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侍寢與血詩
當海氛肅清,戚繼光封章入告,世宗馬上就以四方無事、太平可致,而越發有理由玄修齋醮,他的理由是:“叛惡就擒,統是鬼神有靈。”有了這個理由,世宗就命翰林院侍讀嚴訥、修撰李春芳等並為翰林學士,代嚴老兒撰寫青詞,於是內外臣工,統是揣摩迎合,陰圖邀寵。
方士王金、陶倣、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陸續應募,先後到京,他們作偽售奸等事,不一而足。那天萬壽宮內所畜養的白兔壽鹿各生三子,群臣馬上表賀,世宗看了高興,下詔褒答,說什麼“三錫奇祥”。至此明廷,上欺下蒙,政體不成樣子。
陶仲文的兒子陶世恩為邀恩寵,偽造五色龜靈芝,呈入西內,稱為瑞征;又與王金、陶倣、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杜撰仙方,采煉藥品進禦。世宗求仙心切,雖然感覺其味道惡臭難以入口,卻仍放開喉嚨,吞食下去。不料服了仙藥後,心中煩躁焦渴,以致夜不成寐,世宗一問諸方士,都說是服仙藥該有此症狀。
結果世宗一高興,就又升陶世恩為太常寺卿、王金為太醫院禦醫、陶倣為太醫院使、劉文彬等為太常寺博士,並授各方士為翰林侍講等官,濫假名器,再沒有能超過世宗的了。因為有子如此爭氣如此出息,世宗重又想起道士陶仲文,伴隨著深深的懊悔;可他早因為趙文華一案病死獄中了。
此時世宗年已五十,精力早衰退,可後宮嬪禦尚有數百成千,靠了這樣一個老頭兒,哪裏能遍承雨露,免不得背地有怨言,世宗也自覺抱歉。於是那些專門揣摩迎合上意陰圖邀寵的內外臣工們不久就將彭祖遺方弄來,強精壯性的世宗一時間居然與壯年一般,每夕能禦數妃,喜得世宗立時對自己信心百倍。在欣幸過望中,世宗立授高官厚祿以回報獻春藥者。
於是嚴嵩第二、第三乃至無數都出現了,他們狂傲恣肆,禍害百姓,杖殺諫官,大興土木,私索賄賂,於是再冤冤相湊以致有再殺大權臣的事件發生,讓一個又一個的豪族興盛又衰亡。
但不管如何亂如何興如何再平又再興,世宗照舊命臣下忠勤地選八歲至十四歲的少女三百人入宮豢養,待天癸一至,即取作藥水,合入藥中。這種藥也由他忠且勤的臣取一美名,叫先天丹鉛。不久又選入十歲左右的女子近二百人,可憐這四五百個童女從此就也一入深宮裏,年年不見春了。而當年的楊金英早作鬼也含血了,看她們閑居無事,或充醮壇役使,或司西內供奉。
童女內中有個姓尚的女子,年僅十三,秀外慧中,選值西內。一夕黃昏,世宗坐誦經偈,運手擊磬,忽覺困倦起來,打了一個瞌睡,把擊磬的槌誤敲他處,諸侍女統低頭站著沒有瞧見,就使瞧著了,也不敢有什麼表示,隻有那個尚女禁不住天真好玩得失聲大笑。
這一笑驚動天顏,世宗不禁張目四顧,眼光所射,正注視到尚女的小臉上。梨渦半暈,尚帶笑痕,那一種嬌柔天真的憨態風情是成熟女子望塵莫及的,於是他本打算疾聲嗬叱,不知不覺就被這種嬌柔天真的憨態風情消了氣,仍然回首看經。可奈情魔一擾,世宗心中忐忑不定,瞳孔也不由自主地隻是去顧盼那個姓尚的小女孩。
尚女先帶笑靨,這時又因害怕而帶怯容。這以後她又俯首弄帶,越發顯出一副嬌癡的情狀。燈光下看美人,其形愈美。世宗越瞧越愛,越愛越憐,哪還有什麼心思念經,於是就令別的侍女退班,這些童女多半為單獨留下的尚女捏了一把汗。
世宗擲去磬棰,順手牽住尚女,讓她坐在膝上。尚女不敢就坐,卻也不敢推卻,性情勃勃的世宗一把攏過她的笑靨,硬與她親了一個吻,想是甘美異常,比她的天癸還要可口。尚女羞得無地自容,脫手就要立起身來,世宗豈肯放過,扯緊她的纖腕就脫衣解帶;同時世宗忙忙地向口中丟下一丸春丹仙藥。
霎時間熱氣滿腹,陽道勃興,此時十三歲的尚女在五十六歲世宗的勁猛攻勢下,嫩蕊微苞突然被搗破,她不禁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又不敢叫,沒奈何隻得咬齒忍受,這個時候愛笑的她再也笑不出來了。世宗也格外愛憐,想留些不盡的餘地,偏是藥性已發,欲罷不能,尚女無法忍受他的狂蕩,隻得在枕畔哀求皇恩不要這麼隆重,世宗勉強停住雲雨,讓她著衣下床出去,令內侍宣召莊妃來。
莊妃剛入宮時,並未得寵,二八佳人寂寞深宮裏,未免傷懷。她聰慧能詩,就把這種傷懷吟成宮詞數律,借遣愁衷。恰好被世宗讀到,就因才而憐色,於是召入禦寢,春宵一度,其樂融融,馬上冊為莊妃,不久又加封貴妃,主仁壽宮事。
嘉靖三十年所立的第三個方皇後又崩逝,世宗在悲感之餘,於方皇後的喪儀十分隆重,也是親自執紼送至大明門。這時正宮虛位,世宗屬意莊妃,可偏偏莊妃不肯屈服於向她索賄的一個道人,一如當年王昭君不肯向毛畫家納賄低頭一樣,於是世宗就信了道人“連立三後依然中絕,此是命數使然,不便強為”之言,於是莊妃立後的事就這樣被世宗擱置起來不提,但世宗在興致來時卻不肯將他寵愛的莊妃擱起來不提。
待莊妃召來,尚女已起身別去,世宗也不遑與莊妃講究什麼見麵禮,甚至連說個一半句話都等不及,隻管情急急地令她卸妝侍寢,再續夢高唐。莊妃年逾花信,正是婪尾春風,天子多情,佳人擅寵,恰似一對好鳳凰,演出兩度風流事。
過兩個晚上,世宗又召幸尚女,尚女想起那天榻上的激戰還是心驚膽寒,可無法違旨,隻好再去領賜那隆重的皇恩。不意此夕承歡,與前次感覺大不同,開始尚不免驚惶的她竟感覺無比的暢快,於是一宵歡愛後,世宗稱她為尚美人,後又冊封壽妃。此時的她又要大笑了,不過她的笑聲再沒有那份天真無邪與純潔,而充滿了功利與得失。
那天晚上,正在老夫少妻如膠如漆的時候,忽有一內監進來,呈上一幅羅巾,羅巾上有無數血痕,世宗模模糊糊地細覽一番,方辨出那是一首七言的律句:
悶倚雕欄強笑歌,嬌姿無力怯宮羅。
欲將舊恨題紅葉,隻恐新愁上翠蛾。
雨過玉階天色淨,風吹金鎖夜涼多。
從來不識君王麵,棄置其如薄命何?
世宗閱罷,不禁流下淚來,原來這血詩係宮人張氏所作。張氏也如同莊妃一樣才色俱優,入宮時即蒙召幸,但性格未免清高驕傲,一天晚上因不肯阿順服了春方丹藥的世宗一夕縱淫數次,竟然一下子就失了寵。
秋扇輕捐,本是人主常態。失寵的她很快又被禁匿冷宮,到底抑鬱成疾,嘔血數月而亡。未死前數日,這個清高的女子將嘔出的餘血染指成詩,書就在羅巾上麵,係著腰間。
明代後宮故例,凡蒙幸的宮人得病身亡,小斂時必留她身邊遺物,呈獻皇上作為紀念。張氏死後,宮監照著老例,取了羅巾,齎呈世宗。
世宗在傷情之餘之痛責起宮監,為何不早點上奏?宮監嚇得跪在地上回答道:“奴婢等未曾奉旨,如何敢冒昧上瀆?”這話本沒說錯,但世宗卻立時變悲為怒,怒斥他膽敢頂撞,喝令左右將他拿下擊斃。
如此發泄了一下悲傷後,世宗馬上就趨出西內,親自去看張氏。但見才貌俱佳的她已玉骨如柴,銀眸半啟,直挺挺地僵臥榻上,世宗不由得歎息一聲:“朕負你了……”兩行痛惜的淚珠,在言猶未了時就已滾滾而落,悲痛無當中的世宗皇帝再次叱令將內侍攆出數人,與剛才拿下的那個宮監,一同加杖,有幾個宮人內監負痛不起,當場就斃了命。
4、花月琴聲愁
長期服用丹石的世宗終於聖躬不豫,於公元1566年病倒了,朝廷的大事都由徐階相國一人主持,好似武宗時的楊廷和一般,徐相國的確算得是調和鼎鼐、燮理陰陽了,於是他也位列公孤,明有三公三孤,為太師、太傅、太保,少師、少傅、少保。
此時徐相國的家眷還在老家吳中,於是徐相國就派了幾名得力的家人,把相國夫人接進京來。相國夫人魏氏很敬佛,到京後,差不多每天都到各處的寺院中進香,還不忘帶上她的女兒眉雲小姐。當初在吳中時,也是沒有一天不這樣的。
其時吳中有三個名士,第一個是人人所知道的唐寅唐伯虎,第二個是祝允明枝山,還有一個叫文璧征明。這三位名士一樣的文采風流、學問淵博。尤其唐伯虎又工詩善畫,每一絕出,吳中閨秀都爭誦一時。一些放蕩的侯門姬妾往往借求畫為名,暗底下免不得藍橋偷渡。所以唐伯虎在吳中的豔情故事很多,在和那些大家閨秀通書聯句中,為情詩豔詞不知嘔盡了多少心血。
那一天,魏夫人同了眉雲小姐進香淨壇寺,順道遊虎丘。恰巧風流才子唐伯虎同了文征明、祝枝山、徐昌穀等一班名土也在那裏徘徊吟哦。當豔麗無儔千嬌百媚的眉雲小姐從他們的麵前一經過,就把這幾位風流名士都看呆了。
尤其唐伯虎,越看越愛,竟舍了眾人悄悄地跟在後麵。一陣陣風送翠袖餘香,弄得自命不凡的唐伯虎神迷意亂。直到母女倆上了青布小轎,回府去了,唐伯虎還是呆立在那裏,文征明遠遠看見,不禁十分好笑,輕輕地躡行近前,猛地在伯虎的肩上一拍:“紅日快要斜西了!”唐寅回過神來也不覺不好意思,就好笑道:“美人、名馬是人人喜歡的,你不看見方才的美人兒,隻怕夫差的西施也不過如此。”
唐寅回去後就吮筆揮毫,把這位念念不忘的美人豔美笑貌在閉目靜靜意會出來,畫成一幅玉容相思圖,早晚相對,廢寢忘餐。
5、殉情
五月初五日,吳中風俗在湖中競賽龍舟。其時仕女如雲,都來看水上競渡。唐寅也沒精打采地信步到了湖畔,看了一會龍舟,負著手在河沿踱了一轉,感覺薰風拂拂吹人欲醉,正要去找文征明、祝枝山等人,才回身走了幾步,突然空中墜下一樣東西來,正砸在他頭上,很是疼痛,抬起頭來才要發作,卻見朱樓數幢、碧窗半掩,窗沿上依憑著一個美人兒,秋波盈盈向唐寅嫣然一笑就縮身進去了。
唐寅被她這一笑,氣兒早消得無影無蹤,又覺得那美人十分麵熟,稍一回想,驀然記起正是那天虎丘偶遇的美人!再俯身看掉下來的東西,卻是一柄牙骨錦雲折扇。扇上題有詩句,簪花妙格,書法非常秀媚,分明是閨中人手筆,另一麵畫著一幅晴雲嵐靄,對於詩畫,唐寅是個中能手,尤其是出自心儀美人之手筆,他正在把玩得愛不忍釋,陡覺得有人輕輕地牽了衣袖一下,唐寅回過身來,見是一個雙髻垂發的丫環,粉臉微泛紅霞,掩口微笑道:“我家小姐拜上相公,適才得罪了尊駕!”
唐寅笑答道:“你們小姐貴姓?”丫環道:“姓徐。”唐寅笑道:“這扇兒上題款的眉雲可是你家小姐的芳名?”丫環把臉兒一側:“閨中人的名兒不便對相公說,相公也不必問。”唐寅笑了笑,將自己的一柄扇子給了她,作為回禮。
那個丫環持扇回去了,唐寅猶昂了頭向窗上望了一會,卻不見美人影蹤,回顧河畔綠水茫茫泉聲雜遝,點頭歎息了一下,徘徊半晌玉人杳然,隻得一步懶一步地回去。
這以後,這河隔岸的小樓一角,雙扉對啟處,一個少年士人不時地倚窗瀏覽,看江上帆影扶疏,水鳥往來掠著湖波。每到月上黃昏,便焚起雲檀,盤膝撫琴。一闋未終,對樓碧窗就會“呀”的一聲開了,一個雪膚花貌的美人故意作一副玩月狀在細聽士人撫琴,那士人就越發撫得琴韻悠揚令人神往。自然這彈琴的士人就是六如唐寅,而那聽琴的美人也正是徐家的眉雲小姐。
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光陰流水,轉眼深秋時節,籬邊黃菊落英,江上芙蓉隔岸。這個時候,吳中的士大夫多往勝地看花,攜榼高會、任情題詠、互相唱和。唐寅也邀文征明、祝枝山、徐昌穀等人終日玩山遊水,到處吟詩留句。
那天黃昏,唐寅才從文璧那裏豪飲歸來,微帶醉意地看見那天索扇兒的小鬟笑嘻嘻地走過小橋來,到了唐寅的小樓上,把個紙封兒往桌上一丟,就格格笑著飛跑下樓了。唐寅把紙封拆開一瞧,卻是一張紫蘭花的濤箋。箋上書有詞兒兩闋,左邊的角上寫著“求正吟壇”四字,字跡娟秀,尤令人感覺可愛,唐寅更是愛得不能再愛:
碧窗秋露冷如冰,素月半簾明。白雲依舊,夜色涼深。何處步雲行?蟲聲懶,草霜輕,不勝情。湖畔琴韻,樓下吹簫,夢回乍醒。訴衷情人生悲秋無限,韶華去難見。山水重重,遙瞰天遠。院落沉沉,人聲寂寂,圖書仙館。葉凋殘蕭瑟,柔情似水,佳人腸斷。撼庭秋……
唐寅讀罷,感覺詞雖做得一般,卻也不失一番古意,於是他也書上一闋以答她:
綠窗朱戶,小樓聽微雨。意無聊,爐火溫香醑,江邊候信潮。花香含粉黛,寒雨打芭蕉。清深有誰知?恨迢迢。女冠子睛窗明,綠楊前,倚花邊。燕掠水,日如年,風嫋嫋,香陣陣,望嬋娟。花兒好,滿庭院,蝶流連。山起雲,柳鎖煙。鬆濤急,湖水碧。不盡言……
唐寅寫完,仍把原封封固,等那個小鬟來取。第二天晚上,那小鬟果然來了,唐寅假意謙遜著自己的文字粗俗,請你們小姐莫見笑,就把紙封遞給她。
從此這個小鬟就上樓下樓來回渡小橋,做了一個牽線的紅娘,朝往夜來不久,眉雲小姐的香閨中就漸漸有了唐寅的足跡。從前的琴音吟詩聲都是隔河相應,現在卻是一對璧人並肩倚窗對月唱和了,一時間,無限的快樂讓兩顆年輕的心幸福極了。不想徐相國忽然打發人來接夫人小姐進京。魏夫人忙著收拾東西,她的小姐卻和唐寅依依不舍,唐寅悲痛得涕淚縱橫,眉雲小姐更是哭得婉轉嬌啼,梨花春帶雨;連那個來回跑腿牽線作紅娘的小鬟秋香也在一旁替他們垂淚。
眼睜睜地瞧著心上人解纜北去,唐寅怎麼能舍得,正要雇舟也追蹤前往,正值文征明、祝枝山、徐昌穀三個孝廉公進京會試,於是四人一塊兒揚帆北上。不日到了都下,文征明等都去籌劃赴試,而唐寅卻一心隻有眉雲小姐身上,他的全部努力都用到了打探徐相國私第地址上了,結果雖然知道在東安門外,但侯門似海,根本無法一通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