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在劍裏麵沉睡的時候,金玲已經知道了這村裏麵發生的事情,此刻說起話來,臉上帶著淡淡的嘲諷。
雲朵飄過,這個村子霎時間又恢複了正常,金玲的臉也恢複成粉麵桃腮的模樣,看上去俏皮機靈,隻是那半臉火燒疤痕的少女,依然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金玲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一無所知一般,繼續說著:“因此每個在這裏死去的人,都會有最後一口氣留在胸膛之中,無法真正死去,可是也無法真正活著……他們永遠無法真正解脫……”
被困在身體裏麵,再也感受不到體溫和心跳,感受不到美酒和佳肴,毫無樂趣,卻不得不活著……這種事情稍微想象一下,任何人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可金玲卻一無所覺,她看著眼前這些村人,突然看向袁天罡,咬了咬貝齒,似乎下了什麼重大決定,她說:“喂……雖然我還是很懷疑你這術士方才是不是騙我,但是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沒做,在此之前我不會冒險——我可以幫你們,但是條件是那隻貓那天叼來的那東西,我要它!”
袁天罡沒有答話,自從知道這地方全是活死人之後,他就陷入了一種短暫的團團轉的糾結之中,不停地低聲念:“生如死、死如生,生者入夾縫,兩頭不饒人……九三之卦,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不對,怎的又變了……凶中有吉、大吉之中有大凶……怎會如此之亂!”
袁天罡手指動得飛快,金玲覺得這道士腦袋上都已經快冒煙了。
他們還沒得出個結果,就被村人的痛號之聲直接打斷了。
三人一起回頭,就看到那轎子之中,走出來個儀態萬千的女人。她高挑纖細,柳眉細眼,穿著一身宮女的深衣,隻是和其他統一著淺綠衣白裙邊的宮女不一樣,她的穿著張揚豔麗許多,也華貴許多,乃是一身黃底染黑花紋的老色深衣,下擺是朱色綢緞。她盤著很高的留仙髻,耳朵上掛著兩串紅瑪瑙鎏金耳飾,愈發襯得她白皙且脖子修長。
她看上去身材嫋娜,可剛才一揮手,就有武士上前把反抗的村人直接放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
這女子垂眼看了一圈,輕聲細語地說:“進宮服侍夫人乃是你們的榮幸,再有敢口出妄言反抗的,一律斬殺!”
這話輕飄飄的,但是四周的侍衛應聲以鐵槍墩地,同時發出威嚴的“喏”聲,頓時嚇得方才還在大聲怒罵的村人一個個都不敢出聲了,像是鵪鶉一般擠在一起發抖。
那女人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一個宮女就上前讓所有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女孩站出來排成一列,而她身後,其他宮女拉起布簾子,一個個老嬤嬤就走了進去,竟是直接開始查驗起來。
另一邊,年紀大一些的女子和婦人也要檢驗,合格的就被一個個安排站在一邊,不合格的則是回到另一邊。
而男人那邊,直接就在現場打了起來!
袁天罡看到了葉虎一家,他和他兒子葉大郎都是彪悍人物,在最初有人偷懶示弱想要落選,結果被那壓陣將軍直接一刀砍在地上之後,全村人再也不敢起這樣的心思,都拚上了全力。
葉虎和葉大郎都被選上了,一起站在了那隊軍伍的背後。
袁天罡算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稍微冷靜一些,三人正低聲討論這事兒具體是怎麼回事。金玲的話隻說到一半,她不知為何,似乎對這種情況竟十分知曉一般,一些連袁天罡都不知道的忌諱她都一清二楚,此刻正匆匆說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如果想要逃脫,一定要見機行事。
還沒說到如何見機行事,三人就聽到那女人陰惻惻的聲音:“你們三人怎麼回事,為何不過來接受檢驗?”
下一刻,那女人就走了過來,連帶著帶來濃鬱的熏香。她走到麵前,三人才發現,這女人竟然長得極高,看上去竟與袁天罡差不多高,唯有李乘風比她高了半個頭。
三人還在緊張,這女人卻在看到李乘風時眼睛亮了一下,她突然伸出染著豆蔻的紅指甲在李乘風胸前一摸,掩袖一笑,聲音帶著笑意,嫵媚得要滴出水來:“這位少俠看上去頗為強壯,可有興趣來宮中侍候?”
李乘風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從未遇到過如此孟浪的女子,他皺眉,沉聲壓抑自己的不耐,說:“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在下重孝在身,不得親近女色!”
他這話說得重,還泄露出了一絲不耐煩,但那女人卻沒一絲被拒絕的感覺。她靠過來繼續輕柔地問:“你確定?你和你的這兩位同伴身上活氣這麼重,到了晚上,你們不怕被這村裏的人撕碎嗎?”
這女人挑起細長的眼睛看李乘風,說出的話卻讓三人都繃緊了神經,她輕聲說:“他們現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晚上他們就會反應過來。他們會發現你們還活著,你想想他們會怎麼對你們?到時候不管你們在哪兒,哪怕是掘地三尺,他們也一定會把你們抓出來殺了……”
這話說得太詳細,聽得人喉嚨發緊,倒是袁天罡突然上前一步,眯著眼睛一臉和善,像是隻狐狸遇到了親戚一般,態度祥和地問:“這位姐姐,他不行,你看我如何?”
“你?”女人笑了,細長的眼睛彎起來,像是蛇一般。她上下打量袁天罡,而袁天罡挺起胸膛任她打量,仿佛在心上人麵前表演的傻小子一般。
這殷勤模樣顯然讓這女人很受用,她掩唇一笑,眼波流轉。袁天罡臉上露出一絲喜意,下一刻這女子卻說:“你雖然長得俊俏,但是我更愛這結實的少俠啊,怎麼辦呢?”
她風情無限地挑眉看著李乘風,奈何媚眼拋給瞎子看,李乘風就像是個沒有感情的鐵塔一般站在一邊,繃著臉不肯搭腔。
袁天罡捶胸頓足好不懊惱的樣子,連聲歎氣:“姐姐可真是傷人的心……”
袁天罡樣貌長得不差,鳳眼薄唇,加上一身仙風道骨的氣質,一笑就多了幾分溫軟,說話也極其討喜,這話更是說得百轉千回。這女人氣勢洶洶地過來,幾句話之後,竟就被袁天罡哄得一直掩著袖子笑,李乘風繃著臉聽他說:“我這兄弟沒開過竅,姐姐既是喜歡,弟弟必然要圓了姐姐心願……”
兩人不知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麼,那女人竟掩著袖子一臉羞紅,沒一會兒就握著手親熱地喚他“袁弟弟”了。
這一路,李乘風心中本就煩悶,金玲所施幻境更令他痛苦不已,比身上的傷口還要讓他難受,然而此刻他卻被袁天罡震得從自己的情緒之中瞬間走出了一些。
無他,蓋因這道士所作所為,實在令人目瞪口呆。他和這道士一路結伴,每次當他以為自己了解這個道士的時候,對方都會用實際行動告訴他自己還是不要妄下結論。
“這是息香丸,你們都帶在身上,可以掩蓋氣味。”袁天罡不知和那女人說了什麼,總之這女人掏出了三粒紅彤彤、奇香無比的丸子,塞到了袁天罡的手上,然後她一雙細眼波光流轉,又對著李乘風說,“你們放心,我金娘不是什麼惡人,既然你願意幫我說服這冤家,我金娘承你的情,待到圓了這番夢想……我自好好地送你們離開。”
說完她用拿著帕子的手點了點李乘風的胸膛,一副嬌嗔含羞的樣子,轉身就回了轎子。那邊很快來了個轎旁的丫鬟,走到這邊行了一禮,然後輕聲說:“金娘子喚奴帶三位貴人入宮。”
“那就有勞這位姐姐了。”袁天罡含笑,把那宮女弄了個大紅臉。三人這就跟著那長長的隊伍,一起往山上走去。
這山林之間路十分難走,金玲個子嬌小,身上衣裙又繁瑣,路上幾次差點兒跌倒,除此之外倒是安分。三人遠遠跟著那群人入了山中之後,翻過一座山,就看到遠處突現的亭台宮殿,頓時眼露訝異,輕微起了一陣喧嘩。
如今是大唐盛世,怎的在這葉村山中,竟還有一座古舊宮廷?
這些村人雖不知朝堂之事,可是也知道此情此景極其古怪,不免都騷動起來,被帶隊之人狠狠甩了幾鞭子之後,眾人這才不敢出聲,安靜地從宮殿旁邊的側開小門魚貫而入。
“三位貴人走這邊,金姐姐特地交代,命奴帶你們找個地方先藏起來。”這清麗少女輕聲說著,示意他們別出聲,帶著他們繞了好一圈,才從一個荒草叢生的地洞直接走了進去。
這地洞土腥味極重,走進去沒一會兒就眼前一闊,下一刻眾人就走到了這宮城之中的一間幽深偏殿之中。那仆役女孩施了一禮,輕聲叮囑他們不可隨意走動、不可掌燈,又說這裏是宮中無人會來的地方,讓他們不必擔心,隻記得千萬別被人發現就好。
“三位貴人千萬記得,若是被人發現報給了夫人,隻怕三位貴人就有性命之憂了。”這少女顯然是金娘子的心腹,認真叮囑之後,就開了後院門匆匆離開了。
她臨走的時候,把這院子落了鎖。
“說吧,怎麼回事?”李乘風目送這少女離開,轉頭問二人。
他雖一路沒說話,但是心中如明鏡一般,這道士突然作幺蛾子一定是有問題,而且不止這道士神神道道,一路和那活死人談笑,連自被他拔出之後就十分潑辣、性情也是陰晴不定的金玲都十分安靜乖巧,一點兒也不似之前那副混世魔王的樣子。
“這地方絕對有異寶。”袁天罡出口十分篤定,他眼裏閃著躍躍欲試的光,“司天監記載之中,活死人之地從古至今隻有一例,後來果然在那處發現了異寶千年白玉髓!”
能出現活死人的情況極其罕見,因為這等於是一個人一直處於生死之間,通俗一點兒來說,這個地方的時間與外界不一樣。因為天材地寶,這地方所有的生靈都受到了影響,走入這個地方就等於走出了生死之間的界限,被永遠定格在了這個時間。
出現這種情況其實要求極為苛刻,不但要有天材地寶,還同時要有陰煞之氣不散。但是天材地寶素來不喜陰邪,陰煞之氣遇到天材地寶就像是人聞到了毒藥,素來不會主動靠近。因此在司天監的記載之中,活死人之地隻出現過一次。
那一次乃是因為千年白玉髓出世,引得眾人紛紛前去奪寶,幾百年間,多少人死在玉髓洞之中。橫死之人的凶橫之氣生生汙染了那玉髓洞,讓後來奪寶而死的人被生氣死氣同時衝擊,全部化為了活死人。
司天監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死了兩百多年,在這兩百多年裏,他們一直在互相撕咬,許多人的長劍不見了,缺了胳膊和腿,趴在地上也要去夠那往下滴的玉髓,而他們旁邊,就是累累屍骨……那畫麵在記載之中隻是匆匆一筆,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其中的慘烈。
“最主要的是,異寶所在之地,就是活死人之地唯一的出口。”袁天罡最後說出了他為什麼突然態度大變,會和那金娘子如斯熱絡的原因。
“不,是必須奪走異寶,活死人之地才能真正地放過你。”金玲在一旁幽幽地說,“入活死人之地之人,不奪異寶,必為新人。”
“說詳細點兒。”李乘風皺眉,仔細整理思緒。
“就是說,活死人之地乃極大不祥,可謂乾坤顛倒,非但為天地所不容,異寶有靈,也不喜與凶煞死氣為伍。所以踏入活死人之地者,必與異寶有緣,所謂天予不取必遭其咎……就是這個意思。”袁天罡看了一眼金玲,細長的鳳眼裏帶著一絲興味,他若有所思地說,“司天監秘史從不外傳,你一個劍靈卻知之甚詳,仿佛親身經曆一般……”
“司天監斷了傳承,你這道士卻知道許多司天監秘法,才是真的奇怪!”金玲也不甘示弱,瞪眼回看袁天罡。
兩人在這裏打言語機鋒,李乘風梳理了一下,大約也明白了他們現在的處境——不奪異寶,必為新人,也就是說,他們要是搞不到那異寶,隻怕就要變成新的活死人了。
“先說說如何確定異寶,”李乘風打斷他們兩人的爭吵,沉聲道,“我要如何查探?”
說話間,他不顧身上傷勢,竟已經做好了孤身查探的準備。
“寶物有靈,既然讓我們到了這裏,必然會給我們提示……我們靜待便可。”袁天罡搖頭,輕聲自言自語,“隻是希望快一些,你身上的傷得盡快找醫者。還有,不知榕城如何了……李乘風,你怎麼了?”
袁天罡說話說到一半,突然看到李乘風臉上露出一絲愕然。
自桃村一事之後,李乘風就比兩人初識時沉默許多,臉上表情也變少許多,這會兒突然看到他臉上露出愕然,顯見是遇到了極其驚訝的事情,袁天罡趕緊發問。
李乘風摸了摸身上的傷口,然後幾下解開手臂上的布,看了一眼之後,他才說出聲來:“不是錯覺……我的傷口還在,但是它完全沒感覺了!”
這話一出,袁天罡湊過去一把抓住李乘風的手臂,果然看到李乘風身上的傷口全部都停止了惡化,沒有變好,但是也沒變壞的跡象。而李乘風顯然也十分驚訝。
“嗯,這是很正常的,這地方沒有生死,隻要我們還在這範圍之內,就算身上有傷口,也不會惡化,它會全部停在這一瞬間,就像你這樣。”袁天罡鬆了口氣。李乘風的傷勢極重,全靠著一股氣撐著,事實上他還能走動就已經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他的傷口必須馬上包紮,隻靠李乘風身上帶著的那點兒金瘡藥根本沒用。
活死人之地易進不易出,司天監的少監們當時在玉髓洞之中遇到個狠點子,那人死前就是江湖有名的刺客,一把匕首使得出神入化,當時他埋伏在屍群之中神出鬼沒,讓那群少監差點兒全部交代在裏麵。
這回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也不知那夫人又是個什麼來曆,袁天罡心裏其實還是有些沒底的,此時不需要再多擔心其他的事情,自然也是好事。
“千年玉髓可以洗筋淬骨,更可以消除百病、延壽百年,若是術士得之,可研製延壽丹藥,丹成最多可延壽千年。”金玲在一旁突然說,“這是真的嗎?”
袁天罡詫異地看她一眼,又看看李乘風的傷口,他慢慢把布纏回去,把傷口裹好,然後才回答金玲:“是真的。”
“那麼,有人成功過嗎?千年前有人活下來過嗎?”金玲眼中放出巨大的光芒,她似乎極其激動,情不自禁地握拳,連呼吸都放低了聲音,輕聲問:“如果真的有人能煉製出千年玉髓丹藥,那麼吃了的人……現在還活著對嗎?”
“你曾經是人……”袁天罡認真地看著金玲,突然輕聲說,他鳳眼裏流出光來,簡直快要令這個幽暗的後院都生出光華,他直直地盯著金玲,出口就是石破天驚,“你不是普通劍靈,你曾是人!”
他帶著一絲狂熱看著金玲,一步步走過去,說:“秘史記載,春秋第一冶煉大師歐冶子曾鑄湛盧、魚腸、純鈞等傳世之劍,他鑄劍之精,無人能出其右……而世人不知他有一同門師弟,視他為一生之敵,其名為姬無庸!”
袁天罡話一出口,金玲臉色劇變!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宮女們尖叫和侍衛呼喊的聲音,那聲音讓整個宮殿的寧靜瞬間被打破,一瞬間沸反盈天。
這一陣熱鬧打斷了袁天罡和金玲的對話,他們搞不清楚這一陣鬧騰是從哪裏來,過了好一陣,這動靜才平複下來。
下一刻,突然傳來吭哧吭哧爬牆的聲音,花園另一角落,有個體態豐腴的繡金紫衫郎君翻牆而過,他腦袋上的八寶蓮花金冠在深夜之中都閃閃發光,讓人無法忽視。
他根本沒發現身後的院子裏氣氛緊繃的三個人,轉頭還在對牆頭上的人討好地笑,然後說:“三娘,要不要我接著你?”
“閃開!”牆頭那男裝打扮、衣衫襤褸的嬌小姑娘卻不理他,直接一個縱身瀟灑落地。
“不愧是三娘,這身手就是好!”王含光狗腿地拍馬屁,吳三娘卻心頭火燒:“要不是你突然要小解,咱們至於又被這麼追嗎?趕緊想辦法出去!”
“是是是,都怪我憋不住……”王含光正在賠笑,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王含光,你怎麼在這裏?”
王含光頓時僵住不敢回頭,臉色煞白地對吳三娘說:“又有人在叫我!三娘,那東西是不是看準了要害我,從昨天追到今天啊!”
想到昨天要不是那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玩意兒喊他,害他回頭被盯上,也不會一路狂奔不知道為何到了這個可怕的地方,王含光都快氣哭了,這是柿子找軟的捏啊,看準了要坑他啊!
吳三娘眯著眼睛,看著不遠處走過來的道長、俠客和黃衫少女,好整以暇地說:“我估計不是昨天那個,有三個呢!”
“什麼?三個!”王含光的眼淚真的要飆出來了,兩股戰戰,覺得又想小解了。
“沒錯,他們走過來了。”吳三娘木著臉,怕自己笑出來。
而他身後,李乘風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奇怪地問:“王含光,你怎麼不答話?”
“唔——”王含光尖叫的一瞬間,就被早有準備的吳三娘一把捂住嘴,悶住了沒讓他開口。王含光瘋狂掙紮,隻覺得吳三娘一定是被他連坑了一路,打算送他上路了!
吾命休矣!
王含光眼角劃過一滴淚,翻個白眼,活活被嚇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