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盈點頭,若有所得。從此,她由識香入手,每日由晨至昏細嗅各種香草。練得多了,自己也能擺弄幾樣別人未曾想過的搭配。
她不僅嗅覺靈敏,而且擅長聯想,特別能於自然之中有所感悟,自製香譜頗有靈氣。師父有心栽培她,閑暇之餘又指點她南方的合、煉、熏、燒。不覺數月過去,素盈技藝逐漸老練。
這天,忽有一位穿便裝的宦官,手持“奉芝使”的名帖登門。東平郡王知道這是給後宮辦事的,忙請進來,卻不認識。那宦官略去客套,說:“傳聞貴府六小姐是位調香高手,宮中有位貴人想請小姐調一味香,名字在這錦囊中。宮中要得很急,勞煩小姐即刻調配,事成必有重謝。”
宮中貴人就那麼幾位,東平郡王一隻手能數完,倒也想不出是誰神神秘秘地差遣他女兒。見此人進退規矩仿若天成,言辭應對莫不巧妙,絕不是隨便哪一處宮苑的跑腿。郡王拿不準這是給後宮辦事,還是別處的托詞,但也不敢怠慢,轉而對素盈千叮萬囑,要她務必全神貫注。
素盈不敢大意,回到自己房中關起門,打開錦囊,抽出一張小簽,所寫名目是“淩霄落英”。疊香法有一套大譜,分為十六部。“淩霄落英”不在其中,素盈聞所未聞,無從入手。偏偏今天有南來的香料到貨,師父親自去挑,不在府中,她問也無處去問。
再看錦囊中還有一張紙簽,寫著“春來芳滿庭”。字體雋秀清麗,可是最後一筆蹭花了,似是寫字的人不等墨跡幹透就倉促封緘,可見確實急用。這是常見的一等香,人人都會,免不了要在意境上分出優劣,想出人意表也不容易。
素盈靜心凝神,向窗外看了一會兒,便有了主意。選好香料,謹慎搭配,置入宦官攜來的香爐中,前後不過一刻而已。又認真寫了一張花箋,說明其中各用香料幾分。
送走宦官,她敷衍父親幾句,徑直去找素颯。
“疊香之術都是一脈,貴在疊置。複雜精妙的香不可換爐,因此來人自帶香爐,是五彩紅龍。”她一邊說,一邊看素颯的神色,“是丹茜宮的配置——那是皇後的使者!”
素颯放下手中的書,笑得坦然自若:“今天宮裏辦鬥香大會,招待南國使臣。皇帝、宰相乃至眾位大臣都等著丹茜宮向使臣誇耀風雅,彰顯我國文華鼎盛。這當口出了岔子,皇後隻好硬著頭皮把香爐送出來。”
素盈不解:“皇後身邊不是有個奉香嗎?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我們家可是……丹嬪的娘家。”
“這是沒辦法的事,奉香突遭橫禍。”素颯淡淡地說,“那人不知怎麼想的,非要出宮采辦香料。今年香價快趕上黃金,她又去挑了南來一等的,倒黴遇上亡命徒搶劫,被割掉了鼻子。早晨的事,街上都鬧翻天了。”
素盈聽得毛骨悚然:“京、京城之中,哪來的強盜?”
素颯輕描淡寫地說:“你隻管好好地調香,其他事情別問那麼多,不要枉費你義父在皇後麵前幾次三番誇你的本事。”
素盈打個寒戰:宰相的手確實能夠伸入後宮,打倒他不滿意的人。可是,奉香究竟如何惹了他,竟要做到罔顧人命的地步?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哥哥,你到底給我找了一個什麼樣的義父?”
“他會讓你的人生有另一種可能。”素颯溫柔地注視妹妹,“你我有幸,生在東平郡王家。郡王有幸,生為惠和大長公主之子。但你也知道,這種幸運可能變成不幸。大長公主,八皇子……”他說到此處便說不下去了。
素盈並不需要他說出來才懂。
惠和大長公主是先皇唯一的胞妹,膝下隻有一兒一女。兒子東平郡王深受先皇喜愛,諸般待遇視如皇子,人生幾乎毫無缺憾。女兒素玉嬋入宮產子,地位直逼皇後。外界傳說,惠和有心為丹茜宮換一位主人。可惜惠和突發惡疾,數日之間溘然長逝,不久,素玉嬋所生的八皇子也意外夭折。丹茜宮易主之說從此煙消雲散。
縱然血脈高貴,若無實實在在的權力加持,也照樣自身難保。
素盈忐忑不安地看哥哥,欲言又止。
權力的加持向來要求回報。哥哥當初隻求宰相夫人能收素盈為義女,沒想到宰相會厚待到這種地步,恐怕宰相心中所求遠超出他的想象。這山龐然可靠,但隨便丟下一塊石子也能致命。今天奉香女官丟了鼻子,改日他們兄妹會丟掉什麼?
“我怕哥哥陷進去不能自主。”她的心事一多,口氣跟著沉重起來。
她擔憂的事情,素颯早已想過。他臉上滑過一絲不常見的淒涼,努力笑笑,卻不自然:“傻丫頭,世上有幾個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我們雖不自在,好歹可以錦衣玉食、使奴喚婢,可以去追求凡人不敢想的東西……還有什麼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