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貓鎖命(2 / 3)

“這裏麵可全是屍體,李兄,咱們這進去要是驚擾了死者可怎麼辦?”袁天罡慢悠悠地說著,聽上去似乎十分擔憂,但是他的表情卻是閑適優哉的,顯然心中早有定論。

“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被驚擾。”李乘風輕聲說,大概是想到了早已死去的兩百多李氏人丁,他的神色有淡淡悲憫。

袁天罡沒有出聲,夜風拂過,兩人一時沉默。

“沒看到那邪乎的黑貓。道長,少俠,咱們趕緊走吧?”虛弱的王含光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才顫顫巍巍地走過來說話,打破了沉默。

“還有個地方沒有找呢。”袁天罡對王含光說。

吐得頭昏腦漲的王含光這才看清楚,李少俠和袁道長這會兒都看著遠處正廳的後門。養尊處優、出身世家嫡支、從來沒受過任何苦包括驚嚇的王含光瞬間差點兒肝膽俱裂。他顫巍巍地指著那後門,不可置信但還是帶著一絲希冀地問:“你們不會說的是那放屍體的地方吧?”

袁天罡的笑容加深了,而李少俠已經率先往那後門走去。

“不不不,我不要進去。”王含光趕緊說,“我在外麵等你們可以嗎?”

“可以的。”袁天罡也慢吞吞地往那後門走去,他的聲音很輕,但是王含光聽到了,道長在說,“……不過太遠了,我就顧不到你了。”

“等等、等等我!”王含光恨不得飆淚,帶著十足的恐懼,絕望地往道長所在的方向跑去!

各路神仙保佑,一定要讓他王含光平安無事地回到長安,他回去一定給各路道觀添香火錢!帶著這種絕望和害怕,王含光總算跟了上去。

義莊年久失修,門早已腐壞,上麵滿是蛛網塵絲,輕輕推開那半扇後門,走過正廳,撬開後門,就看到滿地都是被放在地上的屍體,他們身上都蓋著白麻布,初初一看,竟有二三十具之多!

這對於一個府城邊的義莊來說,數量有些太多了。

不過想到最近城中黑貓殺人之事沸沸揚揚,有這麼多屍體也是能理解的。想到這裏,李乘風突然覺得不對,他低聲說:“……方才我們說起索命黑貓,這看守老杜竟好像是一無所知,可是屍體都會送來義莊……”

要知道,除了無人認領、意外亡故的,還有一些因為死因需要調查、暫時無法安葬的屍體,也會送來義莊。

凶殺是橫死,最初一定會被送來義莊,方便仵作集中調查取證。別人不知道,這義莊看守卻一定是知道索命黑貓存在的,為何他竟然假作不知?

如此簡單的事情,隻要被人一點破,就自然能察覺出其中的怪異。

袁天罡皺眉,想了想說:“有可能是城內人封鎖了黑貓索命的消息,也有可能還有別的事……”

“大概率是此地縣令封鎖了消息。治下出現如此殺人奇事,對未來考核十分不利,也容易造成民亂和恐慌,榕城之外的人不知也正常。”李乘風輕聲說話。李家祖父在中書侍郎之位退下來前,也曾外放為官,乘風自幼跟著祖父,多少也知道一些。

這話一出,袁天罡和王含光也就不再糾結,三人繼續一起尋找黑貓,隻是搜了一圈,仍沒有發現黑貓的蹤跡。

黑夜之中尋找一隻黑貓本就難度十分大,加上這黑貓十分聰明機敏,傷口的血似乎也止住了,整隻貓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也許真的是忍著傷痛離開了義莊的範圍。

見實在沒辦法,三人隻能就此放棄,他們路過榕城,自借宿的那家主人被殺,受那遺孤小虎所托找黑貓複仇,已經不是第一次伏擊這黑貓,隻是前幾次連貓毛都沒看到,這次已經是極大的進展,隻能安慰自己隔天再嚐試追捕。

但是經此一役,這黑貓說不定會蟄伏,他們三人隻是路過,還得趕回長安處理聖人被龍王索命一事,根本不能長留,想到這裏,他們就忍不住有些泄氣。

難道竟叫這黑貓就如此逍遙法外、不斷殺人取樂不成?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老鼠的叫聲。可能是被三人驚動,老鼠竟從覆蓋著死人的白布之下爬了出來,差點兒沒把膽戰心驚的王含光再次嚇出個好歹。

老鼠爬出來,帶動白布,露出了一截青烏色的屍體。原本已經站起身的袁天罡臉色一變,蹲下來翻開屍體上蒙著的白布。他眼神一凝,低聲對身邊兩人說:“你們快看,這是什麼?”

李乘風和王含光看過去,都露出了驚愕的神情。

3

白布之下,屍體全身烏青,麵容扭曲,五指僵硬成發力狀態,看上去死得極其痛苦,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人死後都會變成這個樣子嗎?”王含光抖著嗓音問,“變成這個顏色?”

袁天罡沒出聲,李乘風唰地掀開旁邊的白布,下麵果然也是具死不瞑目樣子的烏青色屍體,隻是這回的是個年輕女子。

李乘風冷著臉唰唰唰唰一路過去,地上二十幾具屍體身上覆蓋的白布全部被掀開,屍體再無遮擋,直接出現在三人麵前——死者俱是全身烏青,表情猙獰,看上去像是經曆過莫大痛苦一般。

“三位客官……小老兒不是提醒過你們,不要進來這正廳的嗎?”就在三人看著這一地死狀詭異的屍體的時候,門口卻傳來“吱呀”的聲音,王含光嚇得幾乎是瞬間一個箭步躲在了李乘風的身後,然後顫巍巍地伸頭看門口的老者。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月亮沒入烏雲,老杜站在門口,烏漆抹黑的根本看不清楚麵容,愈發顯得詭異。他燃起火折子走進來,臉上是濃重的悲憫:“哎……你們這些後生真是不知道輕重。這些送過來的人都是最近才死的,還沒搞清楚是出了什麼問題,萬一要是傳染,你們可怎麼辦……”他一邊說話一邊咳。

也許是老杜這絮絮叨叨的語氣,也許是點燃的燭火,剛才那一瞬間的陰森褪去,王含光這才鬆了口氣。

不過袁天罡倒是神色十分鎮定,他還在仔細看麵前的屍體,而李乘風默不出聲地走到了袁天罡身邊,等著他看完。

好一會兒,袁天罡才停了動作,他突然問:“老人家,你說這裏的人都是病死的?”

“是啊,從一旬之前就陸續有人送過來,都是病死的。”老杜歎了口氣,“本來洪大人聘請了醫者仔細調查,就怕是時疫。這幾天仵作也沒來,小老兒正擔心呢……”

“那被黑貓殺死的人呢?他們沒送來義莊?”袁天罡皺眉。

橫死之人和其他不一樣,一般都會先送來義莊讓仵作調查。畢竟有可能牽涉人命官司,怎麼也不能草草處置,一城最多也不過一兩個義莊,既然老杜完全不知道,極有可能是集中送到了其他地方。不然怎麼可能一個都沒送來呢?

但是老杜開口就否定了,說榕城隻有他這麼一個義莊,且更重要的是,這地方還一直都是他管理。

“小老兒一直在這個義莊,最近收到的都是這些生病死的人,可沒收到什麼被貓殺死的人……”老杜認真想了想,十分確定地回答,然後又繼續問,“小老兒冒昧地問問……你們可是聽了什麼酒館裏麵那些渾人的胡話?那些人的話都是做不得數的,他們天天醉醺醺的,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也許是長年一個人待在這個偏僻的地方與屍體為伴,實在是太過寂寞,老杜說起話來若是無人製止,就會一直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在那裏說了許久,袁天罡站起來,李乘風見他踉蹌,伸臂扶住他,低聲問:“怎麼樣?”

在李乘風看來,這地方極其奇怪。死者樣貌大異平常,老杜說是什麼時疫,但是從古至今可從沒有這種死狀的時疫記載。

城中黑貓索命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們三日前來到這榕城的,據說黑貓已經殺了十幾人之多,持續了至少四十幾日……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送來的都是死於黑貓之手的人,而時疫隻是對老杜隨口編的理由。

李乘風看著袁天罡,隻等這道士看出什麼不對勁來。

“沒問題。”袁天罡的想法與李乘風大致一樣,隻是他看到的東西比李乘風更多、更細。但他也覺得十分奇怪,這些死人氣息正常,雖有痛苦但沒有怨恨,此地雖然渾濁不堪,但是卻沒有其他的雜亂物質。

簡而言之,這就是個正常的、停放了很多屍體的地方。

而那老杜也怎麼看都十分正常。他還在絮叨,話語裏甚至還帶著關切和慈愛,就像是鄰居家對隔壁頑劣孩子絮叨的大人一樣。

雖然覺得不太對勁,但也許是他們追著黑貓而來,確實比較疑神疑鬼的關係。倒是這個病,據老杜剛才所說,生病的人似乎都沒有交集,家人也未染病,也許並不是傳染性的……最好如此,時疫實在是太可怕了,從古至今哪一次時疫不是死傷甚多,甚至有的會死絕一個城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先走吧。”見袁天罡也沒看出什麼問題,李乘風低聲說。

今夜又是無功而返,和前兩次一樣,連王含光都有些泄氣。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又聽到了老鼠吱吱叫的聲音——就在離他們不遠處!

李乘風乃是習武之人,素來耳目最為清明,他條件反射般隨著聲音看了一眼,卻看到在黑暗的牆根下的木凳子後麵,有一團濃鬱的黑影。

黑影原本躲在窗幔之下,根本不會被人注意,但是剛才躲著啃噬屍體的老鼠被人驚擾之後慌亂亂躥,大約是躥到了那窗幔之後,於是下一刻,那老鼠發出短促的一聲叫聲,就沒了聲息。

其他人可能隻覺得是隻老鼠在叫,但是李乘風耳力極強,他側耳一聽,直接把袁天罡擋在了身後。金戈交擊之聲響起,李乘風震斷背上長劍的裹帶,整個人唰地一下直衝了過去!

說起來十分複雜,但其實也不過就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在旁人看來,不過是老鼠叫了一聲,李乘風就直接拿起劍衝了出去!

“怎麼回事!”王含光根本沒鬧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下一刻,李乘風一劍揮出去,根本不需拔劍,劍意所至摧枯拉朽,窗幔斷成兩節,裏麵黑影一閃,再一看,那一雙明黃如琥珀的眼睛、在燈光下如同緞子一般閃亮的黑色皮毛——不正是他們追了大半個晚上的殺人黑貓!

“喵嗷!”這黑貓被激怒了,發出憤怒的嘶叫,下一刻卻直接破窗而出。

李乘風正要再追,袁天罡卻急了,大聲喊:“帶上我!”

李乘風一頓,轉身飛速背起袁天罡,然後直接破窗而出!

“等等我!”王含光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淒涼的喊叫,再看外麵,兩人早已經去得遠了。

“小後生,你不如在這裏住下,等你的朋友回來找你吧。”後麵還在絮叨的老杜看到王含光一臉淒涼,對王含光笑著說。

王含光不敢看地上的屍體,顫巍巍地擠出一個絕望的笑容來,說:“那、那就有勞您了……”

“沒事,義莊平日也接待過借宿的客人,屋子雖不甚豪華,但是也算幹淨。”兩人走出來,老杜關了正廳的門,帶著王含光去了客房。

進了客房點了燈火,王含光這才覺得整個人放鬆下來。還好,真的是個借宿的地方,不是剛才他腦子裏麵瞎想的可怕畫麵。

一再謝過老杜,王含光從懷裏掏出一角碎銀子遞給他,看著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西廂,才關上房門,打算轉身去美美地睡一覺。

剛躺上床鋪,大門突然就被人猛拍起來!

“老人家,還有什麼事情嗎?”王含光奇怪地問,還以為老杜是掉了什麼東西。他伸個懶腰打了個哈欠,上前去開門,突然就聽到一個焦急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別開門!”

與此同時,王含光已經拉開了門閂。

“啊啊啊啊……”一開門,王含光就看到臉色慘白的死人往自己臉上直接招呼過來,那雙死魚眼裏竟讓王含光看出了殺意。王含光頓時慘叫,心裏大叫“吾命休矣”,下一刻,卻聽到了旁邊有人說:“那個……兄弟,你睜開眼睛吧,沒事兒了。”

王含光悄悄地掀開一隻眼皮,隻見一具屍體正和自己臉貼臉,差點兒沒一翻白眼直接再次暈過去。

幸好下一刻,這巨大的臉突然拉開了距離。王含光一看,旁邊一個身材消瘦,樣貌奇醜無比,嘴角還有一顆黑痣的年輕男人正吭哧吭哧地把那屍體往門外拖,隻可惜他力氣太小,拖了好幾次都沒拖動,氣急了,才從懷裏小心摸出一張黃色符紙來,一臉肉疼地貼在那屍體上。

“起!”這小哥並指一豎,那地上的屍體就直直地豎了起來!

王含光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他看著麵前這小哥,咽了口口水,興奮地問:“你也是道士?”

“道士?”那小哥把屍體移到門外,聽到王含光的問話,一臉茫然,下一刻回過神來,笑了笑,顯得更醜了,他搖手說,“不是,硬要說的話,普通人都稱呼我們為趕屍人。”

“趕屍人?”王含光這一趟出門,才知道天下之大,隻覺得往年隻待在家中的自己簡直就像是井底之蛙一樣,大家說的玩的,竟和他往日習慣的沒有一絲相同。這會兒又冒出個新鮮事兒來,他雖害怕,但是也忍不住好奇。

“對,不過那是對我們苗疆之術不懂的人才會這麼稱呼,其實我們是控師。”這小哥性子倒是很好,朗笑著自我介紹,“控師,可控天下奇物,蛇蟲鼠蟻、飛鳥遊魚,隻要學到家,萬物皆為我輩驅策。”

這麼說著,這年輕人臉上流露出驕傲的表情來,笑著說:“所謂趕屍,也就是個在外糊口的幌子罷了,隻需驅使一些食腐絲蟲入屍體內,就可以讓屍體自己行走……是不是很神奇啊?”說著,這年輕人居然操控著屍體做了一個對月飲酒的動作,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王含光看得臉都綠了,偏這年輕人笑完還說:“兄弟,看你這一身打扮,你是哪家的大家公子跑出來玩的?我叫朱三兒,你叫我三兒就行。我看你順眼,你要是死在外麵,我可以幫你打個折扣送你回家!”

王含光心裏將信將疑,對朱三兒說:“那個……三兒,你可真會開玩笑……啊啊啊啊啊啊!”

壯著膽子走出來的王含光這才看到,方才那一具屍體算什麼,這廊下此刻整整齊齊站著十幾個死人!他兩眼一翻,直接厥過去了。

“咦,膽子這麼小,也敢住義莊?”朱三兒驚愕地看著王含光,這次發出的卻是個清麗少女的聲音。

下一刻,西廂院子門發出機械的“砰砰砰”的敲擊聲。

“該死的,又來?”朱三兒咬牙切齒地說完,使勁拍王含光的臉,“醒醒、快醒醒,有人來追殺我了,你還是留點兒力氣等會兒再暈吧!快起來啊!”

門外的敲擊還在繼續,門閂發出破碎的聲音,眼看著要頂不住。

朱三兒扇了幾巴掌,王含光都死死暈過去,門外追殺已到,王含光卻癱軟在地,朱三兒咬牙,一時陷入了兩難。

4

話分兩頭,王含光這邊還在昏迷,另一邊李乘風背著袁天罡,兩人連夜追著那黑貓,過了幾座山之後,已是黎明時分。他們早在前一座山繞路的時候失去了黑貓的蹤跡,如今走到這裏,已是徹底失去了任何尋找的憑依。

山腳下炊煙嫋嫋,顯然有起得早的農家正開始新的一天。

“先去村裏休息一下吧,你還好嗎?”李乘風若是一個人的話,此刻倒還能挑個方向再去搜尋,隻可惜他背上的袁天罡吹了半夜的冷風,此刻一直在低喘,身體冰涼,眼見著說話都哆嗦了。

李乘風不敢再追下去,這半年他和這道士一路北上,可算是在“人類的身體到底能虛弱到什麼程度”上有了深刻的認知。

畢竟冬天的時候這道士躺在馬車裏麵趕路都能躺十天半個月,走三步路喘五口氣,這會兒他再繼續背著這道士跑兩座山的話……李乘風很擔心還沒回到長安解決聖人的事兒,這道士可能就要在這深山老林之中直接死於受寒了。

袁天罡已經說不出話來,他冷得都快神誌不清了。從小到大,他唯有夏季會出門活動,從夏末到第二年初夏,袁天罡往往都窩在司天監的藏書閣裏麵,那裏麵被幾個老書生修整得極好,窗戶紙都是新封的,炭盆燒得旺旺的,往日雖要穿好幾層衣服裹得像個球,但到底不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