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督軍
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原本冰天雪地的喀什噶爾,在這一天,忽然出現了百年不遇的返暖現象。一時間陽光出奇地發熱,大地也開始冰消雪化,仿佛春天已經來到。
劉錦棠緊緊抓住這天賜良機,號令全軍快速集結,並於該日午後離開喀什噶爾,飛速馳往和闐。和闐守敵正在籌備新年的事情,官軍突至,真正叫猝不及防,除了在城頭豎起白旗請降,再無第二條路可走。
至此,除伊犁尚在俄軍手裏外,新疆南北二路全部收複。
捷報遞到肅州的時候,已經是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正月初七。
左宗棠讀了捷報,滿心歡喜,當即傳文案進來,口述了《新疆應否改設行省、開置郡縣請敕會議》一折,鄭重向朝廷提出了將新疆改行省、置郡縣的建議。
折子拜發,左宗棠又給劉錦棠書就快函一封,囑劉錦棠給俄國土耳其斯坦總督考夫曼寫信,讓考夫曼交出大清國朝廷欽犯伯克?胡裏等逃入俄境之匪首。
左宗棠認為,按常理推算,此時向俄國索要欽犯,俄國理屈詞窮,應該能夠把逃犯交還中國。
左宗棠函稱:“索取首逆,看其如何回答。以常情言之,土耳其斯坦總督理屈詞窮,固宜無所借口。”
劉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後,馬上給考夫曼致函一封,向其索要欽犯伯克?胡裏等人,但考夫曼根本不予理睬。
左宗棠此時正派員奔赴湖州一帶,大量招募湖州蠶工,派蠶工帶桑秧、蠶具到甘,由地方衙門出具相應銀兩,在甘大量授徒養蠶。左宗棠決定在甘肅發展絲織業。
左宗棠另委員籌措資金,準備在蘭州創辦織呢局。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二月初九,聖旨遞進肅州。
左宗棠整冠撣衣,步入官廳跪倒接旨。
這自然又是頒獎聖諭:“欽差大臣、大學士、陝甘總督左宗棠,籌兵籌餉,備曆艱辛,卒能謀出萬全,膚公迅奏,加恩由一等伯晉為二等侯。候補三品京堂劉錦棠,智勇深沉,出奇製勝,用能功宣絕域,著由騎都尉世職晉為二等男,遇有三品京堂缺出,開列在前……”聖旨最後又特別強調這樣一句:“伯克?胡裏等,仍著該大臣等督飭劉錦棠等設法擒拿,毋任漏網。”以示新疆雖複,但尚非盡善盡美之意。
左宗棠終於成了繼曾國藩之後的又一位漢人侯爺;劉錦棠也因為收複新疆而晉封男爵。
就在聖旨下達的同時,總理衙門開始向俄國駐華代理公使凱陽德,通過外交途徑,交涉索還伊犁一事。這時,幫辦軍務劉典在蘭州病發,不能理事,上折懇請回籍養疾。
左宗棠無奈之下,隻好以“年老體弱多病,難以兼顧”為由,上折奏請敕浙江已革巡撫楊昌浚,迅赴蘭州幫辦甘肅新疆善後事宜,上準。楊昌浚為什麼是已革巡撫呢?這還是因為餘杭城葛畢氏一案所受的牽累。所謂葛畢氏一案,就是眾所周知的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時任浙江巡撫的楊昌浚,因失察罪,被革職降四級使用。左宗棠私下認為,如果此時不及時拉楊昌浚一把,楊昌浚此生恐怕再難有出頭之日了。楊昌浚畢竟是左宗棠相交多年的生死弟兄啊。
同年六月二十一日,總理衙門在與俄駐華代理公使凱陽德交涉無果的情況下,隻好奏派吏部侍郎、前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出使俄國,交涉收回伊犁等事宜。
消息傳至肅州,左宗棠當即檄飭在北疆的金順等人,命其快速督軍趕赴伊犁周邊,準備在交涉不成的時候,用武力收複伊犁。
金順接到飭文不敢怠慢,趕緊調兵遣將悄悄布置;在喀什噶爾料理善後的劉錦棠,也調老湘軍馬、步數營,離開南疆,悄然開向伊犁。
年底,左宗棠飭劉錦棠在新疆阿克蘇設立製造局和庫車火藥局,並恢複新疆鐵廠的生產。經左宗棠奏請朝廷,新疆鐵廠準招商辦理。
不久,劉典病逝於蘭州。
光緒五年(公元1879年)初,左宗棠檄飭上海轉運局胡雪岩,在上海辦理訂購機器、雇用德國技師一事,擬在肅州試采黃金、石油等礦。
左宗棠上折提出:“礦務須由官辦,但官辦不若包商開辦,故須官辦開其先,商辦承其後。”
左宗棠決定利用自己的有生之年,盡可能多地為國家辦幾件事。
同年八月十七日,大清國駐俄國頭等公使、伊犁談判全權代表崇厚,在俄國與俄外務部大臣吉爾斯,就索還伊犁一事,簽訂了條約。因簽署地在俄國的裏瓦幾亞,又稱《裏瓦幾亞條約》。該條約共十八條,另有《璦琿專條》、《兵費及恤款專條》以及《陸路通商章程》十七條。該條約主要內容為:一、中國僅收回伊犁城,但俄國割去伊犁西麵霍爾果斯河以西、伊犁南麵特克斯河流域和塔爾巴哈台地區齋桑湖以東的土地;二、俄國可在蒙古及新疆全境免稅進行貿易;三、中國向俄國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折合白銀二百八十萬兩)。另外還有擴大通商路線,開放鬆花江,在嘉峪關、烏魯木齊、哈密等處增設領事等條款。
當崇厚與吉爾斯簽訂的這個條約通過聖旨的形式發到肅州後,左宗棠未及讀完,已是氣得須發怒張,渾身亂抖,口裏大罵道:“崇厚誤國!崇厚誤國!我要上折,崇厚簽的這個條約,是賣國條約!是坑害國家的條約!朝廷不能允準!若批準這個條約,伊犁九城將不複存在,國家受害大矣。”
左宗棠說到做到,很快拜發《複陳交收伊犁事宜折》,堅稱:“諭旨允行,則實受其害,應設法挽回,以維全局。”
左宗棠已打定主意,如果朝廷當真批準這個條約,他就回京當麵向慈禧太後陳述自己的不同意見,用武力收複伊犁。
左宗棠之後,又有兩江總督沈葆楨等一些督撫上的奏折,認為:“俄人要挾太甚,應將崇厚所議作罷。”
但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等少數人卻認為:“先允後翻,其曲在我。”同意允準崇厚所簽之約。李鴻章最擔心的是“釁由此開”。
在接旨的當天,李鴻章曾對盛宣懷說過這樣一句話:“簽約又毀約,各國均無成案。如果俄國聯絡西洋各國發難於我,我大清如何招架得了啊!”
李鴻章的折子遞進京師,馬上便招來一片罵聲。
一時間,大清國上空,奏折、條陳往來飛舞,公說公理,婆說婆理,各不相讓,吵得幾近天翻地覆。
不久,左宗棠又接一旨:“通政使司由劉錦棠補授。”
同年十一月初五,左宗棠收到聖旨。因為崇厚即將回國複命,朝廷命左宗棠對南北二疆預先做出布置。聖旨雖未具體說明是否批準崇厚所簽之約,但左宗棠憑感覺意識到,自己的折子起了作用。
左宗棠所料不錯,他的折子的確起了決定性作用。因為就在聖旨發出的同時,總理衙門秉承慈禧太後的懿旨,照會俄國駐華公使館,以崇厚與吉爾斯所簽之約“未經請旨”、“多有違訓越權之處”、“事多窒礙難行”為由,宣布該條約為無效條約,不予批準。
很快,大清國朝廷又公告中外,宣稱:“將崇厚革職,定斬監候。已將其押回京師,俟秋後問斬。另詔授駐英、法兩國公使曾紀澤為出使俄國欽差大臣,重與俄國就交收伊犁一事談判訂約。”
朝廷很快又給左宗棠下旨,怕改約不成,由此大開釁端,命左宗棠對武力收複伊犁做出具體軍事部署,同時任命劉錦棠幫辦新疆軍務。聖旨又命左宗棠轉飭關外劉錦棠、金順二軍,密切關注駐伊犁俄軍動靜,以防不測。
此時已是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的四月中旬,左宗棠已經六十八歲。接到聖旨的時候,左宗棠已在肅州病倒多日。此次病倒,除舊病複發外,又添了咯血一症,他現在每日都在靠人參支撐著精神。他已將自己的壽材做好,而且已經漆過了三遍。鑒於長子孝威的前車之鑒,他盡管幾次發病,但在給兒子及張氏的信中,卻不敢說一詞。他怕兒子們得知他病重的消息後,一起跑來看視他。孝威因為來蘭州一趟而過早夭逝,成了他終身的憾事。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讓其他兒子重蹈覆轍了。他盡管每晚都能夢見自己的兒子,可他不敢過深思念他們。老友已大半作古,也該輪到他了。但因伊犁的事一直不見結果,他就此死去,卻又委實放心不下。他已抱定一個信念,就算硬撐,他也要撐到伊犁從俄國人的手裏要回來的那一天。
他抱病拜發《複陳布置情形》一折。在折中,他支持改派曾紀澤赴俄再議,認為是“以固圉為先”,同時指出:“倘俄狡執挑釁而開釁端,已將合南北兩路全力慎以圖之。”他依據新疆現有的兵力,進行了三路布防:“北路,金順扼守精河;中路,張曜屯阿克蘇;西路,劉錦棠駐喀什噶爾,取道進規伊犁。”
此折拜發不過一個月,他又上《辦理新疆善後事宜》折,強調修浚河渠、建築城堡、廣興屯墾、分設義塾,更定貨幣。他還提出在新疆清丈地畝,賦稅分上、中、下三個等級,仿古製而更減,按民間收糧實數十一分而取其一。
越五日,左宗棠又上《複陳新疆宜開設行省,請先簡督撫臣以專責成》折。此折拜發,左宗棠因連日勞累過度,病情突然加重。
左宗棠在心裏叫苦不迭,自以為大限已到,遂不等聖旨到達,便傳命親兵營集合,於午後率親兵營馬、步各隊出關,向哈密進發。任一班幕僚千般勸、百般攔,他卻一句也聽不進去,極其執拗。
離開肅州前兩刻鍾,左宗棠給朝廷拜發了《督師出屯哈密》折。
此時的左宗棠,體衰多病,已無法騎馬,隻能抱杖乘轎,或橫臥車中,但仍決定到哈密就近督軍,為繼續進行的談判增加砝碼;如果改約不成,他就在新疆親自指揮武力收複伊犁的這場戰爭。
考慮到自己年邁多病,此次出關很可能就是走向不歸之路,同時也為了表示武力收複伊犁的決心,左宗棠特命八名親兵抬上自己的棺櫬隨營出關,真正表現了一代名臣視死如歸的衝天豪氣。
左宗棠對隨行的幕僚道:“沒有強大的軍力作保證,我國是斷難從談判桌上要回伊犁!老夫決定出關督軍,就是想讓俄國人知道,不管通過什麼方式,他們都必須交還伊犁。如其不然,我就打他個狗日的!”
進京任職
左宗棠的車駕駛出城門,卻見官道的兩邊,站著無數的百姓,人流足足排出一裏路程,竟達上萬名之多。
當先有二百餘名鄉紳,穿著整齊,牽羊擔酒,舉步來到車駕前,一齊跪倒說道:“老相國不顧風寒,抱病出關督軍,實伊犁之幸、新疆之幸、國家之幸!治民等受眾鄉親之托,特備薄酒一碗,為老相國暖身送行,請老相國笑納一口。”眾人話畢,對著車駕便磕起頭來。
左宗棠無法前行,隻好讓人攙扶下車。他放眼官道,喘息了許久,眼裏忽然流出了熱淚。他掏出布巾擦了把眼淚,嘶啞著嗓子緩緩說道:“各位的心意老夫領了,都起來吧。不是老夫拿大,老夫已經彎不下腰扶各位了。”
風裏的左宗棠說這話時,白發飄舞,胡須上滿掛著點點滴滴的淚珠。眾鄉紳愈發不忍,不但無人肯起,反倒都放聲大哭起來。
左宗棠回頭望了望送行的官員。眾人領會,都跨近前來,爭相把跪著的人扶起來,口裏則替左宗棠說著承謝的話。
鄉紳們起來了,前來送行的各官員眼圈卻紅了。一名鄉紳雙手舉著一碗酒來到左宗棠的麵前,說:“老相國,治民知道您老這病不能飲酒,您老就喝上一小口,權當暖暖身子吧。陝甘的百姓,實在不忍心您老就這樣的出關哪!”
侍衛急忙把酒碗接過遞給左宗棠。左宗棠猶豫了一下,隻得用顫抖的雙手把碗端起。但他並沒有急於喝酒,而是抬起頭來,再次飽含深情地向人群望了望。
左宗棠舉起酒碗,毅然把酒全部倒進口裏。他把碗遞給侍衛,便費力地轉過身,顫顫巍巍向車駕走去。兩名侍衛搶前一步把他扶進車裏。
車駕緩緩前行,擁堵的人群自動散立兩旁,對著車駕行注目禮。百官勸不住他,百姓也沒有打消他出關的念頭,左宗棠何以如此固執呢?
左宗棠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想在臨死前,親眼看一看新疆,同時也想親自視察一下伊犁周邊的地形,做到心中有數。他還有一個心願,就是在死前看一眼劉錦棠,與劉錦棠說上幾句知心話。
左宗棠所奏《複陳新疆宜開設行省,請先簡督撫臣以專責成》一折,較以前所奏各折更加具體,提出新疆設立行省後,應仿四川建製,在巡撫之上,設立總督,或是巡撫加總督銜,以重邊關。
顯然,左宗棠對武力收複伊犁,是充滿必勝信心的,否則,他不會更進一步地論及新疆建省後總督與巡撫的治所一事。相國出行,原本就山搖地動,何況軍中還抬著一具大壽材,這就更顯得不同尋常了。滾單一路飛遞,隊伍按驛前行,留下一路的驚詫和感歎。
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四月二十五日,左宗棠行至安西,收到總理衙門密函,得知欽差大臣駐英、法兩國公使曾紀澤已到俄國,中俄兩國新一輪的談判即將舉行。
密函最後又透露說:“鑒於各國抗議朝廷逮議約大臣問罪有違《萬國公法》,兩宮太後已下懿旨赦免崇厚。”
望著密函,左宗棠沉默不語,許久才從牙縫裏迸出了一句:“便宜了崇厚這個王八蛋!”
左宗棠在安西稍事歇息便繼續前行,於五月初八抵達北疆哈密。哈密辦事大臣明春率一應官員,出城三十裏迎接。
有暗探急將左宗棠抵達哈密一事飛報伊犁。俄國駐伊犁最高軍事指揮官俄國七河省省長科爾帕科夫斯基,得知左宗棠親到哈密的消息後,當天就派出快馬,飛赴總督府,上稟土耳其斯坦總督考夫曼。
科爾帕科夫斯基自忖,若兩國當真打起來,他對能否戰勝劉錦棠都缺乏信心,更不用說去和用兵如神的左宗棠一決高下了。考夫曼接到情報,當即起身離開總督府,飛赴聖彼得堡去向沙皇彙報。
毫無疑問,左宗棠移駐哈密之舉,的確引起俄國上下一片恐慌,也讓談判桌前的曾紀澤,膽氣壯了許多。
左宗棠到哈密的當日即上奏朝廷,以陝甘事不可遙製為由,請準甘肅布政使楊昌浚暫護總督關防,上準。
左宗棠於是得以在哈密一邊養病,一邊關注中俄談判進程,一邊在新疆各地修浚河渠、建築城堡、廣興屯墾、分設義塾、更定貨幣;又行文金順、劉錦棠二人,督飭各營抓緊練兵,並派二人派員在南北二疆清丈地畝,為新疆設省做必要的準備工作。
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七月初二,左宗棠到哈密不足兩個月,詹事府少詹事滿人寶廷便遞上一折,以事機日迫,朝廷非有如寇準、李綱者不可,鄭重向朝廷提出,請召左宗棠進京入值樞庭,以備隨時顧問。
太後就此事與恭親王等一班近臣議了十幾天,又反複權衡利弊,認為就算左宗棠此時離開哈密,隻要大軍不離新疆,對俄國仍能起到震懾作用,於是決定采納寶廷的建議,召左宗棠進京供職。
兩個月後,一道密旨飛速遞進哈密欽差行轅。
旨曰:“左宗棠現已行抵哈密,關外軍務諒經布置周詳。現在時事孔艱,正須老於兵事之大臣以備朝廷顧問。左宗棠著來京陛見。一麵慎舉賢員堪以督辦關外一切事宜者奏明請旨,俾資接替;此外帶兵各員中有才略過人、堪膺艱巨、秉性忠勇、緩急足恃者,並著臚列保薦,用備任使。”
聖旨以“現在時事孔艱,正須老於兵事之大臣以備朝廷顧問”為由,著左宗棠進京供職,並命左宗棠離開哈密時,能舉薦一位“才略過人,堪膺艱巨、秉性忠勇、緩急足恃者”,接替他督辦新疆一切事務。
聖旨遞進哈密欽差行轅時,左宗棠因病情加重已臥榻多日。
左宗棠原來就患有腹瀉一症,經連日勞累,加上關外氣候不適,又添咯血、頭暈、肢麻、臉腫四症,已是骨瘦如柴。
他接旨後,先抱病在榻上給劉錦棠口述一函,囑其見函速赴哈密,相商關外各事。左宗棠在信中特別囑咐劉錦棠:“喀什噶爾地處中俄邊境,一定嚴加防守,不可大意,亦不能給俄人造成可乘之機”。
信函當晚由快馬送往南疆喀什噶爾。接下來,左宗棠便將十幾名幕僚傳進臥房,開始商量上折薦人的事。
幕僚們按著左宗棠交代,相商了兩天,這才湊成一篇折子。左宗棠坐在榻上,支撐著身子,勉強把折子看了一遍,又刪改了幾處,這才著文案謄抄,吩咐連夜拜發。
折子的題目是“遵旨複陳來京陛見”。左宗棠在折中舉薦劉錦棠為欽差大臣,接替自己督辦新疆一切事務。
談到陝甘事務,左宗棠這樣寫道:“臣俟劉錦棠行抵哈密會商一切,交卸軍務,即當馳返蘭州,清理案牘。陝甘督篆是否即交楊昌浚接署,出自聖裁。臣交篆後,即取道秦、晉北上,不敢遲延。唯頻年力疾從戎,咯血、脾瀉諸症時愈時發,藥餌無效。近則健忘益甚,步履維艱,頻年以來杖不釋手,每遇祭祀典禮,登降拜跪,輒須攙扶以防傾跌,形極衰頹,情同戀棧。”
此折先舉薦劉錦棠接替自己擔任欽差大臣,又提出由楊昌浚接署陝甘總督。
此折拜發的第十日,左宗棠又上《出屯哈密布置情形》一折。
聽著外麵拜折時的咚咚鳴炮聲,左宗棠不無遺憾地對圍坐在榻前的一應幕僚感歎道:“看樣子,對俄國狗熊的這場戰事,老夫是無緣參加了。你們大概已經看出,老夫抱病出關,就是想和那個考夫曼較量一番,好好揚一揚我大清的國威!可惜呀,狗日的考夫曼,臨陣變成縮頭烏龜了!”
幕僚饒應祺勸道:“老中堂,毅齋京卿文韜武略俱佳,又深得您老的真傳,有他在這裏接替您老料理對俄戰事,您老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設若談判決裂,當真打起來,依下官看,那個狗日的考夫曼,未必就是毅齋京卿的對手!毅齋京卿出關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真正稱作戎機順迅,古近罕比!通關以來,這是最揚國威的一場保土之戰哪!有哪個國家不佩服呢?”
左宗棠大驚道:“饒太守,你適才講的話,毅齋到後,卻萬不要再同他講起!俄國船堅炮利,非阿古柏匪幫可比,萬萬不可大意!設若毅齋聽了你的這篇宏論,當真把尾巴翹起來,這不是要誤國家大事嗎?”
饒應祺是知府銜,左宗棠固有“太守”一稱。
饒應祺笑道:“毅齋京卿的心性,世上還有比您老更清楚的人嗎?若毅齋京卿當真接受一次誇獎便翹一次尾巴,他老現在的尾巴,可不是能翹到南天門做旗杆嗎?”左宗棠笑笑沒有言語,他喜歡聽這話。
聖旨不久頒下,同意授命劉錦棠為欽差大臣,督辦新疆一切事務。
從聖旨上可以看出,朝廷隻同意由劉錦棠接任欽差大臣,卻不同意由楊昌浚接署陝甘總督。對陝甘總督的人選,朝廷顯然另有安排。
談判結果如何尚難預料,新疆伊犁九城前景自然莫測,陝甘最是關鍵。對陝甘總督的人選,朝廷不能不格外慎重。
聖旨下到南疆的時候,劉錦棠已收到左宗棠快函多日,此時正把防務料理妥帖,即將起程。一見自己得加欽差大臣銜,劉錦棠不敢耽擱,馬上便帶上親軍五營,離開喀什噶爾,連日向哈密飛也似地趕來。
淚別
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十月初六,劉錦棠日夜兼程,風塵仆仆地趕到哈密。左宗棠這時正在榻上昏睡。
劉錦棠來到轅門,翻身下馬,示意守門的侍衛不要進去通報,而是一個人快步走進去。他要給左宗棠一個意外的驚喜。
劉錦棠推開臥房的門,見須發皆白的左宗棠憔悴地高臥榻上,正在鼾睡。劉錦棠腦海中登時閃現出叔父劉鬆山的形象,不僅心頭一緊,兩眼撲簌簌便落下淚來。他撲騰跪倒在榻前,用手輕輕抓住左宗棠的一隻手,聲音哽咽地說道:“世叔,晚生看您來了!您老病成這樣,怎麼還出關啊!您老應該為國珍重啊!”
左宗棠全身一抖,很快睜開雙眼觀瞧,口裏不由自主道:“可是毅齋?可是毅齋嗎?”
劉錦棠緊緊握著左宗棠的手,含淚點頭答道:“世叔啊,晚生出關至今,無一日不在夢裏與您老相會,非常想念您呀!”
左宗棠哆嗦著身子,一邊掙紮著起身,一邊笑道:“龜兒子莫哭,不把伊犁收回來,老夫是不肯去見閻王的!”
左宗棠口裏說著輕鬆的話,眼裏卻流出兩行熱淚來。
劉錦棠慌忙起身扶起左宗棠,自己也趁勢坐在榻前的一把木椅上,口裏說道:“世叔啊,殺雞焉用牛刀,您老還怕晚生打不過那個科爾帕科夫斯基嗎?您老移駐哈密,就不怕把俄國人嚇著?”
左宗棠一邊擦淚一邊笑道:“你個龜兒子就是會說話。老夫此次出關,就是想嚇一嚇俄國熊!李少荃是上下公認的議和宰相,老夫偏要做一生一世的戰陣老臣!弱國無外交,你越是弱國,你越要敢打,這樣外國人才不能輕視於你。也隻有這樣,你在外交上,才能占上風。俄國指使伯克?胡裏殘部累次犯邊,不僅人數眾於以往,而且槍械精良!俄國肯在他們身上下如此功夫,何也?其實就是想試一試,我西征大軍的真正作戰能力!你龜兒子倒也聰明,竟然不向老夫通報,便親自出馬,給他來了個風卷殘雲,剿盡蕩平!否則,你以為俄國黑熊,肯輕易便同意再次舉行談判?難哪!”
劉錦棠一邊起身站到床頭,愛撫地替左宗棠梳理有些淩亂的頭發,一邊小聲說道:“世叔,您老還是少說兩句吧,朝廷還等著您老進京問計呢!”
左宗棠哈哈笑道:“你個龜兒子,你不讓老夫多講話,你是怕老夫累著啊!可老夫一見到你就高興,一高興就想說話。毅齋呀,你是真為老夫爭氣呀!你也真為我大清爭氣呀!如果不是你打得好,俄國豈能同意同曾劼剛坐下來再次談判?他們不敢輕易開釁,主要是忌憚你呀!通關以來,我國與西洋各國,經曆了無數次戰爭,但最讓我大清揚眉吐氣的,就是這次收複新疆之戰啊!來,你扶老夫一把,我們兩個先吃口東西,然後坐到外麵去談。老夫可是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你說呢!”
劉錦棠道:“世叔,您老還是躺下歇著吧。晚生讓人把飯擺在您老的榻前,晚生伺候著您老不是更好?”
左宗棠一邊起身,一邊道:“一見到你這個龜兒子,老夫的病登時好去了一大半。老夫今年才六十八歲,還沒到廉頗的歲數。走,你扶老夫去用飯!”
飯後,左宗棠果然病勢大減,仿佛又回到從前無病無患的歲月。
在欽差行轅的簽押房裏,左宗棠對劉錦棠道:“毅齋,進軍布置均已妥當。如果俄國肯交還伊犁便罷,如若談判決裂,我們不僅用武力收複伊犁,連康熙年間侵占的地段,也一並收回來!你明兒一早,就祗領欽差大臣關防。老夫趁著精神還好,後兒個就料理進關的事。這裏的一切,可就全交給你了。毅齋,老夫在肅州行前,又向朝廷拜發了一折。老夫以為,新疆設行省之後,光有巡撫還不行,還應仿四川建製,加設總督,以期徹底脫離陝甘總督衙門,達到軍治民治兩不誤。看朝廷的意思,伊犁要回來之後,新疆就要設省。老夫已計議妥當,這總督一職,老夫要保舉你來擔任。毅齋,你以為,巡撫一職應舉薦誰合適呢?”
劉錦棠一邊思考一邊答道:“世叔,您老以為,新疆改設行省後,加設總督一缺合適嗎?新疆地廣,但人口太稀,非從關內各省大量移民不能繁榮。新疆設行省後,不能像現在這樣,光靠借洋款和各省的濟餉過日子啊!總要想辦法自給自足啊!”
左宗棠果斷地說道:“毅齋此論固然不錯,但新疆不同於關內。新疆是我大清的邊關,是我大清的西大門,必須兵、民同治,才能確保無恙。無論別人怎麼說,老夫堅持以為,新疆非另設總督不能安穩。毅齋,老夫進關後,你再考慮一下巡撫的人選。金順肯定不行,徐占彪目不識丁也不行。張朗齋倒是挺合適,但朝廷對他另有任用。魏光燾現在是甘肅按察使,如果楊石泉升署陝甘總督後,魏光燾就自然要升授藩台。老夫想了又想,實在不行,這新疆巡撫就得舉薦他了。”
聽了左宗棠的一番話,劉錦棠默言無語。第二天,劉錦棠正式祗領欽差大臣關防。
交印之後的幾天裏,左宗棠與劉錦棠談了阿克蘇製造局與庫車火藥局的事,兩個人又對正在招商當中的新疆鐵廠,做了一番更加詳細的規劃。諸事妥帖後,左宗棠這才放心地率親兵五營,抬上自己的棺櫬,扶杖乘車離開哈密進關。
劉錦棠帶親兵兩營,一站接一站地護送。
護送至第三站地,早起將行,臨上車,左宗棠忽然握著劉錦棠的手,含淚說道:“毅齋呀,古話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你不能再送了,我二人就此分手吧。”
劉錦棠見風裏的左宗棠白發飄舞,病容滿麵,想到就此一別,天各一方,很可能再無相見之日,不覺鼻子一酸,淚如雨下。
劉錦棠哽咽著說道:“世叔,您老到京師後,可要保重身體呀。晚生把新疆的事料理妥帖,就進京去看您。您老隻要肯答應晚生一件事,晚生便止步不送。”
左宗棠顫抖著雙手說道:“毅齋呀,你不要哭了。關外的風硬,不要傷了眼睛,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劉錦棠抹一把淚水,道:“晚生懇求世叔養好身體,容晚生日後進京,能向您老再敘衷腸。您老一定要答應晚生,不能讓晚生日後進京,空對日月。”
左宗棠回首凝望著身後的山川樹木、農田河流,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伊犁還在俄手,新疆尚未全複,邊陲並不安穩,老夫此時肯定不會去見閻王!毅齋呀,我們就此分手吧。伊犁前景莫測,新疆百廢待興,可就看你的了!你也要保重啊。”
左宗棠話畢,示意身邊的侍衛扶己上車。眼望著車駕起行,劉錦棠忽然雙膝跪倒;身後的眾兵丁一愣,跟著也全部跪下。
劉錦棠一邊衝車駕叩頭,一邊大聲說道:“世叔啊,不管伊犁前景如何,您老都不能毀約呀!晚生把這裏的事辦妥,就進京去看您,您老可一定要等著晚生啊!”
劉錦棠說這話時並不知道,坐在車裏的左宗棠,此時也正從車簾的縫隙處,深情地望著他。
左宗棠兩眼流淚,喃喃道:“毅齋呀,老夫不是毀約之人,老夫也舍不得你呀!可老夫大限將至,你我此別,恐怕難有再見之期了!”
左宗棠抵達肅州的當日,突然接到赴俄使臣曾紀澤由俄都聖彼得堡輾轉投遞到的一封電報。曾紀澤在電報中向左宗棠透露:經過幾次商談,曾紀澤堅持拋開崇厚原約重新訂約,俄方則堅持仍按崇厚所訂條約辦理,雙方已相持多日。
曾紀澤最後說:俄方已單方麵中止談判多日,何時進行新一輪會談,談判前景如何,全不得而知。從電報中左宗棠判斷,曾紀澤在俄國的談判極其艱難,隨時都有破裂的可能。
左宗棠先給恭親王寫信一封,稱:“鄙見劼剛此行難有把握,疆吏如能持正,使臣或尚有憑借,多說幾句硬朗話;否則,依違遷就,在所難免,而後此議論紛騰,重煩口舌,尤嫌不值也。”
左宗棠又說:“愚見主戰固以自強為急,即主和亦不可示弱以取侮。譬之圍棋,敗局中亦非無勝著,唯心有恐懼,則舉棋不定,不勝其耦矣。”
左宗棠隨後又給總理衙門寫了封公函,稱:“劼剛來電,似和議必不能成……察看情形,實非決之戰陣不可。究之言戰,本是一條鞭辦法,無和議夾雜其中,反覺愈有把握。”
左宗棠堅持認為,拋開談判,單用武力收複伊犁,雖是一條鞭辦法,反覺愈有把握。
左宗棠最後才給劉錦棠寫信雲:“聚晤數日,揖別登程,一思厚誼深情,感荷無量。時事多艱,唯思努力報國,方有息肩之日。衰庸無狀,敢不勉旃。麾下為世間英奇,中外引領以俟久矣,而巨任初膺,猶常以欿然不自足為懷,異日豐功偉伐,必有非前人所及者。願更勤修令德,俾足開拓萬古為望。俄事非決戰不可。連日通盤籌畫,無論勝負雲何,是非將其侵占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中俄之釁,實由此開。”
左宗棠此信,其實就是要告訴劉錦棠:“俄事非決戰不可。”斷言:“中俄之釁,實由此開。”
左宗棠讓劉錦棠拋開談判成功的幻想,充分做好武力收複伊犁的各項準備工作。三封信依次發走不久,甘肅布政使楊昌浚便派員趕到肅州,特來迎接左宗棠到蘭州議事。
左宗棠於是決定離開肅州趕赴蘭州。
劉錦棠收到左宗棠的信後,自然是摩拳擦掌,決定不辜負左宗棠及朝廷對自己的厚望,打好收複伊犁這一仗。
為了表明大清國收複伊犁的決心,劉錦棠一麵令北疆各路人馬向伊犁靠攏,一麵統帶親兵營,大張旗鼓地來到金順大營。
稍事歇息,劉錦棠便在金順的陪同下,帶領各路將官,騎馬勘察伊犁周邊的地形、山川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