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小人(2 / 3)

站在伊犁城瞭望塔裏的科爾帕科夫斯基,見伊犁周邊一連多日濃煙翻滾,心下不由一陣慌亂,尤其是得知劉錦棠已經來到北疆,正在對伊犁周邊地形進行視察時,他更是全身顫抖,額頭冒出冷汗。

他一麵派人騎快馬給國內送信,一麵傳令緊急備戰;他本人,則在反複思考逃跑的各條便捷路線。考夫曼此時正在國內參與對大清國的談判,他一接到科爾帕科夫斯基的信,馬上便轉呈沙皇亞曆山大二世。

沙皇看過信後,考夫曼又憂心忡忡地對沙皇說道:“稟陛下,臣竊以為,如果我們停止談判,中國肯定要動用武力收複伊犁。如果那樣,我們不僅要失去伊犁,可能連以前我們在新疆得到的土地也要不保。據科爾帕科夫斯基說,左宗棠離開新疆時,曾再三向新任欽差大臣劉錦棠交代,如果談判決裂,中國不僅要武力收複伊犁,連以前他們失去的土地,也要收回來。左宗棠這個好戰分子,他是我大俄帝國的克星啊!”

沙皇一聽這話,嗷地便蹦起身來,大叫道:“左宗棠不是好戰嗎?我們就和他打上一仗!”

考夫曼一見沙皇失去理智,急忙奏道:“陛下,發動一場毫無勝利希望的戰爭,是不劃算的!陛下一定要三思啊!”

沙皇一屁股坐下去,極不情願地說了一句:“曾紀澤這個人,也不好對付啊!”

考夫曼不失時機地說道:“稟陛下,臣竊以為,比起毫無勝算的戰爭來,我們在談判中所得的利益,相對會更大些。”

亞曆山大二世痛苦地閉上眼睛。

趕往蘭州的途中,左宗棠接到聖旨:命張曜署理幫辦軍務;實授曾國荃為陝甘總督,曾國荃未到任前,陝甘總督著甘肅布政使楊昌浚署理。左宗棠回到蘭州,楊昌浚率蘭州的大小官員出郭三十裏迎接。

見禮畢,楊昌浚挽住左宗棠的那雙因激動而顫抖的手,小聲吟誦了一首他自撰的七絕:“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

楊昌浚吟完最後一個字,左宗棠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許久,左宗棠的情緒才有些穩定,他拍著楊昌浚的手說道:“石泉哪,你的詩好是好,隻是還不太貼切。‘大將籌邊尚未還’,就不該現在說,現在應該改作‘大將籌邊已回還’。”

楊昌浚含淚笑道:“季高,我寫這首詩的時候,南疆八城剛剛收複,你還正在肅州,尚無歸期呀。”楊昌浚話畢,把左宗棠重新扶進轎裏。

到蘭州後,左宗棠又把陝甘的事情向楊昌浚交割了一番,這才安排進京事宜。其間,接到福建船政局提調吳大廷的來信。吳大廷主要是向左宗棠索詩。

吳大廷字彤雲,是湖南沅陵人,與左宗棠是老相識。老相識來函索詩,左宗棠不好拒絕,於是作了兩首絕句交差。一首曰:“浩蕩風塵使節邊,敵巢回首意茫然。五年一覺清涼夢,茶半香初海國天。”二首曰:“雙清心跡擬名臣,朔雪炎風見在身。且蹴昆侖令西倒,再勤詩酒老湘濱。”

其間,得知左宗棠即將離甘,甘肅書畫家顧超作《秋山無盡圖》一幅,請左宗棠題詩留念。左宗棠趁著病情稍緩,題詩一首:“行盡秋山路幾重?故山回首白雲封。阿超知我歸心急,為畫江南千萬峰。”

其間,大清國立國以來第一家機械化毛紡廠——甘肅織呢局正式在蘭州開工生產。左宗棠聞訊之下,抱病出席了開工儀式並題寫了匾額。

升任兩江總督

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十二月初四,左宗棠將陝甘及新疆各事料理完畢,正式離開蘭州總督衙門赴京。

左宗棠一行人由西安再抵潼關,由潼關渡黃河入晉北上,曆經五十幾天的顛簸,終於轉年正月二十七日從崇文門進京,當晚住進湖南善化會館。

左宗棠到京後,駐英、法兩國公使兼駐俄公使伊犁事件交涉欽差大臣曾紀澤,代表本國政府,在俄國都城聖彼得堡,與俄國外交大臣吉爾斯重新簽訂了震驚世界的《中俄伊犁條約》(又稱《中俄改訂條約》)。該條約雖未將崇厚原訂之約全盤推翻,但總算爭回了以前劃失的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把損失降到了最低點。這也是晚清曆史上,最讓國人揚眉吐氣的一個條約。

左宗棠當即給劉錦棠書函一封,通報《中俄改訂條約》的簽訂情況:“此次劼剛所議俄事尚無不協,畫押後仍返英都,而令邵小村參讚持所議新約先歸複命。”又說:“栽桑、種樹、養蠶、學織、畜牧、溝洫,均新疆當務之急,各局司事務求曉事之人,明者自己鑒及。”

左宗棠人雖已到京師,最放心不下的還是新疆。左宗棠在善化會館住了五日,感覺精神略可支持,這才依例移住賢良寺,安排進宮麵聖的事。五月二十八日,左宗棠抱病隨文武大臣進宮麵聖。兩宮太後照例是簾內端坐,前麵坐著的是年僅十一歲的小皇帝光緒。

問話自然都是慈禧太後發起,不過是新疆以前怎麼樣,現在怎麼樣,一路是否還安靜等話。左宗棠一一作答。

慈禧太後最後才道:“左宗棠啊,你在外麵待久了,現在來到京城,每天上朝都要起得很早,你又有病,想必多有不便吧?”

左宗棠忙答道:“回太後話,臣自到陝甘,身體一直不怎麼好,但每天隻睡到五更必起床視事;大軍出關以後,臣每日睡得更少,有時三更天起床,有時四更起床,那才真叫早啊!”

慈禧太後忙笑道:“你能這樣就好。你很能辦事,我們和皇上都知道,你跪安吧。”

左宗棠下來不久,聖旨便頒下:“大學士左宗棠,管理兵部事務,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左宗棠接旨的當日就上折以“宿恙舉發,手足拘急痛楚,頭暈耳聾”為由,懇請開缺各差回籍養疾。上自然不準,但賞假三個月在京師調理。

左宗棠在賢良寺養病期間,大內總管、慈禧太後身邊最得寵的太監李蓮英,來看望他。

李蓮英為了能給左宗棠留個好印象,特命人從江南運來野山茭一竹筐,又在京城命人精選上等紅辣椒兩串,作為給左宗棠的見麵禮。

但左宗棠並沒有見李蓮英,他讓身邊的侍衛傳話給李蓮英:“老夫此次患的是羞症,不能見生人,更不能吃山茭和辣椒。李總管的心意老夫心領了。”

李蓮英離去許久,左宗棠仍大罵閹奴不止。但李蓮英畢竟不是安德海,他自有對付左宗棠的辦法。

李蓮英是直隸河間人,綽號皮硝李,鹹豐時自閹為宦。李生來性狡黠,最會見風使舵,又梳得一手好發髻,頗得慈禧太後歡心。安德海被丁寶楨誅殺後,慈禧把他從梳頭房太監拔擢為總管太監,漸漸開始紅起來。他從此以後便仗著慈禧的後台,開始廣植私黨,賣官鬻爵,並時不時地在慈禧太後麵前幹預國政,竟能累累得逞,連恭親王都要敬著他。

一日,李蓮英看慈禧太後心情不是很好,便借機說道:“老佛爺,奴才聽外麵的人說,左宗棠自打進京,整日戴著個黑黑的洋玻璃鏡子,逼著京官請他吃飯、看戲,還讓人送銀子給他花。奴才聽了這話,私下就想,這姓左的,不是要辜負老佛爺對他的那片心嗎?”

慈禧太後聽了這話,當時一句話也沒說,但私下裏,卻把恭親王傳進宮來,問道:“左宗棠究竟病得怎麼樣了?我聽人說,他進京以後,一直戴著個黑黑的洋玻璃鏡子,是不是真的呀?恭親王啊,你有時間去勸勸他。京官非比外任,做事啊,不能太跋扈。他對大清的功勞,自己不說,朝廷都記著呐。”

恭親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隻能連連稱是。

三個月後,左宗棠病情雖見好轉,但仍不能理事,奏請續假繼續養病,上準。左宗棠養病期間,慈安太後因病歿於宮中。

同年五月十二日,左宗棠頭暈減輕,自恃可以當差,遂銷假到軍機處當值。哪知當值的第二天,就奉命出都到涿州,沿永定河上下,察看水利工程,整整一月方還。

這是左宗棠自到京後首次辦差,興致頗高。回京不久,竟然就不顧年邁體衰,連上《前赴涿州履勘水利工程商定修浚事宜》和《複陳涿州工作已可就緒情形》二折,算是複命。

但兩折遞上後便沒了下文,顯然是遭了留中不發的命運。左宗棠納罕了多日,卻又不能問,真正把他急得不行。

還有一點也讓左宗棠不解:每逢上朝,慈禧太後竟與以前大不相同,竟然不再給他好臉子,也不再向他問話、討主意,分明是把他當成了一個閑臣、庸臣來對待。

左宗棠愈發不解,終於又一次病倒在賢良寺裏。這一病,竟病到農曆九月份,仍不見減輕;偏巧這時,兩江總督劉坤一任滿,上折奏請入京覲見。

慈禧太後於是就把恭親王召進來,吩咐道:“左宗棠從打進京,就一直鬧意氣,許多大臣都對他有成見,他這京官是不能再做了。好在劉坤一任滿,就把他放到兩江去吧,順便讓他整理一下沿江防務,練練兵。”

恭親王明知道這麼做對左宗棠大是不公,但沒敢反駁。

說起來,這都是閹奴的可恨,慈禧太後把左宗棠有病說成是鬧意氣。聖旨當晚便下到賢良寺:“大學士左宗棠,著補授兩江總督,兼充辦理南洋通商事務大臣。”

說也煞是作怪,聖旨到前,左宗棠尚頭痛胸悶不止,接旨後,倒忽然有些輕鬆起來,當晚就睡得極其安穩;五日後,竟然能下床走路了。

左宗棠於是先上《病痊銷假》一折,隨後又上《懇賞假回籍省墓並查閱長江水師會商上遊布置事宜》一折。折子遞進宮去,慈禧太後冷笑了兩聲,提筆照準。在太後的心裏,這左宗棠在京裏鬧意氣,已是鐵案如山了。這件事,不僅左宗棠蒙在鼓裏,連恭親王也始終蒙在鼓裏。

事隔八天後,左宗棠陛辭出京,取道直隸、河南、湖北,過洞庭湖,順利抵達一別二十一年的湘陰。

沿途自有各省督撫與當地地方官接送,次子孝寬率兩個弟弟孝勳、孝同,親到湖南省城長沙迎候。

一見到齊齊跪在自己麵前的三個兒子,左宗棠一下子想起了長子孝威,眼裏不由自主便流出淚來。

左宗棠此次榮歸故裏,雖是衣錦還鄉,但內心的傷感卻大於喜悅。昔時老友,如今隻剩郭嵩燾一個,也是皓首銀眉、滿目滄桑。

郭嵩燾是大清國的第一位駐外公使,也是第一位受人彈劾最多的公使。他駐外不足一年,便被迫回國,退居故裏,每日與青山綠水為伴。

一妻兩妾原本是左宗棠的驕傲,如今隻剩了一妾,卻又有病在床多時,眼見也是去日無多了。一妾的壽材早已備好,左宗棠本人的壽材,也在他離開肅州前便已運了回來。

左宗棠省墓之後,沒有在家多耽擱,便包租了一艘大商船,帶上一家大小,趕往兩江任所。湘陰的田產房屋等物,隻委了幾名下人照料。

左宗棠已到垂暮之年,他是應該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了。郭嵩燾扶杖趕到碼頭為左宗棠一家送行。

左宗棠到江寧的當天就拜印視事。一個月後,又出省城到瓜州、揚州、清江、高郵等地閱兵,並查看南運河、淮河水利,提出“引淮歸海”的治水方案。

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四月十一日,左宗棠身體恢複如常,遂決定乘船東下,在鎮江、常州、福山、蘇州、太湖、吳淞等地,視察一下江海防務。

左宗棠的官船在通過上海租界時,各國軍、商兩界人物為睹左爵相風采,都持中國龍旗迎接,一時觀者如堵。

六月初十,七十歲的左宗棠乘船到江北閱兵後,不期在南行途中舊病複發,且愈演愈烈,回省後不僅連連咯血,頭目亦開始腫爛。

但他身躺在病榻之上,心卻仍係新疆。他把文案傳到床前,為劉錦棠口述一函,提出:“新疆改設行省,冀可長治久安,否則邊地多於腹地,武官多於文官,轉瞬不堪設想。文卿、和甫諸公隻顧目前,敷衍完事,以無暇謀及久長。都中人士能深知此事原委者少,恐無複議論及之者矣。麾下所處頗難,唯有靜聽廷論一法,然隨眾畫諾,卻似不可。弟上年在樞垣,曾以伊犁複後必須置省,機不可失,為賢王誦之,不知仍能記憶否?遇有機會,或當補牘。”

劉錦棠接到左宗棠的書信不久,即向朝廷遞上一折,提出新疆建省的具體方案。

遭太監戲弄

病中的左宗棠得知劉錦棠就新疆建省一事拿出了具體的方案,也急忙把起稿師爺傳到榻前,口授《新疆行省急宜議設,關外防軍難以遽裁》一折。

該折這樣寫道:“查新疆地周兩萬裏,與陝甘督臣、陝西撫臣治所均相距甚遠。從前分設將軍、都統、參讚、辦事、領隊、幫辦、協辦大臣,換防總兵各員,布置不為不密。然治兵之官多,治民之官少,已有偏重之勢。”又說:“夫福建之台灣,僅海外一島耳。由省垣至彼,輪船一晝夜可達,其地延袤千有餘裏,較之新疆十分之一耳。其文職有道、有府、有廳、有縣。而日本事宜,議者尚有移駐巡撫之請。況新疆為陝甘、山西各邊及京師屏蔽,關係綦重,非僅台灣之比。且地大物博,承平時牛羊、麥麵、蔬果之賤,澆植、貿易之利,金礦、銅礦之旺,徭役、賦稅之簡,哈薩克茶馬、布匹、絲緞互市之利,又皆什伯內地,逐漸經理,可望與腹省腴地齊觀,於度支亦非有所耗也。”

折子拜發,左宗棠因連日勞累病勢增劇,不得不奏懇開缺回籍。聖旨下,照例不準,隻賞假三個月,命其在任所調理。

左宗棠此次發病卻大異於前,竟一直調理到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三月份,仍未見好轉,於是不得不再次陳情於上,奏懇開缺回籍。

但朝廷此次並未依例賞假,而是下旨就海防一事詢問布置機宜,蓋因此時法國正對大清屬國越南實行大肆侵犯,並逼迫越南與之訂立了《順化條約》,獲得對越南的“保護權”。此時的大清國朝廷,眼見自己的屬國硬被法國奪走,卻並未派出重兵去與法國在越南軍隊交戰,但又擔心法國趁勢在海上對大清國實行攻擊,故有此一議。

左宗棠接旨不久,即抱病上了《籌辦海防會商布置機宜》一折,對南洋海防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將白茅沙視為長江總要門戶,在此安設堅船大炮,力扼此津,並在江陰加強防守”“自古談邊防者,不外守、戰與和,而就三者言之,亦有次第,必能守而後能戰,能戰而後能和。和局可暫不可常,其不得已而出於戰,乃意中必有之事。”

左宗棠上此折時已年高七十有一,又累受病痛折磨,但仍頭腦清醒,反應敏捷。這大概也正是朝廷不肯輕易放他回籍的原因。

左宗棠隨後又給李鴻章急函一封,指出:“法國侵略越南,其意並不在越南,實欲通過越南,進窺我滇粵矣。”函後又讚揚劉永福“在河內大捷,足寒賊膽而快人心”。

信函發走,左宗棠開始全身心地關注起法越戰事,不知不覺中,病勢竟然減輕,竟很快能下地走路了。病魔一撤,精神自然就好,他馬上又給朝廷拜發了《敬籌南洋應辦邊務機宜》一折。

在折中,左宗棠堅稱:“唯越若不存,剝床以膚,將成西南巨患;劉永福一失,越南全境無與支持,倘為法人所用,更貽滇、粵之患。事機紛乘,間不容發。及今為之,已苦其緩;若再置之不理,西南之禍豈有窮期?”又向朝廷表示:“臣當於巡勘崇、寶海後,率新募各營回湘繼進,以赴戎機,斷不敢置身局外,致負恩知也。”左宗棠的豪氣再次衝天而起。

折子拜發後,左宗棠不顧家人及屬員的勸阻,第再次乘船東下,巡視江海防務,直至崇明、寶山。船過上海租界,左宗棠為示自己身體健康,仍能督兵再戰,竟下船與各國領事見麵。各國領事見左宗棠談起戰事來神采飛揚,無不稱奇,皆曰大清之左爵相,真乃戰神轉世也。一時觀者如堵,紛紛傳頌。

左宗棠乘船南返途中,不期突遇特大暴風。一時間,舟在浪尖上跳躍,似野馬脫韁,好像在空中飛舞。船上一幹人眾無不東倒西歪,無法把持,左宗棠亦暈倒過去,風息後方醒。醒來後,左宗棠不僅舊患悉數盡發,左眼亦從此失明。

左宗棠回到督署,連夜上折,向朝廷彙報自己的病情及左目失明的情況;在奏懇準予開缺回籍的同時,又附片請擇裕祿、楊昌浚、曾國荃三人中一人出任江督。

光緒十年(公元1884年)正月十二,聖旨遞進兩江總督衙門:“左宗棠著準其開缺,賞假四個月,回籍安心調理。曾國荃署理兩江總督,兼辦理通商事務大臣。”

越六日,左宗棠又接一旨:“內閣學士周德潤奏勳臣不宜引退,請旨責以大義,令其在任調理等語。左宗棠勤勞懋著,朝廷倚任方殷。當此時局艱難,尤賴二三勳舊之臣竭誠幹濟,豈肯任其功成身退,遽賦歸田?隻因該大學士目疾增劇,而兩江地大物博,政務殷煩,又難靜心調攝,是以降旨準其開總督之缺,仍賞假四個月回籍。原欲其安心調理,俾得早日就痊,出膺重寄。該大學士素著公忠,諒不至稍耽安逸,著即趕緊調治,一俟稍愈,不必拘定日期,即行銷假,以副委任。”聖旨隻給左宗棠賞假四個月回籍養病,仍不準開缺。

左宗棠於是讓孝寬督促家人打點行裝,料理回籍各事宜。曾國荃很快來到江寧接印。

從鹹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十二月左宗棠署理浙江巡撫算起,左宗棠與曾國荃已經二十三年沒有見麵了。相見之下,兩個人竟然抱在一起,許久不肯放手。

曾國荃抱著左宗棠,一邊流淚一邊說道:“好哥哥,沅甫一直想著您啊!”

左宗棠哽咽著說道:“九弟,您要對我還有氣,就罵我一頓吧。有些事情,我不是有意的呀!我三年前回籍省墓,特意到滌生的墓前磕了三個響頭。我對滌生說,我左宗棠能有今天,全是他一手托起來的。可他臨走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話!九弟,我左宗棠對不住你曾家兄弟呀!”

曾國荃一邊替左宗棠擦眼淚,一邊說:“我們是兄弟!我們永遠都是兄弟!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您的身子骨可不能大意呀。您哪,聽我一句勸,先不要忙著回籍。我明兒找個好些的洋醫生給您瞧瞧。等病好了以後啊,您再回籍也不遲。”

左宗棠鬆開手,讓人給曾國荃放了座,這才說道:“在京期間,我發現,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小人!否則他們會絞盡腦汁使壞,像蒼蠅一樣煩人。現在,我已經病入膏肓了,熬不幾天。九弟,我離開後,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啊。我聽說,劼剛賢侄的身子骨不大強壯?”

曾國荃答道:“都是讓俄國人氣的!”

當晚,有消息紛傳,說法國遠東艦隊有可能襲擊南洋水師。鑒於這種情況,左宗棠第二天便抱病與曾國荃辦了交接,並就南洋海防的情形,對曾國荃做了一番交代。

交印的第五天,左宗棠即率家人抬著棺櫬乘船南返,曾國荃率一應僚屬親自護送至碼頭方回。船行中途,左宗棠忽接一旨,言稱越事愈棘,命左宗棠快速入京覲見。

左宗棠隻得與家人分手,改道進京,仍居賢良寺。左宗棠的棺櫬單放進寺裏的一間空屋子裏。

稍事歇息便陛見,陛見的當天便有旨下來:“左宗棠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該大學士卓著勳績,年逾七旬,加恩毋庸常川入直,遇有緊要事件,豫備傳問,並管理神機營事務。所有應派各項差使,均毋庸開列,以示體恤。”

左宗棠接旨以後,認為朝廷是準備讓其終老京師了,許多王公大臣也有此觀點。但李蓮英卻還沒有把左宗棠戲耍夠。

閏五月初七,左宗棠因用內閣印行文讓提督黃少春率所部赴鎮南關抗法,遭禦史參劾。

慈禧太後本打算把禦史的折子留中不發,但李蓮英卻對慈禧太後說:“奴才聽外間傳說,左宗棠此次是藐抗祖製,不重處無以服人。外間還說,左宗棠在陝甘的時候啊,就是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奴才有時就想啊,左宗棠功勞是大,但他功勞再大,還能大過曾國藩嗎?曾國藩就從來不做違製的事。奴才是真怕外間誤解朝廷啊!左宗棠也真是的,他怎麼就不知道朝廷對他的好呢?”

慈禧太後思慮再三,第二天就頒下懿旨,將左宗棠以違製罪被降二級留用。

十日後,在奉旨保薦人才時,左宗棠因保薦曾紀澤出任兩江總督,魏光燾亦堪任督撫重任,再次被人以體製不合參劾,折子雖被留中不發,但再次被降調二級。

同年七月初六,是光緒壽誕,依例京師大小臣工均須進宮參拜。

左宗棠因為三日前法軍襲擊馬尾,福建船政局悉被轟毀而舊病複發,臥床不起,未往參拜,又一次被參劾。朝廷下旨將其交部議處,並比照禦門大典不到罰俸一年例,罰俸一年。這都是李蓮英的“功勞”。

同時,大清國頒詔四海,被迫對法國宣戰。

這時,李蓮英又抓住機會對慈禧太後進言道:“老佛爺,奴才上日聽去賢良寺給左宗棠瞧病的太醫講,左宗棠臥房的門旁貼了一副對子,挺有意思,奴才就問他是什麼對子,他一說,奴才一聽,還當真挺有意思,奴才就記下來了。”

慈禧太後就問:“什麼對子值得你記下來呀?你說說看。”

李蓮英便道:“這副對子的上聯是‘天下衣冠京邑盛’。”

慈禧太後便笑道:“他這對子說得不差,這沒什麼大驚小怪。京師是我大清的都城,原本就該京邑盛。他的下聯呢?”

李蓮英忙道:“這意思就在這下聯裏頭,是:中興人物楚材多。聽太醫講,左宗棠那日跟他解釋說,他這副對子的前一句,是說京城裏皇親國戚都是衣裳架子,什麼大事都辦不了,隻是擺設。後一句是說,隻有湖南才出國家的棟梁之材。”

李蓮英未及把話說完,慈禧太後就一愣道:“他怎麼這麼說呀?他眼睛裏還有誰呀?看樣子,京師還是太小,裝不下他呀!”

見自己杜撰出來的這則故事,竟當真把慈禧太後惹惱了,李蓮英的內心自是歡喜異常。就是當晚,病中的左宗棠接到聖旨:“大學士左宗棠,著授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

左宗棠知道如今法艦縱橫南洋海麵,福建、台灣勢危,遂不敢以病辭,隻得在接旨的第二日早上,抱病扶杖進宮請訓,很快抬著棺櫬由通州、德州、濟寧南下赴福建。

恭親王早在中法交戰之初便以“用人不當,委靡因循”,被慈禧太後罷去一切職務,回家賦閑。軍機處領班此時是禮親王世鐸,總理衙門領班則由慶郡王奕劻出任。這兩個人都對左宗棠不懷好感,自然不可能上折去為他講話。

同年九月三十日,大清國頒詔中外,宣布新疆正式設立行省,詔賞劉錦棠頭品頂戴兵部尚書銜出任首任巡撫,魏光燾出任首任布政使。

眾所周知,大清國的一省巡撫一般都例兼二品兵部侍郎,隻有總督才例兼一品兵部尚書。劉錦棠是截止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兼署一品兵部尚書的巡撫。

一個月後,左宗棠抵達福州,當日即抱病在福州將軍穆圖善、署福建浙總督楊昌浚的陪同下,赴馬尾查看船政局被毀情況。福建浙總督何璟因“臨事昏庸”被革職勒令休致,已離開福州回籍。

法艦開炮

轎至馬尾,船政局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眼望著殘垣斷壁和滿地的瓦礫,左宗棠心疼萬分地問楊昌浚:“何子峨呢?張幼樵呢?他們兩個怎麼不來見我?”

楊昌浚小聲答道:“自打法艦宣戰的那一刻起,他們兩個就沒了蹤影。何製軍派人找過,沒找著;我護理督篆後,也一直在找他們,至今還無下落。昨兒聖諭還在詢問他們兩個的去處呢。”

穆圖善氣憤地說道:“船政局生生讓他們兩個給毀了!”左宗棠沒有言語。

何子峨和張幼樵是兩個什麼人物呢?福州船政局明明是讓孤拔率領的法國軍艦摧毀的,穆圖善怎麼說是讓他們兩個給毀的呢?

從馬尾回到欽差行轅,左宗棠把穆圖善、楊昌浚請過來,詳細詢問張佩綸到福建後的所作所為,以及法國遠東艦隊正式與福建水師交火後,張佩綸、何如璋都采取了哪些防禦措施。因為這也是朝廷交給他的任務之一。

翌日,左宗棠又抱病找了福建船政局和巡撫衙門的其他在事官員了解情況,當時情形才基本清楚。

何子峨原名何如璋,時年四十七歲,是督辦福建船政大臣;張幼樵原名張佩綸,時年三十七歲,本是都察院的署理左副都禦史,是有名的清流派。中、法兩國軍隊在越南北圻交火後,為加強海上防務,被慈禧太後臨時派到福建,會辦海疆事務。

哪知張佩綸一到福建,便總攬了福建的所有海上防務,後來連船政局也被他攬入懷中。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張佩綸這個人不光八股文寫得好,口才也十分了得。加之人長得俊美,高高的個子,白淨的麵皮,一根油光錚亮的辮子,配著三撇很傲氣的短胡子,散發出一種蒸蒸日上的朝氣,很得慈禧太後的歡心。

張佩綸居京時,每次遞的折子,慈禧太後不看上三遍絕不罷手;每次召見,沒有半個時辰,張佩綸休想出宮。有慈禧太後這麼一個重量級的人物為他造勢,張佩綸毫不費力便成了大名流、大明星。他的許多翰林同年都嫉妒得直哭。張佩綸的成名過程,左宗棠都知道。

你想,太後麵前這麼紅的一個人到了福建,哪個敢惹他呢?

當時的福建浙總督是何璟,福州將軍是穆圖善,福建巡撫是張兆棟,督辦福建船政大臣是何如璋。但穆圖善所管轄的陸路防務卻不準張佩綸染指,張佩綸也懶得去理穆圖善。

張佩綸很快便開始大刀闊斧地按照他的設想,重新布置起防務來。他把何璟、張兆棟、何如璋三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布置好的防務,統統廢除,另起爐灶。他以沿江各炮台設置不當為由,飭令防軍按著他畫好的圖形另築炮台;營盤更不許亂紮,全要按著圖形辦理。稍有差池,他對水師官兵非打即罵,表現得很是瘋狂。

法國與大清正式失和前夕,法國海軍上將孤拔已奉國內指令,帶領他的遠東艦隊進入福州江麵,與福建兵船同泊。

眼見開戰在即,鑒於中法海上實力相差太過懸殊,對張佩綸比較了解的李鴻章,飛速給福建浙總督何璟和督辦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各致電一封,稱:“我自度兵輪不敵,莫如全調他往,騰出一座空廠,彼即暫據,事定必原物歸還。否則一經轟毀,從此海防根本掃盡,力難複興。”請何璟與何如璋“密圖之”。李鴻章唯恐何璟等看不清形勢,又致電總理衙門,建議:“兩害相形取其輕,事急莫如騰空船廠,撤全軍,以顧省城根本為第一要義。”“總以勿呆守馬尾,避其銳氣,伺隙而為方妙。”李鴻章發電報這件事,左宗棠也知道。因為海上防禦是李鴻章的管轄範圍,左宗棠沒有多言語。左宗棠當時想,李鴻章所提將船廠設備轉移或許是個好辦法,中法海上實力的確相差懸殊。

但何璟與何如璋卻不敢做主,反倒讓張佩綸拿主意。

張佩綸哈哈大笑道:“兵法雲:兩軍相逢勇者勝。上頭命本部院是來對付法酋的,不是來看風景的。法酋孤拔若敢開戰,本部院便演一出赤壁大戰給幾位看。隻要本部院略施手段,法艦定然灰飛煙滅。”

有了張佩綸這話壯膽,船局不但未搬離馬尾,而且照常開工。不久,張佩綸又把福建分泊在各處的大小船隻,全部調到福州江麵,與福建水師兵船泊在一起,有的甚至與法國鐵甲艦首尾相接。孤拔見此大喜。張佩綸的理論是:船多勢眾。

當時,福建水師有艦七艘,船政局造好剛剛下水的艦船兩艘,已造好尚未下水的艦船兩艘,艦隻共十五艘。

一時間,福建馬尾江麵船來艦往,好不熱鬧。

張佩綸手搖扇子站在旗艦甲板上,意氣風發,一會兒吟詩一首,一會兒填詞一首,又頗自負地放大聲音,對著身邊的一班馬屁隨員說道:“想那三國周郎赤壁,也不過如此!”

隨員中有腦筋快的急忙回應道:“三國周郎焉敢和大人您比!周郎使用的是什麼船?您老指揮的又是什麼船?大人也太自謙了!”

張佩綸愈發高興,忙命人去請張撫台與何船政,一同來船上看操,免得二人心裏不舒服。

張兆棟因有事纏身沒有前來,何如璋到後,卻把張佩綸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欽差大人,老哥至今尚在疑惑,您老把船局造好的四艘漕運船隻調來,莫非是想改成戰船?”

張佩綸一聽這話,忙又把水師以外的四隻大船看了看,見上麵果然沒有安裝炮具,這才知道,是自己為了熱鬧,做了件極其荒唐的事。但他偏嘴硬,口裏說道:“漕運船隻調度適宜,照樣可以打人。”

何如璋見張佩綸如此說,便不再言語,任著張佩綸胡鬧。

張佩綸當晚又急電朝廷,稱:“彼深入,非戰外海;敵船多敵勝,我船多我勝;促南北速以船入口,勿失機養患。”張佩綸還嫌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