著同樣的事情:手握韁繩,向別人炫耀自己有一匹多麼漂亮的馬。
其實哪裏還有更多的人?在這荒涼的地方,我們就這樣滿足了彼此的虛榮心……
為了不再用馬蹄耕耘,他們把刀劍鑄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個遍。他們往大地的傷口裏種下星星。不同類型的星星經曆殞落與掩埋之後,長出小麥、棉花、葡萄,還有叫著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從下一代開始,真正成為有根的民族。遙遠的馬背變成群山,記載著搬家的曆史。閃電掠過,喚起他們對馬鞭的回憶。想不到自己在夢境中,走了那麼遠的路——從鄂爾渾河到塔裏木河,中間有沙漠、雪山、戈壁,跑丟了多少馬匹……
從此在自己命名的故鄉,創造語言,也創造神秘的血統,成為星星的後裔。
牧民是地麵的候鳥,喜歡周期性地遷徙,從一塊牧場到另一塊牧場。駕著馬車,抱著嬰兒,趕著牛羊……隊列肯定不如雁陣整齊。如果放棄這些輜重,軀體沒準會變輕,甚至騰空而起。可是,怎麼舍得放棄?負擔可能正是活著的意義。他們寧願選擇車輪上的家,拒絕向天空靠近。
忘掉前世,隻記住該記住的:家畜的數目,水草的壽命,往返的裏程,親人的名字……這其實比飛還要愉快。從頭頂一次次啼叫著掠過的,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多麼貧窮呀,沒有一件家具!要想得到的更多,還是應該向地平線看齊。至少,會留下腳印。
夜幕低垂,露營的人們,支起帳篷,仿佛在月光下晾曬——折疊了一整天的翅膀。隻有夢中,才會短暫地恢複,早已生疏的飛行技巧。醒來,還得繼續趕路。
窮盡一生也走不出這草原,倒不是因為草原有多大,而是他們想——多愛幾遍。很明顯,愛一遍是不夠的。
他們,從來沒覺得這是在重複。
所謂遊牧,不過借牛羊的名義,給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
一條羊腸小道,左拐一個彎,右拐一個彎,通向草原深處。每天早上,路邊新長出的草葉,都要掛滿露珠,等待第一個出門的人——將其碰落。那是路自己在哭,在哭。對不起,打濕了你的衣褲……
天地再寬,如果迎麵走來另一個人,必須學會側身讓步。不僅僅出於禮貌。可那個人怎麼還沒出現呢?你不知該跟誰打招呼。
越走,越窄。越走,越孤獨。走著走著,路就消失了。看來它隻能陪伴你走到中途。看來,在草原上,路本身也會迷路。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因為興奮而流出的汗水,浸濕了低垂的鬃毛。就像一尊活著的雕塑,馬隨時可能掙脫自身的桎梏。隻等待一聲呼哨……
馬站著睡覺。馬睡覺時,依然站著。它夢見自己在奔跑。它的身體,是距離最短的跑道。就要衝刺了!肌肉繃緊,簡直比醒著時還要緊張。這是一匹沒有學會休息的馬。莫非每一個夜晚,都這麼度過的?
你很難說它是靜態的還是動態的,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睡覺還是在原地奔跑?說實話,馬自己也不知道。
一盤棋下完了,隻剩下那匹孤零零的馬,紮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堅守在棋盤的一角。
對弈的人,在哪裏呢?為什麼不解開韁繩,讓一匹疲勞的馬,徹底忘卻自己的身份?
夜色中孤獨的馬,打了個噴嚏,使我發現了世界的殘局。
在草原上,就是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而且很普遍:鮮花插在牛糞上。況且那不是一般的牛糞,而是早已風幹了的。在大地上陳列了很久,毫無熱情。它變輕,變得枯黃,變得空洞,遠遠望去就像一頂被遺棄的草帽。可一朵鮮花偏偏選擇了它!遠遠望去,一朵鮮花插在一頂草帽上。戴草帽的人哪兒去了?
諺話裏被嘲笑的,在現實中則很正常;不管鮮花還是牛糞,都表現得那麼無辜。所以,我既不羨慕後者,也不為前者而遺憾。
就讓它們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馬駛過,什麼也沒說。
也許,該買一頂帽子來戴。沒準,同樣會吸引一隻蝴蝶,棲息在上麵。
冷風吹過內蒙古,吹過伊克昭盟,吹過鄂爾多斯。草原像一本翻舊了的書,邊角卷曲。連公路邊的電線杆都縮起脖子。隻有我昂首挺胸,趕赴一個溫暖的約會:某人在遠處的帳篷裏等我,還有美酒,還有熱菜……她叫娜仁齊齊格(花的意思)。她給我起了個蒙古語名字:查幹朝魯(意為白色的石頭)。
我體會到行走所需要的力度。而這些是風弄不懂的。它阻撓了一些人又推動了另一些人。是呀,不管什麼樣的風景,怎能沒有風呢。沒有風,再好的景色也是死的。當然,這一切隻對有心情看風景的人有效。他不覺得在看電影,而簡直在演電影。甚至能看見行走的電影裏的自己:衣角被風微微掀起……可懷揣的夢,依然是完整的,絲毫未受任何幹擾。
這頂著七級大風奔走的情種,不像是赴約,更像在為自我的感動尋找一個證人。
草原隻是就地打了一個滾,青草,就黃了。時間是要通過顏色來辨認的。隻有色盲才會迷路,才會忽略季節的變換。可視力再好的人,總有一天,也會習以為常。
大地的裂縫,出於饑餓還是貪婪?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努力不成為它可能的食物。那些先於我而被吞沒的人們,失去了身體,隻留下一塊或大或小的石碑——遠遠望去,很像是大地飽餐之後吐出的骨頭。
一個人死去後還會繼續衰老。當我們與其會合的時候,再也不可能認出他來:白發增添了荒草的密度,皺紋變成怎麼也無法愈合的傷痕……
結在樹上的果實,遲早會成為流星——帶著一聲歎息。果園是離我最近的銀河。我在岸上觀望,但不會輕易伸出我的手:即使是落地的果實,是否仍然像隕石一樣燙手?
馬頭琴有著笨重的身體。可纖細的琴弦卻像陰影一樣虛無、飄忽。撥動時幾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氣:音樂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誕生。你仿佛驚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氣中的馬匹……
憂鬱是彌漫在身體裏的一場霧,隻能自生自滅。即使你的視野是清晰的,心情卻依舊模糊。這真是奇跡:一個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聲:如泣,似訴。步行的琴師,也能體會到騎手的孤獨。“我選擇了一匹黑馬,因為我更喜歡做個夜行人。當馬匹被夜色吞沒,我會覺得整個黑夜都是無形的坐騎。我的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我選擇了一匹黑馬,還因為它的皮膚是最耐髒的,而我注定是懶散的騎手。騎上它吧,永遠無需擦洗……”
鳥類的道路是看不見的,但仍然是道路。它在空中留下了同樣看不見的腳印。而這隻有另一隻鳥才能識別。
一條廢棄的道路長滿荒草。但它仍然是一條道路,隻不過走在上麵的不是人,而是一些體重較輕的過客。風吹過,雜草顯得很匆忙:仿佛在彎腰趕路,可向前衝的力量恰恰被迎麵而來的風力抵銷了。
消失於青草深處,是我的理想。我願意變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哪怕隻是在原地踏步,也能體驗到流浪的感覺。下雨了……我渴……
春天,連我的頭發都長得快了一些,仿佛在呼應著植物的速度。這是我頭頂的梯田,每隔半個月修剪一次,或者說收割一次,為了使野草馴服!
我找不到比風更好的梳子,用來梳理那奔跑著的馬的鬃毛。可即使真把風擱在我手裏,我卻握不住它、抓不牢它。我伸出的僅僅是我自己的手:張開的五指撫過馬背,彼此都有一點點癢。怎麼證明我對一匹馬的態度?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幹的還是濕的。再隱晦的憐恤,都會使我出汗。馬沒有回頭,自然懂得我的手勢:是讓它加快,還是放慢……
風停了。馬返回夕陽下傾斜的柵欄。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給它的家。它在最不適合做夢的地方夢想。夢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鐵絲網上的易拉罐,一碰就響,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發出的聲音。我的心也是這樣,被拴在肋骨之間。它在期待著一個進入我的夢境之中、並且能夠將其撥動的人。
在一個夢裏麵,我發現了另一個更小的夢。那不是我的夢,那是我夢見的人物所做的夢,它更為虛幻……可它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那個和我相互夢見的陌生人,就要出現了。她在醒來之後,會按照夢中的線索,橫穿整座草原,來到我的牧場。
夜晚的草原,沒有星星。夜晚的草原,隻有一盞燈。一盞移動的燈火。我懷疑那是一盞馬燈。它那麼微弱,僅僅照亮一匹馬,和一個牧馬人。持有這盞孤獨之燈的人是幸福的,他義不容辭地成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而他顧不上這些,他驅馬疾馳,徒勞地尋找著黑暗中的女主人。
沒有女主人的草原再遼闊,也是壓抑的,僅僅相當於草原剩下的一半。另一半已逐漸被虛無給蠶食了。他肯定不是在放牧,而是在夢遊——為了把缺失的部分盡快地追回。
一頭掉隊的羊,以淒楚的叫聲呼喚著消失於空氣中的集體。直到它在湖畔飲水時照見自己的影子,才暫時忘卻了孤獨。它相信還有比自己更為可憐的同類:連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你某一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請不要驚慌。那說明你已失去了肉體,就像起床後找不到出門做客的衣服。其實,做個幽靈也沒什麼不好,隻要你真能把肉體視為累贅。權且裝作沒丟過東西,不動聲色地開始新的一天,在曠野上,或人群裏。
活著,多麼美好啊。能多活一天,那一天將加倍地美好。
你聽見過雷鳴、濤聲、汽笛、交響樂乃至人與人之間的種種議論,可你聽見過寂靜嗎?死一樣的寂靜。也許你聽見過,並沒有留意。失聲的草原,放慢了車輪轉動的速度,膠卷轉動的速度,仿佛回到默片時代。連炊煙上升的速度都放慢了——不,它被徹底定格在半空,像一條通向天堂的公路。其實寂靜也是很悅耳的。假如你至今還未弄懂寂靜是怎麼一回事,隻能留待死後了,用藏在墳墓裏的耳朵,繼續傾聽……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所謂的寂靜。而它,將構成不朽的殉葬品。
那注定是一個傷心的夜晚,月亮上麵布滿陰翳,使它更像是一枚遺棄在草叢中的髒兮兮的鳥蛋。誰能夠孵化它呢?恐怕隻有烏雲了。
掛在樹梢的空巢,顯得那麼親切,仿佛在等我住進去。但願它能更有耐心一些:首先等我變成一隻鳥。來世能有這樣的居所,我就滿足。
音樂家無論到哪裏去,總有一群群的音符圍繞——你好,養蜂人!你放養的蜜蜂釀造著一種看不見的蜜。甚至這種蜜蜂本身,都是看不見的。
我風塵仆仆地抵達草原,帶來我的歌。打開蜂箱就像按動琴鍵,裏麵頓時有五顏六色的音符飛出。我的蜜蜂喲,一大群求婚的楞頭小夥,究竟在找花呢,還是找能夠使之安定下來的五線譜?別急!草原上的花,再怎麼著也會比我攜帶的蜜蜂多出一個。不信你數一數。
刺,是蜜蜂體內的避雷針。它在跟花接吻時,再不用擔心觸電了。可即使這樣,它仍然會幸福地顫栗。仿佛在應和著一雙看不見的手所彈奏的看不見的旋律。
影子像一匹馬新長出來的身體。它貼緊地麵奔跑,盡可能地跟自己的原型保持同樣的速度。它剛剛誕生,一點也不知道衰老是怎麼回事。它甚至比製造出它的那匹馬更有包容性,也更為自信。它相信自己就要長大了,就要具備獨立的意誌。它正在為那激動人心的時刻而不懈地努力……
黑山羊,帶來了局部的夜。仿佛為了給白晝一些教訓。黑山羊,有尖利的角,和卷曲的毛,使我身體的某些部位疼,某些部位癢。黑山羊,出現在岩石上,岩石就活了。岩石額外地長出了一雙憂傷的眼睛,並且發出咩咩的叫聲。黑山羊,在想辦法:怎樣才能啃食到畫麵之外真實的青草?
岩畫裏被追捕的黑山羊,保持著動感——不,它在繼續努力,向石頭裏奔走。而獵手射出的箭,遲遲無法將其追上;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麵。
他本來想畫一匹白馬的。可他飽蘸墨汁的筆一直在揭示周圍的黑暗。畫完了黑暗,那沒有被遮掩住的白馬,自然而然就出現了。在一張白紙上,他製造黑暗,而黑暗製造出白馬。每天都如此。
他是誰?為什麼我總看不清他的麵孔?難道他準備永遠這樣背對我嗎?人們所傳說的草原上的神,莫非就是這位孤獨的畫家?
天亮了。從漆黑的夜色中醒來的白馬,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你不是你自己。你隻不過是畫家留下的一小塊空白。
我獨自在草原上沉思。但我並不孤單。隨著我想得越深、想得越遠、想得越荒誕,在我周圍,出現了許多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他們都是渾然不覺地被我的想像給邀請來的。而他們——簡直可以同時出現在兩個以上的地方。他們來了,踏上我所捕設的碧綠的地毯;不管他們的實體距我有多遠,還是能準時到達……
其實我自己,也並非置身於真正的草原上。我在離草原很遠的城市裏寫作,腳下踩著的是水泥地。
水泥地的裂縫裏長出青草,一點也不奇怪。我期待的是:沒有裂縫的水泥地上,也能長出青草。那麼隻能這樣解釋:即使是再平滑的水泥地,也有看不見的裂縫。
一年又一年的落葉,假如不曾有人清掃,就會越堆越高。高過膝蓋,高過手臂,甚至高過樹梢。那麼你就很難分辨:哪些是落葉,哪些是新長出來的?就跟我的夢似的,做得多了,就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