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角初吹匹馬來,匆匆猶解識奸回。片言辨破無辜獄,更獲逃人可當媒。
典史回到衙中,卻有些懊悔起來。在堂尊麵前,應便應承了,一時間那裏去緝得著人?正在那裏思想一個方法,隻見堂上有人走來說道:“大爺在後堂接四爺說話。”典史暗自道,剛剛吩咐得出,難道就要進去回話?連忙穿帶起來,走到後堂相見。縣尊道:“我衙裏有個朋友,精於《易》數。適才進去,把那樁事央他□看一數。他說,走夫人口,不出東南上五十裏近木的所在。有一門子說道:“離東門五十裏有一個木家莊,莫不他兩個藏在那裏?敢勞貴衙火速一行。今日出去,明日轉來,便好歸結這一樁事。”典史領了堂尊之命,換了便服,帶一班緝捕人役,扳鞍上馬,出了東門。不多時,將近木家莊。那些耕田的農夫,有幾個認得是典史老爺的,連忙丟了鋤頭鐵耙,近前磕頭,問道:“老爺今日何事下鄉?”典史道:“我奉堂上明文,到木家莊來拿一起人犯。工夫各自忙,此時正是耕種的時節,不要妨你們的農業,各自去罷。”內中有兩個是木家莊上的人,便問道:“不知老爺到本家莊上捉那個?”典史道:“要捉一起盜逃的。”那兩人道:“莫非是木莊的外甥餘大郎麼?”典史道:“正是餘大。他初六日帶一婦人同來的。”兩個回答不及道:“果有一個婦人同來,不多年紀,都在莊上。”典史就著他兩個指引到木家莊。莊上人見典史親來捉獲,不知一件什麼天大的事,生怕惹火燒身,連忙把餘琳並馮氏都送將出來。此時天色已晚,典史把兩人著莊上人收管,便借莊上歇了一夜。莊人殺雞宰羊,盛設款待,自不必說。次早,著人役帶了回來,送到堂上。知縣見典史拿了人來,老大歡喜。
登時出堂,叫原差喚錢生員、湯小春一幹人聽審。知縣先將餘琳帶起了,叫錢岩上去,問道:“這可是你的妻子麼?”錢岩道:“正是生員的妻子。既獲著了妻子,那拐去的人,老父母也曾獲得來麼?”縣尊道:“也獲在這裏了。”錢岩道:“求老父母把生員見一見,看是怎樣一個人。”縣尊教帶餘琳過來。錢岩見是餘琳,頓足捶胸,口中亂叫道:“原來倒是你!原來倒是你!”餘琳自揣理虧,低著頭不敢做聲。縣尊道:“這廝可與你有什麼相熟?”錢岩道:“老父母不要說起。這餘琳元是生員同社朋友。生員娶妻得五六日,承眾朋友們整酒來賀喜。生員那時,那裏提防這衣冠禽獸在座。飲酒中間,偶然談起妻子婚姻一事,不知這廝怎地就把妻子拐了去。”縣尊一麵嘻嘻的笑,一麵叫餘琳問道:“朋友家你也不該做這樣事。且問你,你將何說話,哄騙得馮氏動?那馮氏為何一麵不識,就肯跟你逃走?從實講來便罷,若是支吾遮飾,先取夾棍夾了再說。”餘琳道:“小的因錢生說他妻子,原議與湯小春為妻,雖未成親,於心終不忘。小的於端陽日,有心走到錢生家去。不料馮氏出來問起,小的遂托說是湯小春。馮氏就認真了,欲遂前盟,甘同逃去。一時即起短見,約定於是夜五更同走。”說話未了,湯小春跪在旁邊,把餘琳大頭亂撞道:“是你托我的名拐了他去,到連累我在這裏吃敲吃打!”縣尊道:“不要囉唕,少不得與你報冤。”錢岩道:“老父母,這也怪不得湯小春,就是生員心下也過意不去。”縣尊問馮氏道:“你怎麼一時間聽他奸謀,遂隨他逃走?”淑娘忍著羞,含著淚,把父親在生時,曾許湯小春入贅一節,細細說了。縣尊對錢岩道:“錢生上來。據馮氏口詞,莫非是你當初強娶他的麼?”錢岩道:“生員家徒四壁,又沒錢,又沒勢,如何敢行強娶。是他叔子馮奇作主,情願嫁與生員填房的。如今也不要說是妻子了,這馮氏一心欲歸湯小春,生員留他在家,日後終有他變。不若老父母作主,將馮氏與了湯小春,以完他兩人舊議。”縣尊笑道:“雖是這樣講,隻怕你口然心不然麼。”錢岩道:“生員雖是個窮秀才,卻也有些氣節。一言已決,再無變移。況且妻子既已失身,於理亦難再合。”縣尊道:“這也說得是。但是人既歸湯,財禮自宜還你。當著湯小春處還財禮,然後領回成親。”錢岩道:“生員當初娶馮氏時,原不曾有什麼財禮。今日若教湯家處銀子還生員,是以妻子為利了。日後朋友們得知,隻說生員窮極活賣妻子,反為不美。隻求老父母當堂把馮氏著湯小春領回成親,於生員反有體麵,又得幹淨。”縣尊道:“這樣事,甚是難得,足見兄之誌節。餘琳奸騙良婦,律有明條,決難饒恕。”喝令左右把餘琳拿下,打了三十大板,發配嶺南驛,擺站三年。馮氏許令湯小春領回,配為夫婦。兩個叩謝了。出得大門,就叫了乘小轎,抬了馮氏回去。錢秀才竟自回去了。過了兩三日,錢岩又去稟縣尊道:“馮氏妝奩甚厚,都帶到木家莊。雖屬潛逃,然非贓物,理合歸之馮氏。乞著差人到彼取回,給還原主。”縣尊準了呈詞,著兩個公差取了轉來,已不上什之五六。此時縣尊卻重錢岩為人,吩咐書吏,叫官媒替他尋一頭好親事。又作成他說了幾件公事,倒也賺得百十兩銀子。錢岩比前氣色便不同了。又過幾日,湯小春青衣小帽,來謝縣尊。縣尊道:“不要謝我。前日不虧捕衙看見,險些你身上要人,那得出頭日子?今日還該去謝捕衙。”湯小春連聲應諾,轉身就來叩謝典史。典史笑道:“這件冤枉,日前若非學生目擊其事,可不把兄問枉了?兄回去,帶要著實叩謝那錢朋友。那個的老婆肯輕輕的送與別人?這是世上少有的。便是那餘琳,雖然帶累兄受些刑罰,若不是他拐了出來,如何得與兄完聚?這亦罪之魁、功之首也。還有一說,學生巡了一夜,不是獲盜,隻當得與兄做了一頭媒,卻是做親酒不曾吃得。學生改日還要奉賀,索喜酒吃。”湯小春已自歡喜,連忙道:“尚容,尚容。”深深唱兩個喏,別了回家,豫備了兩個尺頭、四兩銀子,送與典史。典史和顏收下,這也是禮之當然,受之非過。有詩為證:
捕盜從來分盜贓,此番辨枉最為良。況兼撮合婚姻約,四海朱提那足償。
後來,聞說馮淑娘與湯小春齊頭做得二十年夫妻,兩人甚是相得,又生幾個男女。隻是輕意信人哄騙,失了身,又出了醜,雖說是不負前盟,也當不得個純心淑女。況又有“嫁個窮酸,誤我終身”之說。若使錢秀才少年豪富,卻便不念湯小春了。錢秀才亦失於檢點,輕意對人說出妻子隱事,便構這場辱沒。幸得還是硬氣,不收逃妻,不要財禮,得蒙縣尊看取,不至挫了銳氣。且掙些家事,不至落魄,這還是好心好報。若餘琳衣冠禽獸,固是可恨,倘淑娘無此段情悰,錢生不漏這番說話,沒有破綻,他如何鑽得進來?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錢生之謂歟?武則天曰:“卿後請客,亦須擇人。”看官們看至此,不可不慎言語、擇交遊也。當時有詩嘲之曰:
淑娘眷戀舊姻緣,一月之間三易天。錢子新婚如夜合,餘琳發配當媒錢。
托李誇張難失行,從奸弄正亦非賢。可憐破罐歸原主,縱是風流也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