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
錯嫁休生怨,貞心托杜鵑。若將隱事向人言,便有偷香浪子暗生奸。
為甚隨人走,知同若個眠?縱然遂得舊姻緣,已受幾多玷汙恐難湔。
卻說女子許了人家,中間常有變故,不能成親又改適的。若還不肯改嫁,守節而死,其上也。如萬曆年間,訛傳要點繡女,一時哄然起來。嫁的嫁不迭,討的討不迭,不知錯了多少。其時青田縣有一人,出外方回,聞得此說,即於路中將女兒許與一農夫之子。路中無物為聘,以衣帶一條作定。及至家中,又有富家來說,其母應允了。至晚,富家將轎來親迎。女子以父許在先,不從母命,身帶小刀,刺死於迎親轎中。縣官聞知,嘉其貞烈,立祠祀之,遂命其夫為廟祝。此是千中選一的,惜乎忘其姓氏。其次,不得已而再嫁,終念其夫而死。
如梁國女子,已許人家。其夫作客在外,經年不歸,父母強他改嫁。雖嫁了過去,卻是終日思念其夫,鬱鬱病死。夫還,聞得他念己而死,竟至女子墓所,掘墳開棺,女遂複活,因與同歸。後夫聞之,到官爭訟。官曰:“此非常事,不可以常理論斷。”乃歸前夫。至於不能即死,又動心於老少貧富,雖不忘父命,而失身於人。即有戀戀原聘之心,此亦未足多也。當初,溧陽縣西門,有一官人,姓湯名坤元,號小春。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生得清秀灑落,全無俗氣。東門頭有個財主,叫做馮玄,沒有兒子,單生一女,名喚淑娘,卻也將及二十歲了。馮老看得湯小春人物齊整,日後料不落魄,一心要把女兒招贅他。當時央媒人去湯家說親,湯家父母因是貧富不相當,不敢應承。媒人往來幾遍,致馮老之意,方才允了。但是應便應承,隻好口裏說著,卻沒得出手就去完姻。過了一年,馮家又叫媒人去催促成親。湯家道:“承馮親家美意,偏生年來手頭不從容,不曾送得聘禮,難道空雙素手,可做得親的麼?”媒人道:“令親家有言在先,隻要宅上肯把令郎就贅,財禮不要說起,還有禮物送來,盤攪令郎過去。”湯家父母聽得這話,喜歡不殺道:“如此,聽憑馮親家那邊擇個日子便了。”媒人回複馮老,遂揀定九月十五日成親。這卻是六月裏的說話。不期到得七月間,馮老時疫起來,不多幾日走動了。至閉靈之後,外人見馮家有家事有妝奩,紛紛央媒人去說親。其家因為馮老在日,許了湯小春,不好更改,隻是不肯應承。湯家見馮老死了,想來貧富不對,又不曾下得聘禮,料來必有變更,一徑也不提起。又過了幾個月。淑娘有人叔子,叫道馮奇,見侄女兒年紀大了。沒有親人倚靠,一力專主,將他嫁與南門頭一個秀才填房。那秀才,姓錢名岩,字觀民,年紀四十光景,卻是家中一貧如洗,日常靠著肚裏幾句文章,教書過日。
嫁去得三朝,錢岩閑問淑娘道:“娘子,你令尊在日,也是一個財主,怎的把你放到這樣年紀,才嫁出門?”淑娘見問這句,一時間翠蛾頻蹙,玉箸偷垂,一麵點頭,一邊歎氣,卻不做聲。錢岩見他這個光景,不知為著何來,迎著笑臉,親親熱熱的叫他幾聲,道:“娘子,有什麼心曲話,難道告訴我不得麼?或者我為你分憂也好。”淑娘又歎口氣道:“我這句也不該對你說。就是對你說,也枉然了。說他則甚?”錢秀才聽了這一句話,一發摸腦袋不著,千娘子,萬娘子,越要他說了。淑娘道:“你道我有什麼心曲話?隻因當初爹爹在日,原將我許東門湯小春,六月間揀定日子,在九月十五日成親,不料七月間爹爹病故。湯家因不曾下得聘禮,一徑不來提起。將一段姻緣,都付了東流之水。說將來不由人不添淒楚。”說罷,從新點點滴滴掉下淚來。你道這話雖是淑娘的好心腸,然隻該放在心裏。一說出口,便是二心婦人。錢秀才還是直腸的人,若把那刁鑽的,便有許多疑心,許多不快活。錢秀才卻笑道:“這話原不須提了。總來該是夫妻,顛來倒去,自然湊著。不該是夫妻,便說合了,端隻要分張。所謂夙世前緣,不由人計較的,哭他何用?”說之未已,馮家送三朝盒子來。淑娘拭了淚,把愁顏變做歡顏,立起身來,去打點盤盒,分派送人,當日無言。到了第五日,有一班同社朋友,及幾個相從的學生,拈了分子,整酒與錢秀才暖房。飲酒中間,眾朋友道:“錢兄,聞得尊嫂妝資甚厚,想是不下千金,老兄可謂一朝發跡矣。”錢秀才道:“光景自是有些,那裏得到千金。敝房又有些隱衷,不曾出手,未知的實幾何。可便言發跡?”眾朋友笑道:“頭婚女子,有甚隱衷?要不過為兄年貌不相當耳。‘隻怪奴家生太晚,不見盧郎年少時。’錢兄將何以答之?”錢秀才道:“倒不為此。”眾朋友道:“既不為此,卻又為著何來?五六日間,竟以隱衷相告,料非不可對人言者,兄何隱而不發乎?”錢秀才見眾人問不過,又取笑不了,隻得把淑娘的話,一一對眾人說了。眾朋友覺得這話有些難說,大家都不做聲。內中有一個餘琳,年紀不過二十五六歲,日常做事,專一鬼頭關竅。他一邊聽錢岩說,一邊就在肚裏打算。這個卻是錢秀才太疏虞的所在。此話淑娘對錢秀才說,已覺得其心不在錢秀才身上;一說與眾人知道,豈不被人看破了,如何不引起人勾騙的心!這分明是錢秀才自己引狗入寨也。當日酒罷,各人散去。恰好過得十多日,是端陽節。餘琳曉得錢岩處館的東家必有節酒,故意午飯邊踱到錢家,悄悄的走將進去。探望一回,果然錢岩不在,才低聲問道:“可有人在麼?”
淑娘在裏麵,問說:“是那個?”餘琳道:“我是西門住的湯小春,要見錢先生說話。”淑娘聞說湯小春,兜底上心來,連忙丟開了手頭事,到中門首張張看:果然好個人品,年紀又不多。見此翩翩少俊,便覺錢岩年貌可厭矣。就道:“請官人坐一坐,看茶吃。”餘琳聽得這個風聲,可知前言不謬,便一屁服坐下了。淑娘隻道果然是湯小春,他便一步走將出來,道:“官人,你可真個是湯小春麼?”餘琳假笑道:“湯小春有什麼大名頭,要冒認他不成?”淑娘道:“官人與東門馮家,曾有甚親麼?”餘琳假意道:“不要說起。當初那馮老在日,承他好意,要將女兒招贅我。不料揀得日子,馮老沒了。至今結親不成,空做一場話柄。”說罷歎了一口氣。淑娘道:“我便是馮淑娘,你正是我爹爹在日得意的女婿了。”便哭將起來道:“冤家,我爹爹在日,你為何不來完親?”餘琳道:“家事不從容,一時間通不出這塊銀子,故連聘都不曾下得。若下得聘,也不至有今日了。”淑娘道:“可怪我的叔叔,沒來頭做主,把我嫁這個老窮酸,耽誤我終身大事。”餘琳道:“錢先生雖然是個窮儒,後來定有發達日子,我們如何比得他。娘子既嫁了他,夫**奶在手裏的,比嫁我們田舍翁好萬倍哩,為何倒苦苦念著我?”淑娘道:“說那裏話!夫妻們要年貌相當,情意相得。我自爹爹許了你之後,念念在你。那裏曉得有此變報,埋沒我在這老窮酸手裏!”看官,你道這兩句話,便是看錢岩不中意的緣故,肯隨餘琳逃走的根由。”餘琳見說得入港,也假意掉下淚來道:“這樣說,多是我耽誤了你。但事已至此,說也沒用,徒增人悲傷。”立起身,便要走。淑娘一把拽住道:“我無日不想著你,今日才得與你相見,你忍得不顧我便去了?”徐琳又坐下,便扯淑娘坐在身邊道:“既承娘子這樣堅心,不忘記我。我如今有一計在此:不如約個日子,與你同走了罷。”淑娘道:“這個計策倒好,隻是走向那裏安身?須得穩便的去處方好。”餘琳道:“出東門五十裏,木家莊上,是我舅舅家裏,盡好住得,再沒有人尋得著的。”淑娘道:“事不宜遲,好歹今夜五更時候,你到後門來,咳嗽為號,一同挨出城去罷。”兩人計議已定,餘琳遂把淑娘摟了,親嘴一回,起身回去。淑娘錯認的是湯小春,自謂遂心願,連忙將妝奩細軟,收拾兩個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