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看著的吳三娘卻眼睛一亮,她放下袁天罡跑回來,到了麵前飛快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嚴肅著一張鵝蛋臉,對千紅說:“姑娘你休息,處理屍體是我的老本行!”
“咳咳,空烏一族遇血而生,必須燒得幹幹淨淨……”千紅咳出血絲來,顯見剛才所做的一切十分不容易。她確實快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吳三娘點頭示意明白了,拔掉瓶子的塞子,倒出一些墨綠的粉末來。王含光看到她一把撒下去,地上那原本勾連著想要再次融在一起的血肉就發出“刺啦”的聲音,像是被什麼給燙到了一般。
沒了腦袋、四肢被砍斷,怎麼還會有這種反應……王含光覺得自己產生了錯覺,他看著吳三娘拿出火折子點起來,把一切燒得幹幹淨淨。
“佩、佩……”這年輕人臨死還在喊這個字,之後閉眼消失在火光之中。
“把燒出來的灰收好,不然這地方以後就遭殃了……”千紅奄奄一息地吩咐。
王含光聽著那年輕人的喊聲,心驚肉跳的,心裏湧現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來,竟然有點兒同情這個年輕人。
王含光想到他哥小時候看到他偷偷給被趕出去的下人送錢,罰他跪在廊下,讓他伸出手掌來,重重的戒尺拍下來,當時小小的王含光瞬間就哭了。
“你錯在哪兒了,知道嗎?”他哥那時候也才十來歲,已經有了君子之姿,板著臉打一戒尺就說一句,“第一不辨是非,第二不分親疏,第三不知死活!”
王含光那時候才知道,在他麵前哭得可憐的奶娘被趕出去,其實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奶娘收了人家的贓錢,手伸到了王含光的身上。
縱然是小事,也算是背主,隻是趕出去已經算是看在奶了王含光幾年、且沒出大事的分上,若是真的較真,送去官衙也是打死的大罪。而王含光不知道,隻覺得奶娘太可憐了,竟把自己的私房錢全部拿出來給了奶娘……那筆錢在小王含光看起來隻是幾個月的月錢,但是足夠普通一家人去偏遠地方當個小地主了。
他性情和大哥不一樣,就像大哥總不明白這個小弟怎麼如此讓人頭疼一樣,王含光也不懂,大哥他們怎能那麼清楚地安排每一個人在心中的地位,而且一有不對,就能把自己的感情及時收回來。
這麼多年了,王含光還是沒弄明白。
但他也長大一些了,明白如今那年輕人前腳要掐死他,後腳他卻為這年輕人的死有些淡淡的憂鬱,隻怕說起來要笑掉他人的大牙。
因此王含光沒說話,縱然他在這短短的反應之中,就猜到這年輕人隻怕身不由己……他認得出這麼個小小錢袋,又是葉村之人,隻怕死後就被征召到了這山中不得安寧,不但如此,還倒黴地被血將軍給吃了,怕他變成怪物繼續殺人,臨了還被砍頭、被燒死,那是隻是到了如此地步,隻怕還不能入土為安。王含光雖不說話,臉上卻帶著一絲同情。
“怎麼,同情他?”千紅冷笑一聲,“空烏一族不徹底消滅的話,隻要給它時間,必然成為心腹大患,且如果有異族路過,它們能嗅出來同族的味道,到時遷怒的話,此地之人隻怕都性命不保……你還同情他嗎?”
千紅這話說得王含光啞口無言,他沒想到這見鬼的血將軍這麼可怕,心中的那一點兒悵惘頓時消失得幹幹淨淨,連著對千紅剛才麵不改色分屍的恐懼也消去了許多。
千紅一身傷,疼得齜牙咧嘴。王含光也感激她救命之恩,隻是不敢去扶她——實在是她衣不蔽體的,根本無從下手,隻能爬起來,說:“我去看看李兄弟!”
這一看不得了,李乘風和袁道長一樣,都一臉慘白、氣若遊絲的樣子。這一行人,仔細一看,昏迷了兩個,千紅重傷,金玲還在吐血,臉色都跟金紙一般了,身形晃動幾下,接下來竟是直接消散了。
這可把王含光嚇得差點兒抽抽,還是聽千紅說了一句“她沒死,回劍裏了”才平靜下來。
算下來,連吳三娘都在那地底墓穴之中扭傷了腳,唯一活蹦亂跳的,居然就王含光一個人!
好在還有小白蛇在,不然這一堆傷患,王含光再怎麼也弄不下山。
王含光拿著自己的紫綢外套把珍珠夫人和金娘子包了,原地立了兩座墓碑,想著好歹也不讓她們在墳墓毀後變成孤魂野鬼。做完這些,王含光心裏帶著一股酸澀,才不忍地走了。
一行人沒有繼續休息,將那血將軍的灰都收好,便疾行下山了。
下了山遠遠就能看到葉村,滿是斷壁殘垣,都是燒毀的痕跡。幾人商量了一下,小白蛇帶著他們下山就已經疲憊,他們不可能一直讓小白蛇馱著回榕城。
隻是下了山天色就開始暗下來,他們這個情況,趕夜路十分困難。好在吳三娘的隨身包袱不隻是有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有行走在外必備的一些藥物,於是一行人打算幹脆在葉村先歇一個晚上,給李乘風和袁天罡把外傷處理一下,明日進了城,再作打算。
商議好之後,幾人就進了葉村,這才看到滿地都是屍首——這活死人之地的異寶已經取出,整個時間都恢複了正常,死去的人也徹底地死了。
若是李乘風醒著,隻怕又要氣憤於那黑貓的狠辣了。
王含光這會兒卻不知道,他第一次來葉村,驚訝地看著這一切,連聲問:“這地方到底怎麼了?”
正在他疑問的同時,遠處突然有走動的聲音,千紅低聲咳嗽,說:“奇怪……有奇怪的味道。”
這滿鼻子都是火燒之後的陳臭味,王含光是真不明白她是怎麼聞出其他味道的,但是他沒出聲,因為那腳步聲已經到了麵前。
順著腳步聲走過來的,是一個行動十分遲緩的老人,他佝僂著身體,走路一頓一頓,且走動的時候身體是僵直的,根本不是活人走動的樣子。
王含光一看清楚,頓時就變了臉色。
倒不是害怕,這一路驚嚇下來,王含光這會兒都有些刺激過度之後的麻木,他變了臉色,是因為他看清楚了那個老人,竟然是他認識的。不但認識,他們二十多天前還和那老人說過話。
王含光麵色一變,看向旁邊的吳三娘。吳三娘臉色也不好看,她低聲對身邊的千紅說:“看他走路樣子確實不對,似乎不像活人,可之前我們見過這位葉老伯,當時他似乎還好好的……”
吳三娘自己也說其他本事沒有,對屍體十分熟悉,她麵對麵都沒看出什麼問題,難道說葉老伯當時還活著,下山就遇害了?
“活死人之地裏麵紊亂顛倒,一切都是無序的,你看得出來才有問題了。”千紅喘息著,低聲說,隨後眼神一厲,顯然是動了殺心。隻是她念頭剛起,那葉老伯僵直著轉頭,瞬間也看到了他們!
眾人頓時呼吸一滯,王含光被這葉老伯一個眼神驚到了,還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見葉老伯露出一個僵硬的笑來,同時發出嘶啞難聽的聲音:“郎君……你、你竟來了葉村……可是、可是、找……小老兒?”
這話說得,其他人還好,王含光頓時就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了葉老伯臉上大片的暗色斑痕,與在義莊看到的屍體差不多,隻是義莊的屍體都發青,斑痕不太明顯罷了。
王含光記得,當時道長和李兄弟都說,那斑痕是……
這葉老伯果然是已經死了!
隻是葉老伯自己卻恍然不知一樣,竟然笑著僵直地走過來,口裏還在盛情邀約:“郎君和、和小娘子來了,不、不如與朋友一起,去小老兒、家中……”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死了。”吳三娘突然低聲對王含光和千紅說,“怎麼辦?”
“還有一口氣……奇怪,先看看他想耍什麼花招。”千紅摸了摸環在頸項上的小白,低聲對扶著她的吳三娘說,“晚上還要在這裏休息,怎麼也得解決這個麻煩。”
千紅考慮得不錯,他們晚上在這裏休息,無論葉老伯有什麼問題,他們都必須正麵對上。吳三娘考慮一下,鵝蛋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桃花眼彎起來,嘴角一對酒窩愈發顯得她甜美動人。
“老伯,原來這裏就是葉村?”吳三娘笑著和葉老伯搭話,仿佛沒看到葉老伯臉上的屍斑一樣。
葉老伯眼睛有點兒看不清楚,他自己不明白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五感自然會越來越退化,隻是迷迷糊糊地努力眨眼想看清楚當時救他的姑娘,然後笑著自豪地點頭,又一迭聲邀請他們去他家休息。
天色已晚,原本幾人打算就在這個村中找個盡量完整的屋子對付一夜,可葉老伯盛情相邀,他們也就跟了上去。
幾人心中決定好以不變應萬變,反而心情十分淡定。
隻是原本是小白蛇馱著這一行傷員,如今小白蛇罷工假裝是千紅的項鏈,王含光背著道長倒是十分輕便,遇到李乘風,卻真是一點兒都挪不動。最後還是千紅拖著李乘風才能走動。
一行人走到了山腳邊,才看到了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和村裏人隔得挺遠,雖然破敗,但是卻沒有遭到火焚。
不過由此可見,這葉老伯一家,隻怕在村中是邊緣人物,但是雖然看出來,大家卻沒打聽這種小事,反倒是葉老伯一臉不好意思地說:“家中……簡陋,怠、怠慢……貴客……”
他說話遲鈍,似乎思維也十分模糊,說一段停一段的,聲音也十分喑啞,隻怕是聲帶也僵了,說起話來聲音仿佛拉磨一般,讓人十分不舒服。
但是大家也不會跟他計較這個,跟著葉老伯進了屋子,問清楚了休息的地方,就想把李乘風和袁天罡放上床,結果一摸,王含光就嗆得咳嗽。
他瘋狂揮手,與此同時吳三娘點燃了油燈,王含光頓時臉都綠了——他這才看到讓他咳嗽的,竟是滿屋的灰塵。
“這屋子到底多少年沒打掃了,這麼大的灰!”王含光再怎麼也當了二十年的世家公子,在活死人墓他都沒受過這種委屈。太髒了,髒得他渾身雞皮疙瘩就要起來了!
“讓開!”吳三娘看他那沒出息的樣子,翻了個白眼擠開他,然後小心地掀開滿是灰塵的被子,清理出一塊幹淨地方,終於把李乘風和袁天罡給安頓好了。
接著吳三娘就開始忙忙碌碌,拿著她的金瘡藥和傷藥,又打了水拿了幹淨布,處理起兩個傷員來。
王含光不懂這些,一開始還能幫手遞一下東西,到了千紅要處理傷口,她本就衣不蔽體的,偏對自己的外貌似乎一無所覺,要不是王含光喊得快,差點兒就要見到她大片白皙的背。
王含光可以說是逃出房間的。
他出了門臉還是漲得通紅,不敢回憶方才見到的畫麵,又看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葉老伯卻沒有點燈,就直接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猛然一看倒怪嚇人的。
王含光毛著膽子點了油燈,剛才進屋沒發現,如今一看,這個屋子簡直是一片破敗……不說王含光前二十年就沒見到過破成這個樣子的房子,就算是如今跟著道長和李少俠走南闖北,在村中農家也沒見過這麼破爛的房子啊!
這屋子已經不隻是簡陋了,整個屋子就葉老伯坐的那把凳子是好的,其他地方都是被打爛的雜物,粗略一看就是桌椅之類,還有一些破爛的碗筷……就好像是有一群人衝到這個房子裏瘋狂亂砸亂打,然後沒有收拾就留下這一地狼藉。隻是看這地上的灰塵厚度,似乎比臥室還厚一些,王含光找了半天,竟然都無處下腳。
王含光這麼大個人在旁邊杵著,葉老伯卻恍然不覺一樣,隻是嘴裏不停地在重複:“葉娘、葉娘……佩佩……”
他念叨了半天,王含光聽到“佩佩”兩個字,頓時心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就想到白天那個握著錢袋流淚的年輕人。王含光咽了口口水,聽到自己輕聲不確定地問:“佩佩?”
呆滯的葉老伯聽到這個名字,像是被觸發了什麼機關,他猛地抬起頭,盯住了王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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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含光嚇得往後又退了一步,生怕這葉老伯一言不合暴起傷人,沒想到葉老伯看了他一眼,突然喃喃地問:“你認識、佩佩?她、怎麼……不見了……”
王含光這時候也不知道葉老伯是什麼情況,隻知道葉老伯如今完全明白自己如今看上去多麼奇怪,腦子也迷迷糊糊的,問起事來他答得也是顛三倒四。但他又不好叫房間裏的人問,畢竟道長和李少俠都已經昏迷,而吳三娘還在給千紅處理傷口。大家都在忙,王含光也就隻能後背貼在房門上,心驚肉跳地和葉老伯雞同鴨講地聊了起來,半天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情——葉老伯一直在等自己的孫女回來。
他下山之後就直接回了家,結果發現一直等他回家的孫女大晚上竟然不在家。葉老伯嚇得不行,連夜問村中關係稍微好些的人家,結果人家說佩佩去城裏了,據說是找了份洗衣婦的活兒。
葉老伯擔心得不行,當夜就托他們家的兒子寫了信,第二天讓去城裏的人帶了信,隻希望孫女快些回來。一個女孩孤身在城中,受了欺負可怎麼辦?
發出信之後葉老伯就一直等著,孫女卻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回來。今天葉老伯遇到他們,也是因為實在等不得了,就算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想親自去城裏,看看孫女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想到他今日在路上遇到了恩公,一時高興,就把問誰去城裏的事情忘了。
“恩公……可要進城……櫃柳城……”葉老伯說到這裏,突然磕磕巴巴地問,顯然是突然想到,王含光他們這一行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貴,不可能一直待在村裏,他們若是要去城裏,他自然也可以順路跟著一起去城裏。
畢竟村裏人不是經常進城,有時候不湊巧了,等個十天半個月的,也是平常事。
葉老伯這麼顛三倒四地說話,又眼巴巴地看著王含光。王含光心中一軟,倒是不那麼怕這位老人家了。死都死了,還惦記著孫女的事情,這份舐犢情深,讓滿臉屍斑的葉老伯都少了幾分詭異,多了幾分慈祥來。
王含光開口想說話,背後的房門開了,處理好傷口的千紅站在門口,顯然聽到了一部分他們的對話。她突然開口,問的話卻讓人挺莫名其妙:“葉老伯,敢問現在是哪一年?”
“如今是……貞觀三年。”葉老伯似乎想了一下,才回答上來,他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來,“小老兒記得,三年前陛下繼位,減了丁錢,如今剛巧滿三年……隻是明年就要恢複了。”說完,他臉上露出一點兒疲憊和愁苦來,顯然是在考慮明年要多交錢的事。
葉老伯腦子混沌,說到哪裏腦子就在哪裏,完全沒看到麵前幾人的表情多麼震驚。王含光看著千紅,雖然沒說話,卻讓人極好明白他的心情,他一臉狂亂,明明白白寫著一行大字——你怎麼知道的?
他說了那麼久,沒察覺出任何不對,千紅這才一出來,就問到了點子上!王含光抓心撓肺都想知道千紅是怎麼發現葉老伯腦子還在十年前的!
沒錯,如今已經是貞觀十三年了!
葉老伯或者是他的記憶總有一個出了問題,他一直以為現在是十年前。王含光十分震驚,千紅卻似乎覺得十分正常,她看了一眼王含光,似乎對他的一驚一乍十分不解,說:“榕城,十年前就叫櫃柳城,八年前改的新名字。”
她說得十分淡然,似乎這應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大家都不是這座城附近的人,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情。
王含光有些懷疑千紅是不是就是附近人士,不過現在可不是問對方來曆的時候,他也就沒繼續追問這個,而是關注眼前的事情:“十年前,怎麼可能,我們在山上遇到他……”
在山上遇到他也才二十幾天前,這個葉老伯難道是死後記憶產生了混亂,才會這麼顛三倒四?
王含光話還沒說完,千紅突然說:“我就說這個老伯情況奇怪,剛才聽你們說,這位老伯為山中異族小賊所戲,回頭之後就一直在轉圈……你們難道沒想過,他到底打轉了多久?”
“最、最多兩三天……總不可能是十年吧!”王含光大聲說,仿佛這樣就能給自己一點兒安全感,他實在不能想象,如果隻是一個不小心,回頭卻發現過了十年,那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十年啊,隻怕真要是過了那麼久,人不瘋也早就餓死了,怎麼可能還在打轉呢?
王含光不相信。
“怎麼不可能,進了幻境,時間和生死都會變得模糊,隻是看他到底遇到的是什麼……異族千百種,有些是惡作劇,有些……可就是不死不休……”千紅眼神幽深,看著葉老伯,突然上前蹲下身,看著那葉老伯輕聲問,“老人家,你在山中……到底遇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