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別讓皇上不高興。我一個女流在外邊跑,是不合適的。”
“你可以化裝呀,女扮男裝!”
女侍中就想到了《木蘭辭》。想到了男扮女裝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她真的很想那樣和太子出宮。但是,她注意到太傅那有些驚恐的目光她明白那目光的含義。“太子要是替瓊仙著想,就不能帶瓊仙出去。”她柔聲地說。
“那你就不去吧。”太子說。“我要叫那個李承渥陪我出宮!”太子說。
太傅去見李承渥。李承渥沒在朝中。他的屬下說他經常不在朝中。太傅說那怎麼能找到他。屬下說李將軍成天忙於訓象。訓象?太傅挺糊塗。太傅讓人帶他去見李承渥。太傅和帶路人乘馬出了都城。常處宮中,常處太子書房,常守著那個鬱悶的太子,太傅也悶。但悶得久了,他已經習慣了那窒悶。他學會了平允地呼吸。仿佛空氣很珍貴似的。細致地呼吸。但是,他現在縱馬出城,他覺得他生鏽的身子骨鬆動了,靈活了。他不必擔心因為劇烈的運動而導致空氣的供給不足。常在宮中呆,竟然忘記了馳騁天地間的美好享受!怪不得那個李承渥放著皇宮不呆!
李承渥斃虎於籠中,皇上給他官生一級。但是他被虎爪擊傷的下巴永遠地歪了,留下歪嘴將軍的綽號。以前的李承渥可以說透著一股子英銳之氣。但現在的李承渥則眼神中輻射著陰冷的光。陰冷的光。你遇見那目光你會不寒而栗。不寒而栗。他至多向你點一點頭。你難得聽見他開口。但是,他是將軍了。將軍。
一處丘陵橫在前邊。隔著丘陵他們聽到那邊傳來大地顫動的聲音聲音中夾雜著一個人的呼喊分明就是李承渥的呼喊:“前進!前進!前進!”大地在顫動大地分明被當成了一麵巨大的戰鼓。
他們躍上丘陵,他們看見李承渥率領著象陣向前衝擊。乘象士兵們的兵器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銀光。李承渥一象當先。一條大河阻在了前邊。李承渥所乘的象縱身躍入河中向彼岸泅去。它負著李承渥躍上彼岸。但是,那象陣中有的象躍入河中有的在岸邊挺了下來。一片雜亂的催促聲。李承渥的象立在彼岸。李承渥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的屬下。
太傅縱馬來到河岸。
李承渥看到了他。李承渥似乎向他點了點頭。他的身後簇擁著渡過河去的士兵。他冰冷的目光凜冽地望向沒有渡過河的士兵那些士兵們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迎他們逼使著所乘的象向大河中前進。河麵,一匹匹象泅向前去。全部的象泅了過去。李承渥的目光再一次望向太傅。那目光稍微柔和了些。兩人的目光相遇。太傅趕緊擠出笑。擠出笑表示他的友好。李承渥一拍所乘象的屁股,那象立即躍入河中往回泅來。濕淋淋的象濕淋淋的人來到了太傅的麵前。李承渥跳下象來。太傅就也趕緊下馬。“太傅是來檢閱將士,還是,另有他事?”李承渥問。
“當然另有他事。另有他事。”
李承渥就期待地聽。
“太子想出宮體察民情,想請將軍跟隨護衛。”
“什麼時候?”
“明天。”
“承渥當然聽命。”回答得不卑不亢。那次與虎相搏,是為皇上挺身而出了一回。但是留下的殘疾成了恥辱的標誌。恥辱的標誌!要是與敵寇撕殺別說是下巴歪了,就是沒了下巴又有什麼!為皇上挺身而出了一回,但是與皇上的距離遠了。他羞於站在皇上的麵前他知道皇上也不願意他站在皇上的麵前他們都不願意想到他的下巴是如何歪的。他知道那天假如他不站出來與虎相博可能就沒人站出來,皇上會很難堪。他就為了不叫皇上難堪而挺身而出。他知道他可能沒命但是他挺身而出。沒有神聖感沒有莊嚴感。但是他訓練他的象陣他的兵士他有神聖感他有莊嚴感這個時候他才會讓他的聲音沒有障礙地發出忘記了那恥辱的標記。
太傅的目光移向河的彼岸。士兵們在那裏等候李承渥將軍的命令。“開始聽說李將軍忙於訓象,老臣還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太傅說。
李承渥的目光也望向他的士兵。他的目光中多了憂鬱。“大唐瓦解,天下分崩。早晚必有一強鯨吞天下!太傅以為,我漢國能避過這一劫嗎?”他問。
太傅默然。李承渥沒說那鯨吞天下的一強是我漢國或可能是我漢國。他說我漢國隻能是鯨吞的對象!提到自己的國度他沒說大漢國他說的是漢國。皇上總說我大漢我大漢的。這種人也不能呆在皇上的身邊。呆在那兒也不安全。你還是在這兒好好地訓你的象吧。
跟隨太子出宮的就兩人:李承渥和太傅。他們乘著竹轎走在外麵的世界。竹轎在轎夫的肩上咯吱咯吱地顫悠著,很舒服,很悠然。太子在前,太傅和李承渥並排著跟在後邊,三人成三角陣勢。
“往哪裏去?”前頭的轎夫問。
“越王府!”太子答。
太傅和李承渥當時就繃直了身子太傅的臉上罩上了陰影。太傅還不知道禁軍中的那員武將因為出入越王府而被抓被放在水牢中讓毒蛇咬死的事。要是知道非嚇得從轎上跌下來不可!雖然不知道那事兒但他可知道去越王府不是什麼好事肯定不是。可是他找不出可以跟太子說的理由阻止太子。沒有理由就不能阻止太子。也阻止不了。憂慮掛在他的臉上。
李承渥知道那事兒。當然知道。他的臉色一如既往地陰沉著。他掃了太傅一眼,他的臉色一如既往地陰沉著。
轎子咯吱咯吱地顫悠著,太傅的心一上一下地顫悠著。象被帶往死刑場。太傅臉色蒼白,蒼白得嚇死個人。
越王府被一種淒涼的氛圍籠罩。門前沒有了侍衛。大門緊閉。
太子下了轎。太傅和李承渥在後邊下了轎。三個人呈三角陣勢站望著大門。太子回頭望了眼身後的兩人,兩人也沒有動,沒有上前去叫門。太子就自己上前叩門。門上的鐵環被他叩響。
半天,門才打開,一個下人把門打開。太子抬腿就往裏走。那下人慌忙攔住:“你……你們是什麼人?”
“躲開!”太子沒好氣地說,把那下人撥拉一邊。
那下人猶疑了下,往裏跑去。
太子進了越王府院落中。太傅和李承渥跟在後邊。
那下人和一個老者小跑著迎了上來。太子認出那老者就是當初越王府威風凜凜的總管。下人把他找了來,說明他現在還是這裏的總管。一點兒也不威風的總管。“太子!”老者驚訝地叫道。他的嘴唇顫動著,往下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太子也無話跟他說,太子繼續向前走去。緩緩地向前走去。太子的目光打量著院落中的花木。已經沒有原來的規正。有淒涼的氣息在院落飄蕩。這裏,有他童年的歡樂。他隨父親來這裏,他和五叔的孩子在這裏追逐、嬉戲。經常玩的,是捉迷藏。太子仿佛聽到他和五叔家孩子的嬉鬧聲。太子的眼裏略微有些濕潤。悵惘的情緒襲上他的心頭。
那下人早已跑著離去。總管讓他去通知王妃。
王妃領著她的孩子迎出。“太子。”她輕輕地喚了聲。她跪了下去。她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邊。“孩子,見著太子要下跪的。”她說,聲音輕得外人幾乎聽不到。孩子們跪下了。孩子們蒙蒙懂懂地跪下。
太子立在他們的麵前茫然。太子無話跟他們說。他向越王的書房走去。太傅和李承渥跟在後邊。王妃起了來悲戚地跟在後邊。總管讓孩子們起了來,同他們跟在後邊。
越王府,死一樣靜寂。推開越王的書房。越王的書房,竟然沒什麼變化。仍然是四壁的書籍。仍然是先前的擺設。那付圍棋仍然擺在原先的位置。那紫檀木的棋盒仍然誘惑著你的手去摩挲它的光滑。太子就是在這裏跟越王學會的圍棋。他無數次地拿開越王揀拾棋子的大手嚷著悔棋。仿佛聽到越王的笑聲回蕩在這書房。越王開心地笑著。開心地笑著。開心地笑著。那是父皇的父皇還在的時候。那時越王也常參加我的父親的宴會。常參加。父皇的父皇不在了,開始的時候,越王也去。但後來不去了。後來父親就變成父皇了。他的孩子就不能再到越王府了。他們住進了深宮。有一天他去看現在的太子。他憂鬱的神情叫現在的太子無法歡娛。“五叔,我們下棋吧。”現在的太子說。“五叔沒心情下。”說罷五叔長長地歎了口氣。呆了不長的時間他就告辭。之後再也沒有看見他。再也沒有。他和其他的叔叔們全都被父皇除掉了。有時候他很想知道他們被除掉的細節。但是沒有人告訴。太傅也不說。隻字不說。太子忽然覺得他必須離開越王府了他必須離開必須離開因為再呆下去他要流淚他要哭而他不想讓人看見他流淚看見他哭。他轉身往外走。
王妃忽然攆上來把著太子的胳膊說越王知道你喜歡他呀你可要照顧好我們母子們呀。
太子不看王妃太子看蒼天蒼天很晴蒼天很幽深。淚在他的眼眶裏打轉他就不讓它落下就不讓。
王妃鬆了手。
太子走出越王府。
竹轎咯吱咯吱地響著。太子陰鬱的目光掃視著街上的行人。三人的內心都盤踞著憂傷。太子的心頭還有悵惘。他真不明白父皇為什麼要除掉越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所有的叔叔們都除掉一個不留!不明白。隻有到了五叔的麵前他才能找到孩子的感覺。他才會現出孩子應該有的歡笑。可是這歡笑被父皇給奪走了。無情地奪走了。父皇,我恨你恨你恨你!難道做了皇上就得這樣地無情?我不明白。不明白。
太傅有時也想給太子上這樣一節課:給他講,皇上最提防的,就是最接近龍椅的人。離龍椅最近的人除了自己的子女就是自己的兄弟。一般情況下子女們不會篡位。他們通常要耐著心等待。等待。他們通常要做的是,如何讓父皇立為太子。也就是說他們通常要做的隻能是如何討父皇的歡心。而皇上的兄弟們往往不存在等待的問題。所以他們得自己給自己創造機會。於是就謀反。所以皇上就最提防他們。皇上覺得提防他們太累,或者沒有把握能夠提防得了,就得讓他們離龍椅遠一些。別讓龍椅總誘惑他們。太子老爸的做法,應該說是斬草除根幹淨徹底!這對太子也是有好處的。因為皇上龍椅坐得不穩當,那太子當然也不穩當了,能不能接上班就是問題了。
跟太子不能講的是:皇上就是先前皇上的弟弟。皇上就是謀反才做了皇上的。他當然害怕先前皇上的弟弟們再效法他一回。他當然害怕。很有理由害怕。
太傅常提醒自己別操心皇上家裏的事。那太危險。別以為你聰明。皇上最討厭別人在他麵前裝聰明了。你不能一邊說著皇上聖明一邊認為你聰明。
難怪這老家夥沒教育出一個好皇帝來。
這不,剛才讓皇上家裏的事弄得心情挺不好,太傅立即對自己進行了再教育,教育自己不能同太子一樣情緒。那是不健康的情緒。要不得的情緒。影響思維的情緒。而且,應該讓太子也從那情緒中擺脫出來。必須擺脫。
“太子,要是餓的話我有一個去處。”他說。
“我還沒餓呢。”太子頭也不回地說。
“那太子想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
一堆人吸引了太子的目光。象是瞧什麼熱鬧。從人們的腦瓜頂望過去,一個青年在往一棵樹上拴一頭牛。他對轎夫說:“去看看他們在看啥。”
到了近前,太傅問:“你們看什麼呀?”
“庖丁解牛。”
“庖丁解牛?”
“那賣肉的每天都要在這兒殺一頭牛,讓人看他的刀法。”
三人當然都知道莊子的那篇文章。太子也能倒背如流。
“什麼人敢跟庖丁比!”太子說。
“看看?”太傅征詢。
“行。”
三人下了轎擠到了前邊。
那牛的頭被牢牢地綁縛在樹上。那青年抖開肉案上的一塊髒兮兮的破布,抖出了刀。他拿起刀,端詳了會兒刃口。案上有盆清水,他把刀放進去,手指抹刷著。而後他把刀在清水中劃動了幾下提了出來。水從刀麵向盆中滑落。太子想到了神秘院落中閹割太監的場麵。這些個動刀的,都這麼憐惜他們的刀?那青年走到牛的麵前。他凝視著那牛。他屏神靜氣地凝視著那牛。他走近那牛他的刀閃電般捅進牛的心髒他把刀拔出血噴濺而出流到下邊的盆中並隨著牛的抽搐時而急促時而緩慢似乎要把噴濺而出的熱血回收。處於抽搐中的那牛四腿僵直那青年或用腳鉤或用膝蓋頂讓牛的軀體穩當著刀在外邊劃了幾條線就探進了毛皮之內片刻之後他伸手一抓,脖頸之下四腿之上的毛皮就被抓了起來在空中一舞動那毛皮就張了開來張了開來的毛皮旋轉著那青年一揮手,毛皮飛了出去看毛皮飛來看熱鬧的人驚駭剛要後退那毛皮已經噗地落地就落在前邊人的腳下那青年分明故意製造這驚駭以示他的--精確。他或用腳鉤,或用膝蓋頂,讓牛的軀體穩當著,同時,刀在牛的軀體間遊動遊動象蛇兒行走於草間草雖密集著但絲毫無礙於它的行走相反卻做了它飛一樣行走的依托卻讓它的行走更顯得詭秘無形!刀突然離開了牛的軀體那青年伸手抓住了牛的脊梁骨猛地一晃動那牛身上的肉紛紛滑落兩側再一晃動,牛的五髒滑落中間冒著熱氣滑落中間整個兒牛的骨骼矗立著四圍爆發出一片叫好聲在這叫好聲中那青年的刀在牛的頸間劃動了幾下而後把刀放在左手右手抓住骨架用力提起向人們的麵前走來他把那連著四肢的骨架撇到了肉案上人群再一次爆發出叫好聲。
“年輕人,你真是叫老夫開了眼界。開了眼界。你叫什麼名字?”太傅問。
年輕人看看太傅,沒回答他的問話,轉首命令他的幫手:“把肉擺到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