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睡,直等到三更光景。隻聽得後門咳嗽響,隻道是湯小春來了,輕輕焠起燈,開門出來,隻見一人困倒在門邊。仔細一照,不是湯小春,卻是錢岩。你道他這時分,怎麼還在後門咳嗽?原來他在東家吃酒,原也有些酒量的,想因新婚,未免事體多些,不勝酒力,遂爛醉了。撞得回來,不省人事,倒在後門外,已是大半夜。若使不咳嗽睡到天亮,餘琳來時,倒也不敢做事,隻索散了。隻因咳嗽這聲,淑娘開門出來,見他還不曾醒,扶他進去睡了。不多一時,將近五更,後門頭又有咳嗽聲響。淑娘曉得今番的是那人。連忙攜了包裹,出來開門,果是餘琳。兩人快活得緊,也無話說,各人背了一個包,一道煙徑奔東門去了。有詩惜之曰:
舊日芳盟不敢忘,貞心日夜思歸湯。可憐輕逐奸人去,錯認陶潛作阮郎。
錢秀才睡到次日,雖然酒醒,還走不起床,不住口討茶吃。叫了十多聲的娘子,卻不見娘子走來。隻得跳起身,四下一看,妻子的影也沒有。再走到後門看時,見兩扇門大開在那裏,地下撇下一個油盞,才曉得是烏飛兔走了。連忙叫起東鄰西舍來。那些鄰舍們,聽得說錢秀才逃走了新娘子,卻說是異事,一齊來問緣故。錢岩道:“我昨日在東家,吃醉了回來,跌倒在後門頭,還是他開門來,扶我進去睡的。不知什麼時節走了。”內中一人道:“錢先生,你既倒在門外,曾敲門麼?”錢岩道:“不曾敲門。”那人道:“既然不曾敲門,大娘子如何使得知,出來開門?一定有約在前,故此當心,料來就是那時節走了。”又有一人道:“錢先生千不是,萬不是,是你不是。人家夫妻們做親,縱有天大的事,且要撇開在家,相伴個滿月。那裏像你不曾到三朝五日,就去教詩雲,念子曰,把個新娘子丟在家裏,冷清清,獨自個如何挨得過,自然要逃走了。”錢岩一時沒了主意,問眾鄰舍道:“列位高鄰,你道這女人還有個來的日子麼?”眾人笑道:“讀書人說出來的,都是古板話。他若肯來,不如不去了。”錢秀才道:“借重那一位做個證見,等我趁早當官去告張狀子。”眾人也有說告一張狀的是;若不告,恐怕馮家倒有話說。也有說,秀才們不見了妻子,有何麵目還好去告狀,隻出張招子罷,也有說,出招子也不像樣,隻好暗暗的訪個下落再處。錢秀才見眾人說話不一,回道:“據眾位意思,論將起來,還是出張招子為是。”登時寫張招子起來,竟不是如今的格式,卻是十多句話兒:錢岩自不小心,於今端陽之夜,有妻馮氏淑娘,二十一二年紀,不知何物奸人,輒敢恣行拐去。房奩不利分毫,首飾盡皆搬訖,爭奈孤孑寒儒。欲告官司無力。倘有四方君子,訪得行蹤去跡,情願謝銀若幹,所貼招子是實。正寫得招子完,要尋個人往前後一貼,恰好間壁有個老嫗走將過來,道:“錢先生不要著忙,拐騙令正的人,老身倒也知些風聲在這裏。”錢秀才道:“媽媽既知風聲,委實是那一個?”老嫗道:“人是我不曾認得。隻是昨日午間,老身在家裏解粽,聽得有個人來尋錢先生,說是什麼西門住的湯小春。你家大娘子見了他,告訴一通,哭一通,兩個說了半日。方才回去。多分是此人拐了去哩!”錢秀才聽說,把手向桌上一拍,道:“是真的了!他原說父親在日,許嫁湯小春,至今念念想他。一定兩下裏原有往來,故此乘隙而去。待我到西門頭,訪個消息來,與眾位商議。”老嫗又吩咐道:“若是得見大娘子,千萬不要說老身說的,省得回來時怪我。”錢岩別了老嫗;一口氣走到西門,問著湯家。問左鄰右舍,逐細訪問,並沒一些影響。錢岩又問道:“怎樣一個是湯小春?”不曾問得住口,隻見裏麵踱出一個後生來。鄰舍道:“那個便是湯小春。”錢岩仔細看時,見那後生:
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雖不傅何郎膩粉,晰白不減陳平;未嚐學董子妖嬈,風流略同宋玉。戴一方時式中兒,前一片後一片,頗自逍遙;穿幾件稱身衣服,半若新半若舊,甚為濟楚。固難比膏粱子弟,氣象軒昂;亦不失文物家風,規模秀雅。無才折桂,何敢偷花。
錢岩暗想道,這樣個小夥子,看他走路怕響,難道有這副膽量?況且他若做了這事,未免得藏頭蓋臉、縮後遮前,有許多慌張情態。那得如此自在閑適?看來還不是他。自古道:“事寬則圓。”且回去訪個實落,再來和他說話。隻得納了悶,走將回來。
恰好老嫗接著,問道:“打聽得有些消息麼?”錢岩搖頭道:“這事雖然有因,還有些不明白,兩邊鄰舍都回說不曉得。”老嫗道:“你該走到湯家去探個動靜。”錢岩道:“我正要走去,恰好那小春出門來,仔細看那人,不像做這樣事的!”老嫗道:“你如今趁早去,說與馮家族長知道,省得明日費嘴。”錢岩道:“講得有理。”折轉身便走出門。正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馮奇又知道了,劈麵走到。錢岩就把老嫗說的話,告訴一番。馮奇道:“妝奩可留得的些麼?”錢岩道:“一些也沒得留下。”馮奇道:“這樣光景,要曉得不是一時起見的了。如今不難據老嫗的口詞,做張狀子,當官告出湯小春,著落在他身上要人便了。”錢岩道:“秀才家的妻子,被人拐去,告下狀來,隻怕倒被別人笑話。”馮奇道:“雖然不像體麵,然也沒有個妻子被人拐去,竟置之不問的道理。還是告張狀的是。”錢岩依言,隨即做起狀子來,把馮奇做了幹證。次早就向本縣告了。縣尊登時差人拘拿湯小春到案。小春父母並不知什麼緣故,隻得邀了十牌鄰人等,同去見官。縣官問起前情,湯小春把馮老在日許婚事,一一說明;今日逃,卻不知情。縣官板了臉,說道:“從前既有此事,則今日拐帶是實。”竟把一個粉嫩的小後生,生生的扭做拐子,夾將起來,要在他身上還人。那些牌鄰們,都替他稱冤叫屈,縣官隻是不理。他父母見兒子受這冤苦,管不得把天庭蓋磕碎,口口聲聲哀告道:“望老爺寬限幾日,尋出人來,就是天恩。”縣官聽了這句話,就把湯小春著落十牌鄰保起。正還要吩咐幾句,隻見巡捕典史上堂參見。那典史行禮畢,便問道:“大爺這一起是什麼事的?”縣官道:“是拐騙人口的。”典史把湯小春看了一眼道:“還是這小夥子拐了什麼人,還是什麼人拐了這小夥子?”縣尊道:“這人名喚湯小春,年紀雖小,一付好大膽子。初五夜間,把錢生員的妻子拐了去,以致錢生員具詞在這裏,尚未審決。”典史低著頭,想了一想道:“大爺,這件事典史有些疑心,未必便是此人。”縣尊道:“貴衙莫不知些風聲麼?”典史道:“典史也不曾的知風聲。隻是初六五更時,典史在城外巡捕回來,將入東門,見一男子同著一婦人,肩上各背一包裹,劈頭走出城來。其時典史把他兩個仔細看兩眼,他兩個覺得有些慌張,急急走了去。典史心下有些疑心。但見他人物斯文,不像個盜逃的,故不曾拿得。如今看來,那個一定是錢兄的令正了。但那同走的男子,與這廝麵貌,大不相同。”縣官聽說,也自狐疑不決起來,暗想道:“這事倒是我認錯了?便回說道:“緝捕逃亡,原是貴行的事,而今便勞尊上心緝捕一緝捕,就可鬆了這個無辜的人。”典史滿口應承,當下作別出來。縣官遂把湯小春保在外邊,著令五日再比。眾人叩謝而出,不提。有詩讚典史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