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宗輕輕握住仙女的玉臂,仔細兒端詳了一會兒,的確是月貌花容,她那份輕盈柔媚的體態早讓他心神俱醉了。心神俱醉的孝宗不忘一個勁兒地笑問她姓氏並天上的景致,這個仙女隻是含笑不答,實在被孝宗逼得無法,就用天機不可泄漏來遮掩。心神俱醉的孝宗也就不再問了,他此刻隻顧了忙著和仙女共效於飛。
孝宗自從吞服了道人的金丹後,精神比往常舒暢旺盛了十倍,加上那仙女的床上功夫遠勝過宮中的嬪妃,把孝宗快樂得神魂顛倒,不住地讚歎感謝道人的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仙女聞言卻吃吃地笑個不停,孝宗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一到天明,孝宗深怕仙女離去,忙令內侍往諭仙師,暫時留住仙女。從此,孝宗日間和道人研究道術,夜裏就往淨室中和仙女雲雨取樂。
李廣乘孝宗無心政事的空當,大施威權,強幹國政,除李東陽、謝遷、劉健、劉大夏、馬文升、徐溥、李夢陽、戴珊等幾個大臣外,對其他廷臣竟任意斥黜起來。
那天,李夢陽上了一道彈劾太監李廣不法及諫止孝宗寵信方士蠱惑邪說的奏疏,言辭極其痛切。孝宗卻把本章憤憤地一擲道:“區區太監,何能亂宮闈?朕好仙道,又有什麼害處?”說畢,拂袖退朝回宮。
4、怒誅
其時正值天氣亢旱,百姓呼號求雨而不得,李東陽嘿嘿地頑皮一笑:“我聞說宮中道士法術高強,連月宮裏的仙女也能召得到,何不令他求雨?倘若靈驗就救了百姓,萬一不靈,就說他邪術欺蒙上皇,借此使皇上省悟,豈不一舉兩得嗎?”正為皇帝近日行為非常憂慮而聚集一處商議對策的劉健和謝遷頓時拍手笑道:“人說李公善謀,果然不差!”於是以劉健為首,聯銜署名上了一道這樣的奏疏,說那道士神通廣大,眾臣保舉他求雨。
孝宗看了,連連點頭,令人在天壇上建了求雨壇。一切布置妥當,到了擇定的求雨吉日,孝宗禦駕親自臨壇,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一班大臣陪侍。從後宮宣出來的道士方如仙哪敢推卻,隻得峨冠博帶地硬著頭皮,仗劍上壇。
孝宗限了午時見雨,可天已近午,道人雖然舞劍焚符,卻還是陽光猛烈,連一絲雲彩也不見,急得道人麵紅耳赤,頭上的汗珠子豆大地往下滾。李廣在一旁眼睜睜地瞧著,更是著急。
日色已經過午,仍是赤焰烈烈,哪裏有一滴雨點,眾官和無數百姓紛紛議論,孝宗那多日來一直不移的堅信正在走向疑惑,而道人猶在拍案打牌地於壇上搗鬼,劉健等一班大臣心如明鏡似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正這時,忽見武臣班中,閃出一位雄赳赳的官兒,他大踏步搶上壇去,一把抓住道人,大呼捉奸細,就將那個道士直摔下壇來。猶疑中的孝宗吃了一驚,眾大臣也都驚疑得臉上失色,一看壇上的武官正是靖遠伯韓起鳳。他摔道人下壇後,自己也走下壇來,到駕前跪奏道:“這個道人是廣西苗瑤首領牛鼻子的軍師,為人無惡不作,臣征苗瑤時,他逃走了,不知陛下何以把他供奉在宮廷?其狼子野性,倘有犯駕之不測發生,重任誰敢擔負?”
孝宗諒韓起鳳不敢有謊言,於是就喝命侍衛帶道人前來勘問。結果道人的招供,果然是太監李廣一手安排,自然他是冒稱神仙,至於那個什麼請來的仙女,也是李廣設法弄來的一個西華門外的土妓。
孝宗頓時惱羞成怒,喝令武士將李廣下獄,又命校尉去提出宮中的土妓,將她和道人立刻推出斬首。頓時群臣稱快,伴隨著皇帝玩土娼的奇談笑話,一時間在京中百姓中傳遍。
孝宗雖然誅了假仙女,可心上對她卻是不無留戀,尤其是當感覺六宮嬪妃沒有一個能如她那般稱意時。正在悶悶不樂,忽然王越征韃靼回來,孝宗於是得著了一個大大的安慰,把那個假仙女拋到了九霄雲外。這個大大的安慰除了勝利外,占絕大多數份量的是,韃靼首領小王子的那個容貌豔麗非常讓孝宗皇帝一見就不由得神魂飄蕩的愛妃王滿奴。可是孝宗沒想到,王滿奴死不肯讓他臨幸,終日在宮中啼哭不休。
5、一個塞外的美麗傳說
被明王朝人稱作悍酋的韃靼部小王子其實是諸部落中的雄首佼佼者。英宗時代的韃靼部酋雅失裏是個蒙族的老王爺,資望和實力都在各部族之上,可惜雅失裏死後,他繼立的兒子馬拖孩卻是個沒用的庸夫,被瓦刺部的乜先殺得七零八落。馬拖孩走投無路,隻能來通好明廷。偏偏遇到了總兵周鈺,他以自己平生最擅長的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開了關又把馬拖孩大殺一陣,斬了五六百顆首級,並獲器械馬匹千餘件,然後去向朝廷報功請賞,說外寇恃強犯邊,被他平定下來。
可憐馬拖孩受此大創,不久就一命嗚呼,臨死前,他的最恨倒不是瓦刺部的乜先,而明王朝明軍。韃靼部就此一直衰敗不堪,直到馬拖孩的孫兒失裏延就是著名的小王子才讓韃靼部重又強盛起來。小王子失裏延多智善謀,又是少年英俊,而且騎一匹胭脂馬、使一枝鉤鐮槍,衝鋒陷陣勇不可當,因此漢軍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小溫侯。
小王子失裏延的複興部族之路可是走得非常艱辛且又充滿了戲劇性,他巧妙地利用各部族之間的矛盾,讓自己的實力一點壯大,然後在聲勢大振、小部落紛紛來投靠、兵強馬壯將勇糧充的時候,小王子失裏延想起了慘遭明軍暗算的祖父馬拖孩,攘臂跳身大叫道:“不趁此時報仇,更待何時!?”幾經交手,小王子失裏延一路得勝,又是經攘數年,直到王越率兵出剿,才終於大敗小王子於青蔥嶺。
捷報到京後,當時的成化十六年的憲宗皇帝授王越為三邊總製,明代時將甘肅、寧夏、延綏稱之為三邊;著其擁兵坐鎮。後來因受汪直私黨之嫌,王越被貶職家居。新換上的三邊總製遠遠震不住胡人,於是在孝宗九年,小王子又大舉入寇,邊疆岌岌可危,孝宗下諭起複王越原爵,加征北大將軍,統師往撫三邊。
果然虎老威猶在,雖然小王子善於用兵,雙方的交戰曆經了兩年多,到底還是王越把小王子殺得大敗,並且直追到賀蘭山下,將小王子的眷屬獲住,而小王子自己早已率領數十騎北遁而去。王越為討好皇上,就特意把小王子的愛妃王滿奴獻上,害得兩人天各一方,寸心欲斷。
王滿奴自小父母雙亡,還不到十二歲就被賣給了一個漢人王英當使女。王英在塞外是個很有麵子的富商,專門巴結各部族的酋長,以使自己借此立足。十八歲的王滿奴如一朵鮮花正初放,亭亭又玉立,朱顏傾城,豔麗如仙。王英自然垂涎,不時想染指。但他的那位蒙古夫人阿軏氏防範嚴密,一直不得下手,阿軏氏長遠考慮到禍水在家終非了局,於是就讓王滿奴認自己做了義母,然後將她遣嫁給毛列罕部酋莫都魯作第二房福晉,滿蒙人稱王妃為福晉。王英懼怕他夫人,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佳人歸屬他人懷。
莫都魯自娶了王滿奴,大福晉和三四個愛姬就在他的眼中變成了糞土。王滿奴要怎樣,莫都魯無不依從,香口中的命令比皇帝聖旨還要好使,執行得還要認真。王滿奴喜歡行獵,莫都魯當然親自奉陪,又特地去北方搜羅最佳的坐騎。好在塞外有的是牛馬牲畜,不多幾天,部屬中獻上十匹高頭細足的大宛馬來。其中的一匹良駒生得紅鬃赤駿,遍身如火一般紅,自頭至尾並無一莖雜毛,嘶聲甚是洪亮,平常的馬聽見它的嘶聲就嚇得倒退。
莫都魯非常高興,回帳挽著滿奴的玉臂一同出來看馬:“我替福晉備下了一匹最好的坐騎在這裏,隻是恐怕你沒這勁兒騎坐它……”
寵愛中的王滿奴把粉臉一扭,小嘴一撅:“貝勒爺不要小看人,等我來試騎一會兒,你看我能馴服它不能!”邊說邊盈盈地走到馬前,莫都魯早令小軍校給扣上了絲韁,安了嚼環,又放上一個明朝皇帝欽賜的紫金雕鞍。一雙蟠螭金踏蹬,馬項下係了一顆鬥大的紅纓,再綴上二十四個金鈴。這一裝束,那馬愈顯得偉駿不凡。王滿奴頓時滿心喜愛,也不要人扶持,撩起繡袍,踏上一足,翻個身兒就已輕輕地跨上雕鞍,莫都魯忍不住喝了聲好,王滿奴早舒開玉臂,帶起絲韁,隻略略地一抖,那馬就放開四蹄,往碧草地上風馳電掣般跑去。
莫都魯怕王滿奴有閃失,忙喚過幾個近身護兵,選了三四匹好馬,飛也似地趕上去保護。可三四護兵轉眼就不見了騎著快馬的王滿奴,他們在後麵直趕得滿頭是汗,也不見王滿奴的影蹤。護兵們慌了,一齊鞭馬猛追的同時,一邊估計東邊是河,王滿奴不會去的,正北有百來裏的沙漠也不大有可能,隻有西麵的土岡那裏,可護兵們趕上了土岡子向北望時,卻見土岡子那邊也是漠漠無際的沙漠空地。四下都翻遍了,隻得回去向莫都魯報知王滿奴失蹤的事。
莫都魯一聽,立刻就親自帶了五六十名健卒,向西邊的土岡子下的五六十戶人家搜查,可任憑找穿了帳篷底,也休想尋得王滿奴的一點影蹤。
逞強的王滿奴不知道性子暴烈的馬一經跑出火來,就不肯受人的羈勒,非得把氣力跑完了才能住足。馬背上的王滿奴在愈跑愈快中,隻覺得耳邊呼呼風響,睜開眼來,什麼也瞧不清楚,隻得頭昏目眩地伏在鞍上不住地喘著氣,任那馬兒騰雲駕霧地猛跑。正在王滿奴昏昏沉沉的時候,忽覺身體兒已離了空,有人在她耳畔低低喚著,微微睜開星眸一瞧,卻是個陌生男子一手扶著她,溫和地笑道:“姑娘不要慌,那馬已被我扣住了,你且定一定神吧!”
王滿奴一下子把心放下了,於是重又閉上兩眼,那男子就輕輕放她在躺椅上睡下。然後王滿奴在矇矓中,感覺又有人攙扶她起來,接著一陣杏仁香味觸鼻,似有杯子湊在口邊,滿奴不覺櫻唇輕啟,喝了幾口,仍又倒頭睡下了。過了大半天,王滿奴才遍身鬆爽,雖然骨節仍是酸痛。王滿奴睜眼一瞧,見自己臥在一個碧油鮮綠的帳篷裏,帳子雖然不大,卻非常地清潔。中間擺設幾桌,沿壁擺列幾座書架,一張精致的胡床,床邊懸掛著琴和劍,她不禁心想那個救美的男子斷非俗人。一回頭,顧盼四處的眼神正瞧見方才的男子在含笑呆呆地瞧她,羞得王滿奴忙掉過頭來,欲掙紮起身,可手足都是軟軟的。那男子一見,忙溫柔地扶起滿奴,安慰道:“姑娘受驚了,還是休息休息再起來吧,我這就送姑娘回去。”
王滿奴的芳心中又感激又是害羞,再偷眼看那男子,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多歲,生得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隆準廣額,長眉入鬢,兩眼有神,英姿奕奕,更兼他溫和的笑容,和彬彬有禮的溫存,愈顯出一派霽月光風之概,讓滿奴不由得心上一動,暗想他若和莫都魯比起來,真是烏鴉比鸞鳳的天淵之判了。而他殷勤扶持親遞湯水,竟那樣地溫存多情,也是男子中少見的,王滿奴想,一個女子能嫁到這樣的好丈夫,才算不枉一生。
滿奴心裏想著,不覺已紅暈上粉臉並眉梢,於是兩人低頭默默不語,後來不禁相對了一會,看看帳外紅日西斜,時候不早了,那男子說送王滿奴回去,可王滿奴的兩條腿還是一點勁兒也沒有。還是那個少年男子挽住了滿奴的一隻玉臂,扶持她出了帳外,兩匹一樣的紅鬢駿馬正同係在帳篷鹿角上。
金蹬雕鞍的是王滿奴騎來的,那男子先去解了絲韁,慢慢地攙王滿奴上馬,然後自己也一躍登鞍,一手代帶住王滿奴的韁繩,兩人並馬而行。桃花馬上,一對璧人樣的美男女;一路行來,誰不羨慕一聲。
王滿奴聽得芳心亂跳,兩人也就漸漸地聊了起來,她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少年正是老王爺雅失裏的後裔失裏延小王子,現在因為部落衰落而投靠到了莫都魯的部下,已由小兵升為巴羅了,巴羅在蒙語裏是牙將也就是勇猛的意思,猶如滿人之謂巴圖魯。王滿奴早就聽莫都魯常常說起小王子的勇猛,出征各部,每戰必勝,莫都魯視他為左膀右臂。
自古美人自愛英雄,英雄也終憐紅粉。王滿奴和小王子兩人不知不覺就在好感上,更增了一層愛慕,兩個人騎著馬,肩摩肩兒,已比剛才親密了許多。
正這時,猛聽得腦後暴雷似的一聲大喝,當先一騎飛來,正是莫都魯,身後隨著五六十個如狼似虎的勁卒,不由分說,眾人一擁而上把小王子拿下了,嚇得馬上的王滿奴花容失色,不住地索索發抖。莫都魯看了著實憐惜,忙兜轉馬頭,和王滿奴並騎立著,一腳踏住了鞍蹬,霍地將滿奴擁抱過馬來,笑著安慰她道:“你不要驚慌,失裏延那小子無禮,我這就把他砍了,不幹你的事。”
王滿奴垂淚道:“失裏延並未無禮,我如果不是幸遇到他,此刻怕是見不著貝勒爺了。”然後就把騎馬溜韁的經過說了一遍,莫都魯哪裏肯信,仍是命手下從騎將小王子帶回去監禁。
莫都魯這天晚上,又在帳中設宴,可他懷裏的王滿奴卻愁眉不展,杯不沾唇,莫都魯詫異地問:“福晉敢是有什麼心事嗎?”王滿奴不禁撲簌簌地流下淚來,噗地跪在莫都魯麵前,驀地從懷中掣出一口寶劍,含悲帶咽地說道:“貝勒爺先把我砍了吧!”在莫都魯驚且心疼中,王滿奴朗聲道:“小王子的確冤枉,貝勒爺如果殺了他,我必被人譏為不義,所以還不如早死了幹淨。”
慌得莫都魯忙來奪住正在往王滿奴喉間抹去的劍,同時把滿奴扶起來安慰她:“福晉不要心急,殺不殺的,咱們且慢慢地商量商量再說。”然後莫都魯隻管一杯杯地飲著,半句也不提殺還是不殺。
冰雪聰明的王滿奴明白莫都魯的心,本來他一見王滿奴與小王子並馬而行,就已吃了大醋,這時又見王滿奴肯舍了性命來保小王子,自然越發狐疑。於是王滿奴趁風轉舵,也如沒事一樣,左勸一杯右勸一杯,直到莫都魯喝得大醉,王滿奴扶了他入寢。
而這時的小王子囚在監中,暗想自己救人得惡報為好而成怨,不禁唉聲長歎,細聽譙樓正打四鼓,眼看天色一明,自己性命就要難保,想想祖父大仇未報,部族尚未興盛,而自己空有七尺之軀,卻就這麼枉送了性命,思來想去,不覺心裏似滾油熬煎,也忍不住流下幾滴英雄淚。
突見監門呀地開了,閃進一個手持寒光閃閃的寶劍的人影,小王子心中暗歎一聲:“完了!完了!莫都魯派人來殺俺了。”猶未暗歎了,卻見那人早將他的鐐銬削斷,然後把寶劍交給小王子,再一隻手牽住他的衣袖就往外走。
剛走出牢門,帳篷前立著兩名巡邏卒,小王子揮手一劍一個砍倒了,然後兩人飛奔出帳,在將沉未沉的淡月下細瞧那人,正是王滿奴!此時不暇細說,兩人一口氣走了三十多裏,王滿奴雖是未纏的天足,可到底女子力弱,漸漸地走不動了,於是小王子背著她趕了一程,待到天色破曉,已到了馬因賽部落那裏。
馬因賽部落酋長正與毛列罕不睦,自然就在意料中地收留了小王子。莫都魯聞知大怒,立刻驅了部屬,和馬因賽部交兵。小王子以自己的大智大勇,幫著馬因賽部把毛列罕部滅去,殺了莫都魯,總算是和王滿奴,得以有情人終成了眷屬。然後沒用多久,小王子又翻了臉,推說替毛列罕部複仇,滅了馬因賽部,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早在祖父輩就失散不存的韃靼部落終於又重新建立起來了,並且聲勢日盛一日,屢屢入寇明邊,一時很為明患,直到被王越殺敗。
6、美人頭
因為被虜的眷屬裏有那位花豔玉潤的王滿奴,小王子如何舍得,忙去向幹羅西部借了兵來追,可不想王滿奴早已被王越獻入京師。小王子又上疏明廷,願納金珠寶物,贖回王滿奴,更不想孝宗閱了奏牘後,批答不準。因為這時孝宗對幽禁在深宮的王滿奴還是不死心,每天都囑咐老宮人去慰勸王滿奴回心轉意,並且還讓把小王子求贖被皇上駁回的事告訴滿奴,以絕她的念頭。
最最讓人想不到的是,王滿奴聽到這個消息後,嗚嗚咽咽,直直啼哭到深夜。老宮人直勸到了深夜也沒停止,她又實在太困,就自己到一邊偷懶去了。於是第二天一早,親自去看王滿奴的孝宗才跨進宮門,就見老宮人捧了一顆血淋淋的美人頭,跪下稟奏說王滿奴已自刎了!
孝宗大吃一驚,立時嚇得倒退了幾步,半晌才追問起那個老宮人,王滿奴何以自刎,那老宮人淚汪汪地回稟:“昨天的晚上,婢子侍候著王滿奴夫人安息,不想約莫有初更的時候,王夫人忽然起來,喚婢子到榻前叮囑道:‘我有兩樁事兒要委托你,不知你能給我辦嗎?’婢子忙問是什麼事,王夫人垂淚道,‘我自到了宮中,已有三個多月了,這百天之中,受皇上的威逼,聽嬪侍們的譏諷,都是你親眼所見的。我就這樣忍恥受辱地咬緊牙關堅持活著,都是因為我希望能有一天得脫牢籠,夫妻破鏡重圓。如今我是知道了,一切隻能且待來生了,今世已矣,看來是必得死在這禁闕中了!’王夫人說到這裏,又嗚咽了半天,才從強止住悲傷,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婢子,說:‘煩你呈上皇帝,懇請他能頒賜與失裏延,王滿奴在天之靈就感激不盡了。還有一樣最緊要的東西也懇請你繳呈,就算是我報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說罷王夫人又悲悲切切地啼哭起來,婢子問她是什麼緊要東西,王夫人說等到明日早晨,你自然就知道了。到了今天清晨,卻見王夫人不知什麼時候自刎在枕上,頭顱落在枕畔,這才知道她將托付婢子繳呈陛下的就是這顆人頭了……”
孝宗聽罷,怔怔地呆了半晌,這才把老宮人呈上的那封信拆開來瞧,卻是滿紙的蒙文,蚯蚓蜘蛛一般,根本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孝宗於是命人傳來了譯官呂董,翻譯出來的那紙蒙文卻原來是王滿奴致失裏延的情書並絕命書:
書上失裏延吾夫:
我們結縭三年,不幸如今勞燕已分飛,真是千秋憾事!我現今身在明宮而心在你身邊,死後的屍體雖然也得在明朝之域地,可我的靈魂卻是在塞外的。我的靈魂在塞外常伴於你的左右,護持你康健幸福,並佑你的仗仗勝利。
禁宮深似海,我隻有一死以報你的深情!想起你我花晨月夕,攜手同遊的情景,令我悲哽幽怨,長夜難眠。王滿奴更有一句末了的叮囑,天下無不散的筵宴,好花沒有百日紅,紅粉即是骷髏人,人生焉有永在不死。我雖被迫而死,但死是為我至親至愛的夫婿盡節,死得何其值!死得何其無撼!我至親至愛的夫,希望你不要悲哀,隻當沒有我這個薄命人一樣。塞外從不少美人,願你日後的姻緣美滿。若是那樣,我在九泉之下決不怨你,並且我反而為你高興,九泉之下的我也安心瞑目了。
最親愛的失裏延,我就斷頭而死了,這頭不是明朝皇帝要的,乃是我自己把手刃刎下來的。異鄉做鬼,寒露風霜苦相欺,尤其是我不願做關內的鬼。但非常非常遺撼的是,我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你將來如果有了兒子,請告訴他們,還有一個母親,死在明宮裏。子孫如果有心,取了我的屍骨回去,安葬在塞外,我則無頭也含笑了。
失裏延吾夫,你在他日伉儷合歡,莫要見了新人忘舊人,要記得冥冥中有一個為你而死的苦命人,以後的子孫們也要讓他們知道有一個斷頭的母親。我書到這裏,實在傷心得支持不住了……
王滿奴的燈下絕筆。
孝宗把這篇譯文細細誦讀罷,也不覺歎道:“想不到沙漠荒地,倒有這樣的一個烈婦。”於是命司儀局將王滿奴的屍體收殮了,以王妃禮從豐安葬。那張蒙文書也交給了塞外使者,帶給小王子失裏延。
接到塞外使者攜來的滿奴之手書,小王子失裏延讀罷放聲大哭,又因新值兵敗,頓時哭得滿營淒慘,部下親信的將士也一個個流下淚來。
小王子哭了半天,才收淚和諸將商議,想要取回王滿奴的遺骸,經遣使入天朝商議,明廷又不許。得到使者這麼個回報,氣得小王子咬牙切齒,當即拔出寶劍來砍去一個指頭兒,就著那鮮紅的血珠,他恨恨寫道:“我和明朝勢不兩立,倘若報不得擄我心愛眷屬的仇怨,願死在疆場!”
然後他又欲整頓人馬殺入邊地,可是計點自己殘卒不滿三千人,並幹羅西借來的軍馬也不及萬人。足智多謀的小王子經過再三考慮,決定與也同明廷結怨極深的桂林苗瑤結盟,他深知苗瑤人最是貪財,於是雙方得以議定,小王子但求複得前仇,子女玉帛悉歸苗瑤取去。
7、偶獲大奸心
孝宗自王滿奴自刎後,心中常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除金、戴兩妃之外,六宮粉黛沒有一個再能稍合孝宗心意的。在兩三年之中,孝宗又立了一個常妃一個馬妃,但都是些庸脂俗粉,怎及得王滿奴的那種風流別樣冶豔,卻又可望不可即,令人懊悶欲絕。
其時海內安然,承平無事,隻有北方小王子偶為邊患,但經明軍戰守有方,也隻得斂眾退去。當然這話也是明廷的一個明顯的自誇之辭,當日明廷的這任三邊總製呂文律一見小王子又來寇邊,忙整兵出迎。可一經交鋒,就大敗特敗且慘敗,於是一麵閉門堅守,一方麵飛章告急。
這時王越已死,老將韓起鳳猶在。孝宗馬上授韓起鳳為征虜大都督直趨邊地,結果同小王子兵一相遇,韓起鳳也是同樣大敗,甚至自己也當場戰死。當時孝宗得報大驚失色,幾經東調動西征派,才終於得以靖除了邊患。
於是孝宗政體清閑,又加上近侍的諂諛令人難以抗拒,且因東廠未革,仍然由內侍作主,舞文弄弊,蔽塞主聰。所以自從弘治八年以後,孝宗求治漸怠、視朝日晏,太監楊鵬、李廣朋比為奸又暗中爭寵,尤其是在李廣以修煉齋醮等術慫恿後,害得聰明仁慧的孝宗也居然對仙佛迷信極深,到了那次求雨事敗後,李廣居然有本事讓他自己在孝宗心中的寵任未有馳衰,而且李廣還越加縱恣,權傾中外,可見他果然是邀寵有術,其中的一項就是不僅會獻歡送樂,而且還會為皇帝排憂解愁。
恰好當時正趕上韃靼部的小王子寇邊,而前兵部尚書王越雖然貶謫有年,雖然已七十高齡且有餘,可他並不想就此老死家中,而派人暗中賄通了李廣;於是李公公就在關鍵時刻向皇帝進行了保薦,乃複旨起用,令他仍總製三邊軍務。而七十老翁馳至賀蘭山,襲破小王子營,截獲駝馬牛羊器仗等各以千計,論功而晉為少保銜。
李廣因為所舉得人,同樣也受到了重賞。從此李廣每日都會獻議保薦,每議每薦無不見從,比如勸孝宗建毓秀亭於萬歲山。李廣沒想到剛一工成,幼公主忽然夭逝,接連清寧宮又被大火光顧了一回。
清寧宮是皇太後所居之處,火災後,楊鵬忙暗中做了好腳,於是由司天監奏稱,說建毓秀亭,犯了歲忌,所以有此禍變。皇太後立時大怒道:“今日李廣,明日李廣,日日鬧李廣,果然鬧出禍事來了。李廣不死,後患恐怕尚未了!”這話傳到李廣耳中,不覺戰栗異常,於是悄悄回家,飲了鴆酒,死於床上。
孝宗聽說李廣暴卒,頗為惋惜,可又一想李廣頗有道術,此次暴斃或許中解仙而去也未可知,不禁又感到欣慰;最後皇帝陛下想到的就是李廣家中必定會有些異書,何不派人搜求來呢。於是孝宗馬上就命內監人等到李廣家中搜索秘籍,去不多時,就見領頭內監挾著書簿前來複命。
孝宗大喜,立刻披覽,不想並沒有什麼服食煉氣的方法,隻有一些出入往來的帳目,內列某日某文官饋黃米若幹石,某日某武官饋白米若幹石,約略核算,黃米白米,何啻千萬,不禁詫異起來,原來黃米白米就是李廣服食煉氣的方法,可再一想不對呀,於是便詰問左右:“李廣一家,能有幾口人?能吃這麼許多的黃白米?而且我聽說李廣家很狹窄隘小,這麼許多的黃白米可何處窖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