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小人(3 / 3)

張佩綸的電報抵達京師後,軍機處不敢怠慢,馬上便送進宮裏請太後定奪。慈禧太後當日給李鴻章下旨,詢問張佩綸之議是否可行。

李鴻章接旨馬上複電一封,稱:“以現有兵輪較法人鐵甲大船相去遠甚,尾躡無濟,且津門要地,防守更不敢稍疏。”李鴻章轉日又有電雲:“鴻等前在煙台,曾上法船看操,其船堅炮巨,實非南北各船所能敵。今法兩鐵甲駐福建港口以堵外援,我船鐵板厚僅五分,易被轟沉;即曰尾綴勿戰,若開釁彼必在海麵尋找,倘挫失,徒自損威,於事何濟。”李鴻章全盤否定了張佩綸的調船入福建之議。

不久,李鴻章兩電的內容傳進張佩綸的耳中,張佩綸一時氣急,竟然當著張兆棟與何如璋的麵大發脾氣道:“李爵相久曆兵戎,何其如此少見識耶?海上交戰,當以船之多少論勝負,我船眾,法艦少,孤拔必不敢輕動,怕我船齊發,圍而殲之;若我船寡,法艦眾,孤拔定然猖狂不可一世。”

張佩綸的話音尚未落地,孤拔用法中兩國文字給福建水師發的聲明書到了。張佩綸拿起聲明書一看,心就通地一跳。

孤拔在聲明書裏強硬地提出:中國艦船不準亂動,亦不準靠岸,否則便視為開釁。

張佩綸眼望著孤拔的聲明書沉吟了許久,忽然一笑道:“孤拔怕我幹他,所以才把開釁的罪名強加給我,我偏不上他的當!”

他把張兆棟、何如璋二人請進行轅,笑著把孤拔的聲明書一遞,說道:“我國是禮儀之邦,最講誠信。他寫這個文書過來,顯然是怕我們動手幹他。本部院以為,為防釁自我開,戰期未至,所有炮彈不可發放,已經發下去的,今兒要全部收回;傳令各艦,無命不準自行起錨,違令者斬無赦!二位大人以為如何呢?”

張兆棟小聲反問一句:“張大人,炮彈全部收回,若法艦向我開火怎麼辦?”

張佩綸哈哈笑道:“孤拔已經嚇得要死,他敢開火嗎?”

得知福建水師艦船上的炮彈已被全部收回,孤拔哈哈笑道:“張佩綸,我要向國內給你申請一枚盤子般大的勳章!”

光緒十年(公元1884年)八月二十三日正午時分,孤拔奉國內指令,向福建水師旗艦“揚武”號,遞交了用法中兩國文字寫成的戰書,指明午後一時三刻,便對中國船隻開炮。

“揚武”艦一見事情緊迫,急忙把戰書飛送張佩綸。戰書到行轅時,張佩綸正在同著一班馬屁屬員飲酒吟詩,高談闊論。

當時正是法字韻,一名馬屁隨口便吟出一句:“泰西有個蘭西法,”另一名馬屁應聲對道:“海軍提督叫孤拔。”第三名馬屁正沉吟間,孤拔的戰書到了。

張佩綸在席間把戰書讀了讀,又從懷裏摸出一塊嘀嗒響的西洋金表看了看,說道:“這孤拔老兒太不懂規矩。他說兩點鍾便要開炮,但現在已經一點多鍾,我們如何來得及準備?兩國交兵,總要商量好了之後才可交戰,哪能由一方說了算!”

張佩綸話畢,傳一名親兵進來,把戰書交給他道:“你騎快馬立即把戰書遞到福州城裏製軍那裏去!”

親兵走後,張佩綸又把文案傳進來道:“你立即督同通事,給法國提督孤拔發個快函過去,告訴他,他所約定的開炮時間,已被本部院駁複,請他另約日期吧。”

文案聽了這話,渾身哆嗦著退了出去。

張佩綸收到戰書時,何璟也已收到了法國駐福州領事下的戰書;親兵懷揣戰書騎馬往福州飛奔的時候,福建巡撫張兆棟、督辦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也正拿著法領事的戰書向張佩綸這裏趕。

孤拔收到張佩綸回函的時候,離兩點還差五分鍾。孤拔把信函讀了讀,忽然大笑道:“中國的這個張大人,他肯定是嫌本司令為他申請的勳章不夠大!”

孤拔笑畢,喝令旗手升旗。

隨著“窩爾達”號的第一信號旗緩緩升起,法魚雷艇當先對著“揚武”號開炮並發射魚雷。

法艦隊各船隨後全部開火,僅用兩刻鍾的時間,按現在的時間就是半個小時,福建水師便有七艘兵船被打沉,隻有兩艘小艦“伏波”號和“藝新”號,衝出重圍,向福州方向駛去。福建水師七艘兵艦上的八百餘名官兵,隻逃出十幾名軍官,餘皆陣亡,甚是悲壯。

見法艦向福州水師各船瘋狂轟擊,岸上的炮台不敢遲疑,開始對法艦實施轟炸。但因炮台位置離江麵太遠,角度也偏差太大,竟對法艦未能構成任何打擊。

眼望著艦船一隻接著一隻被法艦擊沉,炮台卻毫無辦法。這都是張佩綸的“功勞”。把大清國曆經十餘年的時間組建起來的福州水師摧毀後,孤拔並未罷手,開始指揮各艦對沿江炮台逐一轟射。

說來也是奇怪,張佩綸飭命沿岸重築的炮台,雖對法艦形成不了絲毫的打擊,但法艦轟射起來卻頗為得力,幾乎是一炮一座,無一漏掉。

法艦駛到長門,孤拔命令各艦海軍陸戰隊員登岸作戰,想趁勢將福州占領。六百餘名海軍陸戰隊登岸不久,便遭到守軍的攔截。法軍仗著炮利槍快,仍然硬性向前推進,很快便落進福州將軍穆圖善早就布好的包圍圈;隨著山頂一麵龍旗的快速升起,三麵很快響起密集的槍聲。

法軍見形勢突起變化,連滾帶爬地便撤了回來。防軍在穆圖善的親自指揮下,奮力追擊,分明是想把法軍打進海裏去喂王八。

孤拔忙命軍艦開炮接應,清軍追勢這才稍緩。法軍此次登陸作戰,清軍無一傷亡,法軍九傷二死。見天色已晚,孤拔命令各艦,齊到船廠一帶收隊泊定,把馬尾船局全部置於自己的炮火之下。

是日晚,孤拔一麵電告國內彙報戰果,一麵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要向總統建議,給中國的張佩綸,頒發個車輪一般大的勳章!”

第二天一早,法艦開始炮轟岸上的福州造船廠,不僅把廠房悉數轟倒,房內的機器以及一艘已經完工但尚未下水的快船亦被轟毀。

穆圖善連夜趕到船政局一帶布防,專等法軍登岸,便給予痛擊。但狡猾的孤拔隻命艦船遊弋放炮,並未敢再次登岸。

一連幾日,孤拔率艦在馬江沿岸到處開炮,並將福州江麵全部封鎖,極其猖狂。何璟忙派出軍兵趕往馬尾急傳張佩綸、何如璋二人,到省城商量辦法,但二人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般,蹤影全無。軍兵無奈,隻得怏怏回省麵稟何璟。

何璟與張兆棟俱各驚詫不已。商議了許久,隻好著文案擬了張告示貼出去,稱:有知悉督辦船政大臣何及會辦福建省防務張下落者,賞錢一千。奇怪的是,直到何璟被勒令休致,張、何二人也未在省城出現。

台灣被困

左宗棠到福州的第十天,針對中法交戰過程中所暴露出的種種弊端,由文案代筆口授《請專防海防全政大臣》折。該折根據中法戰爭各省督撫各自為政的情況和籌劃海防全局,提出設海防全政大臣,統一事權,還提出加強海防建設的七條意見。

第二天,左宗棠命人安排船隻,決定趕往台灣去實地察看防務。

消息傳到總督衙門,楊昌浚慌忙趕來勸阻。

“你們先出去!”一進欽差行轅,楊昌浚先斥退正給左宗棠更衣的侍衛,然後說道,“季高,您是不要命了嗎?孤拔的艦隊在江麵往來遊弋,您這個時候還往台灣去!您快好好養病,等法艦撤離後,我陪您去。”

左宗棠一邊喘息一邊說道:“石泉,法艦已困台灣百日,我不去看看,怎麼跟上頭交差呀?劉省三也不知怎麼樣了,我這幾日天天能夢見他。”劉省三就是淮軍將領劉銘傳,中法戰爭爆發後,奉命督辦台灣軍務。省三是劉銘傳的字。

楊昌浚道:“省三那裏估計尚能支持,李少荃和曾老九一直沒斷了往台灣送給養。”

楊昌浚說著話,突然用手摸了摸左宗棠的額頭,馬上又道:“季高,您一直在發高燒。這樣不行啊。”

左宗棠長歎了一口氣:“石泉哪,我的大限就要到了,可我閉不上眼睛啊。你說,台灣孤懸海麵,是不是應該設行省啊?它可是我大清東南海上的門戶啊!”

楊昌浚眼睛一紅說道:“季高啊,您先把病養好。台灣的事,等您好了以後我們再議。衙門裏還有些事情,過一會兒我再來看您。”

楊昌浚話畢走出行轅,對守在門外的侍衛吩咐道:“好好侍候欽差大人,有什麼事情,馬上向本部堂稟告。”

但左宗棠很快又把文案傳至床前,一邊喘息,一邊又口述了《台灣緊要請移福建巡撫鎮攝》折,指出:台灣孤注大洋,為七省門戶,關係全局,請移福建巡撫駐台灣,建議台灣設立行省。

折後,左宗棠附片以“衰病日劇”奏請交卸差使,並懇恩開缺回籍調理。當晚,兩個蓬頭垢麵的人,跌跌撞撞闖進欽差行轅,口口聲聲要麵見欽差左爵相。

侍衛被纏不過,隻好稟告左宗棠。左宗棠聞報一驚,不由隨口說出一句:“莫非是張幼樵與何子峨?讓他們進來!”

很快,侍衛帶著兩個人來到左宗棠的床前。

兩人一見左宗棠,先撲通跪倒,一邊磕頭一邊哭道:“罪臣張佩綸、何如璋,給欽差大人請安了!”來人果然是張佩綸和何如璋。

兩個人滿臉憔悴,衣衫襤褸,仿佛剛從大獄放出來的囚犯。

左宗棠氣得渾身亂抖了半晌,最後還是讓人給他們兩個放了座,這才詳細問起他們如何消失了這麼久。

張佩綸、何如璋二人哽咽了許久,方講述起來。

張佩綸把改期開戰的信函派身邊的一名通事送出之後便得到密報,稱各國駐馬尾的領事,正在離岸登船,為的是躲避炮火。

張佩綸聞報,表麵雖鎮定如常,內心已是緊張得不行。他勉強把最後一杯酒倒進口裏,便命人更衣,又將行轅裏的一些書籍及貴重物品清理了一下,讓親兵抬著,便趕到山頂來督戰。哪知走到半山腰,江麵便傳來隆隆的炮聲,分明已經開戰。他慌忙駐足觀看,卻正看見福建水師的旗艦“揚武”號向江中下沉,而管帶張成正跟條蛤蟆似地奮力往岸上爬。他命人將張成拉將上來,未及講話,偏偏一發炮彈呼嘯著飛來,在山腳下炸響,崩起無數的沙石。親兵都嚇得躲到樹後藏身,張成則拉起張佩綸,拚命地向山後奔去。是日大雷雨,張佩綸衣褲盡濕,靴亦跑丟一隻。張成則赤膊跣足,短褲披發。兩個人好不容易跑到船廠後山,江中炮聲愈烈,半天空裏都是硝煙。

張佩綸心驚肉跳,以為法人很快就要上岸拿他,遂稍事歇息,繼續扶著張成,東倒西歪地向前疾奔。傍晚時分,二人始行至鼓山麓。張佩綸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動了,張成也是雙足見血,氣喘如牛。

張佩綸把自己放倒在路旁一棵大樹的後麵,喘息了許久才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法人來尋,能否被他尋著?”

張成靠著一塊石頭喘氣,回道:“大人,這裏應該是鼓山麓,卑職以前到過這裏。這個地方挺犯邪,聽說專出美女和傻子。”

張佩綸一聽這話,一下子睜圓眼睛,奇怪地問:“這話怎麼說?前麵的村子叫什麼名字?”

張成一麵扳過腳來拔刺,一邊答道:“卑職也是聽說,村名卻不知道。可能叫美女村,也可能叫傻子屯。大人,我們今晚到哪裏歇腳?”

張佩綸道:“法人能否尋過來?”

張成道:“大人,天色已晚,又雨急風大,法國人想來不會找到這個地方。”

張佩綸深思了一下道:“本部院已經走不動了。張成啊,你到村子裏走一趟,找到管事的,就說本部院到了,讓他們備頂轎子來接本部院。我們今晚就宿在這裏吧。”

張成咬著牙站起身,剛想邁步走動,卻又撲通倒下去,許久起不來,口裏道:“大人,卑職這雙腳已是走壞了,根本走不了路。”

張佩綸翻身坐起道:“你趕快尋根棍子拄著,本部院同你一起進村去吧。”

張成一見張佩綸話裏帶氣,隻好忍氣吞聲地趴在地上用手亂摸,總算摸到一根木棍子。他撐著棍子站起來,慢慢挪到張佩綸的身邊扶起張佩綸,兩個人便攙扶著向村子裏摸去。

好歹尋到一處高宅大院的門首,張佩綸道:“本部院沒有料錯的話,這應該是個管事的住處,普通百姓的房屋不會建得這麼好。你隻管砸門,由本部院同他們講話。”

張成得了這話,一個人挪到門前,揚起棍子便砸門,口裏亂叫道:“快快開門,張欽帥到了!張大人到了!欽差大人到了呀!”

門終於被砸開,一個老者提著個燈籠走出來問道:“是哪個在這裏砸門?”

張佩綸忙道:“本部院乃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會辦福建海防的張大人。你快打開大門,把本部院接進去。本部院一定飭令這裏的地方官,重重嘉獎於你。”

老者聞言,忙走到張佩綸的身邊,把燈籠舉到張佩綸的麵前,細細看了看,說道:“你這個人大概是不想活了!竟然冒充什麼張大人,還口口聲聲什麼禦史!我看你是狗屎!張大人此時正在督率防軍與法人鬥法打仗,他跑到這裏做甚?法人和張大人肯定都在船上,如何到得這裏?快快滾開,否則把狗放出來,咬你們兩個狗日的!”

老者話畢,轉身進門,重新閉緊大門,任張成如何拚命敲打,隻是不肯打開。

張佩綸擺擺手道:“罷、罷、罷,本部院是讓這個孤拔給害苦了!我們另尋個地方歇腳吧。”

張成哭喪著臉道:“大人,我們總得尋口東西吃啊!”

張佩綸道:“本部院也想弄口酒來去去寒氣,可哪裏有?”

兩人於是又架在一起,挪了半夜,才挪到村頭的一個關帝廟裏。

張成在後院尋了兩捆稻草鋪到關帝的禦座下,兩個人這才躺下來。聽著外麵的風雨之聲,張佩綸輾轉了半夜才恍惚睡去,卻又做了老大一個噩夢,夢到自己被法軍搜走,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後抬起來,便向江心拋投。

張佩綸嚇得大叫一聲,倏地睜開雙眼。他坐起身來,脫掉補服把跣足包上,又拿過張成的棍子,便慢慢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推門。

走到院中,但見滿天星鬥閃爍,雨不知何時停了。

張佩綸一屁股坐到石階上,望著遠處黑黝黝的山巒,滿天眨眼的星鬥,腦海中忽然閃現出自己在京師時的無限風光,眼中竟撲簌簌落下淚來。他站起身,用手擦掉淚水,忽然手指蒼天吟道:“明月幾時有?把手問青天。”他此時無酒,隻好把“酒”順口改成“手”。一陣冷風吹來,張佩綸打了個寒戰,於是趕緊住口,又再次進門裏,怏怏地到草堆上坐下,看張成時,仍在沉睡。

張佩綸心頭忽然一動,不由暗道:“這個人,是把福建水師害苦了!若不是他,我何至於如此狼狽!”

這樣想過,一股怒氣就升起來,抬起那隻著靴的腳便踢過去,正踢在張成的大腿上。

張成翻身坐起,大叫道:“大人快走,孤拔來了!”

張成說過就掙紮著站起來。

張佩綸一驚,一邊起身一邊問:“孤拔在哪裏?孤拔在哪裏?”

張成起身道:“卑職明明看見他從門外闖進來,還踢了卑職一腳,怎麼轉眼又不見了?”

張佩綸抬眼望了望窗外,見天已經有些發白,便起身道:“天快亮了,說不準孤拔當真正帶著人往這邊尋過來呢。這裏不能久留,我們到彭田鄉去吧。彭田鄉有穆帥的一個營駐防。我們到了那裏,好歹能混頓飽飯。”

張成用眼四處看了看,見角落裏放著塊破布,上麵落了許多灰塵。

張成大喜,慌忙挪到角落裏,彎腰把那塊分不清顏色的布抓在手裏,撕作兩塊,又坐在地上,用布把兩隻腳分別包上,外麵用一根濕草捆了,自己說道:“這回就能走到彭田鄉了。”

法艦對沿江兩岸的炮台實行轟擊的時候,何如璋正在船政局同著一班屬員飲酒。聽到炮聲,屬員四散奔逃,何如璋亦被親兵攙扶著向後山狂跑。到了山頂,何如璋壯著膽子回首望去,見沿江兩岸炮台早已不複存在,法艦正噴著黑煙向船廠駛來。

何如璋不敢耽擱,同著部分屬員和五十幾名親兵向山後狂奔。

正奔走間,見有幾大隊官兵打著旗號,從不同的方向向船廠瘋趕。

何如璋忙遣親兵去打探消息,不久回報,說福州將軍穆圖善已有飭令下來,無論如何也要阻止法軍上岸。

何如璋這才去看官軍的旗號,見果然是一個“穆”字。

何如璋正沉吟間,一名屬員小聲說道:“大人快走吧,憑穆帥的那幾條破槍,是打不過法人的。我福建水師何等了得,還不是轉眼間,都被法船打進了海底!”

屬員話畢,拉起何如璋便走,一直走到遠離船廠的快安施氏祠才停下腳步。

當地百姓見有頂戴官服的人將祠堂占據,便紛紛聚攏過來打探根底。有嘴不嚴的親兵便對百姓如實說道:“這是船政何大人來此避炮,你們若有好酒好飯隻管端來,必有好處!”

百姓聞知,不僅無人肯孝敬酒飯,反倒慫恿族長出麵,讓何如璋等人離開祠堂,以免驚了先人吃罪不起。

何如璋大怒,命親兵將那族長放翻在地,踢了足有五六十腳才斥退,喝令族長速送酒飯到祠,否則取其性命。

族長含恨而出,很快把村人召集到一起道:“這個姓何的,他把朝廷費了許多銀兩才建起來的船局送給法人,他自己卻跑來我們這裏要酒要飯,大耍威風!我們為何要受他的氣?”

一名百姓道:“您老人家不要聽他放狗屁!他要酒飯沒有,他要狗屎倒可以給他弄一些。”

另一名百姓道:“他是朝廷命官,又帶了許多拿槍的人,我們平頭百姓如何惹得起?還是好歹給他們弄些酒飯吧。當真把他惹急了,都把我們抓進大牢裏,那才叫冤呢!”

族長沉思了一下道:“事到如今,我們也隻好得罪先人了。你們去尋一些幹柴過來,等他們睡熟了,就把幹柴都堆到祠堂的後牆上,然後放起一把火,就算燒不死他們,也能熏他們幾個半死!權當替皇上家懲治他們了。”眾人全稱好計。

夜半時分,快安施氏祠堂果然燃起大火,何如璋等人被濃煙嗆醒,狼狽逃出。到了外麵,漆黑一團,何如璋睡眼朦朧,茫然不知所措。

這時,一名英語通事道:“大人,卑職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前行一裏左右的地方,應該有英國人的一個商行倉庫。我們不如到那裏將就一夜吧。”

何如璋道:“本部院素與洋行沒有什麼來往,如今貿然前去,他如何肯留?”

通事道:“大人容稟。洋人都是唯利是圖的,隻要我們多出幾兩銀子,洋人肯定能答應。”

一行人於是來到洋行倉庫,由通事與他們講好了價錢,便在一處空房子裏住下來。

何如璋此時已是饑乏交迫。便又委通事出麵去與倉庫管事的通融,想再弄些酒飯來吃。通事作好作歹,好不容易用一塊金表求到了一桌飯菜和兩瓶洋酒。

何如璋一見洋酒,眼睛一亮,一把抓過來,菜也顧不上吃,啟開蓋子便連喝了三大口,竟然喝下去小半瓶。

何如璋做過駐日公使,最愛喝洋酒。回國後,在京裏好長一段時間未與洋酒親近,到福州後,才又開始斷斷續續地喝起來。行轅裏沒有人不知他這一癖好。這晚卻又和以往不同,他已長久沒有進食,胃是空的,洋酒雖然不如土酒性烈,但後勁卻比土酒猛。他雖隻喝了三大口,便開始頭暈目眩,分明是醉了。他胡亂吃了兩口東西,便倒地睡去。

第二天,天尚未明,一行人便被倉庫的人逐出,聲稱法人已經登岸搜查,洋行擔不了幹係。何如璋把剩下的洋酒揣在杯裏,便在眾人的簇擁下,步入街市裏。

因肚中饑餓,他走幾步,便要喝上一口洋酒,沿途百姓看得明明白白。何如璋同著眾人直走到兩廣會館,一顆心才算放下。

會館管事的把何如璋接進去,命人置辦酒菜招待,又用大鍋熬了粥分給親兵們喝。哪知何如璋剛剛端起酒杯,外麵已然喧嘩一片,竟然有幾百名當地的百姓,謾罵著往裏麵衝,口口聲聲要捆了這喪盡天良的何大人去送給法人。

何如璋見百姓來得凶猛,時間長了親兵根本攔不住,便順手拿了兩個饅頭揣進懷裏,讓會館管事的開了後門,他帶著十幾名屬員逃將出去。同來的親兵因為在前門和百姓廝打,竟然一個都沒跟出來。出了會館,又走了許久的路,眾人才停下腳。一名屬員道:“大人,我們要到哪裏去?”

何如璋長歎一口氣道:“隻要離開這裏,隨便到哪裏,我們都活命。這裏的百姓,全是些沒良心的刁民。本部院是朝廷命官,他們竟要把本部院捆翻,送給法國人!這不是反了嗎?若在平常,本部院一定把他們,全送到大牢裏去!”

一名屬官聽了這話,想了想便道:“大人所言甚是,我們不如到彭田鄉去。彭田鄉遠離省城,就算法人登岸,想來也不會搜到那裏。”

一行人於是慌慌地出城,從山間小路直奔彭田鄉而去。

馬尾戰後,福建城鄉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大清氣運未曾傾,福建省緣何出佞臣?船政有心私法國,製台索性受夷人。貪心巡撫圖自己,舍命將軍感鬼神。可笑欽差無用輩,空懸聖詔誤朝廷!”

歌謠中的船政指的自然是何如璋,製台是何璟,貪心巡撫說的是張兆棟,舍命將軍是穆圖善。因為孤拔命令法軍登岸後,是穆圖善親自率軍將法軍趕下岸去,使法人欲強占港口為質的陰謀破敗。欽差說的是張佩綸。馬尾一戰,穆圖善威名遠揚,張佩綸和何如璋卻臭名昭著。

張佩綸未及走到彭田鄉,張成便半路消失;何如璋走到彭田鄉的時候,身邊隻剩了一名侍衛。

張佩綸與何如璋很快在彭田鄉的一所破廟會麵。兩個人經過計議,認定福州已被孤拔占領。與其到福州送死,不如在此苟活。

兩個人於是便住在廟裏,每日由侍衛出去討些殘羹剩飯糊口。

後來還是當地人發現廟裏住的人,很像總督衙門尋找的人,於是報了官,兩個人這才得以回來。

左宗棠去世

張佩綸、何如璋出去後,左宗棠突然氣喘加重,病情加劇,一夜之間竟然三次昏迷。

第二天,穆圖善與楊昌浚一麵派軍兵把張佩綸、何如璋二人押往京城,一麵會銜緊急向朝廷報告左宗棠病情,同日又派出快馬去給湘陰左府送信。孝寬兄弟三人見信大哭,當晚便乘船趕往福州。

光緒十一年(公元1885年)四月二十七日,《中法會訂越南條約》簽訂,中法戰爭結束。三日後,左宗棠稍事清醒,問的第一句話竟是:“我沒有聽清,台灣設立行省,誰是首任巡撫?”

守在床邊的楊昌浚含著淚水答道:“季高,您是做夢了吧?台灣設省的事,朝廷還沒下旨呢。”

左宗棠急道:“那就催呀!台灣孤注大洋,不設行省,怎麼能穩固起門戶呢!”

楊昌浚嘶啞著嗓子,說道:“季高啊,這件事我來辦,您就安心養病吧。”

左宗棠喃喃說道:“我怕朝廷不肯聽你的話呀。”說完這句話,左宗棠很痛苦地閉上眼睛。事隔一月,左宗棠的二子左孝寬、三子左孝勳、四子左孝同,帶著十餘名家人,匆匆趕到福州欽差行轅。

左宗棠此時已在原病基礎上,陡添痰湧、痙攣、癲癇諸症,時時神誌昏迷。兄弟三人圍在床前失聲痛哭。

越五日,左宗棠突夢自己騎鶴西行,路遇一使者,口稱:“奉玉帝命,特來迎接太白金星回歸天庭。”

左宗棠醒來大駭,知大限已至,遂遣孝寬請楊昌浚於榻前,口授遺疏一篇,旋吐血薨逝,年七十有三。

遣疏雲:“伏念臣一介書生,蒙文宗顯皇帝特達之知,屢奉三朝,累承重寄,內參樞密,外總師幹,雖馬革裹屍,亦複何恨!而越事和戰,中國強弱一大關鍵也。臣督師南下,迄未大伸撻伐,張我國威,懷恨生平,不能瞑目!渥蒙皇太後、皇上恩禮之隆,叩辭闕廷,甫及一稔,竟無由再覲天顏,犬馬之報,猶待來生。禽鳥之鳴,哀則將死。方今西域初安,東洋思逞,歐洲各國,環視眈眈。若不並力補牢,先期求艾,再有釁隙,愈弱愈甚,振奮愈難,雖欲求之今日而不可得。伏願皇太後、皇上於諸臣中海軍之議,速賜乾斷。凡鐵路、礦務、船炮各政,及早舉行,以策富強之效。然居心為萬事之本,臣猶願皇上益勤典學,無怠萬機;日近正人,廣納讜論;移不急之費以充軍食,節有用之財以濟時艱;上下一心,實事求是。臣雖死日,猶生之年。”

遺疏由楊昌浚代發。

消息傳進京城,朝野震驚。眼望著左宗棠的遺疏,慈禧太後忽然想起福州船政局,想起曾經遍地烽火的陝甘,想起新疆,眼裏就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她當晚把禮親王世鐸、醇親王奕譞、慶王奕劻召進宮裏,吩咐道:“我們把左宗棠從關外召進京師,原本是想讓他享幾天福。哪知道他命運這麼不濟,說去就去了。他的諡號擬沒擬出來呀?聖旨明兒能不能發走啊?”

世鐸跨前一步說道:“回太後話,禮部按著太後的懿旨,給左宗棠擬的諡號是文襄,不知可用不可用,隻等太後最後定奪。奴才進宮的時候,軍機處正在謄抄初擬的聖旨,估計一會兒就能遞進來。”慈禧太後沒再言語。

第二天,致祭大臣古尼音布攜帶祭壇並上諭、禦賜祭文快速趕往福州左宗棠靈前。

左宗棠被朝廷加恩予諡文襄,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並於湖南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其生平政績事實宣付史館,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複。

上諭和禦賜祭文下達不久,李鴻章、曾國荃、郭嵩燾、曾紀澤、劉錦棠、翁同龢、李鴻藻的挽聯也相繼送抵靈前。

李鴻章聯曰: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爭,唯先生知我;焜耀九重詔,文以治內,武以治外,為天下惜公。

曾國荃聯曰:佐聖主東戡福建越,西定回疆。天恩最重武鄉侯,前後愈三十年,實同是鞠躬盡瘁。維賢臣生並湖湘,位兼將相。地下若逢曾太傅,縱橫已萬餘裏,庶無負以人事君。

郭嵩燾聯曰:平生自許武鄉侯,比績量功,拓地為多,掃蕩廓清一萬裏;交誼寧忘孤憤子,乘車戴笠,相逢如舊,契闊死生五十年。

曾紀澤聯曰:昔居南國,戲稱武侯,爵位埒前賢,評將略則更無遺恨;慟哭西州,感懷謝傅,齒牙餘論,登薦章而忝冠群英。

劉錦棠聯曰:為旁求而出,為盡瘁而終,勳威震五服九夷,猶複勞謙避位,強起視師,國史采輿評,應難忘郭、李深謀,伊、周亮節;以謝元受知,以曹參受事,恩遇在一門兩世,迄今柱石中摧,蒼茫獨立,私情及公誼,都付與天山皎月,隴水悲風。

翁同龢聯曰:蓋世豐功猶抱恨;臨分苦語敢忘情?

李鴻藻聯曰:諸葛大名垂宇宙;空同西極過昆侖。

穆圖善與楊昌浚的挽聯是早就擺在靈前的。穆圖善聯曰:憶昔秦隴相隨,攬轡前驅,不數年西域塵清,赫然勒鼎銘鍾,位晉通侯膺上相;竊幸甌福建重會,同舟共濟,甫一稔東瀛浪靖,忽爾騎箕戴鬥,名垂青史照丹心。

楊昌浚聯曰:帝命佐元戎,值大局粗安之時,方期把袂同歸,從公再作耆英會;天不遺一老,重平生知己之感,胡竟騎箕遽去,愧我空懷國土恩。

古尼音布回京複命,隔日蒙慈禧太後召見。古尼音布跪倒磕頭,問太後安、皇上安。

太後徐徐問道:“左宗棠走得還安詳吧?”

古尼音布答道:“回太後話,左宗棠走得還安詳。奴才隻是聽楊昌浚私下說,左宗棠眼睛好像閉得不大好。”

慈禧太後一愣,呆了一呆問:“你沒問問楊昌浚,左宗棠還有什麼心事未了啊?”

古尼音布答道:“回太後話,奴才聽楊昌浚說,左宗棠走前,把家事都料理妥帖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台灣。據楊昌浚講,左宗棠清醒的時候,曾對他再三交代,台灣是我大清東南海疆的門戶,台灣非設行省不足以固門戶。”

慈禧太後未及古尼音布把話講完便眼圈一紅,流出淚來。

兩個月後,大清國頒詔四海,宣布台灣設立行省,以劉銘傳為首任巡撫。署福建浙總督楊昌浚,接到官報的當日,便步出督署來到江邊,麵對家鄉大聲喊道:“季高啊,您的心願朝廷替您了啦!台灣設行省了,您閉眼吧。”

……1983年8月,一位名叫王震的身經百戰的將軍,回想起自己在新疆工作時的經曆,歎道:“解放初,我進軍新疆的路線,就是當年左公西征走過的路線。在那條路上,我還看到當年種的‘左公柳’。走那條路非常艱苦,可以想象,左公走那條路就更艱苦了。左宗棠西征是有功的,否則,祖國西北的大好河山很難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