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葉佩之死(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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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你在山中遇到了什麼?”

千紅這句話一問出口,葉老伯就皺起了眉,似乎是在回憶什麼不太好的事情。他表情十分抗拒,神情難受,顯然是不願意回想。

千紅從發髻上摘下簪子,那金簪上墜著亭台樓閣、雅韻山水,看上去做工極其精巧,隻怕宮中禦用物品也就隻有這麼精細。

“看著這裏……”千紅輕聲說著,又再次放緩了聲音,像是哄著孩子的大人,“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別說是王含光,連吳三娘都瞪大了眼睛。她走南闖北,跨過鬼城躲過藏屍洞,自覺沒什麼沒見過,但眼前的異象還是讓她震驚了。

隨著千紅的聲音,葉老伯漸漸閉上了眼睛,從他的眉心之中,突然掙紮著跑出來一道煙霧。那煙霧落地化為一隻黑漆漆如小兒一般的怪物——紅眼黑發,通身赤黑,仿佛三歲小兒一般,隻是手腳都長滿毛發,看上去像是隻類人的黑猴子!

它一落地,就眼睛打轉想要逃走,霎時間刀光揮過,這黑猴子發出尖銳的慘叫,當場散成了一團黑煙。千紅收刀,看著王含光冷聲說:“竟是魍魎,這老伯死得不冤。”

“魍魎?”王含光自看過珍珠夫人在麵前化為飛灰之後,對任何東西消散都感到十分不舒服。

大約是見他皺著眉,千紅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在同情這東西,於是開口道:“魍魎族沒有什麼大用,善於以聲音魅惑人,多出現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若是答應了它們的叫喚,就等於把命交給了它們……和金華貓一樣,這玩意兒沒有別的本事,隻是鑽了當年司天監和異族約定的空子罷了。”

魍魎在傳奇話本之中,都是化為美貌女子……王含光想了想剛才那黑漆漆的小玩意兒,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的那些和魍魎生死相戀的故事。若是麵前這魍魎,那那些書生的口味真是令他敬佩。

隻是這都是小事,王含光敏銳地注意到了千紅口裏的重點,他疑惑地問:“和司天監的約定?司天監為何要和這些妖魔鬼怪做約定?”

王含光這麼問著,想到道長一路以來看到妖魔鬼怪都喊著“斬妖除魔、護衛人間”的口頭禪,又疑惑地說:“道長不是說司天監是斬妖除魔的嗎?隻要是壞妖怪都斬了。哦,我懂了,是給好妖怪的約定,讓它們不許傷害人,對嗎?”

千紅看了他一眼。燈光下,這年輕的公子金冠歪斜,一頭如緞黑發亂七八糟地披著,身上的紫衫已經用來裹珍珠夫人化成的灰燼,隻一身月白中衣,整個人看上去落魄無比,卻依然無法掩蓋他通身被嬌養長大的那種氣質。

“你以為這些妖魔鬼怪都是什麼?”千紅突然勾唇,帶出了一點兒淡淡的笑意來,隻是這讓她的表情顯得更加古怪,像是摻雜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她問了一個王含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問題。

妖魔鬼怪還能是什麼?不就是妖魔鬼怪嗎?

王含光雖然沒回答,但是千紅顯然懂了他的想法,突然笑了。

燭火昏黃,反手握著兩柄金色彎刀的女人一笑,殺氣瞬間化為驚人的嫵媚,陋室仿佛突然被寶光照亮。她繼續用這種令王含光極其不舒服的眼神看著他,笑著說:“我看到了你的玉佩,你是琅琊王家的嫡支子弟吧?”

王含光不懂她為什麼說這個,局促地摸著腰上掛著的玉佩,茫然地點點頭。

“琅琊王氏藏書千萬,你自己去查吧。”千紅說著,臉上的笑容一收,整個人又恢複了冷冰冰的樣子。她不再搭理王含光,顯然是不肯為他解惑了。

王含光看千紅這個樣子,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便在心中暗暗記下方才千紅說的重點,打算回去之後好好問問祖父,司天監為什麼要和異族定下約定,異族又是什麼?

在千紅口中,血將軍是異族,魍魎也是異族,金華貓也是異族……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何普通人從未聽過關於異族的事情?!

而那一頭,千紅看著葉老伯,舉起了手上的彎刀。

“你幹什麼?”王含光看著這一幕,頓時驚叫出聲。

“殺了他。”千紅不明白他在尖叫什麼,隻覺得這個公子哥一驚一乍的,但看在如今共處一室的分上,還是耐心解釋了一下自己要做什麼。

“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麼要殺他啊?”之前一直在打和逃命,王含光這會兒和千紅隻說了幾句話,就發現她腦回路簡單直接得讓人有點兒發毛。

但凡是個正常人,聽到葉老伯這一路遭遇的事情,隻怕想的也不是殺了他——十年啊,十年是多長的一段時間,一個牽掛著孫女、想打柴掙點兒錢的老人,居然在山中兜兜轉轉了十年,忘了自己已經死去;十年,死了都隻記得一件最簡單的事情,就是下山賺錢,給孫女買糖葫蘆;甚至下山之後都沒有來得及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對,隻記得最簡單的信念,就是找到孫女。

王含光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在他們來之前,陣眼沒破的那些夜晚,葉老伯估計也是沒有點燈,每夜每夜枯坐到天亮。

他這個不死不活的奇怪樣子,大概是不需要睡眠,可是就算是如此,就算被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就算十年被精怪戲弄、一切化為烏有,他心中也沒有恨,隻有對孫女的擔心和愛。

王含光無法把葉老伯當成一個普通的怪物或是別的什麼。

他也算見過許多東西了,和吳三娘一路逃命下來,王含光見到了那些會尖叫的蟲子和長著獠牙的巨獸,它們都各有各的可怕,甚至寄生死者。但是葉老伯是不一樣的,他不是怪物,他隻是個為孩子擔心的普通老人罷了。

他和血將軍不一樣,和那個年輕人也不一樣。那年輕人被融合之後,隨時可能會變成下一個隻知殺戮的怪物,可是葉老伯他枯瘦地坐在那裏,連手指都已經發僵,他根本無力也無心傷人……他隻是個可憐的老人罷了。

千紅看懂了王含光的意思,她先是一愣,接著臉上慢慢湧起了驚愕,而後定格成不可思議的嘲諷。她平視著王含光,像是長者在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帶著按捺住的不耐,冷聲說:“他現在還沒死,但是他為魍魎所戲十年,早該死了,如今不過是心中放不下,所以苟延殘喘罷了!”

言下之意,不殺還能怎的,不過是給他一個痛快罷了。

王含光被千紅說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千紅那樣子太理所當然了,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轉頭看到從頭聽到尾一臉看戲表情的吳三娘,頓時眼睛一亮,說:“三娘,幫幫忙!”

“為異族所戲,自古到今都有無數人……如果現在不殺他,一會兒他會感覺到自己全身死去的過程,更為痛苦不說……誰也不知道這些異族還會不會在他身上埋下什麼別的惡作劇,比如曾經一株被人帶回家的人參,最後害死一城的人……王兄弟,你不要阻攔千紅姑娘。”吳三娘似乎也是讚同千紅的,而且她考慮的比千紅還多,說話間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這些事情你都要聽、都要管的話,哪裏管得完。何況十年了,這老伯就隻記得一個名字……誰知道村裏是不是有人騙他?說不定他孫女早死了。世上可憐之人很多,你管得完嗎?”

顯見吳三娘雖然對葉老伯沒有敵意,卻也覺得隻怕很難真的幫上忙。自初遇,吳三娘就是個爽快的江湖人脾氣,一路上和王含光經曆了無數危機都沒有丟下他,王含光覺得她不是冷漠之人,不太明白她為何也這麼說。

“王兄弟,他已經要死了,你讓他安心去吧。”吳三娘看著王含光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麼不舒服的記憶,嘴角邊的梨渦也消失了。

可是王含光仍心中不忍,他看著吳三娘,想了一下,小心地說:“要是我說……我願意給你五十兩銀子呢?”

吳三娘神色一動,猶豫地說:“這不是銀子的事兒……”

“一百兩!到了榕城我就去錢莊取錢!”王含光頓時急了。

“咳……千紅姑娘,其實這葉老伯也是可憐之人。”吳三娘一咳嗽,轉身對千紅說,“不如讓我問問這葉老伯的心願?”

千紅看了看王含光,沒有說話,收了刀走到一邊。

吳三娘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綠色的小瓶子,拔了塞子對葉老伯說:“老伯,喝了這個,會舒服點兒。”

都不用她說,她一拔開塞子,葉老伯就精神一振,像是聞到了什麼絕世美味一般,但他的手僵直了,沒辦法把那瓶子送到嘴邊,急得發出嗚嗚的聲音。

吳三娘幹脆遞過來,直接往他嘴裏一灌。

綠色的液體直接進了嘴巴,葉老伯烏青的臉一震,僵直的手也垂了下來,他看著麵前的吳三娘。吳三娘笑眯眯地問:“老伯,你孫女叫什麼名字,大概長什麼樣子啊?”

“如果你一直這樣,躺裏屋的那兩個人護不住你……隻怕琅琊王氏,也護不住你。”吳三娘笑著和葉老伯說話的時候,王含光突然聞到一陣幽香,隻見千紅走到他身邊,一雙貓兒眼裏含著打量和揣測,她聲音很低,卻十分冰冷,“你是因為那個珍珠夫人而動搖的嗎?”

王含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炸了起來,他焦急地說:“我隻是單純的好心!”

“你之前可沒有這種好心,你不是怕這些怕得要死嗎?”千紅卻十分篤定地說。

王含光腦中靈光一閃,他抓住了千紅話語裏的重點,急聲說:“你怎麼知道我之前什麼樣子……你真的在一路跟蹤我們!”

千紅愣了一下,沒想到他居然想到這個。王含光開口的時候還不確定,此時看到千紅的表情,頓時完全確定了自己的猜測。他戒備地看著千紅,做出戒備的表情,連聲問:“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一直跟著我們?”

千紅不說話,兩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嚴肅起來,頗有種一觸即發的意思。

“佩佩,我的孫女,她才十五歲……”就在這個時候,葉老伯的一句話打破了對峙。

葉老伯整個人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瞪大眼睛,似乎是從某種漫長的幻夢之中突然被喚醒一樣,他連聲說:“我的孫女,佩佩,她在等我回來……回來之後……她不在家,村裏人都怪怪的……”

葉老伯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裏迅速累積起氤氳的霧氣,這樣滿臉溝壑的老者含淚的畫麵並不美,隻讓人覺得辛酸。

“時間有限,老伯,你家在櫃柳城可有親人?你孫女是否有什麼一眼可以分辨出的特征?”吳三娘打斷了葉老伯的話。她的話讓滿臉悲傷的葉老伯愣了一下,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哆嗦著唇……老人活了一輩子,看看自己滿手的瘢痕,他大約終於發現自己似乎不太對勁。

王含光以為葉老伯會崩潰,但是這個老人哆嗦了一下,卻突然艱難地爬起來,一下跪倒在吳三娘的麵前。

吳三娘毫無防備,愣了一下,硬是沒反應過來。

“幾位貴人,小老兒的孫女大名葉佩,樣貌、樣貌……圓眼睛瓜子臉,耳垂有一顆小痣。這孩子最是聽話,平日家中無人的時候,她都是鎖好了門窗,連院門都不會出去一步,斷不會無緣無故離開家中……小老兒厚顏求求各位貴人,幫幫小老兒……”葉老伯說到這裏,已經開始口齒不清,顯然吳三娘說的時間不多絕對不是托詞。

“老人家,你起來,我們既然問了這事兒,肯定是想幫你。你快些說說,她可有投親的去處,我們好幫忙去找。”吳三娘被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起葉老伯,連聲催問。

“沒有。”葉老伯連聲回答,“我們一家雖然也姓葉,但和村中並不是一支,乃是前些年因饑荒流落到此,並無親眷。”

眾人頓時為難。

葉老伯看到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此事隻怕是難辦,他臉上都是淚水,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喘氣聲,顯然,吳三娘給他的東西隻是緩解了一會兒,此刻,他最後的時間要到了,他真正死去了。

“老伯,你放心,我來幫你——”見葉老伯瞪大眼睛,身體僵直,眼看著就要死不瞑目,王含光衝動之下脫口而出。

葉老伯愣了一下,接著他眼裏一直沒流出來的眼淚突然凝結成某種晶瑩璀璨的細小東西。他往王含光看過來,臉上的愁苦和絕望一鬆,就這麼深深地看了王含光一眼,一口氣再也沒提上來,閉上了眼睛。

“他走了。”吳三娘輕聲說。

與此同時,一旁的千紅反手把一對彎刀收回刀鞘,隨後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接住了葉老伯臉上滑下來的東西。

而後葉老伯便如同遇熱融化的油脂一般,直接融化在了王含光的麵前。

王含光親眼看著一個人在麵前這麼溶解,這感受和看著珍珠夫人她們化為飛灰還不一樣,他覺得喉嚨有點兒不舒服,似乎是想嘔吐,卻又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他還沒處理好這種感覺,就見兩顆璀璨發光、如上等琉璃的珠子被遞了過來。這珠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耀著鋒銳的光芒,像是把森冷的刀光全部壓縮聚集在一顆紐扣大小的珠子裏一般,隻是這麼看著,就覺得寒氣逼人。

“這是什麼?”王含光不解地看著給他遞東西的千紅。他沒有看錯的話,這珠子似乎是千紅從葉老伯麵前接到的。

“你的報酬。”千紅把這兩顆琉璃珠子遞給王含光,似乎是故意的,微微挑著眉說,“你答應和他做交易,這是他給你的報酬……提醒你一下,盡快找到他的孫女,否則你會一天比一天倒黴……”

“什麼交易?”王含光看了看千紅,又看看正處理葉老伯留下的痕跡的吳三娘。

吳三娘似乎感覺到了王含光的視線,詫異地說:“王兄弟,你不知道啊?”

普通人誰會知道這種事情啊!

千紅倒是可能真的知道他不曉得,所以才這麼一副樣子故意奚落他,但是吳三娘卻不知為何覺得王含光肯定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她這會兒看到王含光一副崩潰的樣子,幹笑了一聲,說:“我以為這個話本裏麵也有寫……”

王含光都要崩潰了,話本裏麵寫的大部分都是書生遇到大美人,誰會寫這些東西啊!

“我什麼都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我怎麼又和他做交易了?”王含光語無倫次地說。他握著千紅遞給他的這兩顆琉璃珠,隻覺得十分燙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簡直是心慌意亂。

千紅雙手抱臂,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王含光覺得她此刻和李乘風李少俠的氣勢重合了,隻是李少俠雖然也嫌棄他,好歹眼裏還會有擔憂和關切。千紅這會兒就完全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好在吳三娘飛快開口給王含光解惑了。

“不知王兄弟你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這位葉老伯好像不是普通的人類……”吳三娘看了看千紅,似乎她也不太確定,但是千紅沒有反駁,顯然吳三娘的推測是正確的。吳三娘這才繼續說,“難怪他為魍魎所迷惑之後,還能等那麼久才死,顯然他血脈並不純……”

“這些和我跟他做交易有什麼關係?”王含光聽吳三娘說了半天還沒說到重點上,頓時急了,連聲說,“我隻是答應幫葉老伯一個忙而已,哪裏就是和他做交易了?”

吳三娘歎了口氣,搖搖頭,說:“說了半天,王兄弟你這豬腦子就是不開竅。”

王含光氣急了,他哪裏不開竅,他哪裏又豬腦子了?

吳三娘感慨完,正打算說話,身後突然傳來門板“吱呀”打開的聲音。

所有人都覺得先醒過來的應當是李乘風,卻沒想到站在房門口的,竟然是袁天罡。

他臉和唇色都是雪白雪白的,襯得頭發更是烏黑如墨,也沒有綰發,再加上身上破爛的道袍,看上去像是落魄仙人一般,不帶一絲活人的氣息。

不過好在他一雙鳳眼裏麵帶了幾分笑意,頓時把他從天上拉到了人間。

他開口對王含光說:“言語不能隨意亂說,對異族來說,有些言語,尤其是承諾……是契約,必須達成的那種。”

“什麼意思?”王含光屁顛屁顛地溜到道長身邊,邊問邊開心地說,“道長你好了啊?太好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可嚇死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剛才還著急得要死,此刻看到道長醒來,王含光頓時覺得倍兒有安全感,一絲也不擔憂了。

“意思就是不要隨意對你不知道底細的人做承諾。”袁天罡看著他,搖搖頭說,“世人都以為承諾是空口白話,不知道言語之力到底有多可怖,尤其是遇到以言語為力量的飛羽一族……不過算了,你這次倒沒有什麼大事。這是他的謝禮,你收著放在身邊,可以驅邪。”

王含光頓時一點兒都不嫌棄這兩顆透亮的琉璃珠了,不但眉開眼笑,還十分珍惜地把這琉璃珠用那繡著綠葉的麻布錢袋裝好了。

“可是他確實要快些完成承諾吧?不然難道不會受到反噬?”吳三娘似乎有點兒不解,問袁天罡。

袁天罡看向吳三娘,笑了笑,鳳眼眯了起來:“若是其他人當然會,但若是王兄弟……那就是福氣。”

說完,他也不再跟眾人解釋什麼,而是直接說出了爬起來的目的:“這一天沒吃東西,都餓醒了,你們可有吃的?”

凝重肅殺的氣氛一滯,燭火搖了幾搖,眾人吐出一口氣,一下子沒了繼續說事情的想法,匆匆吃了幾塊胡餅,各自睡了。

午夜。

躺在破床上的袁天罡突然睜開眼睛,若是有人看到,一定會驚叫出來——無他,乃是因為袁天罡的一隻眼睛赫然在黑夜之中發亮,明黃的豎瞳冰冷肅殺,仿佛蟄伏著準備傷人的野獸。

他眨了眨眼睛,半坐起來,然後低頭看著身邊還在昏睡的李乘風。此刻的李乘風也與白日完全不同——他大半邊身體無聲無息地爬滿了鱗片,那銀色鱗片仿佛是浪潮一般密密麻麻地生長,細細密密,在月光之下,快把李乘風的半張臉遮蓋起來。除此之外,李乘風的額角還有兩個小小的鼓包正慢慢凸起來,像是什麼東西要長出來了……

“噓——”袁天罡俯身湊到李乘風的耳朵邊,聲音溫柔無比,像是在哄懵懂的小孩子,“乖,繼續睡,還沒到你醒的時候……”說著,他伸手輕輕撫摸那崢嶸的鼓包。

他的手指纖瘦嶙峋,輕撫上去沒有絲毫力量,然而李乘風體內那鼓噪的力量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無聲地躁動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甘不願地歸於平靜。

銀色的鱗片如流水一般褪去,李乘風臉上的血色慢慢恢複,甚至發出細微的鼾聲。

安撫完異動的李乘風,黑暗之中,一隻明黃的獸眼看向窗戶。

“千紅,今天你急躁了。”

隨著黑暗之中響起冷冰冰的聲音,雪白的雙腿從窗口縱身落地,千紅半跪在地上,輕聲說:“千紅知罪,隻是情勢太過緊急——”

她說到一半,到底是沉默了,輕聲說:“千紅甘願受罰。”

明黃的豎瞳眨了一下,突然輕聲說:“不怪你,此事太過湊巧,去查清楚那幾族的動向……看看是誰發現了吾的行蹤……”

“是,千紅遵命!”千紅點頭,抬頭想看清楚黑暗之中那個人的樣子。她目力極好,隻是等她抬頭的時候,就看到那隻明黃的豎瞳消失了。

千紅悄無聲息退下。

巨大的圓月下,黑貓在山穀上蹲坐,深深地看著村莊外這孤零零的小房子,直到屋內燭火滅掉,萬籟俱寂,它突然怒聲對月長嘯:“喵嗷——”

而後,黑貓如青煙一般融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見蹤跡。

房子裏麵靜悄悄的。

李乘風昏睡不醒,袁天罡正冷得發抖,夢中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寒鐵一般冷的腳往李乘風身邊湊,凍得李乘風昏睡之中皺起了眉頭。

大廳裏王含光做夢還在哭訴“娘你看看我的腳都起水泡了”,完全不知道他身邊的吳三娘大半夜睜開了眼睛,從懷裏拿出一個圓形的金餅,正滿臉複雜地借著月光仔細地看著,輕柔地撫摸,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