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明朝的春花秋月.下》(6)(3 / 3)

左右人聽了這位大笨伯的話,忍著笑回稟道:“萬歲爺有所未知,此乃李廣的隱語,黃米就是黃金,白米就是白銀。”

孝宗頓時大怒:“原來如此!李廣欺朕瞞上,暗地裏納賄收錢,罪實難容,文武百官無恥若此,更屬可惡!”馬上手諭刑部,並將簿據頒發,令法司按籍逮問。李廣當日,聲勢烜赫,大臣不與往來的真是絕無僅有,一聞此信,自然一個個寒心,彼此想了一法,隻好乞救於壽寧侯張鶴齡。

於是他們昏夜馳往張府,黑壓壓的跪在一地,求他到皇帝跟前求個情,就這樣,在張皇後娘家的府第裏,文武百官的無恥之態比之在李太監家更甚。壽寧侯張公開始也不應允,無奈朝中差不多所有的官員都來此跪拜不起,隻好全力擔承,到大內拜托了張後,經張後再三婉勸孝宗,這件事才得以寢息。

孝宗經這件事後,也開始覺悟了,於是仍然一如從前遠佞臣近賢良。三邊總製王越經言官交劾,憂懼而死,於是就特召前兩廣總督秦紘代替王越之職。他果然不負上望,練壯士,興屯田,申明號令,一時間明軍聲威大振。

8、萬歲山血案

弘治十五年春,正值孝宗三十歲大慶,此時馬文升已故,劉大夏也老病家居,朝中唯有謝遷、劉健、李東陽、李夢陽、戴珊等。由李東陽首倡,舉行孝宗萬壽。

孝宗自然十分有興,命工監在萬歲山搭了彩樓,自山頂直至山下,上皆五色彩絹作篷,下襯大紅錦緞毯,從山腳起至安武門止,十色五光,極盡壯麗。劉健又為孝宗草詔頒布四海,於是外郡大小官吏及百姓庶民也紛紛進京叩祝萬壽。外邦如阿裏那、陀羅、羅馬、柏賴塔、咖喇佛國、珠格葛沁、蒙古托賴、呼圖克圖大喇嘛、西藏教王、鄂勒部、滿住衛、沙葛淋、佛圖克等,也都遣貢臣來祝萬壽典禮。其中有一個天竺佛國即今之東印度,因為釋迦氏誕生,其地又稱佛國。本來兩國素不來往,但明廷強盛,天竺欲結好於中國,特央求西藏教王領路,也帶來了朝賀寶物“千秋竹”。

孝宗見從未通朝貢的國家也來祝萬壽,不覺滿心快樂,內監王安稟道:“蠻夷戎狄聞風來歸,足見陛下德薄海外,辟先皇未有之盛。宜額外施恩優容,以昭示來茲,也可以讓這些人知道感念,此正是天朝開附德的門徑,怕不化服外邦,使之都竭誠來歸嗎?”孝宗聽了很合心意,立即傳旨優待外邦來使,同時還讓外邦來使無須拘泥禮節,隻管依據各國習尚、互行其便就是了,然後孝宗還特意召見了天竺使者。

到了萬壽的正日,壽宗穿了祭天冠服,祀了天地宗廟,然後便奉了王太後並張皇後、戴妃、金妃、馬妃、常妃等登萬歲山即今之北京景山,在神武門北,禦壽皇殿受群臣朝賀。接著孝宗大開筵宴,君臣同樂。

這樣忙了十多天,孝宗又擇了個吉日,在萬歲山替皇太後祝千秋聖壽,準萬民觀瞻,也算與民同樂之意。到了那天,萬歲山下真是人山人海,帝皇鑾輦在人叢中往來,百姓都伏在道上,瞻仰聖容,齊呼:“聖皇太後、皇帝、聖後萬歲!”

孝宗看百姓至誠至服,非常高興,令太監將彩緞金銀分賞與百姓,頓時歡聲雷震。王太後又傳懿旨,宣大臣們的眷屬到萬歲山上,在鬥姥宮裏賜宴。

那些官眷多半攜著女兒同來覲仰太後慈顏。其中大學士王誌、吏部尚書王永兩位的夫人各帶著小姐,王永的女兒玉英九歲,王誌的女兒眉貞八歲,這兩個小姐都出落得玉貌芳姿,王太後很是喜歡,把兩人擁在跟前問長說短了好半天,隨即太後就命各賜金釧一副、玉玲瓏一對、繡花錦披一個、鎮玉獅兒一對、桃花紈扇各一柄、泥金妝盒一個、鳳鈿一對、紫金花瓶各一個、白玉水壺各一具、象牙梳篦等兩副、玉鏡各一座、粉奩一具、脂金盒香盒各一枚、圓珍珠各十枚、葡萄仙人各一個、竹雕獅龍玩物多種、佛香伽珠各一副、舍利各十枚、玉鐲各兩副、漢玉指環各兩枚、銀盅各一對、金項鏈各一枝,其餘的貴重品物和玩物,更是不知其數。

原來太後見這兩位小姐不僅美麗可愛伶俐活潑,而且王誌的女兒尤其端莊,雖說還是孩子,對於禮節卻一點也沒有失儀。王太後心裏打算預為東宮選妃,感覺兩位大臣的女兒很是合意,所以賜賚也就格外豐盛。可是眾大臣的眷屬在側,不知太後的真正用意,隻是見了兩王的女兒賞賜特別豐厚,不免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尤其是張吏部的小姐剪柔和王禦史的小姐靈素。這兩位心高氣傲的小姐簡直就是氣壞了,她們倆曾經同窗數年,一樣的脾氣,無論什麼事,是不肯落在人後的;今天被兩個小王小姐占了先,靈素、剪柔心裏怎麼能受得了。

於是剪柔暗中牽了牽靈素的衣袖兒,兩人找個空兒,就偷偷溜出了鬥姥宮,揀一個僻靜的所在私相議論著這事,剪柔氣憤憤地說道:“我們同是大臣的女兒,我們父親的官職也不見得小似他們,太後為何對他們這樣優厚這樣偏心?難道我們父親不算是皇帝的臣子嗎?”

靈素也撅著嘴報怨了再報怨,兩人一邊說著,一邊不知不覺地走著,到了一間小室前,見那裏也有佛像,門上一塊小額,寫著“碧霞宮”三個大字。剪柔回顧靈素道:“這裏也有碧霞元君殿,我們就進去參謁一會。”靈素答應著,兩人一同進了碧霞宮,但見門前的偏殿塑著山門如來佛象,東首是普賢真人等,西麵是觀音大士,正中的佛龕內端端正正地坐著碧霞元君。剪柔和靈素參拜過了,見後麵還有寢殿,靈素說:“咱們幹脆到寢殿上去玩一玩。”她的話說到這兒的時候,腳就早已跨入了後殿,剪柔也跟了進去。

那個寢殿共有三間小軒,左右兩榭打掃得十分清潔。剪柔走得有些足倦,於是就在寢殿的拜台上坐下。靈素也才待要坐下,忽聽得佛櫥的幔帳裏麵,有吃吃吃的笑聲。靈素吃了一驚,剪柔也聽見了,扭過頭來瞧那幔帳,突然從幔帳中伸出一個女子的頭來。嚇得兩人麵容失色,還當是碧霞娘娘顯神了呢。

剪柔跌跌撞撞起身就走,靈素更是膽怯,緊拉著剪柔的衣袖,兩人狼狽地相依著才走了三四步,腦後的幔帳門兒驀地揭開,跳出一個上下不掛一絲的精赤條條的大男人,虎吼般地直搶到靈素的跟前,一把拖住了她說:“姑娘且慢些走,跟我玩一會兒去!”與此同時,幔中又跳出一個同樣上下不掛一絲的精赤條條的女子,她上前來就扭住了剪柔。剪柔和靈素兩個從小到大都是閨中有教道的名秀,哪裏見過男人赤體,頓時又羞又氣,一手掩著臉,一邊死命地往外奔逃;可卻又掙紮不脫,轉眼靈素已被那個大男人擁住,拉拉扯扯地倒退了回去。剪柔則與那個女子相持,兩人扭作了一團。

猛然間,拚命撕打掙紮的靈素大喊了一聲,霍地繞過身去,那男子不覺手勁一鬆,靈素乘勢一頭撞在殿柱上,接著就噗地倒下了,從這個如花少女的頭部湧出的白花花的腦漿子流了一地,七竅中則是紅豔豔的鮮血。

於是那個男子就舍了靈素,幫著那個女子來拖剪柔,剪柔真急了,狂喊起救命來。那女子一聽慌了,被剪柔得機掙脫了身,往外殿就飛奔而去,那男子不肯罷休,仍赤身來追趕。剪柔逃出了前殿,看看就要被追上了。剪柔惟恐被他抓住,必受辱失身,急迫中又沒處躲藏,於是隻得咬著銀牙兒,奮身就往著岩下跳去。那男子道聲“可惜”,這才和那個女子回身進殿中去了。

剪柔跌下去的地方正是萬歲山的九層台,台上的六部大臣都在那裏賜宴。就在大家開懷暢飲的時候,忽見半空中墮下一個女子來,砰的一聲,不偏不倚地正跌在席上,杯盤打得粉碎,十幾位大臣都濺得滿身湯汁,剪柔則由席上墮到了地上,人已跌得昏昏沉沉。侍候的內監忙上去扶起來時,剪柔已玉容如紙,一息奄奄,張吏部在旁看清了是自己的女兒,不覺大叫著:“你、你怎麼會從上麵掉下來的?!”

剪柔聽見她父親的聲音,星眸勉強乍啟,勉強用手指了指頭頂上,嘴裏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張吏部還要再問點什麼時,剪柔就兩眼向上一翻,昏了過去。

一聽說剪柔是跌下山來的,女兒也不見了的王禦史夫人頓時驚慌了。王太後瞧著一群官眷們在殿陛上亂成一窩蜂,忙令宮女來探詢。張夫人便上殿哭訴,王太後非常驚異,欲待問剪柔,可剪柔早已不能說話了。張吏部著太監等抬著,到就她所勉強能指點的地方尋去。一會兒,一行人就到了碧霞宮的寢殿上,階前赫然躺著一具直挺挺的女屍!後麵跟著的官眷們嚇得個個倒退,內中的王禦史夫人認出了是自己的女兒,立刻號啕大哭著直撲上前去,可靈素小姐早腦漿迸裂地死了多時,根本無法聽到她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吸,也更不能再眼氣那兩位小王小姐了。

這時一息尚存的剪柔小姐又拚著命地,才完成了指指神櫥的艱巨動作,然後就兩足一蹬嗚呼哀哉了。總算是上天有眼,沒有讓這兩位美麗華年的小姐死得太不明太不白。張吏部一見他女兒也死了,頓時也忍不住眼淚往下垂,張夫人則摟著剪柔小姐哭得昏了過去。

碧霞宮中一片哭聲之時,大小臣工的官眷就忙走到神櫥前,將神幔揭起,裏麵坐著碧霞元君雕塑像,其他並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倒黴的王禦史和張吏部隻得各將女兒的遺體抬下山去盛殮。可憐王夫人半生沒子嗣,唯有這位靈素小姐,如今卻又死得不明不白,她怎麼能不哭得死去活來。

王禦史咆哮如雷,連夜上疏要求伸雪報仇。在出事之後,王太後也忙讓內監們查詢,可一時也理弄不出個頭緒,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曾將這件事上奏。孝宗直到看了王禦史的訴奏才知道,頓時拍案大怒,立即宣總管太監王安,傳集那日值班的太監追究此事。

總管太監王安還是孝宗萬壽那天新提升的,接事不多幾天就出了這樣疑案,慌得他手忙腳亂,忙傳齊了領班太監,追究詰查那天在碧霞宮裏值日的是誰,公務簿上記著太監錢福的名字。王安隨即就召錢福回話為什麼那天擅離職守,錢福說那天他並未離開過碧霞宮。

王安大怒:“你沒有離開過碧霞宮,那屍骨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錢福卻咬定牙關,就是個什麼也不說,王安氣極了,喝令捆打錢福百鞭,再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可錢福仍是什麼也不肯說。王安沒法決斷,隻得將勘得的情況進宮回奏。

孝宗也很生氣,決定親自勘鞫。哪知錢福見了孝宗,表現也一如從前,看樣子他早決心死定了,也的確是的,他不是死於孝宗手裏,也得死於某個關係人的手裏。孝宗怒極之下,叱命甲士狠狠下杖,結果甲士下手重了些,錢福被活活地打死在了丹墀上。

錢福一死,那天的事就越發死無對證了,於是隻好延擱起來,成了一樁大疑案。孝宗雖令內監們追查,怎奈那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就是現成的事也纏繞不清楚,休說是這種疑案了。可經不住王禦史和張吏部思女情切,橫一本豎一本地要求雪冤,且言辭間涉及宮闈瑣事甚至是醜事,惹惱了孝宗,於是張吏部貶了職,王禦史削了祿。這樣一來,這件兩女殉身的事更是沉冤海底了。

當時廷臣中很有幾個不服氣的,然事無佐證,誰肯無故滾入這個旋渦中,不得脫身事小,萬一也弄得貶職削祿就太不值得了,於是隻好將自己的一片正義和一顆抱打不平之心悄悄地放在自己的胸膛裏。隻有李夢陽鯁直,獨自上本請勘萬歲山一案,他認為,錢福至死不變口供,這就先是一個疑竇,須從嚴追究。孝宗馬上批準,委派他去辦理此案。

9、奸情出人命

大堂之上,高坐著一位峨冠博帶的大臣。案上簽印並列,兩旁站著寬邊紅帽的旗牌。階上直至堂前,都是高帽藤棍皮鞭的皂役,一字兒雁行排著。霎時間三聲吆喝,好不威武,任是膽大包天的綠林好漢,到此也矮下三寸,平常人更嚇得魂飛魄散。就在這樣的威勢裏,都憲李夢陽開審勘訊萬歲山一案,他把驚堂一拍,喝道:“將錢小山帶上來!”左右喳了一聲,就把一個上鐐帶銬的少年橫拖倒拽地牽至堂下跪倒,李夢陽喝道:“你今天就照直把雍王派使的下人怎麼樣和你父親說的話老實招供了,我決不無辜治你的罪,若不老實說,你可小心上大刑!”

錢小山已驚得麵色如土,連說不曾有雍王派人來過他家。李夢陽怒喝道:“你忘了昨日酒後說的話嗎?諒你不受大刑也不肯直說!”然後就喚左右:“夾起來!”慌得錢小山不住地磕頭求饒,於是將雍王有一天遣使來家與自己老子密談,當時談的聲音很低,隻是在最後說事成之後,不但終身富貴,任憑要求什麼都可以辦到,若不幸敗露,那就要各聽天命了。於是他的那個並不幹的老子不住地點頭應著,保證說就是刑罰加身也不會吐露雍王半個字,條件是以後的家裏須得王爺替他照顧。當然這一點,那個使者也是同樣地點頭答應。錢小山供述到這裏,又磕了個頭說:“後來罪民的父親就令罪民去告知雍王府來接頭的那個人,說以太後千秋聖壽為期,但什麼事罪民實實不知道,至於最後的結果怎麼樣,罪民也實在不知道。”李夢陽冷笑了一聲,吩咐皂役仍將錢小山打入監中,自己拂袖退堂。

原來,張剪柔、王靈素兩位小姐死在萬歲山上,李夢陽都憲對於那值日的太監錢福十二分的疑心,卻不幸被孝宗一頓亂棒將錢福打死了,弄得死無對證,這案子就棘手了。多虧李夢陽私下一打聽,才知道錢福因好賭,中年時窮得不得了,隻得半路淨身入宮當了太監,所以他有兒子,現在其子錢小山和媳婦紀氏就住在殷駙馬街。

李夢陽立刻意識到此案的昭雪全在錢小山身上,因為大凡太監行私作弊是不會在宮中,皇宮中閑雜人不能進去,為了方便,如其是有家的太監,當然是在家裏接頭。由此,李夢陽推斷,重大嫌疑人錢福夥同他人串通作弊,其子怎麼會一點不知情呢?

於是李夢陽就裝作會試儒者的模樣到錢小山家裏租賃餘舍,因為李夢陽探知錢小山住宅有空室兩間,而錢小山貪圖租金優厚,也果然就答應分租一間偏廂,從此李夢陽早晚都會和錢小山相見。

下層小市民錢小山哪裏會認識這位竟是都憲相公,所以無設防地待之;而李夢陽卻知道他是錢太監的兒子,有心想套近乎,於是凡錢小山所喜歡的,李夢陽無不贈與。錢小山所嗜的是杯中物,李夢陽就天天和他對飲,於是不上半個月,兩人就已十分莫逆了。

交情莫逆後,李夢陽常乘錢小山酒後暗探口風:“你們錢公公在世的時候,可締交些朝貴親王?”錢小山醉後誇誇其談:“先尊生前本不大好交接朝士的,自從雍王的使者光顧幾次後,不到十天,先尊就遇禍死了,我看就是雍王連累的。”到底父子情牽,錢小山說到這兒,忍不住流下淚來。

李夢陽連夜就將錢小山拘禁,然後上疏說願勘訊萬歲山疑案,得孝宗批準後,李夢陽就升堂提審了錢小山。最後錢小山關於太後千秋聖壽為期一語,讓李夢陽基本可以斷定這件疑案與雍王有極大的關係。但他是個王爺,明朝的郡王和皇帝的儀從製度、服禦等等僅僅差一籌,一切的禮節都極其隆重。李夢陽職雖都憲,到底是個臣子,沒有那麼大的勢力去提審他,一時間,多謀的李都憲也沒法子了。

孝宗自從王滿奴殉節後,一直情懷愁怨,其實那麼隆重地千秋萬壽節慶,也不過是為了解悶開心罷了;所以在萬壽的同月前,也曾幹過一會風流事,那個在萬壽期間升遷為總管太監的王安,本是一個小太監,豈有僅僅說了一句關於使臣進貢的話迎合了聖意就升擢得這麼快的事嗎?當然不是的,王安能做到總管,正是因為他這樁風流事中立了大功的緣故。

孝宗於煩悶無聊時,就也步武學效太祖高皇帝,領著內監微服出宮,當時替他做向導的人,就是還處在普通太監時代的王安。

那天,王安陪著孝宗到右順門外,那裏有個象鼻子胡同,中有三十四家住戶,有幾家就是私娼,土娼中有個名小雪子的,是個淮揚佳人,而小雪子的兩個嫂子,大嫂褚氏、二嫂尤氏就更是嫋嫋桃夭,亭亭柳翠。尤氏尤其出色,且是寡居自由身,今年才二十一歲,孝宗時常到此尋花問柳尋歡作樂,就看上了尤氏。

當經過床上的一番鏖戰後,孝宗越發喜歡上了尤氏,足足一個月沒有虛夕。當兩人鏖戰間隙,就在枕上無話不談,尤氏一經知道了這位風流客原來竟是當今皇帝,不覺就有了非分之想,於是孝宗就悄悄把尤氏接入禁中。

不想尤氏富貴心太切,屢屢向孝宗求封。孝宗看她出身土娼,如濫晉妃位,禮儀上太說不過去,可又經不住尤氏的絮聒,隻得晉尤氏為侍嬪。但明宮規例,侍嬪是不得參與宴會的,猶如民間之小妾終身不得冠服見尊長一樣。尤氏哪肯甘心,盡夜在孝宗耳邊噪鬧,甚至這個土娼出身的侍嬪,竟和皇帝反目了好幾回。惹得孝宗火起,將她貶禁。尤氏這才曉得皇帝的厲害,可懊悔也來不及了,弄得獨自一個人荒庭寂處,坐對冷月淒風空傷感。

那天,尤氏正孤坐垂淚,忽然一個老宮人進來,牽了尤氏的衣袖就走。尤氏隻當是皇帝顧念舊好來召幸了,芳心頓時很安慰。走出宮院,一輛篷車正等在那兒,老宮人不由分說,一把就將尤氏擁上了車,然後拉好了篷兒,自己就回去了。

一直候著的太監隨即飛般地驅車前進,所經過的路途也是極冷僻的。不一會兒車子由下向上,大半晌,車子停在半道。太監喚尤氏下車,領著她拾級上去,到了一所庵廟似的地方,太監讓尤氏進去,自己就退了出去。

尤氏邊走邊心疑惑,正摸不著頭路,忽見殿內走出一個黃袍金冠的男子。尤氏隻當是皇帝,定睛一看,不由得呆了一呆。那個男子忙攜著尤氏的纖腕,溫柔地說道:“你讓我想得好苦!你可真忍心……”

尤氏立馬就想起自己身處冷宮的淒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扭身倒在那個男子的懷裏。那個男子摟住尤氏不住地安慰她,同時兩手撫摩她的香軀歎息說:“你的玉臂比在宮外的時候消瘦了許多!”尤氏含著一泡眼淚說:“我開始隻當皇帝是怎麼樣多情,哪裏知道他歡惡不常,和平民百姓中的薄幸男子是一樣兒的。”那個男子笑道:“做皇帝的誰不這樣,我若到了那步天地,怕比他還絕情得厲害!”

兩人邊說笑邊並肩坐在拜台上,接吻咂舌地溫存起來。本性風流的尤氏此時又是個久疏的怨女,被那個男子一逗引,不禁嬌體如綿,芳心似醉,兩隻水盈盈的秋波睨著那個男子,一陣紅霞從耳根子直透到粉頰,如雨後桃花似地愈現得鮮豔可愛了。那個男子也情不自禁,擁著尤氏就雙雙走進神櫥裏。

兩人正在你憐我愛狂蕩萬分的時候,忽聽到有女子說話聲。尤氏心慌,忙推開那個男子,昂著半個身子,揭起神幔來張望時,恰恰和剪柔小姐打了個照麵,不想卻嚇得她趕緊往外逃走,而靈素也回身飛奔。

尤氏懷疑這兩個穿金戴銀綾羅綢緞的美貌女子是宮中的嬪妃,頓時慌得手足皆顫,說她們出去必告訴別人,咱們的性命就要不保。

那個男子聽說是兩個弱女,霍地跳起身來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兩個拖住了入夥。”於是便赤身來摟靈素,尤氏也幫著攔住剪柔。四個人扭了一會,不提防那個男子一失手,靈素小姐就在殿柱上碰死了。尤氏吃了一驚,兩隻玉腕早沒了勁,結果讓剪柔掙脫身子逃出殿去。兩人在後緊緊追趕,剪柔急得聳身一跳,竟躍下九層台去了。

那個男子見已闖出了大禍,就去尋方才推車送尤氏來的太監,不想他卻在偏殿上打盹,一把將他推醒了頓足埋怨道:“誰叫你不去守牢了殿門,現已鬧出事來了,快送尤侍嬪回去!”太監一聽,早把磕睡嚇醒了,忙去攙了尤氏仍從後山下去,上了那輛篷車飛也似地推入宮中,那個男子瞧見車子去遠,自己也一溜煙往後山逃走,待到張吏部夫人到來,他們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這個神秘男子原來竟然是孝宗的第四個兄弟雍王朱軏樗,雍王素日漁色成性,在京城中常常強納良家女子,而受害人家勢弱力薄,隻得忍氣吞聲。那個象鼻胡同裏的小雪子也是雍王不時去光顧的人,並且他還和尤氏訂有私約,說早晚要娶入藩邸。萬不料因為王安的牽線,孝宗也去玩小雪子,也一樣地迷上了尤氏。雍王聽說孝宗在那裏走走,嚇得他退避三舍。

尤氏這種女子隻知貪圖富貴,本無真情實意,一見皇帝要她,就把雍王撇在腦後了。偏得雍王始終對尤氏念念不忘,又不能進宮去和尤氏晤會,如今這個土娼家的寡鵠早在秋月梧桐下,成了珠玉際天黃金滿地的皇宮裏的禁裔。偏偏雍王心不甘,又去委托太監錢福從中幫忙。於是錢福借萬壽山聖壽,預約雍王去碧霞宮中等待。然後由錢福用篷車將尤氏接出來,從山後送到碧霞宮來與雍王相會。不期又被剪柔和靈素兩位小姐撞破。人命案子鬧出來後,雍王叮囑錢福咬定牙關,隻說當日不曾離開過碧霞宮,於是就這樣把這件事變成了懸案。

到錢福被孝宗打死了,那事越發沒佐證了,雍王正在私心竊喜,忽然接得李夢陽都憲的請柬,邀雍王賽棋。好博弈的雍王號稱黑國手,而李夢陽也精於此道。雍王年輕好勝,欣然帶了五十名衛士赴都憲署博弈。

李夢陽給雍王衛隊在府前門賜酒席,自己則和雍王對棋,從未刻直弈到黃昏,隻下了一盤和局。接著夢陽設宴款待雍王,暢飲到了三更,夢陽親自掌燈,送雍王出後堂。

才過暖閣將至大堂,驀然一陣風過,霎時燈火慘淡,鬼聲啾啾,嚇得夢陽躲到了一邊,而兩個披發蓬頭的年輕女子已拖住了雍王討命,並齊聲道:“你忘了萬歲山上的事嗎?!”

這時雍王也驚呆了,口裏呐呐地說:“那是俺好意叫你們玩玩……”言猶未了,大堂上立時燈火齊明,衙役一聲吆喝,李夢陽升堂,叫把雍王帶上來。

雍王驚魂方定,不覺大怒道:“李夢陽!你原來是騙我到此的!可審我,你也配?!”夢陽笑道:“下官奉旨,如今就是要審一審王爺在萬歲山殺張王兩小姐的事!”然後他出示了一樣樣的證據,問得雍王啞口無言,然後李夢陽下座,是夜就將雍王軟禁在署中。

李夢陽果然神機妙算,他明知雍王和萬歲山案有關,但因他是個王爺,雖有錢小山做證,卻也不敢提訊雍王,於是就誘雍王至署中,讓兩名妓女扮成女鬼驚嚇雍王,若事情屬實,則把雍王與女鬼的對話錄作口供;萬一雍王真的不知情,就隻推在冤鬼顯靈上麵,諒也不能見罪他李夢陽。

次日早朝,聽了李夢陽上奏,孝宗當即科命錦衣尉赴都憲府提來雍王,雍王無可抵賴,承認了調戲剪柔、靈素,致使兩人被逼自盡,但把與尤氏私會的事瞞了。孝宗著刑部擬罪,循律須絞決,經王太後求情,改為戍邊。

這件大疑案了結,都下人無不稱讚李夢陽神明,又因他不避親王權貴,一時間,“忠直之臣”的聲譽滿天下,李夢陽被稱為明廷李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