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明朝的春花秋月.下》(18)(2 / 3)

在田宏遇新舍啟鑰大宴群僚時,田宏遇父子招呼來賓,大排筵席,開懷暢飲,其時的來賓當中有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年,他就是後來聞名天下的吳三桂,其父吳襄現任京營兵馬都督。吳三桂人品俊逸,談吐總是一態極其高雅的做派。因他的父親是個武職,吳三桂當然承襲家學。對於行兵上的方略,熟悉如流。田宏遇常常和吳三桂論兵,見吳三桂對答敏捷,所論皆洞中竅要,於是就常對吳襄講起,說吳三桂少年練達,智勇兼備,他日前程未可限量。

吳襄自然喜得眉開眼笑,口裏雖謙遜著,心下卻十分得意,那天於酒酣耳熱之時,拈髭笑道:“三桂是吾家的寧馨兒,將來光耀門庭,蔭封祖宗,當勝似老夫!”而滿朝文武見田皇親也如此器重三桂,就也把他當成一位來日的大英雄看待。隨著盛名雀噪,吳三桂自己也頗自負不凡,在眾人的讚許聲裏,他也飄飄然到了半天雲空中去了。

珠燈萬盞把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廳照耀得若似水晶宮,畫棟雕梁間,懸掛著千絲的紬彩,遠遠望去花團錦簇,隻怕月殿桂府也不過如此。酒到半闌,田宏遇一時高興,叫堂下止樂,令左右吩咐二十四名歌妓一例濃妝,來席間替嘉賓斟酒,於是一群美眷盈盈地走出後堂。

堂下的樂聲忽止,而廳上的管弦絲竹,卻悠悠揚揚地雜奏起來。不多一會兒,席上的眾賓但聽得珠簾一響,一陣非蘭非麝的香味兒就飄進了鼻中。接著一群豔麗如仙的美人就花枝招展般地往來於眾賓客間,一麵斟著酒,一麵徐開嬌喉,循著樂聲,鶯啼鵑鳴地輕歌一闋,那種纏綿婉轉如擊玉如鳴清磐的歌聲,把廳上的幾百個嘉賓都聽得心迷神醉。

那一個個嫋嫋婷婷眉目如畫的歌妓著實讓人驚豔,讓賓客的眼睛都不覺一亮、精神都不覺為之一振,其中尤其是人人稱他為英雄的吳三桂,他正瞧著一個姍姍走近席前輕舒玉臂執壺斟酒的歌姬出神。主人小孟嚐田宏遇殷勤地向賓客們執杯勸飲,總算是將眾賓客的魂兒從九霄雲外追了回來,於是大家重行歡呼豪飲起來了。隻有吳三桂依舊呆怔怔地對著那一個豔姬癡看。那個豔姬察覺到了,就也凝睇三桂,還特意做出似笑非笑的媚姿嬌態,弄得血氣方剛的吳三桂身雖在席,魂兒卻早已纏繞到美人的裙邊了。

這個美人就是安徽巡撫李留雲惠贈田皇親的二十四名歌妓中的一人,她在鬻歌秦淮時更名為陳圓圓。陳圓圓本是個世家閨秀,祖父曾做過一任侍郎,在圓圓不到周歲時,父親陳孝廉便一病不起。圓圓的母親矢誌柏舟,守節數年,到底把她撫養成人。

圓圓長到了十八歲,就出落得臉似芙渠,腰同楊柳,冰肌玉骨,妖嫋婷婷,人見人讚一聲絕代芳姿。圓圓的母親也是名門出身,識字知書兼工琴棋,又善畫山水。聰穎的圓圓自然深得母親的衣缽,並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母親在對掌上明珠格外憐惜疼愛之餘,也不斷地感歎:“自古美人都福澤太薄。願你父在陰間祐你,莫應了紅顏薄命那句話,我死也瞑目了!”不想這句話竟然真的成了讖語。

不久圓圓的寡母就忽然罹了時疫,大限難逃時,含著一泡悲淚,握住圓圓的一隻玉臂,溘然長逝了。剩下一個孤女,不知所措,除了一天到晚掩麵哭泣。隔壁的陳姥姥雖和圓圓同姓,卻不是同宗,可這並不妨礙她熱心地插身進來,幫圓圓買棺治喪,圓圓自然十分感激這個陳姥姥。

陳姥姥有一個獨生兒子,生得蠢笨如牛,出門不知南北,在家不辨菽麥,除了吃飯下便之外,一點人事也不曉得的。姥姥自認為對於圓圓有殮母大恩,就托人轉告圓圓,要圓圓嫁給她兒子。圓圓心中暗笑陳姥姥太不自量,當然婉言謝卻。誰知圓圓在家守孝,還不到三個月,山西流賊大起,百姓奔竄,豕突狼奔。陳姥姥乘亂世,挾了圓圓逃往秦淮,以三百金將圓圓售於娼妓家。

雪膚花貌的圓圓張幟第一天,就有泗水公子願以三千金代她脫籍,怎奈鴇婦貪心正熾,正打算靠圓圓解決一生的好吃喝,區區三千金,哪裏能夠填得滿她的欲壑?於是一場好事就這樣中道阻斷,這之後陳圓圓曆經磨折,但她也因此留得芳名長在,與後人論長道短,千古不斷。

秦淮河色藝甲天下的歌妓陳圓圓懸牌應歌,芳譽日盛一日,大江南北,醉心於圓圓、有金屋藏嬌之想者一時頗不乏人,但鴇婦所索太奢,江淮名士富於才而貧於資,隻能卜一夕之歡,實無買珠之力。不想巡撫李留雲一見圓圓,即驚為尤物,給鴇婦扔下二百金,就載了圓圓而去。鴇婦滿心的不願,隻是撫台大人的命令不敢不從。

李留雲就這樣在各地的楚館秦樓,把個中翹楚一古腦兒地搜刮起來,湊成二十四名送給了田皇親,充作侯門歌姬。這樣一來,田宏遇是享盡了豔福,隻苦了那些吟風弄月的名士,枇杷門巷,桃花依然,玉人已杳,怎不令人頓生人麵桃花之憾!

而陳圓圓在田府的席上侑酒,見眾賓客中的一個美少年神采飄逸,於囂嚷的俗類當中,儼然鶴立雞群。不覺就拿出她輕車熟路的本事,於大庭廣眾之間眉目傳情,紅絲暗牽起。可惜韻光不住,眨眼三更,酒闌席散。嘉賓紛紛謝宴而散,獨吳三桂卻留連不忍遽去。並且此後吳三桂不時地出入田皇親的府第,名義上是和田雲岫公子關係太密切了,而時常來晤麵。

其時明朝的武將人才極缺,大學士溫體仁與大宗伯董其昌上疏請開恩科,征拔武將。崇禎帝也看內亂日熾,滿清常來寇邊,老尚書孫承宗已衰年致任,此時總督三邊隻靠一個經略史洪承疇。洪承疇雖是個大將才,怎奈兼職太多,顧了山海關、遼蘇諸地,又要去管登萊、天津等軍務,還得去參與山陝的戰爭;又命他督師淮揚,進兵安慶,克複鳳陽諸府,還又要提防浙閩海口,以禦倭寇。這許多重要大事,任洪承疇有經天緯地的才學,百戰百勝的能耐,一個人辦理起來也有些顧此失彼。所以溫體仁和董其昌的主張正合上意,於是下諭頒布四方,著武藝高強的士子,不論馬上步下,長槍短刀,隻要有一藝之長,都可以參加考試。

這道聖旨發到了外郡,各處習武的舉子紛紛北來應考。於是田雲岫也勸吳三桂去赴試,彼時吳三桂正日夜思念陳圓圓,哪有心思去取什麼功名?可經不住田雲岫的再三激將,和替他在董其昌跟前的竭力揄揚。

應試的第二天,武榜張掛出來。武舉中的頭名是馬寶,武生頭名的就是吳三桂。其他如吳問如、周遇白、馬壯圖、馬雄圖、董國柱等,也都是臂力過人,弓馬精熟。由董其昌把取中的人名上達,崇禎帝禦筆親點,以馬寶為薊州副總兵,周遇白、馬雄圖、馬壯圖、董國柱、吳問如等一例授指揮職,令赴洪承疇處,著洪承疇分發各要隘駐守。

吳三桂則被皇帝親授為遊巡使,在京營都督吳襄部下供差,有功再行升賞。田皇親府中的陳圓圓聽說吳三桂已授職為官,愛慕之心就更熾了。

吳三桂新捷高魁,又授顯職,少年得誌,越發目空一切了;又因在他父親的部下供職,雖說在家為父子,授事為君臣,但他授職以來,差不多一個月中沒有三兩次到營,終日在田皇親府中留戀,借著講論學問的美名。

日月流光,又是冬盡春來,恰值田皇親的花圃裏碧桃盛開。田宏遇大張筵宴,請同僚至府中賞花,皇親府門前又是一番車馬接踵的熱鬧。酒到半酣,田宏遇提議,佳日無多,高會良朋,不可沒有點綴,所以請來賓們各詠七絕一首。那班墨客騷人三杯下肚,正詩興勃勃,這話恰中下懷,紛紛鋪紙潤毫,搖頭擺尾地在那裏合韻押字了起來。

吳三桂不諳詩韻,在席上感覺很尷尬,就起身離席,負手閑步各處。隻見園亭的東偏一帶,碧桃如錦,又像一片彩雲,映著日光,於山中剛出岫,其美不勝收。吳三桂賞覽了一會,就沿著桃林,向東南上走去。正南的鬆林下,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山下是個三丈圜圓的石池,池中金麟跳躍,五色斑斕,十分可愛。池邊圍繞著白石欄杆,來賓當中,也有倚欄於池邊觀魚的,也有散步在林木蔭深處摘章尋詩句的。

吳三桂無心看這些景色,仍傍池慢慢地踱過去,轉過了假山,路便折而向西。三桂本來借此解悶,原沒一定的方向,所以就循著園路,往西前進。路的兩邊盡是千紅萬紫的花草,芳香馥鬱,令人胸襟為暢。

7、撞奸情

這條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條小徑,可以折向東麵,小徑相比較,低去尺餘,須拾級下去,人立在徑中,兩旁的花木高出人頂,人在裏麵行走,外麵是瞧不見的。吳三桂不禁暗讚道:“好一個幽僻的所在!”

循著小徑,向前約走了有三百步,是一所棕葉蓋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設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編就的,又光滑又美觀,想必是暑天納涼時所用。經過這座小亭,又有一個石池,也一樣的石欄圜著,距離石欄半尺許,便是一座石台。台上鑿著石椅石墩,上達碧瓦斜披,匾題著“釣魚台”三字。

釣魚台的右偏,又有一條石徑,光潔潤滑,吳三桂繞過了石台,往石徑上走去。走完石徑,一字兒立著五間樓房,朱扉碧窗,極其幽雅。

吳三桂走得腳順,不問東西南北,早已走進樓房的下麵了。隻見室中陳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爐寶鼎,金盆玉壺。從形式上看,這裏不像是什麼客室,大約是田宏遇休息之所。吳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進第二室去,擺設越發精致。壁上懸著名人書畫,琴劍絲竹,無一不具。案上玉獅噴霧,金燈銀缸,備極華麗。

吳三桂正細看名人遺墨,偶然回顧,見對麵室中,珠簾下垂,不知是什麼地方,少年好奇的他索性遊玩一個爽快,竟回身就向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簾,便覺一陣香氣直撲鼻中,再看室中,金漆箱籠堆列,鏡架倒影,繡簾中隱隱露出牙床來。

吳三桂這才意識到自己誤闖到了女子的閨闥中。為避瓜田李下之嫌,他忙轉身搴簾,正待要出去,不防簾外已姍姍走進一位美人來,急得吳三桂走投無路,躲避又來不及,隻好硬著頭皮,衝將出去。一揭簾兒,兩下裏正好打了個照麵,一瞬間,吳三桂已瞧得清清楚楚,頓時不由得呆住了,原來那美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陳圓圓。

而陳圓圓驟見了三桂,初時也很驚駭,可一見吳三桂木雞般地呆呆立著,就不禁好笑地看著吳三桂,低頭嫣然作媚,盈盈地搴簾走進去了。吳三桂這時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覺兩條腿兒就也隨了陳圓圓走進房中。

兩人互相暗羨愛慕,隔牆相思已久,今天第一次得以敘首,誰也不想讓這機會輕輕錯過。於是由圓圓請吳三桂坐下,並親自去倒了一杯香茗來。吳三桂在接茶時,眼看著圓圓一雙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樣,尖尖十指若雨後春蔥,嬌柔細膩得讓吳三桂心癢難耐,恨不得盡興捏她幾下。圓圓早已行家老手,於是故作嬌羞,低垂著粉頸,不住地撫弄她的帶子,其態越發媚惑得吳三桂神魂顛倒。

可吳三桂在心上人的麵前,卻搜索枯腸,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說。還得陳圓圓放下她的嬌羞作態,拿出作為秦淮花魁的應酬談吐慣技,搭訕著向吳三桂問長又問短。於是吳三桂雖是男子,卻被動地有一問才有一答,生澀得遠不如圓圓來得有聲有色。

到底是圓圓本領高超,沒用多一會兒功夫,兩人就已並坐在一塊兒,唧唧噥噥地談起情話來了。這樣的時候,吳三桂的主動性就表現出來了,他在和圓圓說話時,手早不老實地一把捏住了她的玉腕,圓圓不僅不惱不羞,反倒更往他的掌中送了送。吳三桂在柔軟溫馨滑膩如脂中,心魄俱飄蕩。圓圓卻淺笑輕顰,故意縮手不迭,吳三桂哪裏肯放,於是圓圓吃吃地嬌笑不住。這一笑更把個自稱英雄的吳三桂,逗引得骨軟筋酥,差一點就要來真格的了。

兩人正在甜蜜溫柔中,不料田宏遇忽地掀簾進來,一見這種情形,頓時放下臉子,嚇得吳三桂和圓圓慌急不知所措。“長白(吳三桂表字)!老夫我不曾薄待於你,處處敬重,那全是因為老夫隻當你是個有為的好青年,誰知你竟是個不成器的好色之徒!就算我老田瞎了眼,錯結交了你這種人,好,好!從此,咱們就當不認識。現在,我也不來治罪你,你就快快滾了吧!”

8、割愛

田宏遇大喝的這幾句話,讓吳三桂麵紅耳赤,心中怦然亂跳得十分難受。可極自負的吳三桂雖然理虧,但被這一頓當麵訓斥,臉上很下不來,於是就也惱羞變怒,理直氣壯地大聲說著瞎話:“我吳三桂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明人不做暗事,告訴你吧,我和圓圓本是舊識,在未進你門以前,我們就已認識了。今天是偶然相逢,敘一會兒舊情,於你也毫無損益。況且圓圓本就一名歌妓,誰能禁止她不再結識別人?”說罷,吳三桂就很有理地大踏步走出房門,回府去了。

乖巧的圓圓早見識過無數此類的場麵,她技巧嫻熟地立刻做出一副萬分委屈的樣子,眼淚說流就嘩嘩地淌了滿麵頰:“老爺啊,你可要給我做主,我可不能白白受了他的欺負!我陳圓圓雖說是個歌妓,可我自入府來,心中就隻有一個老爺,再沒他想。誰知今天我的閨閣中,突然闖進這麼個混人,拉著我就無禮,我拚了死命地不依,可我哪有他的力氣大,掙不脫呀……”田宏遇陰著臉子,不待圓圓帶哭帶訴地表演完,就對著圓圓恨恨地冷笑了兩聲,然後一甩袖子,就怒衝衝地回到園中客廳上了。

其時賓客已大半散去,忽見平日和藹謙恭、喜怒不形於色的田宏遇怒氣勃勃地連聲叫“打轎!打轎!”,不但許多未散的門客從來不曾見過,就是一天到晚服侍宏遇的家役們也還是第一次,所以大家很覺詫異。

田宏遇匆匆登轎,不住聲地催著夫役們快走,一路如飛地往西直門走,到了大宗伯董府前,他喝令停輿,然後氣急敗壞地跨下轎來,也不待門役通報,就直接走進府中,到書房裏來找董其昌。恰好董其昌正上朝回府,在那裏披閱公牘。

到田宏遇叫著吳三桂衣冠禽獸,將府中開筵賞花、三桂趁機調戲陳圓圓的事,帶罵帶憤並咬牙切齒又打椅擊桌地痛說了一遍,董其昌卻淡淡地一笑:“老兄氣度素來寬大,怎麼今天為了一個歌女,竟氣到這般地步?也未免太不值了!”董其昌這兜頭一勺冷水,澆得田宏遇先熄了一半怒火:“難道你覺著吳三桂這種行為還是應該的?”

董其昌依然平和地笑道:“你結交了半生的朋友,難道連這點點風色都瞧不出來嗎?現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將來一旦有變,象吳三桂這樣的人是大大用得著的。倘若吳三桂得誌,你與他結怨豈不是自埋一大隱患?”

這一席話越發好似當頭一個霹靂,田宏遇半晌才說道:“那麼依你又該怎樣辦呢?”於是董其昌就讓他趕緊遣人請吳三桂到府上,置酒謝罪。在酒酣耳熱時,即令歌女陳圓圓出來陪酒,以使他見色忘怨,再把圓圓乘機相贈。田宏遇雖然感覺董其昌的話不無見地,但畢竟吳三桂一個好色之徒,將來能否成得大事,還在不可知之列,況且最最主要的是,田宏遇也太舍不得陳圓圓,於是就大搖其頭道:“既已翻了臉,就還是且待日後有事時再說吧。”

而吳三桂自那天從田皇親府中氣憤憤地出來,回家悶坐,整天茶飯無心,一意思念圓圓,隻苦美人已歸沙叱利,而侯門深似海,無計可奈何。有時實在想得太厲害,他就悄悄溜到田皇親府花園的後門,徘徊一會兒。但見碧波滾滾,依然長流,佳人卻是消息沉沉,隻得長歎數聲,嗒然而歸。

其時滿洲兵寇邊急迫,警報絡繹不絕。洪承疇正進兵安徽剿擊李自成,陳奇瑜又被張獻忠殺敗;遼薊總兵唐其仁也讓滿兵打得落花流水,崇禎帝派總兵祖大壽往援,不想祖大壽見滿兵勢盛,竟帶了部下三千名步兵,斬了唐其仁的首級,投奔滿洲去了。崇禎帝聞報大驚,急召廷臣商議。大學士楊嗣昌力薦吳三桂出鎮邊地。崇禎帝立即下諭,授誤三桂為副總兵,往駐山海關,以禦外侮。

見兒子得膺邊疆重職,第一個興高采烈的是老將吳襄,還有許多同朝的官吏及親戚朋友都來道賀。吳第中大排筵宴,款待來賓,酒熱燈紅,猜拳行令,開懷暢飲。隻有吳三桂愁眉不展,不知情的人還當他初擔重任,心裏憂懼,所以鬱鬱不歡。獨有大宗伯董其昌在酒到半酣時,含笑向吳三桂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吳三桂連連起身,對董其昌打拱作揖。

轉眼就是三天,吳三桂赴任的期日到了,他卻好似沒有這事一樣,吳襄急得了不得,忙召吳三桂到營中,詰問他為什麼違延上諭,萬一皇上見罪,誰敢擔當?吳三桂隻是唯唯諾諾。直到第五天,董其昌匆匆趕到吳府中來:“大事已替你說妥,咱們走吧!”他一邊笑著說完,一邊拖了吳三桂就向田皇親府中走。

早望見田宏遇已領著幾名家丁,遠遠地前來迎接。吳三桂見了田宏遇,自覺慚愧。田宏遇卻毫不介意,且比從前更來得謙恭。三人攜手進了皇親府,大廳上筵席已備。田宏遇讓吳三桂上坐,吳三桂謙讓不肯,到底還是由董其昌上坐,吳三桂邊席,田宏遇下首主座相陪。

酒過三巡,宏遇對家僮說了些什麼,家僮飛奔地進去了。一會兒,就聽得屏風背後,一陣環佩聲丁冬,隨即走出一位如花美眷來。吳三桂因有前日之嫌,不敢放肆,隻微微地偷眼一瞧。誰知不看猶可,一看之下,不由得渾身驚顫,不用說這位出來的美人正是吳三桂思想得茶飯不進的陳圓圓。

一切都照原計劃,圓圓姍姍地到席前,宏遇叫她和吳三桂並肩坐下,嚇得吳三桂慌忙側身避位,被田宏遇一把按住:“都是自己人,將軍何必見外?”看吳三桂雖重又坐下卻是一副大大不安的樣兒,田宏遇一麵執酒杯,一麵笑著說道:“將軍受皇上倚重,將來保社稷、定寇亂、立功衛國,前途正光大。”宏遇邊說邊指著圓圓:“她是個無依的孤女,老夫衰頹之年,留她無用,敬以托之將軍,望幸勿見卻。”

這太出乎吳三桂的意外,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老皇親正應留此嬋娟,以娛暮景。小將何德何能,蒙老皇親如此謬獎推愛,那是萬萬不敢領受的!”董其昌就也是時候地勸他不必過謙,接著就吩咐田府的家役,抬進一頂青納繡輿,田府丫環扶了陳圓圓就登輿;隨著一聲吆喝,就如飛地抬往了吳府中去了。

這時的吳三桂坐在席上,喜得舉止無措,連應酬都有些失方。董其昌早對吳三桂的心思料如明鏡,故意笑著說:“將軍醉了,咱們一起告便吧!”田宏遇尚要挽留,深通人事的董其昌給他丟了個眼色,田宏遇會意,就拱手相送。

吳三桂大踏步地奔回府中,剛跨進門來,正見母親李氏在和圓圓說話。到她聽吳三桂說田皇親推崇自己、所以貽贈歌妓,隻有吳三桂這一個兒子、平日異常鍾愛的李氏夫人本來日前兒子得膺了榮封,就歡喜不已,這時又見連田皇親都來巴結,更是樂開了一張癟嘴合不攏。

可吳三桂的結發妻盧氏看丈夫對著圓圓喜得手舞足蹈的樣子,卻禁不住臉色沉了下來,可她克製著自己沒有再流露出什麼來,吳三桂此時整個魂兒都在美人身上,哪裏還有心去關照一下妻子的感覺,勉強和母親敷衍了幾句,吳三桂就攜了圓圓的玉腕,並肩進後堂往翠雲軒中。兩地相思,直到今日才得天從人願,自然是急急地尋歡作樂去了。

9、纏綿情長英雄誌短

吳三桂自得了陳圓圓,一天到晚,你憐我愛,形影不離,衣食相共。可出鎮邊地的諭旨期限已過,吳三桂恐皇上加譴,就密囑兵部侍郎謝廷宇替他請病假。

大宗伯董其昌聽得都中謠傳,說田皇親贈美姬給吳三桂,致使他縱情聲色,貽誤了國事;所以不應該送吳三桂美人,而是應該讓他受些艱辛錘煉,以成就一個與國與民有用的人才。董宗伯也在眾議紛紜中深悔不已,於是就在書齋中,研墨潤毫,寫成了一封語重心長的書信:

長白將軍閣下:

多日不晤,甚念!近想將軍,美人新寵,其樂可知也。曩者,將軍名冠武榜,凡知將軍者,無不為國家慶得人。老夫雖髦憤,不禁為國家,也為將軍喜也。故廷臣之於將軍,推崇備至。

曾幾何時,而朝廷任將軍之諭下矣。夫朝廷以兵權付將軍者,冀將軍赤心保國,內而掃除妖氛,外而力殄強梁,使明代之江山,轉危為安,則將軍不啻手造明代,其功業勳德,尚可得而計耶!顧將軍誌不在此,乃與田畹爭一歌妓,甚至廢寢忘食。老夫以將軍乃英才也,不忍使將軍困於情網,而壞國家柱石,故不惜三寸舌,為將軍作說客。詎知事成而後,將軍不圖銘感而思報,反縱情聲色,沉緬於曲部之中。

嗟夫!在今日之世,豈尚是人臣戀歌妓時耶?矧厲王以褒姒而亡國,夫差悅西施而吳滅。兒女情長,則英雄氣短,此尤不能不為將軍慮也。陳圓圓者,一秦淮之歌妓耳,路柳牆花,人人得而攀折者,而將軍愛之,適足以辱將軍而已。

幸將軍以國家為重,體朝廷宵衣旰食之心,為保國安邦之策,青史留名,萬年傳誦。苟不然者,以堂堂須眉,不為國家效忠,而終年消磨歲日於情天孽海之中,彼項羽自刎烏江,前車猶可鑒也。萬一蹈斯覆轍者,不僅將軍之不幸,亦國家之不幸也!回頭彼岸,惟將軍籌而三思之!

董其昌寫罷,又檢讀了一遍,然後加封,命家役送往吳府。吳三桂在和圓圓於後圃中飲酒看花,正興謔歡諧,忽見婢女手持一個信封進來,三桂見信封上寫著“吳將軍長白謹啟”,就隨手一拆,和圓圓並肩觀看。讀罷,無所謂地笑道:“董老頭在那裏發牢騷了。”

陳圓圓聞言驀地立起身來,噗地跪倒在地,珠淚盈盈地說:“董宗伯為將軍利害計,為國家安全計,是非去賤妾不可的。將軍欲顯身揚名衛國保民,也決計非殺賤妾不可的。否則恐蜚短流長,使將軍為賤妾一人而累壞了威名,貽誤了進取之心。與其這樣,那就不如現在就讓賤妾立時死在將軍的麵前吧!”

陳圓圓說到這裏,就霍地立起身來,向著庭柱就一頭撞去。吳三桂嚇得心膽皆裂,慌忙將圓圓一把扯住,輕輕地抱在膝上,低聲安慰道:“任憑他們怎樣說,我就是拚了這個副總兵不要,也是要和你伴在一塊兒的。頭可斷,海可枯,隻有我們兩人的情意是萬萬不會變的!”

然後吳三桂就把董其昌的那封語重心長千言萬語的書信一頓亂撕,撕了又狠命地擲在地上,猛踏了兩腳:“這死悖老頭子沒來由地枯井生波!我不看他玉成之恩,早就趕往他家中,一劍斬了他!”

陳圓圓見吳三桂如此一番正言厲色,對自己確是一片誠心,才破涕為笑,一頭倒在吳三桂的懷裏,撒著嬌要吳三桂再發誓給她。就這樣,這位雄心勃勃、自命不凡的大英雄吳三桂把什麼家國大事功名成敗,一古腦兒視做浮雲,整天死心塌地守在家裏,伴著嬌姬美妾陳圓圓,讓落花豔姬情有所鍾,春水長流中英雄氣短。

10、功臣少恩德

闖王李自成攻陷安徽鳳陽,焚了皇陵、屠戮百姓的警耗傳到了京中,崇禎帝一身素服,設祀祭奠,俯伏地上,放聲大哭道:“朕居位無道,天降厥凶,致令泉下列祖列宗,慘遭蹂躪。朕死後無顏對太祖高皇帝,更有何麵目見先哲賢人?”

他帶訴帶哭,越哭越是傷心,旁邊侍祭的大臣如魏藻德、錢謙益、孔員運、賀逢聖、薛國觀等,以及內侍宮監,也無不涕泣得不可仰視。乾清門滿罩著愁雲慘霧,祭台上的紅燭光焰都成了慘綠色。這時殿外忽然一陣狂風,把祭祀所燃的紅燭盡行吹滅,就是案上列著的明朝曆代祖宗皇帝聖像也都被狂風打落在地,群臣無不失色。

崇禎帝重歎口氣道:“天屢降災,內憂四起,國恐將不國!狂風把祭燭吹熄,分明是不祥之兆,但是朕意不肯服輸,誓與天爭!誓與天爭!”他的話說到後麵,就變成了怒吼,他一邊說著,一邊疾步拂袖回宮。過了一會兒,內殿傳出諭旨來,著洪承疇督師剿賊。

此時洪承疇正視師天津,聞命即移檄江淮,調總兵左良玉、邊大綬兩支人馬,一出東,一出西;洪承疇自統大軍,直撲正麵。

李自成的人馬原是些烏合之眾,怎經得住左良玉的精兵壯馬,被左良玉和邊大綬四麵圍將上去,把闖軍所有的精銳幾乎殺個幹淨。李自成隻領得十八騎,死命衝出重圍,逃往河南一帶去了。

洪承疇本是一個名士並軍事高手,且文章也說得出,可以說,他是明末數一數二的人物了。洪承疇出入戎馬之中,向以儒將自詡,他的生平也沒有什麼失德之處,隻是好聲色,所以家裏的三妻四妾,一個個貌豔如花。洪承疇原可以優遊家居,安享他的閨房豔福。怎奈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他不得不東征西剿,馳騁疆場,以致辜負家中的豔姬美妾的香衾柔懷。

本來總督洪承疇與總兵曹文詔打算先剿除秦賊,次及晉賊。曹文詔轉戰在前,連敗綏德、宜君、清澗、米脂諸賊,關中巨寇多半就誅。巡撫範複粹上書奏報,極言曹文詔為第一首功,應該優敘,巡按禦史吳甡也對曹文詔推獎備至,惟獨對洪承疇卻絕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