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將軍(1 / 3)

1

大山崩塌,山中古墓被刀劍交擊產生的巨大力量從內斬破,陽光終於照射到了這個滿是陰暗的角落,王含光此刻理當是熱淚盈眶的,隔了十幾天突然重見天日,對於一個活人來說,簡直是仿如新生。

不過不管是他還是袁天罡,此刻都沒有心情慶祝,他們緊張地看著轟隆隆滾下的山石,聽著血將軍那讓人顫抖的怒吼。不遠處的李乘風已經滿身鮮血,唯一的安慰就是他雖然一臉疲憊,手裏卻依然緊緊握著劍,眼裏沒有絲毫害怕,反而充溢著濃濃的高昂戰意。

縱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也許是下一次交鋒、也許是下下次……他一定會輸。他已經太過疲憊,縱然戰意不減,可是血將軍每一次嘶吼,都使李乘風身上像受到什麼無形的攻擊一般溢出血來。而血將軍看著滿身鮮血的李乘風,那雙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像是饑餓之人垂涎地看著一塊肉一般。下一刻,血將軍動了!

“吼——”血將軍發出咆哮,斬馬刀仿佛攜著風雷一般斬過來。李乘風蹬地而起,躲過這山嶽崩塌般的一擊,躍在空中往血將軍的頭砍去!

這看上去勢在必得的一擊卻落空了,血將軍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劍!長劍不是凡鐵,發出尖銳嘶鳴,顯然也是被激出了凶性,瞬間割裂了血將軍握住它的手!

可是這怪物卻一絲也不在意一般,見一擊不中,竟丟下斬馬刀,貼著李乘風就直接衝了上去。

空中,血將軍那隻有大半邊的斷手處竟然伸出了一些柔軟如藤蔓的血管來。袁天罡麵色一變,電光火石之間像是想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猛地大喊:“別讓他近身!”

可惜他雖然喊得用力,卻虛弱得連站立都要依靠王含光,倒是王含光機靈,聽到袁天罡虛弱的聲音,趕緊大喊:“李兄,道長說別讓他近身!”

但戰局素來變幻莫測,有時候一息之間就足以定乾坤,更別提他們這一耽擱。於是在李乘風聽到的時候,這血將軍就已經衝到了他麵前,腐爛的味道撲麵而來,縱然是李乘風這樣自詡鐵骨錚錚的漢子,也差點兒被熏得閉過氣去。

李乘風看到一直仿佛傀儡一般隻知道追殺他們的血將軍,突然嘴一咧,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來。這一瞬間,他像個陰謀得逞的“人”,而不是一具殘破的血屍。

李乘風還沒反應過來是為什麼,身體卻比思維快,隻下意識回劍一招平刺,就要拉開和血將軍的距離,但是已經遲了。

李乘風隻覺得握劍的手一疼,低頭一看,就見血將軍的左手上伸出了許多枯枝一般的枝蔓,還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刺破身體的那一瞬間,李乘風瞪大了眼睛——他的整隻右臂失去了知覺。

“完了,完了!”袁天罡臉色慘白得不能再慘白,他本就站立不穩,卻在這一瞬間像是忘記了自己有多虛弱,踏出一步就想衝出去,顯然是想去救李乘風。

王含光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畢竟李乘風之前在他們麵前打鬥過無數次,也經曆過危險,比如與那殺人黑貓交戰的時候,更是一錯眼身上就是一道血痕。那時候道長也看著,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怎麼這次才隻是稍微落於下風,道長就急得亂了方寸?

袁天罡前頭入古墓、潛水道,一路下來已經是強弩之末,別說是去幫李乘風,他站都站不太穩當,如今這一步踏出去,眼見著要倒下,王含光趕緊上前一步扶他。就在這一瞬間,有一道烈火一般的身影從他們身邊唰地而過。

人的視覺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又極慢,那一瞬間,王含光抬頭隻看到那火紅的身影揮舞著雙彎刀,赤著腳,白嫩修長的小腿蹬地而起,躍於半空之上,接著重重一腳,竟是直接把方才眼看著占盡上風的血將軍一腳蹬退了好幾步!

“千紅!”王含光脫口而出。

沒錯,這揮舞著一雙彎刀、如烈火鳳凰一般的女人,正是之前和他們分道揚鑣的千紅!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這是山中古墓,可不是之前的官道村莊!

就在大家都驚疑不定的時候,千紅左手一揮,彎刀的銀光瞬間旋轉如滿月,看上去十分華麗、仿佛表演一般,下一刻寒芒卻往李乘風右臂而去,瞬間血光飛舞。

李乘風右臂上,竟然被千紅剮下一塊肉來!

旁觀的袁天罡和王含光看不清楚,但是李乘風卻覺得自己瞬間又能動了。他左手拿過劍,對千紅點頭:“多謝。”

這血將軍十分古怪,身上似乎帶著能使人麻痹的毒。方才他身上那些枝蔓刺破皮膚的那一瞬,李乘風就覺得自己右臂瞬間失去了知覺,連身體也無法挪動一分。要不是千紅趕到直接斬斷了那些詭異的枯枝,李乘風覺得自己方才隻怕已經被血將軍活活咬死了。

“我來斷後,麻煩你帶他們一起離開。”雖然右臂此刻還是沒有感覺,隻是不斷流血看著十分可怕,但到底枯枝一斷,身上就恢複了知覺,不過李乘風覺得自己隻怕今日就要在此地埋骨,這世間他早已沒有其他掛念,隻除了不遠處眼巴巴看著他的那兩人……一路結伴下來,李乘風隻要有最後一口氣,到底還是想護這兩個人周全。

雖然不知千紅是敵是友,但是他此刻也沒有其他人能拜托了。

“不,你帶他們走!”李乘風覺得自己已安排妥當,正要上去擋住怒吼的血將軍,卻沒想到千紅一攔,帶著嫌棄地拒絕他,又催促,“此乃異族王族之後,不是你等能抵擋……趕緊走,別礙事!”說完,她赤腳一蹬,整個人如血紅的赤炎之蝶一般,直接迎向了血將軍。

習武之道,兵器講究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太長如斬馬刀長槍,多為軍中搏殺所用,說到普通的防身之器,世間之人還是多愛劍。

劍為君子,又主殺伐,佩戴可以裝飾,拔劍即可殺人。且劍好入門,雖說入門之後才是登天荊棘,但是到底還能學成防身。

彎刀卻完全不一樣,彎刀素來以詭詰、變幻莫測著稱,本就不是武學正道,雙彎刀更是難以駕馭,稍有不慎,隻怕反而為兵器所累。

因此見到一千個用劍的人,隻怕都見不到一個用雙彎刀的。

而且千紅的武器和草原上的蠻族還不一樣,她的雙彎刀如兩彎殘月,搏殺之時,就是絕對的貼身廝殺。

李乘風一路和血將軍邊戰邊逃,心中早感覺出這血將軍不但身如岩鐵,且動作十分靈活,開始時還似乎如沒有智慧的猛獸一般,隻知道吼叫著追殺人,但是方才李乘風見他笑,就知道這詭異的怪物似乎還隱隱有些智力。

更可怕的是,他不但身有邪毒,吼叫之聲也能讓人氣血翻湧,身上冒出撕裂般的層層血珠來。

李乘風覺得千紅隻怕不是對手,哪怕千紅似乎知道這怪物的來曆。他提劍就要上去,下一刻,卻隻覺得胸口一痛,整個人竟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千紅一腳把李乘風踹出去,橫了他一眼,怒聲說:“滾出去,礙手礙腳的!”

她本就是明豔如火的人,在血戰之中,眼裏全是武者棋逢對手的暢快淋漓。這一瞬間,就連千紅額間鮮豔的紅貓眼石都被這肅殺的眼神襯得黯淡無光。

李乘風還在猶豫,就見千紅一個口哨,圍在她光裸脖子上的小白蛇突然打開了尾巴上的結,順著千紅的背一路爬下來,落地的瞬間化為一條比人還高的巨蛇,然後搖頭擺尾地飛快衝到了他麵前。

李乘風隻覺得麵前的景色瞬間顛倒,下一刻,他就被這白蛇直接放到了背上。再過兩瞬,李乘風隻覺懷中一重,就見袁天罡和王含光也被丟了上來。

袁天罡的臉白得跟死人一樣,他天生娘胎帶下來的不足,一路上鮮少有臉色好的時候,但也是第一次臉色差成這個樣。

李乘風還沒反應過來,袁天罡就反手握住了他的雙手。李乘風瞬間隻覺得千年寒鐵入了手——往日隻是如冰塊,暖一暖到底能融,此刻卻隻覺得寒氣瞬間都順著他自己的手衝到了心口,霎時間一窒。

“快出去,到陽光下去。”袁天罡唇色慘白,抖著嗓子氣若遊絲地說。他臉上都是惶急之色,這一路艱難險阻,李乘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道士真切地有了恐懼。

“她打不過那怪物。”李乘風低聲對袁天罡說。

“打不過。”袁天罡點頭,也低聲說,“所以我們快些去陽光下……就算是異族生物,也自有其長短。這東西生於陰暗之處,大約也不喜陽光,我們先去陽光下,總比在這裏好……”

說話間,白蛇如黑夜之中的閃電一般,飛速穿梭於黑暗之中,很快便帶他們到了一處出口,終於不隻是有陽光,眼見著還很好攀爬上去。白蛇一搖尾巴,順著這道路一路爬出去,山已經垮塌,滿地狼藉,整個山巒看上去像是被頑皮稚童捏碎的點心般支離破碎,隻大致還看得出一些原樣來。

幾人到了陽光之下,縱然危機還沒解除,到底是心懷一暢……突然身後悠悠揚揚的,傳來了一道纏綿哀泣的聲音。

“大王!”

王含光心裏一跳,轉頭看過去,就看到黑暗之中,一身白紗的珍珠夫人正被金娘子扶著,哀哀地站在那裏。她不敢走出來,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界限一樣,一雙帶淚的眼睛滿含哀求不舍地看著王含光。

“珍珠……”這一瞬間,王含光隻覺得這畫麵和他最近日日夢到的畫麵重合了,夢中楚王最後握著她的手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看著他,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深切的不舍和難過。

“珍珠一生,從村中女兒到一國夫人,從食不果腹到享盡天下富貴,都是因為大王的憐愛。珍珠對人間已經沒什麼留戀,唯一舍不得的……隻有大王。”很多美人哭起來的時候都不免減了三分顏色,但是珍珠夫人紅著眼圈的時候,像是一隻傷心的小鹿,不但不讓人覺得醜,反而帶著讓人心中發痛的憐惜。

何況還是生死訣別。

王含光記得那天晚上,他在夢裏哭得太厲害,直接抽搐著醒了過來,醒過來的那一瞬,他反身抱住了疑惑關切地看著他的珍珠夫人,那一刻,他隻覺得瞬間就安定了下來。

也是那一瞬間,王含光心中動搖,他想……不會那麼巧,他前生真的是楚王吧?

如果不是出身世家,知道很多世人不知的密辛,如果他隻是個普通人,隻怕王含光早已經不知自己是誰,一步步踏入了珍珠夫人的溫柔網之中,再也不肯醒過來。

隻是縱然不信自己是楚王,到底這二十幾日朝夕相伴,二十幾日的全心全意對待,王含光看著珍珠夫人,到底是不忍心了。

他轉頭看袁天罡:“道長,可、可有辦法……”

袁天罡搖頭,輕聲說:“活死人之地雖名為如此,其實不過是停滯的一方空間,她們如果出來,隻怕頃刻之間就會灰飛煙滅。畢竟……若不是陰差陽錯葬入此地,她幾百年前就應該死了。”

說話之間小白蛇已經到了外麵,把他們放下之後,小白蛇又一溜煙鑽回黑暗之中,顯然是去找千紅了。

幾人站在陽光下,袁天罡看著王含光,又看看黑暗之中的珍珠夫人,他搖搖欲墜,想要說話:“還不是說這事的時候……”

話還未說完,突然就聽到千紅的大吼聲:“小白,跑快點兒!”

接著就見才鑽進去的白蛇又鑽了出來。它看上去十分害怕,豆豆眼瞪得大大的,紅信一伸一縮,明明是條沒有表情的蛇,不知為何就讓人看得出來它已經嚇得屁滾尿流了。

小白速度飛快,追出來的瞬間,身後的千紅就已經到了麵前。她一身紅衣破破爛爛,大片白皙肌膚暴露出來,可是在場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火辣的身段,因為身後的追兵看上去太可怕了!

方才還僅是殘破的怪物,打鬥之間不知道遇到了什麼,完全換了個形象——他四肢俱全,隻是身體一半是腐爛了的,一半卻是正常的人類樣子。

而他的雙肩上,赫然是兩個頭顱,一個與他之前一樣,一個卻是個完全陌生的年輕人樣子!

“剛才那個統領旁邊的侍衛!”袁天罡和李乘風不認識,王含光卻驚恐地一口喊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2

“血將軍,異族王族最惡心的一支,需要萬人鮮血才能孵化出一隻,這隻還是從戰場萬人坑裏生出來的怪物。”千紅落地,握著雙刀擦了擦身上的血,然後把殘破的衣服捆一捆,好歹稍微擋住了高聳胸脯上的大片春光,她吐出一口血,說,“這空烏一族是為了殺戮而生,是異族霸主手中最凶悍的刀劍,也是他們每一代的將軍,它們最拿手的就是吞噬以補足自身……”

千紅寥寥幾句,令李乘風想到之前袁天罡對血將軍的解釋,瞬間就懂了。隻怕是在和千紅打鬥之時,剛巧看到這小侍衛來不及走避,於是幹脆吞噬他來補足自己殘缺的血肉。缺了一半的血將軍已經厲害得近乎無人可擋,完整之後隻怕更是難纏,難怪短短時間千紅就隻能狼狽逃走。

“空烏不喜陽光,現在陽光對它有一定製衡作用,你們先走!”千紅說著揮舞彎刀,直直朝著血將軍所在的地方衝了過去!

“我幫你!”李乘風跟著衝了出去。這血將軍聲勢大增,怎麼看都不好打發,千紅眼看著已經落了下風,不管她來曆如何,和血將軍一直纏鬥到底是為了什麼,至少這一次她是在幫他們,李乘風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王兄弟,帶道士快走!”李乘風衝出去之前,大聲對王含光吼,把還在對著珍珠夫人猶豫的王含光吼得全身一顫,瞬間回過神來。

王含光一咬牙,對著珍珠夫人點點頭做道別,轉身扶著已經氣若遊絲、處於半昏迷狀態的道長,就要離開。

就在這一刻,王含光突然看到有黑色的影子從麵前劃過,然後就聽到了金娘子撕心裂肺的一句大喊:“夫人!不要!”

下一刻,王含光就看到有輕軟如白曇花瓣的影子從麵前飄過,那潔白的花瓣一瞬間占滿了王含光的整個視野,仿佛天地都是柔軟如雲的潔白。

風過花落,仔細一看,委頓在地的哪裏是花朵,明明就是芳華絕代的美人。

是珍珠夫人,她臉上被劃了一道可怖的傷口,雖沒有冒血,但那麼美的一個女人,臉上翻卷著創口,一瞬間就變得可怖起來。

自認識開始,這個女人看上去就十分嬌弱,這一刻她疼得眼淚簌簌地落,卻根本不敢懈怠,而是死死地盯著遠處落地的黑影——剛才襲擊王含光的那東西,仔細一看,是一隻黑貓。

“榕城殺人黑貓,怎的在此處!”王含光喊道。

其他的貓也就算了,這榕城殺人的黑貓,王含光跟著道長和李乘風埋伏了好幾個夜晚,後來又追它到了義莊……可以說他們如今之所以到了古墓,遇到這可怕的血將軍,都是拜這黑貓所賜,王含光不可能認錯!

當初是他們追殺黑貓,如今情勢顛倒,李乘風和千紅正在對戰血將軍,聽著那陣陣咆哮,時不時大地震顫,就知道他們此時估計也是自顧不暇。

也不知道這黑貓是不是一路都跟著他們,專門等他們落了下風,才跑出來想殺人報仇。可是就算它真的打這個主意,王含光也沒有還擊之力,連李乘風遇到這黑貓都要打起精神,更別提他了。王含光眼睜睜看著珍珠夫人一個弱女子竟為了替他擋住黑貓的偷襲直接被毀了臉,頓時心中一痛,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從未有一刻這麼後悔自己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竟害了一個無辜之人!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王含光再也不懷疑珍珠夫人的話了,隻怕她是真的把他錯認成了自己所愛之人,就算她是活死人,也隻是個期盼著愛人回來見她的無辜女子罷了。

王含光良心大痛,衝過去脫了紫緞外衣替珍珠夫人擋住陽光。他如今還是怕,眼見著那隻黑貓虎視眈眈,王含光全身都在哆嗦,但是他也顧不得了。看著踏出禁地之後迅速改變的珍珠夫人——她白衣發灰,如黑檀一般光亮的頭發竟一寸寸變白,王含光急得連聲喊:“你快回去,快些回去,快……”

又是生死威脅,又是被人傾命相救,王含光胸中七情動蕩。他世家子出身,隻要他願意,三教九流沒有搭不上話的時候。可是這一刻,王含光真的詞窮了。他幹巴巴地、急切地重複,心中一切念頭都退了個幹淨,隻想讓珍珠夫人快些回到黑暗之中。

他焦急的臉色反而讓珍珠夫人眼睛一亮,露出開心的神色來,她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隻是還沒說話,下一刻臉上又露出凶悍之色。王含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往身後退了一步,隻見珍珠夫人一把推開他,往他身後直衝過去!

“夫人,夫人!”一直焦急喊著珍珠夫人的金娘子發出絕望的叫聲,她一跺腳,竟也哭著衝到了太陽底下。

踏出禁地之後,她們就像是水進了油鍋一般,皮膚瞬間就開始一寸寸起皺紋,金娘子衝過去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老了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