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魏夫人信佛,不時帶了眉雲小姐往各處寺院裏進香,唐寅遠遠地隨著,和眉雲小姐相逢是自然的,他們彼此心中會意,隻是不能說話,又經小鬟秋香設法,偷偷地在相府後花園敘會過幾次,卻終及不來在吳中時快樂。
眉雲小姐因此愁眉不展,憂容滿麵。魏夫人知道她女兒的紅鸞星動了,就在徐相國麵前屢屢提起眉雲小姐的姻事。
是年的文征明官星照命,在三千舉子中獨占魁首。榜發之後,新科翰林都去參謁老師。徐相國見自己的門生一個個都是少年才俊,不由得眉開眼笑,起了擇婿之念。與魏夫人一商量,說起眾翰林中,那個姓文的同鄉人才貌雙全,實在理想。魏夫人也極力讚成。徐相國便使人去打探,知文征明中饋尚虛。徐相國大喜,於朝見時在駕前將文征明保舉了一下。不多幾天上諭下來,授文征明為翰林院待詔,少年學士一朝得第,益顯得翩翩風采。徐相國這才召文征明到了私第,麵許婚姻。
文征明不知有唐寅的隱情在裏麵,見宰相的小姐肯配給自己,又兼徐相國是老師,且還有推舉之恩,自然十二分的願意。
誰知徐相國和文征明在內堂談婚論嫁時,湊巧被乖覺的小鬟秋香聽得了,忙去報告眉雲小姐。眉雲小姐頓時觸目驚心,原來她和唐寅早訂有白首之約,但在父母麵前又不好明言。正在千愁萬慮,聽說老父替她擇定了佳婿,於是攙著秋香懶懶地走下樓來,在屏風背後悄悄地偷瞧了一會,見文征明藍袍玉帶、雲錦烏紗,那一種瀟灑出塵文采風流的氣概絲毫不亞於唐寅的風儀俊美、舉止雋雅,而且還是少年登科風光無比。眉雲小姐呆了半晌,仍然沒精打采地扶著秋香上樓去了。
這裏徐相國翁婿兩個歡笑暢飲,酒到了半酣,徐相國向文征明索要聘物,文征明從腰間解下一個雙玉燕漁舟,鄭重地奉給徐相國。徐相國笑道:“天緣巧合,不可無詩,敢求珠玉一章,以作團圓的預慶。”
文征明正要顯示一下他的才學,於是研墨吮毫,略一思索,就颼颼寫道:
珠翠飄燈畫小舫,簫聲引鳳月映窗。
佳釀還須花前醉,玉潔冰清燕一雙。
徐相國讀罷讚不絕口,忙叫侍婢到閨中呈給眉雲小姐。過了一會兒,那侍婢拿了還聘下樓,是一股羊脂玉的釵兒,晶瑩潔白,似漢代的佳品。外有雲箋一紙,簪花妙格,書著和詩一章:
碧水舟輕趁急流,十彎九曲落花江。
堤邊垂有絲絲柳,係住穿簾燕一雙。
徐相國忙笑著謙遜道:“珠玉在前,獻醜了!”文征明也忙謙遜了幾句。
光陰如流水,又過了半月。唐寅仍天天來相國府第打探眉雲小姐的消息,想待小鬟秋香出來,趁個空兒和眉雲小姐晤會一下。他對於徐相國把眉雲許給文征明的事一點也不知道。因為這時的祝枝山和徐昌穀會試名落孫山,早已匆匆南歸,隻有文征明身登仕途。唐寅是個傲骨天成的人,見文征明登第就有大願意與他相見。文征明正是所謂貴人多事,忙得不亦樂乎,自然無暇去訪唐寅。這樣一來,兩下裏就此隔膜起來,弄得音訊都不通了。
那天晚上,唐寅又到相國的後園,正見秋香兩眼紅紅地走出來。她一見了唐寅,忍不住流淚滿麵,嗚咽得說不出話來。唐寅忙問道:“你怎麼這樣傷心?”滿園的梨花都含著悲意,斜陽射在黃牆上慘紅如血。被風吹皺的一池碧水,似美人盈盈的秋波含著欲墮的珠淚。秋香哽咽著說:“我家小姐已於昨天的晚上死了。”
這死字才得出口,唐寅就差點昏了過去,舉目四麵,沒一樣景色不含悲:“你家小姐怎麼死的?患的什麼病兒?怎麼死得這樣快!”
秋香一麵彈著淚珠兒,一麵嗚咽著:“還不是為了你!否則何不至於死呢。”唐寅驚得不敢相信,秋香歎了口氣道:“小姐留有絕筆遺書,你自己去瞧吧!”說著就貼身取出一封信兒遞給唐寅。
唐寅接信時,手不住地顫著,隻見信封上寫著一行“六如知己親啟”六個大字,拆開來,裏麵用蠅頭小楷寫的信紙:
六如知己惠覽:
一別吳江,再逢燕地。兩意纏綿,雙心愴惻。夫以家庭受製,難締鸞鳳之儔。月老無情,未定鴛鴦之譜。古雲君子,本淑女好逑。昔者相如,調求凰之曲。憶曩者,小樓並肩對語,促膝共談,相偎相依,情猶水乳,至憐至愛,義若芝蘭。素手攜來,金鉤鳴乎羅帳。玉藕挽處,春心動於衾中。雲雨巫山,入襄王之好夢。瀲灩逝水,會神水之陽台。斯情斯景,寧堪為外人道乎?詎知好事不長,偏來磨折,老父書至,於是乎屏當而北行焉。幸君多情,追蹤北來,雖別離黯然魂銷。不久複重續舊,竟謂從此天長地久,作永遠之歡娛。將來得冰人之一言,即可偕老白首矣。
孰之禍事之來,有出人意料者,老父毅然為選佳婿耳。彼人者,新進學士,翰苑才人;爾雅溫文,少年俊美。相偶固不辱沒,亦堪稱一對璧人。無知吾之與君,已訂約在前,豈容改誌於後?然堅守吾約,則違父母之命。苟順親情,則負君矣。就事而論,兩不可背。以情而言,烏能獨從。轉輾思維,進退皆難,追本尋源,是吾之命薄耳。
嗟乎六如!今且別矣。紅顏如花,其豔不永,是古人已先為吾言之。蓋吾欲從君,則遺羞老父,世將詈為無恥,留醜名於千古。進而從父,則君必百誌俱灰,遂至磨折以終。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吾心豈忍出此乎?吾計之熟矣,不幸事急,賴有三尺白綾,作吾護身之符,身既屬君,則唯有一死報君耳。
噫!吾之死期至矣!吾死之後,君幸無悲,天下多美女,以君之才,能奮力上進,掇高科,取杏紫,猶拾芥耳。身登仕籍,則區區如薄命人者,何患不得,屆時恐嫌其多且煩也。雖然,果有此日,君誌得意滿,誌高氣揚,而薄命人則夜台孤眠,嚐風餐露,白楊楓樹繞吾荒丘。誰複有憶及斯薄命人者乎?悲已!顧君有情人也,倘能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之夜,三呼吾名而稽首者,吾死亦無憾矣!
更有一言,為君告者,秋香小婢,事吾多年,情同骨肉,君如情深念吾者,而納秋香而列諸妾媵,吾之所願也。則君見秋香,猶對吾無異。要之彼一孤女,伶仃可憐,得君援之,亦屬功德,而吾心亦從斯安矣。別矣唐郎,幸自珍攝!薄命如吾,不足憐惜,祈君毋過哀,致吾在九泉因此而增吾悲,亦所以增吾之罪孽也。
嗚呼!不謂花亭相府後圃有花芳亭,為六如眉雲幽會地一見,乃成永訣。紀念之言,遂為讖語。吾憶及是,吾心傷矣!悲已哉!夜漏三更,春寒多厲,吾書至是,淚濕雲箋者數重,吾乃不忍書矣。
妹徐眉雲絕筆
唐寅一字一淚地讀著,到了讀畢,那眼淚已和黃梅時的霖雨一般連綿不斷,襟上早濕了小半幅,他掩淚回顧秋香道:“不料你們的小姐真個殉情自盡了。此後俺的希望已絕,從今當披發出山,不複再染紅塵了。”
秋香也嗚咽著說道:“唐相公莫說這樣的話,我家小姐在畢命前曾再三囑咐,寄語相公不要灰心自傷,致增小姐的罪孽。”說罷,已哭得回不過氣來;唐寅也哭得抬不起頭。
兩個傷心人正哭得昏天黑地,不提防園門的小閣上忽然有人喚秋香,因為老夫人找她了,秋香忙收了淚,一麵擦著眼一麵三腳兩步地忙忙趕回去了。唐寅獨自一人,呆立在園門口,看園門的老仆隻當唐寅是個市井輕薄兒,上前就狠狠地將唐寅一推,吼著讓他走遠些,然後不等唐寅回話,“砰”的一聲,就關上了侯府的園門。
唐寅長歎了一聲,一步步蹭回寓中,正在萬分淒寂時,忽見文征明垂頭喪氣地走進來。兩人略略寒暄了幾句,文征明劈頭就說道:“奇事都讓我遇見了!”
唐寅正心事重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勉強出於禮貌問道:“發生什麼事了?”文征明一拍膝蓋:“唉!承徐相國親許我婚姻,我正在興衝衝地準備,可不知怎麼回事,今天相府裏來人報知,說他家小姐昨天黃昏忽然死了……”
唐寅頓時大吃一驚:“你所說的敢是徐階老相國的女兒嗎?”文征明道:“還有幾個徐相國?”
唐寅驀然地立起身來:“糟了!”文征明詫異道:“你為什麼也這樣著急?”唐寅也不顧說什麼,從袖裏抽出那封眉雲小姐的絕命書,往案上一擲:“你看了就明白。”
文征明讀信自然不會一字一淚,可他帶讀帶歎地讀罷,也感動得有淚盈眶:“唉!我若早知道你們在吳中的事,就不致允婚了。這樣說來,倒是我害了你們。不過眉雲小姐在書中囑咐你納秋香為妾,這件事我必成全你。”
而這時徐相國正為女兒的自盡悲痛欲絕,為追究眉雲自盡的原因,就傳來秋香並所有眉雲的侍婢來詰詢,到底用了家刑拷問秋香,才知道眉雲已私和唐寅訂了婚約。徐相國氣得恨恨地直跺腳:“該死的賤人!她自己沒福去做現成的夫人,還可惜她幹什麼?”於是命草草殮葬了眉雲,同時密諭左右逮捕唐寅。
文征明聽到風聲,忙去通知唐寅先避開了,又親往相府,求徐相國把秋香見賜。徐相國和魏夫人一商量,現在眉雲已死,膝下又無兒女,秋香為人很是伶俐忠誠,不如收她做義女,仍嫁給文征明,做眉雲小姐的替身。於是秋香一經徐相國收做義女,立時就由婢女變成了小姐。
徐相國的美意,文征明出不好不答應。結縭的那天,廷臣都來賀喜。世宗皇帝聞得徐階的女兒嫁與文征明,特賜文征明龍鳳金鎖一具,彩紬百端,黃金五百兩,繡袍一襲;翰林夫人徐氏秋香賞貢花一對,鳳釵兩雙,碧玉龍紋玉簪一對;又禦製燕爾新婚詩二十四首賜給文征明夫婦,一時傳為佳話。
可文征明初意,想把秋香要來送與唐寅,萬不料弄假成真,反倒無顏去見唐寅了。唐寅悵悵之,黯然南歸,從這以後,唐寅在吳中再不似從前那樣狂妄,閑時以書畫自遣,終成一大家,和祝枝山、文征明、徐昌穀並稱吳中四才子。
6、黑煞驚昏君
日月流光,韶華不居,其時世宗諸子也都長大了,朝中大臣以徐階為翹楚,統率百官總掌朝政。
這時的世宗常常眼前發黑神誌不清,醫藥不效,而且睜眼開來就見有一團黑氣在榻前滾來滾去,把個膽大心豪的世宗嚇得心驚膽戰,常常半夜裏就狂叫著驚醒,於是就認定宮中有了什麼黑煞,須得建醮祈禱,於是再召陶世恩等麵諭,令施五雷正法鎮壓妖邪。陶世恩等就招來幾十個方外道土,在宮中叮叮咚咚鐃鈸喧天地做起法事。
世宗又想仙人的丹汞,於是就又命陶世恩等人晝夜煆煉,終於煉成了九轉還元丹。當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把玉盤盛的金丹三粒獻上時,對世宗說吞丹之後,可以立除痼疾。世宗大喜,倚身在床,取過玉盤中的丹藥一瞧,見金光閃閃香氣馥鬱,不待丹化開,就隨手往口裏一丟。
誰知服了金丹的當天半夜,世宗忽然發狂一般,從榻上直跳到榻下。太監慌了手腳,忙去奏報杜貴妃及六宮嬪妃等,又飛召閣臣如徐階、高拱、郭樸等諸人齊集榻前。
一見世宗這樣的情形,徐階認定是藥餌用錯了。內監嚇得發抖,忙將世宗服丹丸的事細細講了一遍,又說:“未吞金丹以前語言很是清楚,自吞丹丸後,就牙關緊閉,弄得說不出話來了。”徐階聽了大怒,當即命人把陶世恩、陶仿、申世文,高守忠等四人暫行係獄,再行懲辦。
世宗似這般地瘋狂地鬧了三四個月,看看又是冬盡春初,在世宗嘉靖四十五年即公元1566年,世宗的病體一天不如一天,內外臣工進內請安,隻是略略點一點頭,既不能說話,也聽不見什麼,唯有眼睛還能勉強瞧得見一點影子。在是年臘月中旬,徐階循例入覲,見世宗形色不對,麵已帶青雙耳變紫,眼見得不中用了,於是徐階傳諭,速召東宮太子前來。
不一會兒,太子朱載垕來了,一眼瞧見世宗容色大變白沫滿口,父子天性讓他不由地放聲大哭起來。徐階頓腳道:“現在豈是哭的時候,快替皇上料理大事要緊。”
於是徐階當即草遺詔,呈給世宗過目。世宗這時哪裏還能看什麼詔書,隻拿在手裏含含糊糊地往旁邊一瞥,就算看過了。
那詔中的大意無非說,朕承皇兄(指武宗)托付社稷之重,兢兢然勵精圖治,圖國運之日昌。惟以多勞獲疾,遂以誤信長生之方,修短天成,寧能賴乎丹汞之術。由是小人群進,共為草藥之呈。方士相逞,乃以邪氣為惑。致令士民失望,賢者退避。杖史諫之臣,自蔽言路。茲以今建始,舊日獲罪者悉行召用,褫職諸吏開複原官,而政令之不便者,盡行罷之雲雲。
這道諭旨完全是世宗的自罪詔。
世宗在執政之初與昔日開國百裏不同的是,他在外寇入侵之際,選擇的是棄大寧棄交趾並棄哈密,蹙國百裏,非開國百裏,這些都是大明王朝走向衰微之兆。我退一步,寇進一步,玉關以外,從此皆戎,較諸明初之威震四夷,能不讓人頓生今非昔比之感?
況且封疆之寇未除,中央之爭已起,陳九疇有禦番之才,卻為張璁所傾陷不得用。世宗不察,反日改祀典,藻飾承平,至於設壇修醮,禮延方士,禱雪而雪果降,祈嗣而嗣又生,世宗之迷信,於是就更深了。
世宗不可不稱得上英睿天才,英睿的同時也是驕傲的世宗此刻如果不是在昏懵中,怎肯同意徐階這樣的說法,隻怕他的詔還未擬完,頭顱就早離腔了。
是夜三更,世宗人事不知,六宮嬪妃又複齊集榻前,徐階等也都來榻前聽受遺命,太子載厚更是痛哭流涕。一會兒功夫,世宗忽然兩眼一瞪、雙足一挺,氣息一個回不過來,就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