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的死神好像成了他們劍術比鬥的欣賞者,甚至忘記了自己裁奪的身份,僅是一個觀眾。在如雪的月色裏,居然紳士般不好意思地露出猙獰的原形。
趁他們鬥得忘形之機,陳徒手趕緊開溜。回到家裏他看見五個孩子都在熟睡,才安下心來,不管老婆樂意與否,抓過來又親又摟。老婆很是不滿,發瘋啊,怎又沒帶什麼回來?陳徒手停住動作,怎麼,你不見我今晚帶回的東西是最好的麼?老婆看看左右,搖搖頭,我什麼也沒看見。陳徒手拍拍自己的腦袋:難道我能把自己的頭從劍底下帶回來不是最好的嗎?
老婆果真望著他的頭,哦。臉上也有了驚喜之色。她明白自己的丈夫撿回了一條命,卻不知是保住了包括她在內的一家七口命。
月光下的白馬,像是一錠銀子。四個方向的風,都在被她牽著跑。那是月亮裏的銀匠精心打製而成的馬。風上的馬。銀子的寧靜被風驅動。藏在大靜裏的大動被釋放。它的奔跑沒有聲音,像是踏在風上。它的主人踏在月光上,而月光又輕輕踩在它主人的劍上,直到一場沒有勝負的劍擊被黎明告停。
兩個劍士在劍擊中開始憐惜對方劍上的露珠之光。兩把劍在沒有取勝的劍擊之後,帶著比取勝更大的光榮返歸各自的劍鞘。
劍士的身影在天亮以前,被夜色收回。
第三章
1
殘夕和他那件古怪兵器是怎麼聯係到一起的,幾乎無人問過。就連對他的武技和忠誠最信任的寧王朱宸豪也沒有在意。好像那就像手臂原本就是長在身體上一樣,一點也不奇怪。寧王覺得自己雖時處險境,但貼身侍衛殘夕就是他生命存在的保證,就是他最厲害的武器。可寧王卻不知道殘夕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最厲害的。
世上厲害的人太多,說不定哪天就蹦出一個來,讓你好看。
但隻要那件古怪兵器在手,他就有對付任何突如其來危險的把握,所以寧王朱宸豪對他的信任並非盲目,隻是殘夕的把握是完全建立在對於手中兵器的信任上。那件古怪的兵器也硬被他取了個稀奇古怪的名字,叫作非戈。
非戈上纏繞著一個死魂靈,每天晚上都哀號著尋找他的故人,他被他的敵人殺死過去,又醒過來。他又開始了日複一日的哀號。殘夕的兵器也就浸透了哀傷。
哀傷的兵器,具有超出常規刀劍的恐怖的力量。
隨著春日漸濃,婁妃的憂慮也在加深。在婁妃的感覺中,春天的夫君朱宸豪,是激情洶湧的,總把她的身體當作朝拜的聖殿。而今健壯的夫君已不熱衷於床笫,卻將全部雄性激情專注於武事,每天總是笠雪堂晨讀後,便到後花園習武,再去射步亭跑馬射箭,然後又大汗淋漓地穿過王府的一道一道門。
婁妃初進王府時,被無數道門幾乎弄暈了頭。那一道道有著考究石頭雕飾的門,曾令她迷戀不已。她記不清王府內到底有多少門,眾多的門,使她感受到王府的繁複浩大,而那每道門裏似乎都有夫君寧王朱宸豪魁梧的身影。
一座偌大王府在王的生命裏居然也顯得局促。
王的雄傑之氣與豪闊之勢,令整個豫章城也狹小了。好像他的家夥在床上使不上勁,就都用去對付一張更大床上的東西了,他要在那裏用劍找回男人的自尊。
這正是婁妃日益為之不安的。
寧王朱宸豪的欲望不是一夕之間由床笫轉向野心的,對此,婁妃心裏清楚。
春天以來他與婁妃便沒有性事,人竟反而愈亢奮了。從王府到射步亭校場的道上,總能聽到寧王和他的武士們如炒豆般爆裂的馬蹄聲。
一次,婁妃差府役老忠去射步亭看看,卻不見王的影子。
空蕩蕩的校場上,一匹發情的公馬正不屈不撓地死纏一匹母馬。公馬用油亮而動情的唇部在母馬私處軟磨細蹭,母馬頻頻發出噅噅的歡叫。這似乎的確是個雄心勃勃、激情四溢的季節。
2
一個男人的欲望除了來自女人外,還來自劍。而王府聖劍堂供奉之劍卻來自天庭。這是巨大的榮譽,也是巨大的誘惑。一個男人可能接受得了榮譽,卻經受不住誘惑。婁妃當然明白,劍的誘惑對於夫君朱宸豪這樣的男人來說,是很難拒絕的。對於一把至高無上的寶劍,你不是作為它的守護者,就是充當運用它的行動者。守護者永遠屬於黑暗的沉默與孤獨。行動者便必須麵對死亡的深淵。對此,婁妃與夫君朱宸豪是有分歧的。她需要的是一個恪守為臣之道的丈夫,而不是一心想去取代那個荒唐少帝,也就是寧王朱宸豪侄兒的人。
寧王為此曾經袒露過自己的心胸:我能夠選擇你,卻不能選擇王府。他說:我可以拒絕婚床的引誘,卻無法拒絕家族寶劍的意誌。因為我是男人,我是武士,我是王者之劍的持有者。你知道嗎?他的目光覆蓋著婁妃的臉。金紅的王府巨柱間,寧王朱宸豪的眼睛如燃燒的炭火。
婁妃如冰。她沉靜的瞳孔是炭火也燃燒不到的水晶。而火在成為灰燼之前,隻有燃燒。
婁妃聽到的是燃燒的聲音。
這是一把令天下臣服的劍,它的鞘裏封存著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寧王朱宸豪一說到那把劍,就激情滿懷,婁妃覺得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我的母親之所以每天盛裝坐在這把劍的旁邊,就是為了等待著那個啟封的時刻到來。但是那樣一個時刻,不是誰都能說定的,而是由劍的意誌來定奪。否則,曆史和現在都會見血。當年燕王以清君側之名邀祖父共謀天下,約定事成則共享天下,結果燕王不踐承諾,一人獨享帝位,祖父隻有回到豫章。今日天下淪入一個荒淫玩樂的小兒之手,宦官專權,忠良受害,朝廷上下腐敗成風、烏煙瘴氣,先祖皇帝開創的偉業怎能遭受如此辱沒?我豫章寧王府是至今唯一世受先祖皇帝所賜開國寶劍的王族,光榮的姓氏、高貴的血液到了接受劍的呼喚之時。我必須響應這種呼喚,去趕赴光榮的盛會,領受我的天職和宿命。母親每天盛裝以待,隆重出現在我的麵前,就是要把她的兒子送上光榮之途。
夫君。婁妃痛苦而又無奈地叫了一聲,她仿佛看到自己的丈夫正在遠去。因為他的激情越是炙人,婁妃的內心就越是淒涼。
也許你身著盛裝的母親是要將她親愛的兒子送上死亡之途呢?
婁妃內心這樣哭喊,嘴裏卻不發一言。
王府裏隻回蕩著寧王朱宸豪的聲音,使王府大殿顯得更加空闊。
婁妃突然看到,一架馬車從殿門飛馳而入,直往正殿衝來。她挺身上前,試圖阻擋碾向夫君的車駕。但馬車不僅沒有停頓,驅車者反而高舉長鞭抽出霹靂聲響,直朝她撞來。
婁妃眼尖,驅車者不是刺客,竟然是寧王朱宸豪本人。
沒容她從驚愕中回神,馬車就像一股勁風、一片玻璃、一道光影,切開婁妃的身體,穿胸而過。
婁妃在揪心劇痛中睜開眼睛。她麵色蒼白,氣喘籲籲,驚異於身體竟毫無傷損。是幻覺。但,寧王已不見。她要找一個地方大哭,最好哭得自己也化成一泓淚水。她心甘情願。就讓寧王的馬車從那泓淚水上駛過。
如果真是那樣,妃的淚水肯定要王用盡蹚過一條河的力氣,才能駛過。
馬車,又怎能駛過一條河?那些蹚過女人淚水的男人,麵孔多麼模糊。如果是那樣,我情願化成一條河。讓王的馬車永遠停在岸邊,成為陪伴河流的風景。馬車,停止速度。我向你大哭!
3
很久以後,當我的身體在水中下沉,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河流是我的歸宿啊。作為王的女人,我居然是水命。在沒有回歸水之前,我隻是一塊冰,那是水的立體形式。這就是我的命運。
如果有一天,你看見一場雨在淋濕一輛馬車,為它的瘋狂減速;如果有一天,你看見一條河擋在馬車前麵,要把它留在岸邊,你應該知道那場雨和那條河是一個女人的化身。
因為死亡在前方招手,要毀滅她的愛人。
她要舍命趕到他的前麵,形成一場雨,或彙成一條河。
4
“聖劍堂”,黑底飛金匾額。
懸掛匾額的屋宇是王府神聖之地,亦是供奉宗器之所,其受尊崇甚至超過了先祖皇帝禦筆題匾的王府寧和殿。“聖劍堂”是由朱宸豪的祖父,也就是先祖皇帝第十七子,當年受封的第一代寧王朱權題寫的。
“聖劍堂”三字運筆粗重,如蒼頭皂服,難掩其內斂的沉雄。但這與有“草書聖手”之稱的朱權以往天馬行空、風飛雲動的書法相比,截然兩副麵目。仿佛一位文武全才的藩王,曾經虎視幽燕。麵對萬馬千軍,如同獨行於空巷,他隻悠然鎮定地想自己的心事,走自己的道,人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大從容。而另一個玄風道骨的隱者,偏嗜禪機茶趣。在山水都改變方位的地方,坐看雲起雲飛,他的臉上卻滿是雷電之威。曾經追隨過他的武士,仍不會忘記當年他說過的那些激動人心的話語—真正的武士總是在他的愛妻睡熟以後告別而奔赴疆場,其實他的妻子在他出門時就睜開了眼睛。眼睛裏有淚水。武士就是為這雙眼睛戰鬥的,他們不是懦夫,從來不是!他們不是不愛自己的親人,他們愛!我要大聲說,是的,是愛!他們為愛而戰,這就夠了。
正如朝中當時某位權臣所說:一字雖改,權還是王。
他是一位有武士之威的王者。
記憶猶如翩翩蝴蝶,有時是蹈舞在花樹裏,有時是穿飛在廊柱間,有時是懸浮在幽冥中。朱宸豪記得兒時,祖父帶他來到殿後。麵對形如廟堂卻守衛森嚴的建築,祖父打算讓王孫看件東西。進門之前,祖父指著門楣上的匾額,要他仰起頭來認三個字。見祖父興致勃勃,三歲的朱宸豪小嘴開始嚅動:聖?劍?堂?
每讀一個音,就帶有一個疑問;每讀一個字,都側頭以求證的目光看祖父一眼。不苟言笑的祖父有意回避他的目光,用沉穩、鎮定的吐字方式糾正他的疑惑,每吐出一字,都似金屬落地,鐵釘入木。聖。劍。堂。朱宸豪隻有硬著頭皮跟著念:—聖—劍—堂。祖父對朱宸豪的表現不甚滿意,他幾乎食言了,也就是說朱宸豪那次根本沒有看到什麼東西。朱宸豪覺察到祖父的不快,他靈貓似的飛快一瞥祖父臉色,發現他利刃般的胡子上沾有一粒鼻屎,像隻小小的蒼蠅,他不敢點破,好像那是自己弄上去的。那扇厚重而又斑駁的赭紅大門沒有打開。
他隨祖父的影子離去之際,還回頭張望,木雕般的守衛武士居然動了一下,又趕緊站直。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頑皮鬼臉。武士裝作沒看見。
呸。
巍峨的紅色廊柱下,一張孩子的鬼臉一伸一縮,開始是嚐試性的,後來又增加了一張,有時兩個孩子的鬼臉一上一下,同時出現在廊柱背後。武士視而不見。
孩子放肆了。廊柱間,兩個蝴蝶般的影子穿繞著遊戲起來,在前邊跑的是童年的王,後麵追的是他的小夥伴宋。空中浮蕩著遊戲的童謠—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笑來不許哭,誰先笑了誰就輸,誰先哭了誰是豬。
兩個小小的身影,一會兒貼著柱子做木頭人狀,一會兒禁不住又咯咯笑著追鬧不休。隻有一動不動的武士,才是高大廊柱的最好模仿者,童謠遊戲中的木頭人。
5
那天,朱宸豪踩著祖父的影子小心地跟到後堂。祖父心事重重,步履如磐。
聖劍堂—朱宸豪的清亮童聲將日漸衰老的寧王朱權略感昏昧的眼睛又吸引到那塊匾上,這是一次促使祖父踐約的提醒,更是朱宸豪幼小心靈的一次謀算。老寧王顯然樂意接受這次來自孫兒的提醒與謀算。
他伸手在孫兒的後腦勺上慈愛又不失有勁地摩動幾下,仿佛證實自己還不太老,說過的事並沒忘記。
朱宸豪覺得那隻手挺大,卻薄弱,像落山前的夕陽餘暉。但他很感動,是受寵若驚的感動。他無比快活地眨動眼睛,見祖父的兩撇已然耷拉的胡子竟然微微上翹,銀光閃爍,似張開的鳥翅,要飛起來,祖父突然也高興了。
老寧王用眼神深處的威嚴稍予示意。兩位武士反應迅速地打開了厚重的大門。朱宸豪隨祖父挺著小肚子神氣活現地邁上台階,他驚訝於木頭人般武士的複活,其中一個還朝他暗中呶了舌頭,朱宸豪想上去揍他。
祖父在門內故意傳來咳嗽聲,他連忙跟入。
咳嗽。朱宸豪最早是被祖父的一聲威嚴而又混濁的咳嗽帶進聖劍堂的,這與後來史學者認為的是在莊嚴儀式中進入簡直南轅北轍,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走進生命中的宿命與隆重之地。作為朱宸豪的引進者,年事已高的寧王朱權如釋重負。看著殿堂正中供奉的寶劍,朱宸豪隻感到寒氣襲人,而聖劍堂外的菊花正開得無比慘白,像是若有暗示。
老寧王出來時交代武士:這門,也該重漆一遍了。顏色,可以紅得更深一些。
祖父去世多年以後,寧王朱宸豪獨自待在聖劍堂。明滅不定的燭光中,他想起祖父當年在此對他說過一句很有分量的話—天下有多少人夢寐以求想進這房子裏來,知道是為什麼嗎?
年幼的朱宸豪其實不可能深味祖父的語意,但還是聽清了下一句話。
—就是因為這裏供著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室太阿劍。
太阿劍。祖父在說出這把劍時,聲音變得蒼勁有力。他嗓中的濃痰使發聲粗重,有一種特別的厚度。在那次教誨中,祖父尤其指出,太阿劍是天下神器、家國至寶,事關江山社稷等等。朱宸豪卻從祖父的嘴裏嗅到了口臭味。他奇怪:祖父這麼偉大的人物怎麼有口臭呢?朱宸豪記得祖父幾乎是喃喃自語般敘說著太阿劍的來曆與傳奇,每至動情處,他甚至忘了敘說對象是個孩子。朱宸豪隻盼望祖父的敘述盡快結束,取劍下來讓他瞧個究竟。祖父沒有如朱宸豪所想的那樣。他滔滔不絕:一半是敘述,一半是懷念。
朱宸豪開始心不在焉,他隻盯著供案上的那把劍。烏黑發亮的劍鞘。
燭光下,能看見一些古怪文字,後來朱宸豪知道那是鳥篆,刻著劍名和最初持有者的姓名,含有一種古老劍客的尊嚴。
那個最初持有這把劍的劍客,或許也麵孔黧黑吧。他的脾氣一定古怪,有白的山羊胡子,臉部皺紋如墨筆勾出來的。對,他就像祖父,是一位威嚴孤獨的古老之王。朱宸豪怔怔對著那把劍,有些想入非非。那把劍看似如此詭異,以至十幾歲時朱宸豪都覺得用一所偌大房子來藏一把劍,有小題大做之嫌。太阿劍在朱宸豪的第一印象裏並不好。隻是祖父朱權耐心告誡他,你慢慢會喜歡的,並會發現離不開它,但它隻能封藏在鞘裏,不到該出鞘的時候,不能讓它出鞘。祖父的語氣不容置疑,可能這也就是他不將劍取出來讓朱宸豪看的原因。
你的使命或許就是等待這把劍出鞘的日子。朱宸豪十八歲的時候,祖父對他說。其時,他已隱約感到了這把劍對他,乃至整個寧王家族的重要性。精美的劍鞘裏,藏著的是世代寧王的雄心與運命。
聖劍堂簷下廊柱間蝴蝶般穿梭、嬉戲的孩子,已經成了劍案前冷峻凝重的寧王朱宸豪。—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笑來不許哭,誰先笑了誰就輸……遙遠的童謠,有時還會從門外傳來,在梁柱上回蕩、縈繞。但門外的童年已回不來,好像他一跨過聖劍堂門檻,那一時刻就永遠留在門外。是祖父過早終結了他的童年。祖父曾告誡他說:像普通人那樣生活是我們寧王府的奢侈。
一動不動的武士,仍是巍峨廊柱最好的模仿者。
對。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笑來不許哭。
這首聽似輕鬆的童謠裏,早就蘊含著一種古老而又無情的世間遊戲法則,朱宸豪深味到這一點,便覺得即使是童年的遊戲,也都隱藏著殘忍與沉重。
這個世界遊戲法則的基礎,就是要做木頭人。誰動一動,誰就犯規。
孩子總是以哭或笑的方式向規則挑戰的。而持劍的武士,怎麼能在木頭裏沉淪?
6
明月之夜像一件漂白了的長袍,飄蕩在風裏,散發著未洗淨的皂香味。這樣的夜晚是夜行人的最大禁忌。陳徒手恰是以犯忌來顯示其夜行潛戶的超絕本領,所以他是豫章著名飛賊。夜行人能夠敏感地嗅出各個夜晚的不同氣息,嗅出月色下的安謐的皂香味,或黑暗裏隱約的險惡的酸菜壇子的氣息。夜行人仿佛是背負黑暗之名的月光的使者。他的影子是離月亮最近的一片雲,或一塊擦淨它的抹布。一個在月白之夜亂竄的夜行人,就是做著擦拭月亮的活兒。誰叫他是受雇於月亮的清潔工呢?每當這種時候,陳徒手就得出活兒了。
陳徒手的夜行生涯,或者說他的喜樂悲愁都是在腳底接觸到的屋瓦上傳遞的。雨的瓦,雪的瓦,冰的瓦,霜痕之瓦,白露之瓦,月光的瓦,濕,滑,黏,爽,清。秋天和夏夜的瓦是陳徒手最喜歡的,這時踏在瓦上是很適宜與月亮說說話的,那兩個季節是他夜行最多的,但不一定都為攫獲,有時僅僅是釋放心情。夏夜納涼的人發現屋上輕風掠過,卻吹不上身,隻有噯一聲又拚命搖蒲扇。一個夜行人最好與最壞的時光都是在屋瓦上度過的。
他的行止、逗留、徘徊,與停頓,都和每處屋頂高低、屋脊傾斜、馬頭牆錯落,以至飛簷陡峭和屋瓦厚薄相關。
他的心境在瓦上。憑腳踏瓦的觸覺,他就能判斷出哪戶瓦下人家當晚的心情,甚至財物多寡。薄瓦下邊無富戶,這是夜行者的普遍經驗。但有時薄瓦之下也有不義之財,廣廈之中也會空無一物。陳徒手隻信直覺,他認為自己腳底就是真理,但直覺並不告訴他腳底有財物就可以取,或就能取。
不是這樣的,有時腳下有財物卻往往是不能取的,或者即使取,也不能太多,這就是他的另一種信條:盜而不貪。更有的時候,陳徒手完成一次夜行目的,在返回自家閣樓的途中,腳會告訴他,瓦下人家有難。他會巧妙地施以援手,將一包財物懸置瓦下人家不經意可看見的地方,悄悄化解燃眉之急。
豫章飛賊雖聲名在外,卻多是些義賊故事,官府也懸告捉拿,但因為沒有民憤,一直便線索寥寥。
明月之下,他是屋頂上一隻玄色之貓。
王府武衛沒有料到,那隻玄色之貓竟突然出現在聖劍堂的飛簷上,覬覦著太阿劍。
一聲驚呼,打斷了兩位故人相見時歡快的秉燭夜談。歸無驥正捏著茶杯,眯眼看著瓷上的青花感慨:武人混世,飽食之時,衣冠束發,在市上逍遙,也像別人那麼活。一夕家破,就散發覆麵,一把頭發拎著腦袋走江湖,成了輕快的遊俠。殘夕勸他,那就到我這住下來吧。無驥沒吭聲,眼睛像被茶杯上的青花瓷攫住了。外麵就嚷起來。殘夕率先奔出,就見幾個武衛圍著聖劍堂朝屋頂上吆喝,卻沒人上得去。殘夕趕到,武衛隻說屋上有動靜,但一下就不見了。殘夕心道:誰有這麼大的膽子?竄身借著一棵楝子樹躍上屋頂。
月光下,屋頂像罩了一層白霜。或許是有夜行人踏月,來去無痕。屋頂風涼,殘夕卻驚出一身汗。難道我抓賊的本事也沒有了嗎?!四顧逡巡,就有一起一伏兩個影子落入眼簾,是歸無驥把夜行人攆出了王府院牆。殘夕鬆了口氣,但不敢絲毫懈怠,在屋上巡回。直至東方既白,聖劍堂屋頂上才有一翼大鳥飛下。一個夜行人碰上了職業行者,腳上的功夫,高低立判。殘夕可以這樣肯定。
殘夕奔出房門,歸無驥卻沒閑著。他側耳聽清了捉飛賊的叫聲,縱身踏窗上了房頂。登高望去,隔幾十米的屋脊上劃過一道影子。好在王府的主要屋宇之間都有甬廊相通,歸無驥沿廊頂射了過去。他的身形迅疾而輕巧。
一隻發現獵物的夜鷹,把目標可能遁逃的範圍覆蓋在其翼下。
在四處嚷著捉飛賊的時候,屋頂上的飛賊陳徒手竟放了一個屁。屁不響,幾乎是吱著聲音出去的,這使後來他逃起來輕鬆了不少。起初他總覺得有點什麼在肚子裏古古怪怪打轉,那種轉法以前從未有過,有兜頭被人攔住的感覺,從那時起便憋上了,就那麼回事。
陳徒手知道王府高人無數,但這麼快就有人攆來,出乎他意料。依自己的本事,是根本無法與王府武士交手的,他心有不甘,還又不得不逃。
今晚倒黴,怎麼盡遇到硬手。瓦片輕輕一托,他的腳就飄飛起來。他也不回頭,隻顧躍過幾個屋頂,發狠勁逃。瓦片隻是承受著他的腳尖之力,又隨之將其彈起。
歸無驥連追過三個屋頂,暗讚歎飛賊:好俊功夫。
他知道飛賊多無大惡,也憐惜起這人的一身功夫來。追至第五個屋頂,他一把將陳徒手拽下地來,一個影子轉瞬變成了實體。夜行人落地,就像失水之魚。陳徒手慌忙說我本無盜劍之意,純粹是為一家大小性命而迫不得已。歸無驥問清緣由,令他領自己到皇殿側去會真正要盜劍的人。步七,不是一般的江湖劍士。歸無驥知道,他是錦衣衛的一流高手。錦衣衛竟向王府下手了。歸無驥不禁對好友殘夕有了一層擔心。
7
在得到古怪兵器之前,殘夕徒手和人對搏。憑著超拔的武藝,也就是他對為武之道的藝與技的獨到掌握與領悟,而不是蠻勇武力,很少人能成為他的真正對手。但別人使上武術器械,比如刀或劍(這是最常見的武器),與他動手時,他多半也能贏,卻無必勝的把握。盡管他也用過多種常規兵器,這其中也不乏好的刀劍,寧王就由他在王府武庫挑選,都無很中意的。那些武器他使在手中,覺得不對路,和他所理解的武學精義完全是兩碼事,他的武技也就從中無法很好發揮出來。
這是兵器的問題。
尤其進入王府,殘夕作為不是軍人的準軍人,他深感與以往遊俠江湖不同,這是個兵器的時代和軍人的世界,沒有一件滿意的兵器很難站住腳。
好的兵器可遇不可求,到哪兒找去?在使過不稱心的刀劍後,殘夕總是這樣感歎。一日,他突然心血來潮,在紙上畫了一種奇形怪狀的兵器圖樣。像古代的戈,又不是戈。殘夕覺得這東西順眼,心裏來了興致。看著自己若受神示似的畫出的兵器設計圖,他不禁頗為自得地嘿嘿笑了起來。
殘夕預感到自己需要的兵器很快就會出現。他首先找到棋盤街有名的鐵器鋪。老鐵匠是熟人,與王府素有生意往來,一見殘夕就滿臉堆笑,說:是要打把好刀使嗎?殘夕也不答,隻把那圖紙往又黑又髒的案上一攤,你就按這打一件,揀最好的鐵!老鐵匠在皮圍裙上揩著手,將目光遞到案頭,竟咦地說這是啥玩意?我打了一輩子鐵器,還真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殘夕盯著他,鐵匠的回應好像吃不準這活。
你能不能試試?
老鐵匠很當回事地把圖紙橫看豎看,皺著眉琢磨,這有刺又不是矛,開口又不是斧,更非刀非劍。他又瞧瞧殘夕迫切的眼神,疑惑地說,你要這個,能使嗎?
殘夕狠勁點頭。老鐵匠隻有再看圖,最終還是歉意地搖搖頭,我還是弄不明白這東西,手頭沒把握的活也就自然不好接嘍。
你就不能試一試麼?殘夕在懇求。
瞧不明白,怎麼試啊?老鐵匠像是反而有了拒絕的理由,他的聲音比殘夕還大一點。這令殘夕滿腹的期待化成了失望。他伸手從案上取回圖紙,負氣道:我不信就沒人能打出一種像樣的活!拔腿出了鋪子。
老鐵匠在後麵哈哈笑著扔出一句話,不信你就試試,我老鐵匠做不出的活,這豫章城裏也便沒第二個能做出。
殘夕覺得那話也說大了,他發瘋似的跑遍了城裏所有鐵匠鋪。結果真如棋盤街老鐵匠所言,偌大個豫章城大大小小數十處鐵匠鋪,還真沒一家接得下這張圖。
那些個個看似好手的鐵匠,對著那張稀奇古怪的圖紙,唯有搖頭的份。
殘夕來到順化門,眼看出門就到城外了。他有說不出的沮喪,踅進一家酒店,揀了處靠窗的坐頭,要了半邊豬頭,一壇李渡高粱,獨自悶喝起來。
剛喝一半,窗外扔過來一串叮當的鐵器敲打聲,煩。他掉轉身,背對窗,暗罵:這些不動腦筋隻會打鋤頭鏟子的廢物。
但那叮當聲卻時不時又像一串什麼似的扔過來,扔過去,不依不饒地緊粘他的耳膜。
殘夕有些憤然,掏錠銀子拍在桌上,逃也似的出了酒店。一個武者為找不到合適的兵器而苦惱。轉機是在順化門外一口臭水塘的歪脖子老柳樹下發生的。當時殘夕正為沒有一個鐵匠能打出他設計的兵器而心灰意懶。這幫無能的東西,他憤憤不平,同時對自己心血來潮的構思也有了懷疑。他坐在一截爛樹蔸上,心事如塵埃。塵埃的氣息刺激得他打了個凶猛的噴嚏,他索性用那張紙狠揩了揩鼻子,揉作一團地拋到地上。他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平息內心的不滿。叮叮當當,鐵器敲打聲又響了起來,好像跟著他,這次反倒使他心裏感到平靜。
一個瘦高個的鐵匠,正消遣似的,有一錘子沒一錘子地敲打著一件什麼。這家城外鐵器坊生意清淡,也沒有夥計。隻鐵匠一人在歪斜的棚子裏,既專注又心不在焉地打著一件什麼玩意兒。鐵匠臉黧黑粗糙,竟十分莊嚴,像一塊生鐵。
殘夕走來,鐵匠沒有反應,仿佛他手裏的活已做了很久,並打算繼續這麼做下去。殘夕不吱聲,看這位隻顧埋頭打鐵的鐵匠,他隱約覺得這才像個真正的鐵匠。不浮不躁、專心致誌打他的東西,那東西才能真的成器。才真正是:器。
等到鐵匠拿起那件鐵器來端詳,臉上有幾絲不易覺察的得意,殘夕卻心頭一震。鐵匠打製的,不正是他心頭的那件古怪兵器嗎?
殘夕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劇跳,一摸身上,圖紙被他揩鼻涕扔了,他一陣惶恐,生怕那張圖被風吹跑了。
幸好由於紙揉著鼻涕還粘在那兒,他趕忙撿起,小心地擦幹淨,那件古怪的圖形還完好如初,他又唯恐鐵匠轉瞬會不見似的,趕回那間作坊。
鐵匠手中的鐵器和殘夕圖上的兵器極為相似。隻是還有幾個部位不甚合拍,若稍作修改,那就是件不得了的東西了。鐵匠恰恰是在那幾個部位上舉棋不定,他反複修改了幾次,總是拿捏不準,很是不滿意。
老哥,你替我看看這個。殘夕忍不住開了口。
鐵匠轉過頭,一臉冰冷。他的眼卻被草紙上的東西俘住了。
殘夕手指兵器上幾個與他鐵器不同的部位,鐵匠頓呼:是了!是了!喜上眉梢。
他將鐵器放火爐裏,殘夕為他猛拉風箱。鐵匠待鐵器燒紅,從火裏抽出,一陣酣暢淋漓地敲打。半炷香工夫,一件特別的兵器竟赫然成形。殘夕大喜過望。鐵匠更是激動不安,他握著兵器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哆嗦,嘴裏卻說:你看,這像戈,又不是戈的,不就是一把非戈嗎?
殘夕幾乎是叫道是非戈,這是非戈啊!
鐵匠見殘夕不勝歡喜,便慷慨讓他拿去把摸。
殘夕將朝思暮想的兵器拿在手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尤其是那種手感,是他過去握各種兵器時,從未有過的。
鐵匠在一旁麵孔肌肉由於激動不安而抽搐,而扭曲,他突然用粗黑的大手蒙住臉,蹲到地上喜極而泣。口裏還哭喊道:十年,我等了它十年哪……鐵匠這一哭倒把殘夕弄得惶惑了。心想這件寶貝花了鐵匠十年的光陰,他肯定舍不得脫手!
鐵匠情緒稍穩定,殘夕試探地問,這件活計你要賣多少銀子?
銀子?你就給我多少金子也不賣!這是我的命呐。
鐵匠很堅決,不客氣地將非戈搶過來。
喂,那你能不能讓我使一回?使完我還給你就走。殘夕隻能提這麼個小小請求。鐵匠見殘夕實在是愛那活兒,便說,你也是個會家子,若不是我十年來等著就要用它,倒會送給你。你既喜歡,也便由你使一回吧。
殘夕將非戈持在手裏,用憐惜的目光看著它。它的嶙峋之姿也在向武者顯示獨有的光芒。那種光芒是致命的誘惑—致命的死亡。殘夕舞動非戈,身上便包裹了一層死亡的光芒。光芒亂竄,殘夕的身體便成了一個影子的幻象。影子也被光芒替代,空間便彌漫了夾帶塵土的風聲。鐵器坊裏的蒼蠅也落不住腳。也就是說,通過手中家夥,殘夕全部的武力都得到了酣暢的發揮。那層罩在殘夕身上的光芒,把鐵匠看驚了,看傻了,乃至絕望了。
殘夕將身上的光芒抖落,地上重現武者的身影,光就消失在古怪兵器裏。連殘夕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地咦了一聲,竟定定地看著地上的影子。
8
我這是幹什麼了我?當非戈在殘夕手裏開始動起來,鐵匠就覺出了無奈,這件東西的主人不是自己,而是正在舞動它的漢子。鐵匠心道:罷了,罷了,這費了自己十年心血的寶貝竟然與自己無緣。他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悲愴。
殘夕舞過一回後,雙手將非戈捧還鐵匠。鐵匠竟以手拒絕。他甚至是用不甘情願的哭腔說:這件活兒,是你的。
他掉轉頭一擺手,抑製自己的情緒,你拿去吧!
這、這怎麼成?!殘夕感到既突然又茫然,我怎能平白收受你的愛物。
鐵匠隻說:拿去吧。聲音裏充滿了蕪雜和荒涼。
隻是這件兵器,它是要飲主人的血的。鐵匠意味深長地說。隻有在那以後,它才能成一件真正的利器。你若不肯收,我就鬥膽請你為我辦件事作為交換它的代價,你便可坦然拿走它了。
殘夕這才有了底。
你說吧,你托的事我一定辦到。
鐵匠長舒口氣,說:實不相瞞,我費了十年心血打製這件兵器是為了報一樁血仇。不是由於仇人武功太高下不得手,而是由於他手下太強,依我的本事沒有特別的利器相助,根本報不了仇。你既已答應我,那麼我就死也無憾了。
鐵匠將家夥從殘夕手上要過來,像是在與它告別。鐵匠血著眼再看殘夕,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君子,答應我的事就一定能辦到,我先行謝過了。說罷把手一揚,將非戈刺進自己的咽喉。
殘夕施救不及,血從鐵匠脖子上噴濺而出。殘夕覺得那根脖頸像是冒血的管子,怎麼也捂不住。鐵匠仍說出了最後的話。
我請你幫我殺的仇人是寧王朱宸豪。
更令殘夕吃驚的是,鐵匠竟掙紮出一絲詭譎的笑意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侍衛。現在,這把飲過主人血的活兒,是、是、是真正的,利器,利器嘍。
眼前發生的一切,使殘夕覺得稀裏糊塗便跌入了別人的圈套。他看看那把沾滿血又旋即毫無一點痕跡的兵器,再看看自殺而死的鐵匠。
不,這隻是個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他心裏說道。
離開那個歪斜的鐵器坊時,他有些倉皇,影子亂了。
隻是那件古怪的兵器從此便帶有一個特殊的使命依附在殘夕身上,像是死去的鐵匠的鬼魂。
非戈是有血魂的兵器啊!
第四章
1
漫天散雲如同灰燼,豫章不是天國。它是被天國遺棄的一個城邦,或一處遺址。盡管它也被史籍、典冊、詩賦乃至方誌、通鑒之類反複書寫和詮釋,但仍隱身於帝國浩蕩國史的邊緣,或在國史裏湮沒與沉埋。豫章還有很多別名、曾用名、代稱等等。但在人們口中它僅僅是一個遙遠的、讀音清晰卻指向不明的符號。是草黃的木刻圖紙上一節手指的模糊投影。它的印象使外省人總是在猜度中虛構它往昔和現時的存在,以至令它接近一座臆想的城市。這座南唐一簾幽夢的廢都,漸已淪為散發出頹廢氣息的迷宮。城中年久蒼蒼的陳跡,塵封的古代榮譽,失語傳奇,未經記載的隱秘神話和南方宗教故址,寺廟、樓閣、墓陵、旌表、亭台、碑碣、廊坊,在一層濕潤的水汽中,隨處可見又乏善可陳。它以豆芽和筷子命名幽巷、古老石橋與嫩柳輕絮共同鉤沉的湖光魅影;亂石鋪街,雜花生樹。明朝的豫章透著一種似是而非的陰鬱,是個適宜冥想的城市。永久性的粉牆黛瓦,銀杏木雕磚飾,汩汩井泉,及曖昧儺麵,似乎昭示著持續的性事在連接著一個又一個夜晚,卻排除了高潮的到來,如一場華麗而萎靡的淪喪。唐初詩人語焉不詳的獻辭把豫章比附成了一座繁華奢侈的欲望之城。陰性的河流在城中穿插迂回,消除了千年衝動,使它色情的身姿有了自慰的嫌疑。南來北往的遊宦者對偶然發現的一株“充滿瘋狂欲望與情色幻想的銀杏”,流露出天大的興趣。又是作賦,又是吟詩,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又不了了之。朱宸豪從宋之白口中聽到這事,付之一笑,說:無聊文人嘛,總是喜歡小題大做的,偌大個豫章城,他們眼裏隻看到一株銀杏了,我府裏還有好幾株呢。閑暇之時,又逢天氣晴好,他會邀宋之白登上江門城樓極目遠眺。
站在章江門城樓,可見西山如黛。偉大的西山此時在寧王朱宸豪眼裏,像一條剛撕下來的布片。撕扯不均的殘破,成全了山的輪廓,在其輪廓之上是廣袤的蒼穹。幾處雪亮的雲團簇擁在一起,妖嬈而莊重,就像升向天空的雪山,散發出超拔萬物的氣勢。那是衝擊長天的堅硬的水。什麼時候,它軟下來,就是河流。就是立體和堅硬的死亡。他對宋之白說:河流,是雪山的屍體啊!宋之白一愣,他突然覺得朱宸豪是個詩人。寧王朱宸豪的目光靜靜穿過粼粼贛水,以及對岸野渡、樹林,直抵遠在的那天闊山低的雲黛,他的目光停頓在奇妙的雲象上。一隻黃蜂嗡叫著閃過,像是陽光的灰燼。
在那雲象之下,寧王朱宸豪的祖父早已靜靜地躺在西山之麓猴嶺的冰冷墓室裏。這也是朱宸豪常在城樓眺望西山的原因所在,他把這種眺望當作一種憑吊與寄懷。他似乎能感受到西山墓室裏陰濕的黑暗,像一團又黏又腥的爛泥—時間的塵土終究要埋掉生命的肉身。祖父的晚年對大千世界已多有悟,他往往出口就是箴言偈語,唯有此刻朱宸豪才悟到所謂時間的塵土,不是土本身,而是黑暗。祖父曾說:生命的尊嚴總是受到疾病和死亡的嘲弄,人生的真正價值是為了體麵的死亡而活著。
墓裏的黑暗。從那黑暗中朱宸豪好像又聽到了那句恐怖而蒼涼的聲音:天黑了,要當心……
這是老寧王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眼睛不看守候在側的親人,隻盯著一片虛無。在那片虛無裏似乎有個讓他恐駭的東西,他眼盯擰了,便斷了氣。
祖父陪葬物裏給朱宸豪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一隻半透明的玉琀蟬。它比真實的蟬要薄,含在死者口中成為最後一句凝固的遺言。朱宸豪弄不清或已然正在明白,具有大智謀和大勇略的祖父,用幾近大半生的寧靜淡泊之姿所封守與化解的,難道就是那潛藏於心底的恐懼嗎?這恐懼在他臨終之際得以用告誡的形式傳喻後代。是不是意味著寧王府的存在,就是恐懼的存在,抑或寧王府就存在於恐懼之中?
在朱宸豪的眼裏,祖父是有帝王之風的,這與未曾謀麵的太祖皇帝的形象在他腦中產生重疊。或許太祖就是祖父的樣子,朱宸豪常這樣想。他覺得紙上的丹青是把太祖誇張到了不可信的程度。一張黃紙怎能承受住一個偉大生命呢?筆墨的誇張隻能讓靈魂不在場。老寧王一出現,就使人感到遇到了真神。他努力藏起光芒,盡量不顯山露水,可仍掩飾不住真氣,他知道這弄不好會給自己帶來災難。盡管他能扛住,甚至懾服,但他隻要安穩、寧靜,不願在晚年再經動亂。老寧王晚年以佛、道之學與藝事來衝淡身上的鋒芒,像是小心地用手帕或布來包裹一件耀眼的銀器。
成年後的朱宸豪對祖父的晚年是不甚滿意的,他認為祖父熱衷的品茗、下棋、扯淡和天象都是對自己雄才大智的否定,好像是用抹布裏最不潔與曖昧的部分去擦拭和敷衍華美的圖案。他懷揣著一個強悍的世界卻如履薄冰地活了大半輩子。
什麼樣的壓力能擊碎祖父的世界?那曾經放韁雲應、戎兵平莽、勒馬關山、虎視四極的一代雄豪,何至於斯?
寧王朱權,這個曾經象征寧王府最高榮譽乃至在大明帝國享有神話傳說般的尊崇的男人,曾令無數男女心折過,可他晚年不僅蒼茫,而且還是個如同枯枝似的老家夥。一個從小就崇拜朱權的女孩,待長到自己可以嫁給他的年齡時,突然發現對方已如此之老,不由感歎:一代美男,也讓時間給毀了。她不可能再去與即將死去的王者交歡。
朱權說過一直要把寧王做到死,並傳下去。他做到了,然而他留給後代的最終遺言竟是對於黑暗的恐懼。那種恐懼好像在他心裏藏了一輩子,以至最後他不得不說出。
那甚至是一種孩子般脆弱的語言,竟在這樣一個曾經那麼強大的帝國親王口中說出,使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卻是真的。
也許恐懼的價值,就是安寧的護身符。
2
在母親碧薇夫人眼裏,兒子朱宸豪的行事、個性與氣質已愈發逼近寧王朱權早年的風神,甚至就是英武當年的朱權的再現。她端坐府中,有時嘴裏情不自禁地會喃喃自語般吟誦著那詩句:—後院的雪,終年不散。我兒的雪花,被華蓋擋開,他富貴的氣息,使母親感傷。我不是貧家的女子,我的兒,他的威儀,仍令我萬分驚慌。
碧薇夫人身著織金鳳紋冠服端坐於府中,像一幅陳年的畫。她對身邊的侍女禦香說:好女人的麵孔是一幅經久不衰的畫,縱使她老了,也是—畫。禦香說:夫人,您總是這麼美啊!碧薇夫人笑著說,什麼美呀,美就是化妝,女人化妝也是維護做女人的尊嚴,這種尊嚴就是盡量給人一個美好的印象。禦香說:夫人說的是。
碧薇夫人的麵孔在過白的厚重脂粉敷抹下,顯得不甚真實,但畫眉描唇的筆畫,仍在臨摹曾經真實的美麗。
靜默裏依稀殘存的美似在言說,而包裹這日漸衰朽貴婦的華麗衣飾,也難掩一種對已逝青春豐美歲月的無語憑吊。似乎越華麗的盛妝,越顯示出她對衰老的恐懼,愈表現出她對往昔的追懷、憶戀與惋惜。紫檀坐榻之前,一隻同樣華美而舒適的繡墩,好像每天都在期待一次別人對她的訴說,而她則永遠是傾聽的姿勢:沉靜、嫻雅、優美且雍容。碧薇夫人的這種等待在冥冥中隱約接近一個天機。
有人說:王府的女人美麗且奢侈,美麗於她們,如同毒素,對於權力旋渦中的男人,卻如同暗器。碧薇夫人的美貌是公認的,當無情的歲月向她發起攻擊,要將她的美貌摧毀,把她視如生命的美拿去時,她隻有以濃妝來與歲月做最後的抵抗,這種抵抗是軟弱的,其結果便是讓她陷入了浩繁的衣飾中。碧薇夫人身為一枝美豔的花正在枯萎,而另一枝卻在王府灼灼耀眼地吐出繁豔—婁妃正在取代碧薇夫人作為王府美麗象征的位置,這是她不忍目睹,也不願接受的現實。於是在一枝開到極致而日趨衰朽的花裏,有了對另一枝花的嫉妒。她們的爭鬥沒有語言,全在目光裏。碧薇夫人的身子似隨年華老去,但她的目光仍然像婁妃一樣年輕。從這雙眼睛裏可以看出她不甘於被歲月擊潰的頑強,也可以看出她當年是何等豔麗。她的生命如此華貴,卻又仿佛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