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 陡暗(1 / 3)

月亮像一枚遺落在黑藍天幕的久遠朝代的古老銅錢,被夜晚小心翼翼地收藏著。月光下的豫章城如同靜物。魚鱗般的屋瓦似敷著薄的銀粉,敲更之聲把夜敲得更加空曠和幽深……第一章

1

這年春天,當梔子花香混合著苦艾的氣息在南方的空中像遊絲般飄來蕩去的時候,少帝在微服南巡途中遇到一女子,是個易於令人心動的舞者。他像普通看客一樣打量著她,像是在看一塊活動的肉。起初少帝隻專注於舞者的身體:頸、肩、胸、腰、腿。這些部位都十分可觀,但他忽略了一個舞者的手。她的手至少有六個部分格外突出:指甲、指節、手掌、手腕、手肘、手臂。她的舞基本上是通過這幾個部分表現出來的。有時她的手在虛空中變幻著姿勢,仿佛為你的眼睛織了一張網,把你整個都罩在網裏。然後這雙手又將網一點一點撕開,把它還原為一根根絲線,扔向空氣中,成為縷縷耀眼的光芒。少帝對此視而不見,他知道自己看中的隻是個美麗女子。他嗅到了女子肉體的香氣,也感知到了自己體內蓬勃的欲望。他覺得每次出行都要比待在紫禁城中要快活百倍,他甚至越來越覺得那座宮殿老氣橫秋,不僅建築老得像個古董,而且那些大臣百官的臉也像古董。縱使後宮有那麼多美人,也覺味同嚼蠟,令他既掃興又沒有胃口,所以即便待在京城,他也隻願逗留在豹房取樂。而以微服出巡的借口出京遊玩則是他樂此不疲的事。

少帝在熱鬧的人堆裏感到自己才像個人,才是個有豐沛七情六欲的少年,不僅精力旺盛,而且好奇心和獵豔心一樣強烈。他繞著那舞女悠悠轉了一圈,掉頭走開時朝身後同樣身著便服的隨行者略微勾了一下手指,隨行者當即會意。少帝若無其事地站在一棵楊樹下,樹已綠枝婆娑了,斑駁的日影透過綠色的枝葉落在少帝臉上,他仰起頭,用手擋住刺眼的陽光,看了看天。長風淡掃,天空的雲散逸成片片浮羽,如同從一隻巨大的天鵝身上脫下來的,好像一個美人的衣裙被撕碎,到處散落的是裙裳的綺麗碎片。

舞者隨後被邀來單獨為少帝在一座臨時搭起的帳篷裏獻舞。

為了安全,侍衛要舞者脫光衣裙上場,其實少帝認為她裸著身子跳舞一定比剛才穿著衣裙更可觀。那種要命的香氣也會釋放無遺。

美麗的舞者沒有反對,她好像能夠滿足觀者在她職業範圍內最大限度的需求。隻提出要求保留手指上的指環、手腕上的玉鐲,並分別讓她在手肘、腰部和腳腕係上紅紗巾。

少帝對赤裸如雪的女子在幾處特別部位稍加點綴也頗為讚賞。女子的舞蹈讓少帝看得眼花繚亂。這眼花裏完全是繚亂的野性,弄得他激動不安。據說,那女子在獻給少帝的一支舞裏竟藏了七手殺招。這七手殺招分別殺死了替少帝擋死的七名侍衛。其餘侍衛衝過來,將舞者圍在核心。一副裸女之姿,被刀劍困住,更是一個令人感到過癮刺激的場麵。她閉上眼睛,嘴唇狠狠抿成一道血線,卻仍在舞蹈。少帝邊退,邊看,邊大聲叫好。他的腿甚至被貼身侍衛的一隻腳絆住,少帝摔倒,撲地吹灰,被侍衛迅速拎起。少帝怪侍衛打攪,你幹什麼呀你?快挪開你的豬蹄子!

舞者終於發出了藏在七手殺招裏的第八手殺招。她自殺於這靈感襲來的最後一手美豔而淒絕的殺招裏,仿佛是美被美麗收回。少帝眼裏,竟是幽芳零亂,柔影參差,好似纖羅飄帶、起舞回雪的身姿,寂滅於一次華麗之死。

少帝為這種死法喝了一聲彩,他甚至不打算讓她死。舞者還是死了,少帝有些傷懷。灰塵滿麵的頰上竟掛了淚水,還有一襲鼻涕在翕動。

他在那具凝固於最後一個舞姿的屍體邊站定,侍衛粗魯地掰動她的手指,要看裏麵到底藏了什麼暗器。

少帝憤怒喝止:別動她,你們這班俗物!

他的目光定在已不能動的女子身上,收不回來。俯身,在對方的唇上吻了一下,黏黏的,手一觸,是血跡。他滿是憐香惜玉之情。良頃,才道:這麼一個美妙女子,為什麼要這麼凶呢!唉……少帝在感歎中發現,自己起初不僅忽略的是一個舞者的手,更為忽略的是她的麵孔,麵孔上一對若有靈魂的眼睛死後卻大張著,似要洞穿這個身為任性皇帝的蒼白美少年,將他釘死在徹骨憂傷的瞳孔裏。少帝似乎能夠聞到一種憂傷的氣息,那又像是梔子花的香味,在灰塵般的陽光裏遊來蕩去。風中飛來幾隻麻頭蒼蠅叮在舞者的傷口上,它們一邊貪婪地吸血,一邊快活地摩動雙腳。

少帝叫人趕緊將舞者好好安葬。“她還是個孩子,隻有十五六歲吧。”少帝對身邊隨行者說。其實這年九月,少年皇帝才到十七歲。特殊的身份使他比看上去要老成許多。他垂下眼睛,大地也仿佛在瞬間會裂開傷口。

侍衛將舞者抬出少帝視線,就扔在地上往曠野拽,像是拽一袋垃圾。塵土上拖出一溜血跡,舞者的頭發和灰塵攪在一起變成一團肮髒的破布。浮蕩的血腥味把幾隻依依不舍的蒼蠅又牽了過來,它們在這種氣息中陶醉且癲狂,繞著屍體忙前忙後地飛舞著。侍衛沒有照少帝的意思好好安葬舞者。一名侍衛從屁股上拔出佩刀,像斬豬腕一樣剁下舞者雙手,抬腳把屍體踢進了臭水坑。這名侍衛的胞兄就是死於那雙手下的七侍衛之一。他掂著瞧著兩隻斷手,除了係在上麵的紅紗巾,什麼也沒有。侍衛怒從心起朝斷手上吐了兩坨濃痰,狠咒了幾句,便使勁分別朝兩個相反的方向拋了出去。臨走時,尚不解氣,咧開褲襠朝臭水坑猛滋一泡老尿,黃色的尿水在舞者雪白的肚皮上發出粗壯的響聲並冒起白煙,臊氣夾雜著血腥味急驟升騰,蒼蠅快活得像是在過節。侍衛有了複仇的快感,收拾家夥走開了。

拋於曠野的斷手,一東一西。在初春嫩綠的幽草中,手上的紅紗巾鮮豔而觸目。

多少年後,民間便有著名俠女飛紅巾的傳說。那傳說始於南方,又流行至漠北,經人添油加醋少不了誇張成分與不同說法,乃至飛紅巾的任俠史遍及南北,成為民間頗有影響和被喜愛的英雄之一。據說飛紅巾的出現並沒有影響少帝的遊興,而是此後不久,一個南方老太太中止了他的南巡。當時少帝正向這個滿臉慈祥如外祖母般的老太太故作問寒問暖狀,老太太竟用一支狀似民間玉簪的利錐突施暗刺,所幸少帝外衣裏穿了護身軟甲,便逃過一劫。被侍衛當場殺死的老太太竟還帶著生前的滿臉慈祥,令人於心不忍而又不寒而栗。少帝看了看那張臉,輕聲對隨從道:返京。

後來有人說,那個老太太與飛紅巾有關,一說是其母親為女複仇,一說是她師父。隨行官員要地方查明身份,回報卻語焉不詳。還是少帝開口:不過就是個想殺皇帝的老太婆嘛!他對隨從們說,皇帝人人都想做,做不到皇帝的人除了歌頌皇帝就是來殺皇帝,如此而已。

隨從麵麵相覷,覺得這皇上還真他媽有點人小鬼大。

2

通往豫章城的路有好幾條,像些蚯蚓,一色哀黃。我知道就近的一條,但哪一條都得經過樵石。數不清的人影、馬蹄、車軲轆從這裏路過,沒有把它帶走—我是說那塊石頭地標,或者說就是那塊叫作樵石的石頭。它待在原地,靜若塵埃。

我的主人唯獨舍棄了最近的一條路,而繞了最遠的一條朝豫章城兼程。在那條時斷時續像爛草繩般的路上,連續殺了幾個人。我覺得他把一種看似簡單的路程變得繁冗而漫長了,主人說:行者還怕路遠嗎?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聞到了濃鬱的鮮血氣息,還有女人黑色頭發裏散發出來的無以名狀的芳香。粗野的道路在腳下像雨林裏的樹枝向天空恣肆地伸展,一堆碩大的牛糞屙在路中央,空氣中混雜著灰塵、牛糞和草腥味。銀灰色的天空如此結實,鳥飛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主人跑這麼多路,就是為了殺那些人。仿佛讓黑暗終止在黑暗裏。還有一個人,是在幾條道的交叉口遇上的,他是一個眼睛望著天空的瞎子。瞎子戳在那裏,明顯是要跟人過不去,他若是一個人幹這事又兩眼一抹黑,就絕對是自負有本事的;若他僅僅是個幌子,便自然藏有一夥人,這夥人是要阻止主人進豫章城的。這個地點就是樵石。準確地說,此處有個悅來客棧,以供進城出城的人到這裏打尖和投宿。不遠,就是那條自江南名樓滕王閣下流經的河流,人稱為贛水。我忘不了它的黛青色波光,以及兩岸稻金色的平原,這裏自古便是南方豫章之地。在那裏我目睹了整個殺人經過。當時一個紅臉漢子,像是灌飽了黃湯,又跑到野外撒尿,正從客棧旁的一截烏黑的頹牆後轉出來,麵對大路將家夥不以為然地塞入褲襠。那家夥一雙心有不甘的眼睛盯著主人,直覺告訴我,這個家夥將栽於主人的劍下。沒有激烈的交手或爭鬥,從武技的角度看甚至平淡無奇,僅僅是殺人和被殺。兵器出鞘,在空中劃出弧光,弧光並不優美,顯得還有點刺眼,使我討厭。那光撲哧進入肉體,出來時已成了血線。對平庸的武者而言,手上握住的不是生,而是死,甚至是一種招引死亡的標誌式死神頒發的信物。有的人血還沒濺出就死了,也許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七八具屍體,隻有一具是立著的。那是主人進豫章城前殺的最後一個人,他就是那個瞎子。支撐他不倒的,是他兩手緊捏的盲人棍,那是一根鐵家夥。他死在那裏拄著自己的鐵棍,久久不肯倒下,如一截戳向豫章城的路標,他空洞的眼睛像鴨屎一樣盯著混沌的天空。幾聲鷓鴣的啼鳴不緊不慢地傳來,如老僧坐禪,悠遠而飄忽,把一座山啼空了,把人的心帶遠了。這時我才知道,豫章城終於快到了。主人這時候輕鬆地吐了一口氣,說:好,這下可以進城了。

他進城的目的不是為別的,是為了殺另一個人。我的主人是被人無端叫作行者之類的人物,他有著不羈的俊美的外表和勻稱的體形、修長的十指與結實的腿,如同上天遣下的使者,在人世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返回天國之路,隻有在塵世沉淪。他的沉淪,我總覺得是另一種優美之死。像我的主人這般人物,多是出現在民間說書人的嘴裏的好漢,比如武鬆、林衝,還有小李廣花榮,或者趙子龍、馬超之類。但他不是這些人裏的任何一個,他叫歸無驥。我是他的馬,他給我取了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叫風奴,仿佛是對我跑起來速度還令他滿意的一種淺薄的恭維。

進豫章城的官道上,馬蹄和車轍多了起來,馬車、牛車、手推車、獨輪車、板車的轍跡,像是相互賭氣般彼此反複碾壓著,交差覆蓋著,舊轍猶在,新跡又起。一坑一坑的雨後泥水明晃晃的,車馬過處,泥水四濺,渾黃且汙濁。待過了些時又平靜下來,坑底的泥漿渾黃沉落下去,積水麵上仍顯得很清。四月天氣,雨說來就來,路麵上的積水,也就隔三岔五地蕩開了。行人走路,腳下少不得躲閃,幾步一跳,像隻猴子。陽光照射,幹燥處頓起塵埃。

主人進城時,天卻陰晦起來。烏雲像一泡一泡爛泥,糊在天邊。豫章城上空,在我的眼睛裏如同一個暗藏無數死者白骨的巨大沼澤,我是馬,我或許比人更能看清事物表象背後的東西,那可能是一種深度危險。

3

朱宸豪慘叫一聲,從夢裏驚醒。他看見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從自己的頭頂直貫而下。劍身閃耀著美麗的龜背紋和符咒似的鳥篆。它饑渴、迫切地歡叫著,像打開一條黑暗通道穿越頭顱,蠻橫地刺碎阻礙它進程的頭蓋骨,割裂遇到的顱內組織,經過喉嚨,沒入胸腔,刺進搏動的紅色心髒。劍尖在抵達這個位置時舒適地頓了一下,仿佛塵埃落定,找到了它的所在。他聽到一個嚴厲而冷冰冰的嘶啞的嗓音對著他的耳朵裏說:你是武士,你是王。這把劍,要插在你的心上。他甚至能聞到說話人嘴裏散發出來的陰暗墓穴裏的腐爛氣息。

—怎麼了,夫君?睡在旁邊的婁妃慌忙爬起身,雲鬢蓬鬆,衣襟斜聳,一張粉白臉上的雙眼緊張地盯著驚慌失措的寧王朱宸豪。暈紅而溫暖的燭光下,朱宸豪不顧一切地撕開身上的綢質衣衫,撕開,亂撕。他拚命喘息著坐在榻上,目光驚恐地看著撕裸的胸口,汗如雨下。婁妃關切地摸了摸他的胸口,汗涔涔的。朱宸豪眼光散亂而迷茫,像是不相信身在自己的臥房,朱櫃、畫屏、銅鏡、帳幃、香爐、瓷瓶、連枝燈,一切都好端端的,在柔軟而明麗的光影裏閃著銅的、金的、銀的、瓷的、漆的,各色不同的炫目的亮光。

朱宸豪夢囈般呢喃:我是武士?我是王?婁妃邊用香巾為他揩汗,邊說:夫君,你又說夢話了。

夢?不是夢,不像是夢!又說:我這是怎麼了?說罷又倒身睡下,婁妃卻伸手到後腦將散亂的發髻盤好。她有著一雙丹鳳眼,眼角挑得很高,像鳳鳥的一根翹起的美麗的尾翼。她看著夫君朱宸豪慢慢又入睡了,用纖細的手為他掖好錦被,自己隻靜靜地坐著,像是守護著一個受驚而怕黑的孩子。

海棠花在暗夜凋落。黑暗中的紅,無人看見。暗紅色的海棠猶如豫章寧王府中夜的眼睛,眼瞼輕輕合起,雕欄玉砌上的花瓣。熏香透過綠紗窗,在王府庭院花園的蔦蘿上嫋繞。王府的夜是靜謐而安詳的。而月季、茶花、玉蘭、桃花、棠棣,在庭院中次第開放。縹緲的香氣,使人恍惚而迷離。

朱宸豪忽然發現起風了,樹木都被吹得斜向一邊。接著天空驚雷驟起,大雨滂沱。雨水竟跟肮髒的血水混在一起,地上猶如滾沸的泥湯。他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中年武士的麵容,疲憊而蒼白,狂亂的頭發和雨血粘連著,遮覆了半張臉。他的手,衣袖帶血,似乎骨頭已斷了,無力而痛苦地摸索著伸向腰間,他要尋找劍。炸雷天崩地坼地不斷驚響著,閃電照徹四周,曠天野地裏的淒慘死亡和浩劫般的敗績曆曆在目。武士戰袍破碎不堪,隻有護身的鐵衣在胸前,尚令他保存著作為交戰一方主帥的某種難以言喻的最後尊嚴。箭矢般的大雨裏,武士的雙目燃著雨澆不滅的火花,那火花像是鐵與鐵交碰時迸濺而出的,此時,更像是頑鐵斷裂,藏在內部的靈魂蹦出,發出嘶嘶鳴叫,又似雷電擊木閃射的電光。武士倔強而又心有不甘地麵對自己不堪的命運、敗績與死亡,有著獅王的悲哀和絕望—我的劍呢?劍。朱宸豪哭喊著再度從另一個夢裏醒來時,天色已破曉了。

他哭喊著:愛妃,愛妃!婁妃抱著他的頭,溫存地擁在懷裏,讓他的臉貼著她的乳房,嘴裏不住地說,我在這裏,夫君。我在這裏。她的胸脯能感覺到寧王朱宸豪周身的顫抖,以及他內心的悲傷。

4

金紅的王府大門油漆一新,像是穿了鮮亮衣裳,顯得油光水滑,過往的人都好奇似的多看幾眼。新漆的氣味仿佛還停留在空中,人深吸一下把新鮮的氣味和感覺一同心滿意足地帶走。這天王府武衛、門人、府役、進出人等似乎也個個鮮豔奪目,和新漆的大門十分協調。陽光如一群小動物,在王府後花園裏活蹦亂跳。新芽腐葉的氣息。一隻黃蝶騎在陽光上飛動,起伏弧度極大,好像有意要把陽光扭出一道道曲線。

婁妃從花徑走來,她身後跟著貼身侍女君枝。這樣的散步從婁妃一進寧王府就開始了。園丁在清掃園徑。落葉在掃帚的作用下不得已騰起身,低低打幾個旋,又落下。妃說不要掃,讓它罷。她的聲音慵懶而無力,也像一片落葉。

她喜歡腳踩在落葉上的感覺,那種柔軟和窸窣之聲,像給內心梳癢。她喜歡呼吸花園裏各種樹葉花草混合的氣息,這種氣息裏穿梭著幾聲清亮鳥啼,像是滴在咽喉的甘露。她覺得陳腐的王府裏,後花園的這個時候是蠻好的。君枝追著一撮陽光的黃蝶兒,兩袖輕展,一撲一扇的樣子也像蝶兒。

婁妃覺得嘴裏有股苦味,像吃了蒼蠅,很不舒服,她用手輕輕挨著嘴唇,打了個盡量不讓人覺察的哈欠。

寧王朱宸豪是披著一身疲倦來到王府聖劍堂的。他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早起先去如廁,而是從臥房出來,穿過廳堂,走過庭廊,經過花徑,一路不斷放著響屁,登上數級漢白玉台階就跨了進去。

麵對昨夜一再夢到的寶劍,他來到聖劍堂祈望從中得到某種啟示。這把被王府上下視作聖物而專門供奉的寶劍,是先祖洪武皇帝賜給世襲寧王家族的至高榮譽和鎮府之寶的太阿劍。它供奉在聖劍堂裏已有很多年頭,除了鎏金紋線裝飾的劍柄和精美劍鞘,朱宸豪至今沒有看到過劍身。因為它很多年就沒抽出過,這是王府禁忌。聖劍堂昧暗的光影裏,寧王府的鎮府寶劍已然蒙塵。

朱宸豪站在劍案前,麵對先祖皇帝的畫像,終於伸出了手,想把寶劍拿過來。

王兒,你沒有忘了祖訓吧?一個有些幹澀,又不失嚴厲的質問聲傳來,像鋸子在朱宸豪心頭拉了一下。朱宸豪的母親—碧薇夫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後麵,她的話使他的手停在空中。哦,母親,孩兒給您請安了!他隻看見母親的粉袍,像一朵碩大的牡丹,袍上有著考究的織金鳳紋,盡管華貴,朱宸豪卻看得有些不太自在。

劍案兩旁,立著青銅般守護寶劍的王府武士,他們好像從朱宸豪一出生就立在那裏,但隻有經過王府嚴格逃選的既忠誠又武功高強的人才堪當此任。

王兒,你知道娘有偏頭痛,到這裏來就好些。碧薇夫人掃視聖劍堂四周,目光定在案中的那柄寶劍上,說:人老了,看到這些老東西,就會想起一些老事,好像又活了回去。她又以手拍拍頭,唉,隻是這顆要命的頭哇。

頭?母親的絮叨,令朱宸豪的頭也有些眩暈。他胸部起伏著,隱約又有一種睡在夢中的窒息感,抑或還有一層人到中年的恍惚。他隻有先靜下心來聽母親說些歲月如煙之類的話,然而這些話最終又會繞到這把劍上來。她說,洪武皇帝給我家豫章寧王留下的祖訓是什麼?

朱宸豪當然記得曾祖洪武皇帝朱元璋留下的祖訓:如奸臣難製,可以此劍清君側。碧薇夫人聽到兒子說出這話,兩眼不由迸出炯炯的光來,仿佛感到一種莫大的安慰,又帶有一種莫大的期冀。

現在是動用此劍之時嗎?朱宸豪的手自然不能使自己信服,它隻有縮回來。

盡管這隻手本能地感知到那個時候近了,近了。

5

贛水南岸,是豫章古老的名樓滕王閣,江流如帶,西山空蒙。閣樓的回廊裏,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嘻嘻哈哈捉著迷藏,像一前一後兩隻蝴蝶。待嬉鬧得累了,兩人坐到閣簷下,天上飛過一羽孤鶩,像一行斷句,沒有人能讀懂。男孩讓女孩猜謎,女孩鼓起紅撲撲的腮幫子興致勃勃地聽著—黃屋子,紅帳子,裏麵躲個白胖子。是什麼?

花生。女孩不假思索就答出,臉上掛著得意。

錯!男孩很堅決地說:是國王。

女孩無奈,隻有說:好好,那你猜猜我的—一片瓦,兩片瓦,中間一個白小姐。說,又是什麼?

男孩見女孩臉上隱約有著一絲壞笑,便有些沒有把握,還是說:可能是瓜子吧。

不對。是王妃!

男孩隻有搔搔腦殼,哦地張圓了嘴巴。

第二章

1

婁妃與寧王朱宸豪之間的隔閡,始於入春以來第一場性事的失敗。其實這個春天的早晨到處都潛藏著不可遏製的激情,空氣中彌漫著軟香,激發著雄性的欲望。繁花壓枝,像一個少年不勝女子的美麗與迷狂。而豫章的天空像鋪開的銀灰色綢緞,帶著陰晴不明的曖昧。人身上卻感到光照似的溫熱,撩起躁動與不安。仿佛萬物都在等待一場宏大性事的發生,似乎這個春天的早晨完全是為性事準備的,這其中隱秘著一種同樣宏大的不可抗拒的如斯天意。當時他們在繡榻上折騰了很久。

朱宸豪興致勃勃,婁妃的體香與纏綿幾乎把繡衾籠罩。在燃燒著白雪的包圍中,寧王的激情幾欲噴薄,婁妃也以無限的渴意與興奮竭力迎納,而就在這個時候,朱宸豪卻沮喪了。他的尊嚴受到了不容置疑的挫傷。那一段時間,他甚至害怕婁妃的目光,也再沒有與她共榻。

婁妃提出想到別業杏花樓去住些日子,寧王一口答應,並派人著意修繕一番,還在閑雲館和臨水軒之間建了座別致的梳妝台。梳妝台下的湖水,如黑色的昂貴綢緞,婁妃可以在此臨水梳妝。

朱宸豪沒有陪婁妃同去杏花樓。但當婁妃看到梳妝台時,還是感動了,那感動裏摻雜著甜蜜與憂傷。梳妝台是為她的一頭美發準備的。她的如雲烏發黑似暗夜,每縷發絲都有天然的幽香。梳妝時,烏發散開,像是開啟了一座神秘而芬芳的夜花園,她的麵容美若新月。為了這一頭美發,朱宸豪讓人到豫章城有名的譚木匠梳鋪,定製了一把鸞鳳和鳴的花梨木梳。

婁妃接過那把精美木梳,纖細的手指撫摸著上麵的鸞鳳,知道是在撫摸一顆心。那是她和寧王情愛的紀念物。

婁妃永遠不能忘懷的,是寧王一邊為她梳發,一邊說出的話—有一頭好發的女人,必定要有一把好梳;有一把好梳,必定要有一個善梳的人。

那個善梳的人,就是她的情人。

婁妃聽了這話,就像被電流擊中,她幾乎為英俊的寧王給她的這份柔情而戰栗。上天對我真是太厚愛了,婁妃心裏想。感謝上蒼,你確實待我不薄。那些日子婁妃常常會產生莫名的感動、莫名的喜悅,甚至還有莫名的憂傷,她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女人,但無意中又害怕幸運失去。這次雖口頭說到杏花樓住些日子,可住了兩天,她就回到了王府。朱宸豪卻顯然對她冷淡了。好像一夕之後就把她撂到一邊,如同王府後院的花,她寂寞地在那裏美麗。

寂寞的美麗是一種奢侈。一個美麗的女人害怕自己的美變為奢侈,因為它與多餘是等義的。洞簫細碎的長廊,女子嫋嫋的背影邁著細碎的步子,在洞簫上消失。那悵惘回首的人,已不知道心的去向。

簫聲在風中,若有若無。多麼幽怨的月白之夜啊!

2

寧王朱宸豪有難言之隱。自從夢見了那把令他失魂落魄的寶劍,他和婁妃共行性事每至關鍵,就出現了障礙。他已害怕與婁妃同榻。這晚,他一合眼,就看見一棵黑暗之樹。樹上最後一片葉子凋零的時候,突然生出了上百顆頭顱。怪獸般的頭顱,號叫著,從樹幹伸過來張開血盆大口,白慘慘的牙齒幽光閃爍,欲將他嚼碎、吞噬。他揮劍。劍,竟特別的長,而且柔軟無力,舉不勝舉,一時竟揮不起來。黑色的頭顱湧過來,他急得渾身冒汗。耳邊又傳來那個熟悉而嘶啞的聲音:你是王,你是武士,你的勇氣就是你的劍,你還等什麼?!

是啊,等什麼?他一使勁,那把劍隨之一震,令他感到它的分量與鋒利。劈麵砍去。一顆頭顱。十顆頭顱。幾十顆頭顱。滾在腳下的卻是一地柚子。黑暗之樹,轉瞬又結滿了腦袋,如累累果實。那些頭,示威似的向筋疲力盡的寧王猙獰哄笑。寧王握劍的手向樹上亂砍一氣,竟停不下來了,他的手綁在劍上,被劍揮動著,身體也隨劍而動。砍。砍。砍。砍。拚命地砍:還是砍。劍就是他,他就是劍。他越累,頭顱就哄笑得越厲害,無論是樹上的,還是地下的。這其中有一顆美人頭,淫邪而妖冶,她對寧王的每一次侵襲,都極盡致命與放蕩的挑逗。寧王把劍在她麵前一揚,那頭就縮開,當他去對付另一麵,她又迅速湊到背後,在耳畔、腮旁不住地撩撥、引誘。寧王以劍指她的臉大喝:別過來!再過來就砍了你!

砍呀!砍呀你,你來砍呀!美人頭媚笑著,春情蕩漾的臉上毫無懼意。我真要砍你了。寧王叫嚷著竟朝那顆頭追去。他幾乎是快樂而心甘情願地落入了黑暗之樹的懷抱。美人頭在樹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他心旌不定。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昨晚竟夢遺了。他頭疼欲裂,感到那個蹊蹺的夢明顯在向自己發出強烈的暗示。

他隱約感到一種說不清的危險。

他要和宋之白談談這個夢,當然得省略那顆美人頭。那個女人的頭,確實很美。她怎麼會有一棵樹的身子?這個身子扭動起來,又是那樣柔軟,給了他要命的體驗。

宋之白隨寧王貼身侍衛殘夕來到王府。穿過花徑時,他注意到殘夕的左腿跛得確實有點厲害,上天真是不公,在這樣一個武者身上竟安排一條如此糟糕的腿,唉。宋之白邊走邊發出一聲說不出是憐憫還是抱不平的歎息。殘夕恍若未聞,隻顧領他經過甬道、花廳,進入一扇房門。

朱宸豪已在書房靜候。他的眼睛裏滿是蕪雜。一臉很重的心事,等著朋友來排解。當宋之白在他麵前坐定,朱宸豪的臉色憔悴而蒼白,談話似乎是在掐頭截尾中進行的。宋之白隻聽他說:過去我的夢裏多是繁花似錦,哪裏有你殺我,我殺你的事出現啊!可我昨夜在夢裏隻有不停揮舞著劍,像個瘋子一樣,不停地殺,才能不死,這是什麼預兆?看著寧王心神不寧的樣子,作為他的至交密友—宋之白隻能試著為他解夢:你回想一下,夢裏還出現了什麼?他提示道,你手上揮舞的劍,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朱宸豪說,還有該死的樹。柚子樹。後花園有那種樹。朱宸豪似乎找到了一點與現實對應的東西,怪不得感覺很熟悉!他說,早年,祖父請過江南最好的劍士教我習劍。我能用一個招式在一棵樹上連砍三劍,讓三截樹幹同時斷落。南方劍士說,這是他的絕技。

絕技?宋之白說,你不可能同時在一個人身上砍三劍。否則人家給你一劍,致命的一劍就夠了。他連說帶比畫,顯得既內行又老練,語氣不容置疑:當你一劍將別人擊中,其餘兩劍都是多餘的。還有什麼能接上像樹一樣砍斷的軀幹呢?朱宸豪知道宋之白不會使劍,純粹是一介書生,但這並不影響他們談論劍理。

我沒有殺過人,你是知道的。寧王說,像是要向宋之白求證。

我的劍隻是砍在樹上。後花園的樹。他說道:就是那種柚子樹。它們早就長起來了。

若是人頭砍落了,就再也長不起來了。宋之白像有意在抬杠。你說得對,這就是我至今沒有殺過人的原因。朱宸豪卻答得坦然。

你在夢中殺人。滿地都是腦袋。不是嗎?宋之白眼睛瞧著地麵。好像地上都是腦袋。不!是柚子。朱宸豪堅決地糾正。他有意走到宋之白眼前的空地上,以證實那些腦袋的不存在。柚子?真是柚子嗎?那隻是假設,是夢的偽裝。宋之白擺擺手,像是要撥開那層假象。

或許是吧,朱宸豪說,但我感到威脅,死亡的威脅,我身不由己,那把劍要我拚命砍殺那些頭顱。

那些頭顱。那把劍,他嘴裏重複地說。那顆頭顱。—他若有所思。那是一把怎樣奇怪的劍和一顆怎樣美麗的頭顱啊!

後一句話,寧王朱宸豪沒有對他的朋友說出口。

3

他不說,裏麵的空白和省略部分我也知道。有人認為我是天才謀士或心力交瘁的臆想家,對前一種認定我以為是言過其實,而後一種說法倒符合我一些天性。

交友、讀書與臆想,是我的三大嗜好。江湖遊俠、綠林響馬、文人騷客、奇人異士這樣的朋友讓我懂得生命中還有“痛快”二字。我與寧王朱宸豪的友誼要追溯到少年時代。

我的祖父是一個甘隱於人後的墨客,我不知道這樣稱呼他是否合適,但他與受封於豫章的第一代寧王朱權有筆墨交。

我的祖父,也就是一個表麵看似無聞的墨客,卻被老寧王朱權以獨到的眼光看中,並賞識,禮聘為王孫朱宸豪的授業之師。我隨之有了進入王府的機會,得以認識朱宸豪。老寧王朱權大概覺得我不笨,和他所格外看重的王孫朱宸豪也還相處得來,便讓我陪讀。王府浩大,好玩,對孩提的我有巨大吸引力。所以早年的友誼是在讀書和玩耍中混出來了,後來就覺得這情誼不輕,放不下。朱宸豪承襲藩位,要把我安排到府中,我是個閑散性子,哪受得了那種束縛?告訴他有事就記著我,有好玩的也別把我忘嘍。他雖在王府專門為我備了房舍,但我仍住在城東。我首先把他看成朋友,好朋友,過命的朋友。其次才把他當王。

寧王。背負著這麼個諸侯王的宗室身份,活得有多累,不幹什麼就像一個狗屁,幹什麼弄不好又會成一堆狗屎。他的心裏從來就不輕鬆。

這一回,我這個為王一方的諸侯朋友終於讓要命的家夥給惦記上了,王府後院那班異圖之士更有事幹。整個王府都將籠罩在危機中。黑暗之樹。王府。……劍。滿地的頭顱啊!我臆想著這幅恐怖的圖畫,也就是寧王夢裏的情景可能遲早要出現。

4

豫章街頭的瘋子,馬的屁股和肮髒飯鋪,以及沉香彌漫的青樓,幫助行者歸無驥完成了入城儀式。豫章城不是太大,但他在街頭轉轉就感到了這座城的繁複。

他經過幾處客棧酒肆,就有幾處的夥計擋著他,從他的馬開始說事。多駿的馬呀,客官,一定跑了不少路吧!該到這兒歇歇了,我會把它侍候好的。歸無驥不是招搖的人,是那匹雪白的大宛馬風奴太惹眼了。一個滿身塵灰的行者牽著一匹身無一點雜痕的白色駿馬,這使歸無驥看起來像個馬販子—是該找地方先安頓下來再說。

他牽馬穿過洗馬池的熱鬧之地,見不遠有片樟樹林,甚是幽涼清靜,便走了過去。

這片樟樹林就像一群不懷好意又對別人十分提防的同夥,風一吹,就有密謀的聲音。令歸無驥感到意外的是,林裏有個很有內容的亭子,他將風奴係在亭欄上,自己到裏麵歇息。亭內有碑,上書:灌嬰亭。

是一塊年深日久的石頭,青石。上麵有一道蚯蚓似的裂紋。灌嬰亭始建於西漢,那個朝代古拙而凝重。豫章人現在已懶得去想它。灌嬰亭也就像漢朝出現又消失後的孤證,熱熱鬧鬧的卻是滕王閣。灌嬰亭比滕王閣要老出八百多年,亭名是一位將軍所題。灌嬰亭本身紀念的也是武將,自然就成了豫章的武亭,與建成之日起便宴飲歌舞不斷、文士題詠不絕的文閣滕王閣相比,灌嬰亭蒼涼而寂寞,多少年來隻有一片老林相伴。它也就像個守著老林的過時的老者。當年漢朝大將灌嬰行軍路過此地,闊大豐茂的巨樟吸引了他的目光,當他手搭涼棚朝那裏張望的時候,仿佛看見了一座城池。樟樹,是豫章城的父性之樹。而這位父親其老不死,也就不能刨坑活埋,剩下的隻有遺忘。那經久不凋的老綠,已然呈現黑色,樹上吹來的風都似一股墨綠,像一件古老的袍子被許多手撕扯著。

歸無驥背靠陰涼的碑石坐下,走了太遠的路,他已經疲憊,這給那張英俊的麵孔像是罩了一層灰。他習慣了塵埃彌漫的味道,他隻有疲憊,好像這是行者遊蕩世界這麼多年來的全部收獲。一個孤獨的遊俠,一個疲憊的江湖客。疲憊與無奈,使他有了一種宿命感—他永遠要麵對新的對手,舊的很快退出,他自己卻不能隨之退場。他知道要保存實力,不能輕易和對頭交手,他明白等待自己的將是持久的戰鬥。他決不可以過早投出太多力量,而寧可慢慢使用,在追逐與殺戮的遊戲中,誰能堅持到底,誰就是勝出者。他對馬兒說:風奴,在這裏我會給你找到一位好朋友。一匹和你一樣駿美的馬。

主人的目光像是穿越了綠林,夕陽下呈現出鍍金的開闊地,我隱約聽見神駒鳴風之聲。開闊地上一塊閃亮的黑金由遠而近。一匹烏色快馬馱著太陽奔來,整個大地匍匐在它蹄下。它所經過的地方,隻留下焰跡與霜痕。我想,這就是主人說的寶馬了。再看主人,他已在亭中睡著,發出很粗重的鼾聲。沒有神駒奔來,甚至沒有開闊地。馱著太陽飛馳的駿馬,隻是我眼裏的幻象。也許它出現過,它消失,也是允許的。就像一個影子,它的出現和消失都是迅疾的。迅疾的影子在大地上不會留下痕跡。據說,最好的馬就是飛馳無痕。你看,鳥從天空經過,哪裏會有痕跡呢?天黑了,我也該睡了。

今夜的夢中,我隻想在月亮上奔跑。

5

月亮像一枚遺落在黑藍天幕的久遠朝代的古老銅錢,被夜晚小心翼翼地收藏著。月光下的豫章城如同靜物。魚鱗般的屋瓦似敷著薄的銀粉,敲更之聲把夜敲得更加空曠和幽深。

陳徒手感覺很糟,他知道老婆不願意跟他同房,是因為他數度失手。他賭氣,又開始憤憤不平,為自己不解風情的老婆對於這春夜的辜負。他使勁擰了一把,是擰自己的大腿,便轉過身去。這樣的夜晚不幹點什麼,實在是可惜,是對大好月色的辜負與浪費。陳徒手躡手躡腳起了身。他穿上夜行衣,並且帶上那口寸步不離的刀。不知道是為了防身,還是為了犯罪,總之,他認為帶上那口刀是很有必要的。他從樓閣的窗戶踏上鄰戶屋瓦,開始幽沒地潛行,他像蹦躥在灰色屋頂上的貓,隻是一團黑影倏忽而過。

屋頂上的瓦對他的腳似有吸附力。

他輕巧的足上力量恰好讓瓦能承受,至多也就發出蹦脆的微響,像瓦上撒過一把沙子。黑夜的屋頂幾乎是很誘人的地方,在陳徒手的眼裏,沒有一個屋頂是相同的,比平地、高山、河流都有意思。有飛的感覺,還有淩駕於別人之上而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感覺,這是他看重和喜愛的,他活著就離不開這種感覺。有的屋頂像船,人在上麵,有起伏的跌宕感;有的屋頂如巨石或懸崖之巔,那種危險的瀕臨感緊緊攫住內心;有的屋頂似水上薄冰,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雨夜、月夜、無星之夜,乃至雪夜,四季的屋頂各不相同,更何況屋頂下的隱秘永遠是最大的誘惑。他以獨有的技巧,在屋頂上馳騁。屋頂,是夜行人的另一片大地。他的快感在於腳心接觸屋瓦那一瞬的愜意與優勢,這成為一個夜行人的迷戀。每到夜色彌漫,從小窗看到屋瓦,他就有踏瓦夜行的衝動。他的暗窺、盜竊,甚至偷香竊玉之能令自己情難自禁,欲罷不能。一個夜行人不能抵抗來自屋頂之夜的誘惑,不能拒絕危險的快感。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的行為會成為別人今晚的噩夢。陳徒手覺得幾次失手之後,這回不能空手而歸。人們因夜深睡得更香而鬆懈對於梁上君子的警覺。

他打算去偷一件貴重東西給自己的老婆,但躥過數家房頂落地之時,在婆娑月影下又忽然改變了主意。因為他遇到了另一個夜行人,當他剛從瓦上落足到建德觀的地麵,就被人擋了道。

他還沒有拔出刀來,就給對方繳了。

如果還想遊弋在美好的月色下,就替代我辦件事。對方不容置疑地說。

一個秉持月光為武器的人出現在眼前。一把劍在夜晚閃光,仿佛在向月色訴說無辜,這使許多在黑暗中發光的事物都變得可疑。但陳徒手還不願就範:憑什麼?

就憑你是有名的豫章飛賊陳徒手,我的這把劍就非要你替它辦件事。對方答得不含糊。

你,你是什麼人?

和你一樣,我也是一個喜歡在夜晚遊逛的人。

陳徒手笑了,原來是同行。對方卻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在於你是盜人財物,我隻取人頭顱,比如:你。陳徒手本能地摸著自己的頭,後退兩步。

那你的事與我何幹?

對方笑道:我說過我隻善於取人的頭,卻不善於取人的物。所以才找你替我到寧王府去取一樣東西。

寧王府?什麼東西?

劍,一把聖劍堂的太阿寶劍。

那不等於把我殺了嗎?

我知道聖劍堂的人殺不了你,否則就不會找你了。依你的本領,我半個時辰後在原地等你交貨,否則將你一家七口殺個不剩,我說到做到。

陳徒手一聽,居然怔在那裏,老婆、孩子,天呐。

在他再次輕身上房潛向王府之前,對方扔下的話還在耳邊沉沉作響。那人說:我不是月光下揮劍起舞的翩翩武士,我沒有那種雅興。我的劍是要噬血的,它隻會使月色變得淒慘無光。

陳徒手明白從現在開始,他一家七口都命係於半個時辰裏。他必須把聖劍堂的寶劍盜來交給夜行人。聖劍堂是何等去處,陳徒手不是不清楚,以往他想都不敢想偷那把劍。至於王府,他自信在黑夜裏他比裏麵的人更熟悉。哪個地方是黑的,哪個月亮門好出入,乃至哪個窗欞門縫可以偷窺到王府隱私與秘藏,他皆了然於胸。但他除了偶爾盜一兩件王府不太重要的物件外,能引起王府高度警覺的東西一概不予染指。他趁黑到王府溜達,更多是出於滿足好奇心。要想偷到聖劍堂的劍他絕無把握,除非是僥幸。半個時辰,從建德觀到寧王府,如果得手的話,依他的速度,時間是夠的。

半個時辰後,陳徒手果然回到了原地,他手中拿著一樣東西,隻是他身後多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覆滿月色,像片片楊花。但在夜行人眼裏,那個人可以忽略不計。

東西取來了嗎?他冷冷地問,迫切的話音裏多了一層殺氣。

陳徒手站在十步之遙,已不敢上前,將手中的東西晃了晃,取、取來了……為什麼不遞過來?!

後麵那人上前伸手取過陳徒手的東西,哈哈笑道:他雖是一個飛賊,卻也知道在一個劍術高超的人麵前,七步以外是安全的。如果他上前三步,肩上的腦袋就很難被自己看管了。若是我沒認錯的話,你是七步之內能置人於死地的七步劍步七。

他邊說著話邊大大咧咧向前邁近了數步,進入距對方七步的範圍之內。

明知我是步七,而又能走進七步之內的人不多,想不到豫章竟有這等人物,失敬得很哪!後幾個字,是從步七的牙縫裏迸出的。

那人卻不以為然道: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加門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數百餘人,好之不厭。莊子乃見文王,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王曰:子之劍何能禁製?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裏不留行。王大悅之,曰:天下無敵矣。

莊子說劍。步七嘿嘿一笑,我聽說江湖上喜歡在動手之前跟人家掉文的劍客隻有一位,那就是千裏不留行的行者歸無驥。

歸無驥笑道:好眼力。昔日劍士十步一殺便能天下無敵,而閣下卻能七步一殺,可與七步詩的曹子建媲美了,我倒想領教這絕妙的劍術,尤其是在同樣美妙的月光下。

說罷,他一抖手中的東西,一層包裹的黑布落地,是一把劍。行者的劍。月色飄在上麵也像羽毛一樣無聲而斷,露出耀眼的傷口。

月亮的傷口。這場打鬥眼看就沒法避免了。兩個高手的打鬥已不是打鬥,而是一場豪華的舞蹈。尤其在羽毛般美妙的月色中,他們劍來劍往之間,精妙的劍術已和月光融為一體,挾巨力和致命之擊,卻顯得又輕又薄,彼此的劍尖一觸即避開,像是不忍碰落對方劍上的月色。在這場絕頂的劍術交鋒中,劍士的手法、身形、飄蕩的衣袂、疾閃的跳躍與回轉、影子,以及不易覺察中滑落的汗珠,都如此華美,而又顯得那樣奢侈。他們盡興使出來的劍招源源不絕,像美妙的月光一樣在今晚不計成本地揮霍。盡情地揮霍。三丈開外,花木不驚,塵土不揚。力量隻在兩個人的劍上推來推去,在空氣裏落腳。殺氣在彼此的生命周圍遊走,尋找縫隙而入,死神窺伺在側,隻有他們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