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蚯蚓洞裏,看著她蜷縮在主子的懷裏,看著她那般安詳的麵容。
我突然一陣心悸。
若是,若是她真的有事,我是不是會後悔,後悔那時候我選擇撞開馬去救主子,而不是先去抓住她……
我細細的想,我為何有這種想法?
她是主子的心愛之人,她愛的也是主子。
我不過是一個奴,一個命都不屬於自己之人,一個不能有任何感情的……
我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種心思?
我細細的想,卻著實想不清楚這念頭從何而起。
許是,便是我沒有一句話回應,這人也可以對著我說上一刻鍾,許是,隻要我多伸了幾筷子,她便能記住我喜歡吃的食物,許是,她從來沒有當我是一個奴一個下人……
她待我,從來就是平等的。
在她眼中,我是一個人!
一個也會餓,也會冷,淋了雨也會生病,受了傷也會疼,也會希望有人陪著說話,也會希望有人將視線帶了溫暖的停駐,也會希望有人記掛之人。
其實,她待任何人都好,待任何人都平等。
她待我,其實和謝七容山他們沒有區別。
我這樣想著,卻不由的有些心酸。
我看著她,看得都有些癡。
一直到淩川野醒來,說接我的班看守,我才收回了那心思。
我明了了我的心思,但是同時也明白,我萬不可再多動任何念頭。
我隻要明白一件事就好。
那便是,姑娘是主子的命,也是我的命。
我唐冰的命不值錢,但若是能為……
那,便也值得了。
而,能一直跟在她身邊,能做她的貼身太監,那是我做的最幸福之事。
所以,我的姑娘啊,你不用傷心,不用為小唐流淚。
雖然,你的淚是如此的甜蜜……
**
我這樣想著,我戀戀不舍。
便是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知道自己不過是一縷念想,我也不想離開,不想消失。
隻想就著那溫暖就此留下。
不用等來世,就這樣,作為一個幽靈留下……
可這時候,卻是響起了一聲佛號。
那聲音如同驚雷一般,我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邊逆風勁勁,我好似被一個大洞吸去。
眼前再亮之時,天邊一片鮮紅色。
我看到了一匹快馬正在原野上疾馳,那馬上之人很是熟悉。
愣怔之間,我便被吸引到了那騎士的身體裏。
那一瞬間,我似乎和那人重合了。
那,也是我……
是姑娘所說的,她重生而來的那個世界的我。
那個,姑娘從來不認識我的世界。
在那個我的記憶裏,東宮之變前麵的事都是一模一樣,但是東宮之變後麵的事卻是完全不一樣。
在我癱瘓的那段時間,主子跟著謝家船隊去往巴格達,結果在巴格達被謝家人出賣,謝七容山他們都死了,隻有主子一個人,身無分文,滿身傷痕,臉殘心碎的回來了。
那段時間,我們很艱難。
主子不光沒有賺錢回來,便是本都沒有帶回來,若不是李想仁義以雇傭主子的名義給了主子一筆錢,隻怕當時我們這群人都隻能一死來替主子省錢。
而古公公自然也沒有財力去訓練什麼人手。
我們能動的人,便是當時武功還沒有恢複的我,都一起上了船。
我們跟著李想跑了兩年海,憑著主子的能力,李想分給了主子一條船,讓主子自己帶貨跑海,並說好再一起去趟巴格達。
可那一年,李想被人陷害,妄死在海上。
主子接手了李想的一半人馬,就著李想放在他那的一點錢,開始自己慢慢的跑近海。
兩年後,總算夠錢買貨也夠人行船,主子帶著我們去了巴格達。
那一次花費了兩年時光,我們安全回來,我們偷藏了一半的香料,將那些香料私下賣給了幾個北方來的商人,主子賺了第一筆巨款。
足足有百萬貫的巨款!
主子設計替李想報了仇,然後隻帶了我,我們兩人偷偷過了江往京城走。
那時候的主子已經完全沒有貴公子的氣派,他的臉破相之後又沒有好好治療,再加上這麼些年風裏來雨裏去的,傷痕都長裂了,看上去很是猙獰,便是帶了鬥笠,走近看也嚇人。
說實話,我都比他漂亮。
而且主子跟著李想回來和替李想做事的時候,可是什麼活都做了,這麼些年……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陰冷。
我們兩人到達京城外麵的茶棚之時,那來來往往的人,看過來的視線都帶著探究和不屑。
連那茶棚的老板娘都帶了嫌棄的讓我們趕緊走。
連碗茶都不肯賣給我們。
當時我準備丟出銀錠砸死那老板娘,主子卻是擋住了我,舔了下幹裂的嘴唇轉身欲走。
那時候,官道上停著的一輛馬車卻撩起了車簾,裏麵的丫鬟丟了一把銅錢出來道,她家夫人請這茶棚所有人喝茶,還特意強調了下,所有人!
看著老板娘端了兩碗茶水給我們,那丫鬟像是和車裏人說了句話,便放下車簾。
那馬車從我們身邊走過,窗簾搖晃之時,我和主子聽得那馬車裏有人道,莫以衣著來看人,莫以眼前貧來嫌人,那兩人雖然風塵仆仆看著不雅,但是骨頭卻直,氣清人端,不過是虎落平陽而已。
當時主子端著茶碗的手微微顫抖著,隨後大口喝幹了那茶碗裏的水。
正好那時候有人笑問,說這是誰家的女眷這般好心?
旁邊有人笑道,這位可有名,她是皇帝強配給雲探花的夫人,說是說侯府千金,其實不過是個外室之女,是個上不得台麵之人。
那人這麼一說,旁邊的人便都笑起來,又有更多不堪之話出來。
我很生氣,可是主子擋住了我。
主子帶著我往回走,遠離了京城。
在過江之時,主子說,那女子有那般身世被人如此侮辱,依然保有一顆正直善良之心,而且,她那聲音裏也透著開朗和明媚,一絲的陰霾都沒有。
一個女子都能如此,他這頭暫時落難的虎豈能自暴自棄,做出不顧自己性命刺殺仇人之事?
主子買了三條船,留了古公公訓練人手,便帶著我們再度出海,去往巴格達和東非。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我們是滿載而歸。
主子一下暴富。
我們開始擴張勢力,在泉州杭州,主子的名聲漸起,而且,借著香料,主子和劉琦勾搭上了。
在一次喝酒之時,劉琦說起了那個叫蘇月的女子。
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就在我們離開京城沒有多久,她便和雲探花和離,然後皇帝賜婚,她又嫁給了趙皓,可跟趙皓也沒有多久,便因為趙皓的妾室下毒差點死了,她再度和離。
而不久前,皇帝再度賜婚,這次,是嫁給了康王。
得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主子一個人在院子裏喝得爛醉。
喃喃之中,他輕聲問我,若是當時我們沒有走,而是直接劫了她……
我無法回答,主子也沒有想讓我回答。
隨後幾年,主子的勢力擴張很快,在清遠上師帶著石將軍和石飄紅投奔過來後,主子在瓊州開始建立私港,並且訓練私兵。
那時候,主子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清遠上師也好,石將軍古公公也好,都開始想法設法的讓他娶妻。
甚至,他們還想灌醉主子成就主子和石飄紅的好事。
可主子隻一句大仇未報何以成家便將他們堵了回去。
大仇……
大仇還未報,大宋國便滅了一半。
那一日,主子收到消息,說是康王代天子巡視來到了杭州。
主子在屋子裏靜坐了一夜之後,便帶著我往杭州走,說是去看看那位康王。
可到了杭州,在知道康王並沒有帶女眷之後,主子卻一點要去見康王的意思都無,便是柳絲絲打著他女人的旗號前去勾搭康王,都隻是在旁邊冷眼看著。
一直到北戎人破關南下的消息傳來。
主子連夜召集了手下,直接駁了古公公就勢奪取天下的建議,次日,便用盡家財,召集義軍,連同這麼些年石將軍訓練出來的十萬人一起,投入了康王旗下。
主子的動作很快,可是再快,也快不過北戎人的鐵騎。
在知道兩帝和皇族全滅,康王妃一力頂起了京城防備,以弱女子之身和趙皓一起死守京城,硬拖住北戎人的馬蹄之時。
主子將自己關在了屋子裏,一個人喝了一個時辰的酒,一邊喝一邊對我說,她嫁過三次,應該不會害怕再嫁一次吧?她說過,看人不能看外表,應該不會嫌棄我這般模樣吧?她和我差了好幾歲,不過隻要我對她好,她應該不會嫌我老吧?
我像往常一般的把自己當成了背景牆,心裏卻在想著刺殺康王哦這個時候應該是新帝的可能性。
主子不等完全準備好,便讓石飄紅率領前軍出發,而他自己則是親自披掛,率領中軍緊跟在後。
若不是他一走,這後麵的事便會亂套,我想,主子一定是想自己帶個千人便飛奔去京城的。
可大軍出動,行程很慢,我們走了幾日才到江邊。
幸好京城那裏拖住了北戎人的鐵騎,長江這裏依然是大宋的國土,我們過江很順利。
隻是這時候,劉琦帶著家人逃到了江邊,他說,京城隻怕守不住了,所以皇後讓他們先逃出來。
主子問,那皇後呢?
一向說起那康王妃便不屑的劉琦滿臉敬重的道,皇後說她最後走,說她身為一國之後,斷然不會棄百姓不顧,等京城裏人都撤了,空了,她再走。
主子當時急得嘴唇上頓時冒起了一層的水泡。
我不等他命令,便牽過馬往京城跑。
主子不能動,我能動,便是拚著命不要,我也要帶她出來,帶她到主子的身邊!
我一路疾馳,離得京城隻有百裏之地,再有半日便能到,卻是看到了天邊一片鮮紅色。
心口一痛,我從那個身體上飄了出來。
我知道,那一片鮮紅色代表著什麼。
我看著那個馬背上的我滿心焦急的往京城趕,卻是知道他趕不上的。
京城大火起,那個人,那個便是連麵都沒有見過卻是入了主子心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跟在了那個我的後麵,看著他衝進了京城,衝進了火場,衝進了那片殘簷碎瓦。
看著他和北戎人拚殺,看著他被大火阻擋,看著他隻能手持著長劍對著皇宮方向長嘯,卻無法再進一步。
漫城大火,燒去了城郭,燒去了屋宇,燒去了攻進京城來不及撤退的北戎人。
亦燒去了她的蹤跡。
我看著他滿身的傷力氣不支倒地,看著從火場衝出了成年後的趙申還有幾個手下,順便將他也帶了走。
我跟在了那個我的身後。
出京五十裏之後,趙皓的人帶了他進了一個破廟,一邊裹傷一邊說,說是要去召集趙皓殘餘的軍隊,說他們要去找謝玨。
他說了自己便是謝玨的人,是謝玨派來救皇後的。
他問皇後呢?
趙申哭了起來,他說,死了,夫人死了,將軍也跟著她一起走了。
我花費了好些時候,才明白那夫人便是皇後。
那個我也是花了許久的時間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他半晌都沒有說話。
不過,他就是我,便是不說話,我也能感覺得到他心碎的聲音。
趙申沒有說更多,休息了半個時辰之後,約好了日後相見,便和那個我告辭,前往北方去收攏那些被打散的趙家軍。
我跟著那個我回到了主子身邊。
主子知道她死了,在江邊站了半宿。
那之後,畫麵好似一下快了起來。
就如同走馬燈一般,我看著主子恢複了冷靜,將軍隊重新布置,先布置防線,再往前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