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明朝的春花秋月.下》(18)(3 / 3)

於是兵部就仍將洪承疇抑置,不得敘功,隻管派他赴剿晉賊,這不能不說是為洪承疇的日後降清埋下了一個巨大隱患。洪承疇正在大殺賊眾餘孽,安徽將告肅清時,忽然上諭下來,召洪承疇火速進京。

原來清太宗因征察哈爾,順道攻入大同宣府一帶。巡撫張鳳翼上疏告急,崇禎帝立召洪承疇麵諭,並拜為經略史,令即日出師,往援宣大。

洪承疇奉諭退朝,回到自己的私第中,命家人們設起香案來,祭過了祖宗,又喚齊妻妾子女,一一和她們訣別。這時闔家大小驚慌駭怕,不知洪承疇是什麼用意。原來洪承疇應召急奔京師的路上,夜宿館驛中,忽見他的愛妾曹阿香打扮得花技招展,姍姍地走進來,盈盈拜下地去,垂淚道:“妾今要和相公長別了!”洪承疇頓時大驚失色,忙伸手去拉她,不想佳人卻忽然不見了。

洪承疇嚇得連連大叫,猛然警醒過來,卻是南柯一夢。他從榻上一骨碌地爬起來,聽譙樓正打著三更,案上的燈火猶半明半滅。洪承疇細想夢境,驚恐他最鍾愛的阿香有什麼三長兩短,於是洪承疇胡思亂想的,翻來覆去睡不著。

看看東方發白,遠遠地村雞亂唱,洪承疇便披衣起身,草草地梳洗好了,喚起從人,匆匆上馬,真是歸心如箭,馬上加鞭,兼程而進。不日到了京中,回家中見所有出來排班迎接他的妻妾中,唯獨不見有阿香。洪承疇忙三腳兩步地跑入內院。

這時阿香正斜倚在一張繡椅上,一個小丫環輕輕地替她捶著腿兒。她見了洪承疇,也不起身相迎,隻把頭略略點了點,嫣然微笑。洪承疇細瞧阿香玉容慘白,病態可掬,不覺吃了一驚,急忙問是否病了,阿香搖搖頭說,隻胃口不大好,吃不下飯就是了。

洪承疇越發不放心,挨身坐在阿香旁邊,一手擁了她的纖腰,關心地問個不停。阿香把頭垂扭下去道:“不過是婦人家常有的小病,羞人答答的,怎好去對醫生說?”洪承疇弄得摸不著頭腦,連連追問有什麼可害羞的,阿香這才笑了笑,附著洪承疇的耳朵,低低說了幾句,說時不由得粉頰緋紅,說畢就把頭傾倒在洪承疇的懷裏。洪承疇卻忍不住開心地哈哈大笑道:“我當是什麼病症呢,害得我滿心不安!你呀,怎麼不早說呢?”

原來阿香腹中已有七個月身孕,三十五六歲的洪承疇雖然妻妾滿室婢仆如雲,卻就是膝下尚虛,讓他曾為之愁悶不已。洪承疇開心的大笑,讓阿香被笑得滿臉通紅,在洪承疇的身上連連地擰了一把又一下:“你總是大驚小怪的,讓人家聽見了,多羞人呀。”洪承疇越發笑得打跌:“這又不是瞞人的事,將來早晚也要被人知道的!”

兩人正在嘻笑打趣,一享閨房之樂,忽見外麵門役飛也似地跑進來稟報曹公公到,原來是宣崇禎帝令他即日督師經略宣大的聖諭。洪承疇滿心的留戀,但皇命難違,隻得沒精打采地和妻妾等垂淚訣別。

阿香看得心不忍,就說:“相公往昔督師剿賊,是很起勁的,此番怎麼樣呢?”洪承疇歎口氣道:“你們哪裏曉得,現在邊地的人馬大半是戰敗的老弱殘兵,上陣經不起一戰,就要各自逃命,不比江浙諸鎮的人馬。如今滿洲正兵強將勇,倘若統了這些殘兵去和他們抵敵,眼見得是凶多吉少。若蒙祖宗庇佑,得安然回來,那是不必說了;若不幸兵敗塞外,或是被敵人所擒,我身為將帥,膺君命重任,豈肯腆顏降敵?那是隻有一死報國了。可憐異地孤魂,不知誰來收我的骸骨!”

洪承疇說到這裏,聲音帶顫,潸然淚下。他的姬妾們更是都好像洪承疇有死無生的了,一齊鳴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經略府中頓時慘霧騰騰,涕泣聲不絕,還是阿香哭了一會兒,先止淚道:“相公未曾出師,我們就這樣哭泣,算怎麼回事?況吉人自有天相,安知相公此去,不馬到成功?”然後她強做歡容勸慰承疇,眾姬妾也各自收了淚。洪承疇吩咐廚下,安排起筵席,和妻妾們團團地坐了一桌,算是團圓飯,也算是餞行酒。

第二天一清早,兵隊中的將校就已來問候過好幾次了。洪承疇沒法,跟著他們走出去,又重進內向阿香再三地叮嚀了一番,叫她安心保養身體,等自己得勝回來,不論育的是男是女,都替她開筵慶賀;又說小兒下地時,必須差一個得力家人報信給他,好使他放心。

阿香邊應諾著淚珠兒邊就滾滾落。洪承疇出來才走出後院的屏風,卻忽又回進房去,見阿香已哭得淚人兒一般,洪承疇百般地溫言慰諭,從袖中抽了一幅羅巾來,輕輕地替她拭淚,自己卻也禁不住有淚盈滿眶。

這時外麵的雲板亂鳴,校場中炮聲隆隆,將士都已等得久了。洪承疇咬咬牙,跺跺腳,硬著頭皮走到堂前。仆役們牽過一匹烏騶馬,洪承疇跨上雕鞍。到得禦校場中,軍士們見主將來了,齊齊地吆喝一聲,洪承疇走上將台,演武廳前,立時轟轟的三聲大炮,諸將一字兒排著,都來參見。

洪承疇一一點名已畢,發下一支令箭,命總兵曹騰蛟為先鋒,帶令三千人馬,晝夜兼程而進。發第二道令,命劉總兵姚恭領兵二千為前隊接應。洪承疇自己和總兵馬雄、田遇春、唐通、李輔國、李成棟、王廷梁等,統著五千名勁卒,向大同進發。曉行夜宿,不日出了居庸關,轉眼已到汙陵河地方,離大同隻有四十餘裏了。早有軍事探諜,前來報道:“先鋒官曹總兵已和清兵開過一仗,經姚總兵驅兵助戰,未分勝負。”洪承疇令再去探聽,一麵下令,軍馬前進至三十裏下寨。

正行之間,先鋒曹騰蚊和副總兵姚恭及大同總兵吳家祿,副總兵李明輔,宣府總兵鄭醉雲、王國水,副總兵陳其祥,副將王翰,遊擊曹省之、夏其本、項充、王為蔚,指揮杜雲、馬傑、仇雄、黃宜孫等都騎著馬,遠遠地來迎接。洪承疇一一接見,並詢問近日間的軍情,曹騰蛟稟道:“清兵此番入寇,號稱三十萬,實數當在十五萬以上,分為四路進取。東路一支人馬,是清朝鄭親王齊爾哈朗。南邊一路,是武英郡王阿濟格。北麵一路,是肅郡王豪格。目前同咱開戰的西路兵馬,是睿親王多爾袞帶領著的。這個多爾袞,人稱九王爺,英勇過人。四路人馬,以這西路為最厲害。”曹騰蛟說罷,洪承疇點點頭,騰蛟便退在一邊。於是一行人馬仍向前進,至離清兵大營三十裏下寨。

忽小校報道:“距寨前一箭之路,發現有清兵的旗幟!”洪承疇聽了,揮手令小校退去,隨即點鼓升帳。

眾將參見已畢,洪承疇朗聲說道:“據剛剛得到的軍事探報,清軍放哨,前來窺探咱們大寨。我料清兵疑我遠來疲乏,當然急於休息。今夜彼軍必出我不意,潛來劫寨,這倒不可不防。眾位以為怎樣?”眾將齊聲應道:“大帥用兵如神,所料應當不差。”洪承疇略一頷首,回顧總兵吳家祿、李明輔說:“宣大兩處,現共有多少人馬?”吳家祿躬身答道:“敝鎮所領,舊額本有七千五百名。自去年出征額喀爾沁蒙古屬,兵卒傷亡過半,至今不曾補足。目下實數,隻三千四百名了。還有李總兵明輔、鄭總兵醉雲、陳總兵其祥、王總兵國永等,部下兵士都三四千人或五六千人,通計馬步兩哨,不滿兩萬五千人。”

洪承疇不覺歎口氣道:“邊卒連年苦征,人馬疲勞,既不補足新軍,又不令疲卒休息。執政權的但知飽己囊橐,糈餉有無,概置弗問。有變則隻知飛檄征調,豈知士心怨憤已甚,一朝爆發,其勢將不可收拾,難怪那些官兵要叛離從賊了!”帳下的將士也聽得連連嗟歎,默然半晌後,承疇突然厲聲說道,“今清兵眾而我兵寡,強敵當前,吾輩身受國思,職膺榮爵,勢不能束手待斃。列位可有什麼良策?”這一句話,把帳下的諸將問住了,眾人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總兵曹騰蛟拱手說道:“末將等愚陋無知,願聽大帥指揮。”

洪承疇微微地笑了笑道:“今夜最緊要的是防敵人劫寨,我們宜預備了。”眾將哄然應道:“末將等聽令!”洪承疇便拔下一支令箭來,喚總兵吳家譯吩咐道:“你引本部人馬,去伏在大寨左側,聽得帳中鼓聲炮聲並作,即領兵殺出。”洪承疇又命總兵鄭醉雲,領本部人馬,去埋伏大寨右邊,聽見炮聲,擁出並力殺敵。洪承疇又令副總兵李明輔,引本部人馬,去伏在寨後接應吳、鄭兩總兵。洪承疇又命總兵王國永、陳其祥上帳,吩咐道:“敵人駐軍的地方喚做錦雲柵,柵的左右有舊士壘數處,為從前武宗皇帝征蒙古時所築,你們兩人各引本部人馬,乘著月光,銜枚疾走,到那土壘旁埋伏。令兵卒暗暗哨探,見清兵出發,待到其走遠,你兩人急撲入清軍大寨,殺散敵兵後,占了寨棚,由王將軍駐守,以防敵兵來爭。陳將軍可領本部人馬,從敵軍背後殺回,倘若遇見敗下的敵兵,宜盡力殺戮,無令集隊。切記!切記!”

洪承疇又向副將王翰吩咐道:“距此二十裏,有一座土岡,雖不甚高,下麵可以埋伏人馬,你領了一千兵去等在那裏,見敵兵敗下,待其過岡及半,便揮兵殺出。”接著洪承疇又令指揮仇雄、馬傑引兵兩千名,去伏在十裏外之查家溝,敵兵若敗,必往那裏逃走,切莫放他過去。又令遊擊夏其本、王為蔚兩人,各引兵一千名,去守在錦雲柵的北麵,多設旌旗,以疑敵兵,並絕他的歸路。洪承疇再又令指揮黃宜孫、杜雄,各領兵五百名,去埋伏查家溝南麵,預備撓鉤套索,以擒敵人的馬軍。洪承疇再又令遊擊曹省之、項充,各引騎兵五百名,往錦雲柵東麵駐屯,多置強弓硬弩,見敵即射,阻他的後隊援兵。洪承疇又令總兵馬雄、唐通,各引大刀隊步兵五百,伏在寨內。敵人劫寨,必定是鐵騎先行衝入,那時大刀隊盡力砍他的馬足。洪承疇又令總兵王延梁,引步兵百名,各藏小紙炮一串,見敵兵鐵騎衝營,即燃炮投去,以驚敵人坐騎。

洪承疇分撥已定,自和總兵李輔國、白遇春守寨,專等敵兵到來,又令先鋒營總兵官姚恭,嚴守寨柵,隻準強弓射敵,不得妄動。這時氣壞了總兵曹騰蛟,高聲大叫道:“咱蒙大帥不棄,職任先鋒,今日逢到了大家出力的時候,為什麼使咱落後?”

洪承疇微然一笑道:“將軍莫要性急,還有一處最重要而功績也最大的地方在呢,隻怕將軍未必能去。”曹騰蛟挺身說道:“為國宣勞,雖蹈湯火尚然不怕,哪有不能去的道理?大帥未免太小覷我了。”洪承疇正色道:“將軍果然能去,是最好沒有了!”說罷,抽出一支令箭,遞給曹騰蛟道:“你引本部騎兵一千兵,也要銜枚疾馳,至三更時分,必可抵橫石堡了。那裏是敵兵屯糧之所,你多帶火種,去燒他的糧草,一經得手便引兵殺出。這是第一件大功勞,務宜小心從事!”曹騰蛟領命,自去點齊人馬,精神抖擻地去了。

大清兵馬分四路來攻,把一座大同城圍得鐵桶一般。睿親王多爾袞聞得明救兵已到,領兵的主帥是經略洪承疇,就召集眾將,要他們小心行事,因為洪承疇文韜武略無一不精。

不想貝勒莽古爾泰不服氣,大叫道:“九弟何故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咱們自和明軍交戰以來,哪一次不是如同摧枯拉朽?”多爾袞道:“不是說咱怕他,那個洪蠻子委實詭計多端。前車之鑒猶在,五哥還是謹慎為是!”莽古爾泰自恃勇力,到底還是定了來個趁他們立足未穩就劫寨,看多爾袞猶豫不決,莽古爾泰大怒道:“老九如此膽怯,我看你也不必去奪什麼明朝天下,還是偃旗息鼓地逃回去吧!”

清軍因屢勝明兵,早已驕氣逼人,自然是主張去劫寨的人多。於是多爾袞也就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兵分三路或劫寨或接應或作後隊援兵。

果然莽古爾泰風馳電掣般殺入明軍大寨,卻是一座空營。到他慌忙揮手叫退兵時,後麵的明軍兵丁已潮湧般進來,一時退不出來。明軍寨中連珠炮響,王廷梁命兵士燃了紙炮往前亂拋,馬受驚果然狂躍起來。清兵步隊,都被踐踏得叫苦連天。總兵馬雄、唐通各領步兵,持大刀來砍馬足。

這場戰爭的結果自然是清兵大敗,莽古爾泰落荒而走,卻不想他心慌意亂地往東而逃時,一員大將銀盔錦袍正執著令旗在那裏指揮。莽古爾泰知是洪承疇,又折回從北麵而逃,卻又逢著副將王翰大殺一陣。雖然接應的人馬及時趕到,但半途上夏其本、王為蔚又在左右殺出。

清兵驚得魂膽俱碎,棄戈拋甲而逃。又遇指揮仇雄、馬傑,兩人並力殺到。莽古爾泰魂不附體地逃回本部時,三路人馬都是一個垂頭喪氣,又見武英郡王阿濟格和章京圖賴狼狽奔走,報告大營被明兵奪去。多爾袞大叫道:“洪蠻子果然厲害,咱們回去,整頓人馬再來報仇。”

那邊清兵大敗而回,這裏洪承疇鐵馬金戈大獲全勝。惟總兵馬雄、唐通被馬踏死,還有燒糧的曹騰蛟,因身入重地給清軍活捉去了。洪承疇歎道:“這是我太莽撞輕敵,害了曹總兵!”當下大犒將士,設宴慶賀,又修表飛馬進京報捷,並下令休兵三日。

11、美人陷阱

笳聲淒惋,刁鬥清寒,素月一輪,高懸天空,快樂的人見了清輝皎潔的月色,興致逸然又怡然悠然,而同一輪月兒照在寄旅人的身上,就覺得淒清滿目。

這時的月光影裏,有三個人彳亍走著。身披蜀錦繡袍,腰橫玉帶,頭戴渾銀兜鍪,足登粉底襆頭烏朝靴,麵白微須,相貌清秀中帶有威武,一看就決不是個下級將士,諒必是明朝統兵的大員。他領了兩名親隨,踏著月色在一座小帳篷前,側耳傾聽。

帳篷內正發出悠揚的琴音,如擊碎玉,如鳴銀箏,把個軍事倥傯的洪大帥聽得神迷意蕩。這天晚上,洪承疇因多喝了幾杯酒,不免又憶起了思鄉心事,就領著兩名小卒,出寨去閑步。但見月白風情,萬籟俱寂。忽聽得琴聲悠揚,遠遠地順風吹來,異常的清越。洪承疇不覺詫異道:“塞外荒地,哪裏來的古樂?莫非沙漠之地,也有高人遁隱嗎?”

因為觸動了所好,洪承疇不禁信步循著琴聲走去。瞧見野外一個小小的帳篷,那琴聲便從帳篷中發出來的。洪承疇慢慢地走近篷去,在聽琴聽得情不自禁時,卻見蓬門恰是半掩,篷內燈光閃閃。由燈光下望去,正見一個絕色的佳人盤著雙膝,坐在錦繡的氈毯上,舒開春蔥般的十指,輕挑慢彈著一張古桐琴,聲韻鏗鏘。

那麗人裝出一副見洪承疇驀然闖進來、不覺大吃一驚的樣子,而她的美貌也讓洪承疇看呆了。然後還是這個麗人很自然地含笑起身,讓洪承疇坐下,又親自去倒過一杯熱騰騰的馬乳來,雙手奉給洪承疇,並笑問將軍貴姓。

這時洪承疇已身不由主,一麵去接馬乳,一麵也笑著答道:“下官姓洪。”那麗人聽見一個“洪”宇,立刻就帶笑問道:“莫非是此次督師來關外的明朝洪經略?”洪承疇因她是個女子,老實告訴她也不要緊,就隨口應道:“正是下官。”

那麗人聽了,越發作出讓洪承疇感覺萬分可愛的姿態。這位洪經略嚐自詡為中原才子,也曾誓願必得一個絕色美人為偶,才心滿意足,他的那個愛姬阿香雖也有十分姿色,但卻萬萬不及此麗人的秀媚冶豔;所以他不免心下暗想,世間竟有這樣的尤物,我洪某若能娶她做個姬妾,一娛華年晚景,才不枉此一生。

燈光讓洪承疇眼中的麗人越發地美麗,她是旗裝打扮,頭上飾著珠額,鬢邊微微垂下一縷秀發,梳的是個盤龍扁髻,兩條燕尾烏雲也似地堆著;那粉臉兒上,施著薄薄的胭脂,紅白相間,望去又嬌嫩又是柔媚。更兼她穿一件盤金秋葵繡袍,越發顯得伊人如玉,嫋娜娉婷。

那麗人看洪承疇看得發呆,就嫣然一笑,慢慢把粉頸低垂下去。那種似嬌似羞的樣兒,越發撫媚動人,洪承疇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臂,那麗人忙縮手不迭,讓洪承疇自覺太鹵莽,不覺很是慚愧,就搭訕著說些閑話。那麗人口齒伶俐,對答如流,更讓洪承疇暗暗稱奇。回顧幾上的桐琴,行家洪承疇不免有點技癢,就起身走到幾前,略略把弦兒一挑,聲音異常地清越。

大凡嗜絲竹琴箏的人,遇著了好樂器,沒有一個肯放過的。洪承疇見琴音渾而不激,知道是良琴無疑,就也坐在毯上,撥弦調音,彈了一闋。那麗人等洪承疇彈畢,笑著說:“琴聲瀟灑,不愧高手!”洪承疇邊謙讓邊起身請麗人重彈。麗人就較準宮商,輕舒纖腕,玉指勾挑,彈得如泣如訴似怨似慕,令洪承疇連連讚歎。然後兩人談起琴中門徑,講到融洽處,互相欽慕,大有相見恨晚之概。

“如此良夜,又逢嘉賓,無酒未免不歡。”麗人說罷就走入篷後,喚醒了侍女。麗人自己也忙著爇爐溫酒,又弄些鹿脯羊燴的下酒菜,置於洪承疇麵前。

慢慢地對飲中,那麗人發現洪承疇的酒量也姓洪,一二十杯一點也沒有弄暈他的意思,於是那麗人就吩咐侍女換上大杯來。一雙能容酒半升光景的碧玉高爵被麗人滿滿地斟上了,笑盈盈地奉與洪承疇。洪承疇這時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力迷人人更迷,在美色的迷惑中,他接過酒來就啯都啯都地喝個幹淨。

接連五六杯,洪承疇果然已半酣了。那麗人也酒氣上粉頰,嬌嫩的玉膚上泛出紅雲朵朵,白裏透紅,紅中越現白嫩,比未飲酒時更嬌豔萬分了。洪承疇對著這可餐之秀色,越飲越是起勁。而那麗人一麵勸酒,一麵又頓開珠喉,擊著玉盅,低聲詠唱,佳人歌一闋,洪承疇立時得意得興致勃勃地忘了形,到明月三更,已喝得爛醉如泥。然後洪承疇痛快地赴繡枕錦褥,在與邂逅的麗人一圓鴛夢後,就躺進溫柔鄉中酣酣大睡了。

洪承疇帳外的兩名親隨因等得太久,就倚在帳篷的竹籬下,呼呼地睡著了。東方現了魚白色,寒露侵人,那名親隨驚醒過來,趕緊往帳篷內一瞧,裏麵卻已是空空洞洞,兩人駭詫不已,雖然心裏也是慌慌張張的,不過估計洪承疇肯定不會不回軍人,於是兩人急急奔回大寨。

護兵們一見他們回來,忙問主帥在哪裏?兩個親隨隻當他是說著玩的,就隨口應道:“主帥讓大蟲背去了。”那護兵嚴厲地喝道:“誰和你講玩話,方才各總鎮紛紛進帳探詢機務,我回說大帥昨晚出去,還不曾回帳。他們聽了,都在那裏焦躁呢!”

當大家聽兩名親隨說了昨夜洪承疇踏月遇美而他們一覺驚醒後、帳中已不見了美人和主人的事後,頓時紛紜起了竊竊私議,有的說那美人必是個迷死人的妖怪,有的說美人是敵方的間諜。

陳其祥、李輔國、王國永、吳家祿等一班總兵,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見洪承疇點鼓升帳,而警騎的探報卻如雪片般飛來,急得眾將領一個個抓耳揉腮。日色斜西了,軍中巡柝號亂鳴,轉眼要掌燈了,這位洪大帥仍消息沉沉。而清兵已離明軍三十裏下寨,戰書投來,催索回書已經兩次,怎奈洪承疇未曾回來,又沒有交托代理的軍機要務,各總兵不好擅專,就都圍哄在帳外嘩噪。最後各總兵氣無可泄處,就把兩個親隨各捆打五十背花,暫時拘囚。

到底吳家祿頗有膽略和見識,他主張點鼓傳集諸將,正式向大家宣布了洪承疇失蹤的消息。諸將麵麵相覷,吳家祿朗聲說道:“目下軍中無主,軍心必渙散,應即由眾人推戴一人暫時維持一切,攝行督師的職權,眾位以為怎樣?”眾人齊聲稱是。當下以總兵王國永為首,共推吳家祿為總兵官,代行督師職務。吳家祿謙讓了一會,隨即升帳,點名巳畢,把清軍戰書批準來日交戰;一麵令參議處擬了奏稿,將洪承疇失蹤的事,差飛馬進京奏聞。

12、進退維穀

洪承疇到人事漸醒時,卻見自己已睡在一張繡榻上,繡榻在一所華屋中,而不是那個神秘的帳篷裏。華屋裏,錦幔繡被,芳馥之氣觸鼻,他頓時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向外麵一望。有四名打扮得十分秀麗的侍女見洪承疇已醒,便姍姍地走進來,兩名服侍著洪承疇起身,還有兩名忙去煎參湯、煮燕粥。等洪承疇走下榻來,什麼盥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鏡台前置得停停當當。

洪承疇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畢,侍女搶著進湯遞粥。洪承疇胡亂吃著,邊問侍女們這裏是什麼所在?還有那一個麗人哪裏去了?一個侍女邊聽他問邊掩口好笑,洪承疇越發摸不著頭腦,一個侍女就笑著說:“你既已到了此地,就不必問了!”

洪承疇當然還要詰問,一個年齡稍長的侍女就說:“告訴你,你可不要著急,這裏就是芙蓉溝,我們都是大清皇帝宮裏的宮人。”

洪承疇一聽英蓉溝三個字,立刻驚叫一聲,手裏的茶盞就落到了地上,頓時臉色大變,身體不住地打顫:“我上大當了!哎……”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侍女們慌忙扶持,竭力救護,七手八腳地忙了好半天,洪承疇才慢悠悠地醒轉過來。清醒過來的洪承疇知道自己已在清國屬地,是真正的落入虎穴了。他首先回憶到昨夜和美人對飲的情形,又想起家中,以及和阿香戀戀不忍離別的場麵,可憐她還希望自己奏凱班師回去團聚呢。如今身羈異邦,不知阿香分娩沒有,若已經產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倘若阿香聞自己這個樣子,不知她要怎樣地悲傷。

洪承疇越想越傷心,舉首滿眼淒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侍女們忙上前再三慰勸,那個年齡最長的侍女還說:“既來則安,洪經略也就不必傷感了。咱們萬歲爺最是寬厚仁慈,比明朝那個昏憒庸劣的暴君要勝上十倍……”言猶未了,八麵威風的大將軍洪承疇已聽得怒氣上衝,劈啪一響,侍女的粉臉上早現出五個指頭印兒,她哇地一聲哭著出去了。

接著洪承疇越發又氣又惱又悲傷,索性拍案打桌地高聲號哭。正哭得嗚咽欲絕時,忽然肩上有人輕輕地勾住,接著伸過一隻纖纖的玉腕來,替他輕柔地拭著淚,那幅羅巾上一股子蕩人心魄的香味兒。洪承疇隻當是侍女又來搗鬼了,才待要抬起頭來發作,卻發現原來正是昨夜帳篷裏溫柔纏綿的麗姝。洪承疇驀然見了她,立刻就想起自己被騙到此,都是這個美人的狡計,就狠瞪著她,說一聲:“你害得我好苦哇!”不禁又號啕痛哭起來。

那美人含笑嬌聲細語地說道:“都怪我不好,望經略千萬不要見怪!經略最是個聰敏不過的人,須知我也有許多苦衷在裏麵。經略正在壯年,他日前程未可限量,所以經略應該保重身體,倘然過於悲傷,弄出點什麼病來,不但我心上不安,就是經略也對不住自己呀。誰不知道經略是中原大才子,我們萬歲爺久仰經略大名,一心想要把經略請來,傾衷吐肚地暢談一下,怎奈天各一方,不得已就想出這麼一個下下之策。我隻求經略海涵,饒恕了我吧!”那美人說在這裏,聲音嗚咽,一雙盈盈的秋波中,珠淚滾滾,就也一頭倒在洪承疇的懷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而洪承疇這時已止了哭,他早被美人滔滔汩汩的一片甘言說得心軟了。及至一見美人也哭了,那種雨後梨花的嬌啼婉轉,讓他憐惜得伸手過去,輕輕地扶美人,而她卻越發地往他懷裏倒。洪承疇猛然想到了美人計,於是一邊暗暗警示自己不要被她迷惑,一邊立刻就把臉兒一沉,霍地將千嬌百媚的她推開:“你不用在我麵前做作了!我身既被騙到此,就決意一死!你說什麼和清國皇帝相見,我堂堂天朝大臣,豈能去對一個夷蠻之邦俯伏稱臣?若要我投誠清國,除非是海枯石爛,日月倒行!”

氣壯山河地說畢,洪承疇就把兩眼閉得緊緊的,任憑那美人再說得怎樣婉轉動聽;美人隻得無奈地歎了口氣,出去了。

自那日起,洪承疇就咬緊牙根,無論怎麼樣的山珍海味擺在麵前,他隻是閉緊兩眼。三天中,真的滴水不進。到了第四天,洪承疇已是支持不住了,渾身軟綿綿的,睜開眼便覺昏天黑地,耳鳴目眩,胃裏一陣陣翻上攪下的難受。第五天,洪承疇已餓得奄奄一息,連哭都哭不動了,去死路不過一籌。忽然那個美人又姍姍地進來,附身到洪承疇的耳邊,柔聲說道:“經略何苦如此?昨天豫親王的營中,抓來十幾名俘虜,其中一人自稱是經略府的紀綱,他說經略的五夫人已誕了一個貴子,特意遣他來報喜信的。”

奄臥榻上的洪承疇一聽,不覺心上一動。阿香正是他的第五房姬妾,這美人講的句句證實,於是把眼睛略略睜開,有氣無力地問:“我的家人在哪裏?”那美人忙笑道:“經略若想見他容易,隻是我們這裏的規例,是不能召外仆進來的,所以經略隻能到外麵去和紀綱說話。可憐經略已餓成這個樣子,怎麼走得動呢?你這般地糟踏自己,不是有意叫你那幾個夫人急煞嗎?”她邊說邊走下榻去,倒了熱騰騰的一杯參湯來,叫侍女們幫著扶起洪承疇,她又用香唇親試冷熱。

洪承疇這時被那美人句句話都打中了心坎,又因為急著要見仆人,一詢家中情形,所以一杯參湯就呷下了肚。

四五天後,洪承疇才慢慢地複原了。他本來是個酷嗜女色的人,早晚有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貼身服侍,哪裏能再拒絕得了,何況兩人早已有過肌膚之親。

身體複原的洪承疇記掛著家人,定要那美人領著他出去,那美人滿口答應,隻是有個條件,在這裏象洪承疇那樣的裝束是不行的。說罷,就命侍女們捧進一包衣物,叫洪承疇改裝。洪承疇一見包中衣服,都是些螢衣外褂、紅頂花翎之類,並非明朝衣冠,就說什麼也不肯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