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 陡暗(3 / 3)

最華貴的東西,往往脆弱。美麗的女人老起來又迅速又可怕。在婁妃的目光中,她唯恐從那堆繁複的衣飾裏看到將來的自己。

碧薇夫人曾說:世上很多事,想想都是心酸的。往事?往事也不過是外表撒了些糖的酸心或苦澀。晚年的她也會談到死,侍女禦香總是睜大眼睛極為不解地聽她自語般地說著:我們要活,就身不由己,除非死去,但那又不是最好的方法。她望著禦香,問:活著為什麼?又自答:不就是為了活麼?然後感歎:卻是這樣艱難。禦香不可能知道碧薇夫人的早年生活和心路曆程,她隻能充當一個不吱聲的最好聆聽者,聽老夫人的人生感慨:活著就是因為怕死,為了讓死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死終究會來。你逃不掉死,卻又被活牢牢抓在手裏,被死的願望和害怕死的恐懼所折磨。如果人真的不怕死,會活得更好。停頓一會兒,她用手摸了摸膝上的綢緞,說:活著就會怕死,死總在提醒我們,活的時間是多麼有限。而有限的活的日子又總是活不新鮮,還不如一死了之,可又拋不下,拋不下親情啊!這就是活的責任。責任要你活,卻不一定給人活路—活路永遠在死與不死之間,在什麼鬼東西手裏捏著。讓你難受……

侍女禦香每日在她身邊已能愈發深切地感到,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挽歌在碧薇夫人周圍無聲而起。

在碧薇夫人的記憶裏,寧王朱權是冷峻孤傲與慈愛或曖昧相混合的。權力與威嚴曾經在他身上達到過無欲則剛的境界。而他臨死前說出的話,卻使碧薇夫人對記憶裏的老寧王產生了懷疑。

天黑了,老頭子斷氣的時候正當日暮。黑夜將要來了。他說:要當心!

當心什麼?是當心他的死亡,還是當心寧王府的什麼潛在危險將會到來?

為什麼這句話像籠罩在頭頂不散的幽魂,遮蔽了所有通向太陽的道路?

3

殘夕輕聲提醒在城樓上站了很久的寧王:天快黑了,主公。

他的聲音像枚蟲子小心而堅執地鑽入朱宸豪的耳孔,他不由一震,城樓的翹簷上似停著一隻巨大的黑色蝙蝠,正在漸漸張開烏翅。再看殘夕,他的麵部如黑底飛金,透出刀鋒般的輪廓。殘夕就是寧王的一把忠實的刀。這把刀不一定完美,如他的跛腿,但寧王從不懷疑它的鋒利,所以即使麵對將要降臨的黑暗,寧王也沒有太大的畏懼。朱宸豪步下章江門城樓的腳,雖一步壓一步,但有些滯重,有些遲緩。身後殘夕的步態時實時虛,似真似幻的有些空洞。盡管殘夕是個跛子,但在豫章他無疑是最優秀的武者。朱宸豪一見到他,就覺得可以把性命交給他保管。朱宸豪信賴他,這種信賴甚至是來自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刹那間的直覺。

朱宸豪看重這種直覺,直覺比任何表現更真實。他相信殘夕,會像保護自己的那條完好的腿那樣,護住他的信任。殘夕的腳步似落葉,即使從樹的最高處飄下,也空幻如雲。一個體格健壯的武者,其全部重量集中在一隻完整的腳上,居然輕似片羽,這其中是藏有怎樣的莫測高深的技藝!

天黑了,要當心。在步下年久失修的城樓時,殘夕竟說破了寧王心中的秘密。但他是提醒寧王下樓要小心。

朱宸豪心事重重又故作不經意地嗯了一聲,他聞到了天黑的氣息。

王府在不遠處為他空候著,如同一個巨大的等待。

王府門前碩大的石獸在薄暮的安閑中鎮定著它的投影,直到淡青的暮色將那對影子逐漸暗合。掌燈時分,王府傳出一聲:王爺回府囉!劃破了擦黑的靜謐。也縫合了晝與夜的最後一道縫隙。剛才還似在偃臥的王府頓時活絡起來,再現浩大與繁複的氣氛。一處處甬道、月門、廂房、花廳、園徑、廄舍、軒窗、閣樓,都有人在活動。侍女、府役、丫鬟、童仆、護衛、家人,進進出出。燈火也好像是被那叫聲帶得亮了起來。一條狗從王府大門的石獸下經過。另一條狗攆上去,不發聲就攪到了一起,兩條狗匆忙間便共同成為一堆黑影在抖動。

牽花的狗。府衛撿了塊石子朝暗影無聊地扔去。狗仍隻顧自做,石子打在石獸上。門衛罵了句難聽的話,第二塊石子準確地擊中暗影。公狗嗷的一聲就撩腳欲逃,不想兩腿間的東西卻被母狗夾住不放,隻有痛苦又快活地嗷嗷叫。府衛惡作劇地笑起來,嘴裏冒出一串過癮的髒話。

蒙昧而暈紅的光線中,婁妃款步走入廂房。她擎著頭顱的玉頸,如高貴的天鵝,讓美向四周輻射。所有丫鬟都靠到一邊,略微低頭,以示恭敬。婁妃坐到寧王旁邊的紫檀木椅上,侍女君枝奉上香茗,她輕啜了一口,將細瓷的茶盞擱下。寧王朱宸豪隱約覺得婁妃華貴的手指閃動著甲光。朱宸豪沒有飲茶,他手邊的精美細瓷盛的茶,仿佛隻是代表著一種坐姿,或一次沒有發生的晤談。

王府的家宴是在悶聲不響中進行的。對於滿桌佳肴,寧王朱宸豪恍若未見,他沒舉筷子,都不敢動。大家知道他在等什麼。

一個佝僂著手腳的身影過來,是府役老忠,他手捧一黑得發亮的小罐,到寧王麵前穩穩放下。朱宸豪有些迫不及待一手抓起筷子,另一隻手啟開罐的封口,先吸吸鼻子,嘴裏說真香,再伸筷子進去,不乏小心地拈出一小塊奇臭無比的豆腐乳,趕緊蓋好罐口,唯恐跑了氣味。這時,家人都要屏息,待老忠將罐子抱離飯桌,才暗透一口氣。隻見寧王的筷尖剔一下豆腐乳,點在舌上,認真執著而又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府役老忠的女人做的臭豆腐乳是他的命根子。

大家動起筷子,誰也沒有留意到桌上多了一道特別的菜。當寧王朱宸豪夾到嘴裏感覺味道非同尋常,又向那道菜下箸時,侍立在側瘦骨嶙峋的管家老卜湊上去介紹,這是帝京傳來的佳肴金槍菇。他說話的聲音正好隻有朱宸豪能聽清,但特別提到:這道菜皇上非常愛吃並著力推崇。一時京裏官宦富貴人家,大小酒店都極盛行。此菇為菌類植物,鮮美異常,產生於西北邊塞之地。說到這裏,管家老卜又壓回到原先的音量:據說是大宛馬在春天發情之期交配時,精液掉在土裏滋生的一種植物,此物健碩柔韌,酷似男根。傳說是寂寞塞婦們蹲下身來的泄欲之物。聽到這裏,寧王朱宸豪原已出現笑意的臉又收斂了,他有些不快地欲撂筷子。管家老卜趕忙又說,此物上桌不僅壯陽,且極味美,其之流行,乃因壯陽之名遠大於味美,這才使食客們趨之若鶩。聽說司禮監瑾公公府上都少不得這道菜,好像金槍菇吃進體內,閹了的家夥也會從下麵長出來。管家老卜是見寧王朱宸豪的臉色由陰轉晴才越說越放肆的,但其說話的音量又控製得恰到好處,繼而被寧王的笑聲覆蓋。

見寧王的筷子果敢地伸向金槍菇,管家老卜退到一邊。

管家老卜有著一副螳螂似的麵孔,鼻下人中至唇部幾乎與鼻尖相齊。盡管他有一隻從眉心而下呈上升狀的鼻梁,但這種高度因與人中達到相等程度,而使整個麵部像螳螂的麵目一樣呈側凸狀。他下顎稍短,兩眼有一種無神的淡漠而銘入人心。在說得寧王朱宸豪或笑或惱時,他始終麵無表情,像寧王晃在牆上的背影。

4

這個晚上,寧王朱宸豪仍沒和婁妃多說話,隻感到當她揚起天鵝般的頸項,用清澈的眼神定定地看著自己時,就像一個會走路的夢。那個夢裏沒有暗示,隻有華麗的光焰,裏麵像住了一個神。寧王朱宸豪就是婁妃眼裏的神,可在那空茫的眼睛裏,顯然可以發現那個神的缺席,縱使有再華麗的光焰也掩藏不住一種虛無。

我為你請的畫師也該到了。

或許是對婁妃眼眸裏那份光焰的回應,寧王朱宸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便起身走向自己的書房。

婁妃突然覺得肚子疼了起來,一種痙攣的疼。不知是不是吃壞了東西,她想去如廁,又打算先忍一陣子。望著與自己話語越來越少的夫君,婁妃似乎聽到從院子裏傳來的憂鬱而荒涼的簫聲。想起那些曾經的綺綣與柔情,婁妃不禁悲從中來,她怎麼也不會忘記好像就是在昨天,但事實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刻骨銘心的對話。

那時,他們是在王府後花園的笠雪亭。婁妃伏在欄杆上,朱宸豪站在身後。

他們的目光和心思好像都被一對蹁躚於花草間的彩蝶牽引著,柔軟而纏綿。

5歲時,我感到了父親的嚴厲。那些刻板的家訓,使我害怕。婁妃說。她的目光一直隨彩蝶在飛。她的話也勾起了朱宸豪的記憶,一種交流的欲望很強烈,兩個人的記憶在穿插中互相傾訴。他說:7歲時,祖父帶我去西山射獵。他送給我一張弓,說是天下最好的,一定要射一頭豹子。可我隻射到一隻豺狗。那是個冬天。他挪近一步,輕輕用手挨著婁妃的肩。婁妃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她說:10歲時,我隨同父親到成都。那個天府之國對我而之言,隻是整天悶在家的無聊。我開始作詩、作畫,打發無聊的時光。婁妃抬頭,不無情懷地望了朱宸豪一眼。

朱宸豪接著說:13歲時,祖父辭世。我看見既冷漠又威嚴的祖父,竟像一片枯葉一樣躺在棺材裏。他活著時是多麼強大,在我眼裏,他曾經是神嗬。朱宸豪拈開婁妃鼻尖上的一縷風中之絲。婁妃說:14歲那年春天,我強烈地渴望離開那個家,離開成都,回故鄉饒州去。我不能沉淪,我要擺脫。我的畫筆下總是出現飛鳥、蝴蝶等意象,它們飛呀飛呀,你看,它們飛得多美……朱宸豪似乎看到婁妃作勢放飛的手裏,飛出了鳥和蝴蝶。他的目光也被那看不見的飛翔帶遠了。這使他的記憶也彩翼翩翩—15歲吧,我閱讀了祖父留下的遺著,《通鑒博論》《史斷》《文譜》《詩譜》《神奇秘譜》。天啊,他竟寫了那麼多!我發現我這個家族偉大的另一麵。我的文學和藝術稟賦也許正來源於此。那些已經發黃的書卷,紙質雖然異常脆薄,觸指即碎,但我卻看見了一個高貴生命的堅韌。由於激動,朱宸豪的嘴裏濺出了些許唾沫星子。

婁妃卻無聲地笑了。她也沒有停止自己的傾訴:16歲的那年夏天,我乘一輛馬車隨父親途經豫章回鄉省親。一路雖然飽受顛簸之苦,卻也領略了山川之美,黃昏穿過林中的情景終生難忘,夕陽下的樹林像酒似的泛起金紅的色彩,連鳥兒都成了精靈,隻是那輛馬車跑了太長的路簡直像要散架了。把人也顛得鬆鬆垮垮。哦,我真想快點到家。馬車經過德勝門時,車夫老梁說寧王在城樓上呢!我撩開車簾抬眼望去,一個風華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樓上指點江山。他的目光隻在手指上,而那手勢又多像是兩隻白鴿在翩翩飛舞,它要飛向哪裏呢……不知為什麼,我忽地感到內心隱秘的那根弦被觸動了。回到饒州我就生了病,父親尋遍百裏外郎中,總醫不愈。以至父親省親完後要赴回任上,我竟不能隨行。婁妃說著竟有些害羞似的剝起了指甲。朱宸豪覺得清脆的指甲聲有點頑皮,像轉瞬即逝的童年。

朱宸豪說:18歲那年春天我到饒州巡視。一個獨有著饒州靈氣與美麗的女孩出現在我的眼前。她像一隻靈鹿,使我感歎,饒州自古就是個出美女之地。朱宸豪的話中有著一種神往,眼神裏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他感染了婁妃,撥動著她內心柔軟深情的弦。

好像是上天早有安排。我是千裏迢迢從成都趕來做你妻子的。婁妃說,那場病就是為你而患的,我患著病等你來拯救我。當我再次見到你時,我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也就是那個英武少年拯救了我,一個在理學世家裏極度苦悶而沉淪的蒼白靈魂。當我再來到豫章,進入德勝門時,我已是寧王正妃了。婁妃說到這裏,臉上漾著說不出是幸福還是滿足的紅暈。

朱宸豪說:20歲,我第一次為女子著迷,並且沉浸在詩詞書畫裏。—春日並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記得這是當時那個女子,也就是我的美麗王妃寫的詩,它記錄著我們的快樂與幸福。但母親告誡我,我是尊貴的寧王,寧王有著天賦的使命,怎能整日在兒女私情裏沉迷?

朱宸豪話鋒一轉,一次甜蜜的對話竟透出了苦澀。

可沒有人能剝奪我們相愛的權利!沒有人!婁妃口氣堅決地說,沒有,永遠不能有!

朱宸豪:永遠?

是的,永遠!婁妃仍是決絕地說。

笠雪亭是寧王朱宸豪與婁妃曾經深愛的紀念物。隻是那次對話往下發展很可能是一場危險的爭論,雖然婁妃會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但她顯然已發現在笠雪亭裏自己和朱宸豪兩人的腳下,一條極欲分開他倆的裂痕已經不可避免地產生。那把洪武皇帝的遺物太阿寶劍使朱宸豪瘋狂。他的母親幾乎要把兒子綁上瘋狂的馬車。

婁妃明白丈夫是要用那把劍去指涉今日的帝位。他說:劍是男人的命根子,何況一個王。

但是愛一個男人,並被這個男人所愛,是一個女人的生命情結!婁妃的話,每及此,也由熱烈而轉向凜然。她在捍衛,在阻擋,在抵抗。

沒有劍的男人還算什麼男人?有劍不能用的男人,又算不算是個男人?寧王沉吟道:一把劍就是一個男人的宿命啊。

婁妃沒有往下想,她覺得自己得趕緊如廁,解決一下肚子的痛苦。其實,她隻嚐了一小根金槍菇。吃到口裏倒是滑膩鮮嫩,落到肚裏竟會攪出事來。

這該死的管家老卜。婁妃邊如廁,邊罵管家老卜。

5

王府書房,一批幕僚早就在靜候寧王。這又將是個不眠之夜,守在書房外的殘夕心裏道。他把自己的身影挪開,讓寧王走進門去。殘夕是那種一半暴露在光線下,一半隱藏在黑暗裏的人。寧王一進門,殘夕就感到裏麵的人都恭敬地站起來,口呼主公,卻不是王爺。那聲音裏交織著激動和隱秘的亢奮。

花園的馥鬱之氣轉移了殘夕的感受。春夜的花蕾正被月光的馬蹄輕輕擊破,每朵花蕾裏都暗藏著一條芬芳的大河。作為春夜的守護者,他似乎聽到了月華在屋瓦上流淌,那是一層很薄很薄的水聲,有一種空曠蒼涼之美。

書房裏寧王朱宸豪目光炯炯、難抑內心的興奮與激動,言語堅定又意味深長:如果我成功了,世人不會吝嗇讚美;如果我失敗了,世人會把我推進萬劫不複之地,他們會說我是個野心家和十惡不赦的朝廷反賊。但事實上哪一個開國皇帝不是從反賊開始起家的?

聽到這話的每個人都受到感染,甚至覺察到一種悲壯,但不知怎麼搞的龍正廣恰在這時蹦出個響屁,這使他覺得自己很不嚴肅,甚至是很對不起眾人。舉人葉知秋責怪地捅了他一下,他趕忙認錯地低下頭來。寧王大度,裝作沒聽見屁響。在屁臭彌散氣息中,他很堅決,也很激昂地說:我們不是陰謀者。他的眼睛在每個人的臉上頗有內容地掃了一遍,迅速清一下喉管的痰,聲音就愈顯爽利了。與坐在朝堂上公然把國家推入黑暗與逆行中的人相比,我們隻是懷藏光明在黑暗裏為國家求取公義之道,這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我們要背負黑暗之名。

他把一場見不得光的黑色密謀,變成了一次慷慨激昂的壯麗陳詞。以至一隻有些肥碩的蛾子在燭前來回飛繞,也沒人產生驅趕的意思,飛蛾的影子便時不時地在每個人的臉上晃過,像在試探人的耐性和容忍程度。

我們所要做的既是要為國家掃清障礙,也是要搬除自己身上的黑暗。朱宸豪做了個斬釘截鐵的手勢,差點弄翻案上的茶杯,茶水灑了一袖子。宦官專權,國家喪失了陽氣,它所需要的正是我們為之奮力求取的。我真盼望它能陽剛起來,國家也像男人一樣需要找到自己的尊嚴,需要亢奮、需要勃起。說到這裏,寧王無比莊嚴地陷入了沉默。大家也沒發聲,好像都沉浸在激動中。

一夥男人似乎就這樣以陰謀的方式,徹夜不眠地為國家考慮它的男根的問題。寧王朱宸豪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大家:我寧王府的太阿寶劍就是國家的男根,這副男根在我們手上,是天意,它要我們接受它的意旨去做。他每說到此都會握攏拳頭,人們發現他的拳頭很像一顆碩大的睾丸。

下半夜的燭光在人眼裏變得混沌的時候,朱宸豪正式點名要他的密友宋之白為軍師,豫章指揮使龍正廣為三衛提督,酈大千掌控王府密探,舉人葉知秋為謀士兼文書主管。宋之白手掩口角,打了個嗬欠,未置可否。他的袖子在揚起的瞬息,帶過一股風。燭焰晃了幾晃,險些黑了。他心裏知道,這是換過的第四根蠟燭了。

蠟燭的氣息提醒他,這個夜還長。

第五章

1

豫章城夜晚的聲色部分是從百花洲畔的青樓坊間開始的,軟綿綿的歌舞繁弦和曖昧的燭光燈影飄蕩在水上,像一層浮華淒豔的垃圾,彌散著漚腐氣息。青樓女子夜夜向來客呈獻極樂的身體,燈影裏迷茫的眼神一次次驚訝於婊子的身體竟如花朵燦爛。誰也無法說清一個嫖客對於青樓女子的感受。或許解決,是最好的說法。

解決什麼?解決自己,還是解決對方?一個男人闖入她的夢境,喚醒她的身體,發出的讚歎卻是:這狗日的。每當這種時候,利蒼眼前就會出現一個場景。大雨中,他立在那兒,等待被殺—這狗日的。

拔刀出鞘的聲音,冷然地穿越大雨的喧囂,像是剖開了一滴一滴的雨珠,從身後朝他撲來。不止一把刀的聲音,至少有三把,出鞘的聲音像是生鏽的刀從粗糲的石頭上磨過。他聞到了刀鋒下流淌的醬色鏽水的氣味。這種氣味很過癮,有一種鋒利起來的感覺。利蒼每次把女人壓在身體下的時候,隱約也能聞到這種氣味,使他莫名地亢奮。

鐵鏽的水,醬黃色的,他略微想了一下。瓢潑的大雨,從頭頂澆到腳跟。

他立在雨中,紋絲不動,快解決吧。利蒼做好了死的準備,身上的肌肉反而特別放鬆,沒有一點反抗的念頭。他知道這一刻早晚會到來,他打算迎接它,並承受它。他閉上眼簾,雨珠找到了橋板,嗖地就過去了。

那是一臥新雪,粉紅的燭光照在上麵,像是要將他融化,他感到雪的氣息既清新又溫熱。而溫熱,便意味著雪的融化,地上融化的雪,不管新舊,都是一泊汙水。一隻沾著狗屎的靴子也可以輕輕快快地踩過去,那泊汙水裏又有了狗屎的氣息。

他閉著眼睛,站在雨中,心道:就要解決了。

解決?你怎麼說這種雞巴毛的屌事?男人到這裏來不圖解決個痛快,還圖個屁?利蒼尚記得那個嫖客用鼻涕樣的目光甩在他臉上,令他很難受,他真想一下把這顆腦袋扇扁了,但接著這顆腦袋卻說出了很有意思的話,他用一張尖尖的猴嘴努了努幾乎是揩著利蒼身子過去的一個女子屁股,說:青樓給爺們的,就是墮落。你若把這墮落變成了享受,就舒坦了。說罷,有些得意,又有些起疑,竟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這個外地鄉巴佬來,老哥,你該不是第一回到這裏來找樂吧?

利蒼竟被他不經意問住了。嗯,是,剛從鄉下來。他有點老實地招了,不好意思地低頭笑笑。

嫖客點點頭,揶揄道:不敢小瞧哇,一個鄉下人,一到豫章來,就逛芙蓉院,真他媽雞巴大呀!噯,看上哪個姐兒哪?

那一晚利蒼在芙蓉院根本沒找女人,後半夜,在狀元橋頭,他把那嫖客解決了。他到芙蓉院就是要殺那人的。據說那家夥雞巴雄偉,以至讓他操的婊子既賣力又享受,完事後仍留戀不已,要他再幹一回,不收銀子也心甘情願。第二晚利蒼用殺那嫖客的酬金,把那個從他身上揩過去的女子的屁股放倒在榻上,進行了痛快解決。那女子走過來的時候,擺動著胯部,像是端著滿身香豔,讓人感到有點情不自禁又承受不起。

當利蒼看著一臥新雪被自己化成了水,挺過意不去,他好像還說了些挺感慨的話。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2

他攫取肮髒的報酬,卻以執法者的感覺殺人。他殺過很多人,臉上竟是一種無辜表情。每殺一個人後,會有茫然和空落,會感到無形的、神的威懾。每殺死一個人都會接到一種無聲的警告,使他不寒而栗。殺的人多了,手也軟了。每次拿著手裏的銀子,就像拎著別人的腦袋。他知道有人在找他,從幾個地方一直跟到豫章,要把他解決掉。

他一到豫章,也就被當地仇家盯上。這次也照例收了人家的銀子,大把的銀子。他想做了這最後一樁就收手。收手?又能幹什麼呢?他很茫然。他甚至有些想芙蓉院裏的那臥雪。很多年了,那臥雪早已是一泊臭水了。他很沮喪。他要在豫章取寧王的頭,而別人也要在豫章取他的頭,仿佛豫章成了他的宿命之地。他覺得自己殺過那麼多人,隻錯殺了一個。真是千不該萬不該,那一錯就把他一生都改寫了。

三年前他收人銀兩,在京都天寧寺殺死了一位便服進香的朝廷命官。當時,那老頭進完香,正轉到寺院後頭悠然欣賞幾叢花木,被他一劍穿心。

次日才知道,被自己殺死的是朝中著名諫臣歸有亮。歸有亮是與權閹瑾公公對立的人物。那一錯,使他沮喪至今。他突然發現自己也成了一個麵目可憎的人,甚至想讓自己馬上死掉。那些日子他像一個最無恥的醉鬼,把自己泡在酒裏,醉成一攤泥。打烊的時候,總被人拽到門外。他就在那隻發出餿水和漚腐氣息的破瓦缸邊與一條大腹便便卻又餓得發慌的母狗,躺了一個夜晚。他嘔吐出來的汙物,總是很快被母狗津津有味舔個精光。

大雨之夜,他醉倒在破缸邊不省人事,一條閑漢用鋒利的瓷碗片把他整張臉劃走了樣,劇痛中醒來,隻見那條狗在舔陰溝裏一塊明亮瓷片上的血跡。他一陣眩暈,眼發黑。他幾乎是踉蹌地離開了那個酒店,那隻破缸,那條狗。

被毀的臉,結了痂,剝了痂殼之後,他都不敢認自己。他覺得醜陋的樣子,更合乎現在的心境,居然感到踏實。一天,他路過以往買醉的酒店時,小二竟不識得他。他笑了笑,心說,很好。要了一壇酒,這次,他沒醉。

走出酒家,他發現那條母狗瘦削了,腿跟絆著三隻活蹦亂跳緊咬奶頭的狗崽。他回頭,扔銀子進去,要了半邊豬腿。向狗嘬嘬幾聲,將豬腿小心放在瓦缸旁,瓦缸的餿臭氣息如舊。

在狗崽們歡快享受豬腿肉時,母狗用感激的目光看著他一步步走開。

很久以後,利蒼都感到那母狗的目光是濕津津的。

他又開始接活兒,並且專揀大的,和幾乎要命的活兒。有不少主顧找了他,別人做不了的,他都做。但從此開始他怕血,見血就暈。

直到最近,他終於遇到最大的主顧。

那位曾找他在天寧寺做下那樁活兒的主顧,他明白這主顧的背景和來頭就是東廠,就是瑾公公。他隻咽了口唾沫就接下了來豫章的銀子。

上次殺了一個諫臣。這次他要殺一個帝國的親王。他有一種罪惡的興奮感,但又為這種興奮感到可恥。他覺得自己活著就是殺人,或等待被殺。他拿別人的銀子,就是替人解決一些不好解決的事。那麼,誰來幫他解決?

—誰來解決自己?

他隱約能聽到追蹤而來的馬蹄聲。蹄聲。蹄聲。蹄聲。蹄聲。蹄聲。大路上一堆牛糞,他是繞著那堆牛糞走的。

他知道有一匹馬,從那堆牛糞上飛躍而過。

3

蹄聲,變成了耳邊的大雨。多年前,他就受雇收拾了王府的一名總管,這個總管很喜歡女人,尤其喜歡芙蓉院的女人,那家夥是個不折不扣的嫖客。他把墮落變成了一種享受。他,殺了他。現在他也有了這種感覺,卻是既麻木又茫然。

雨中的三把刀,是王府已故總管的同夥,不是那匹馬上已經追蹤了他三年的行者。行者和他一樣,也是一名劍手。他甚至想過,自己可能會命喪那把劍下,但這是他極不情願的,不是不願意死在行者手下,而是絕不能死於一把劍下。天下的劍,都是一個祖宗教的,自己玩了一輩子劍,若是被劍殺了,豈不是學藝不精?這樣一想心裏就不舒坦。

他可以被刀砍死。眼前這個雨夜,雨中的三把刀。好像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又像是一個選擇。他努力想把它當成安排,就讓自己在大雨中得到最後解決。

那道濕津津的目光在雨中閃現。那條母狗的目光,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竟然充滿了溫暖。他的心一顫,險些滾出淚水。很多年了,我還真不明白淚水是啥滋味。他覺得流淚有些可恥。一個無恥的人,可以做可恥的事,怎麼能有可恥的感覺呢?他常常奇怪。該死!他罵自己。雨,把那道濕津津的目光隔開了。

雨。雨。雨。雨。

許多次殺過人後,他也有一種試圖被殺的衝動。死在他手下的人,幾乎沒有痛苦,在利蒼的劍下,一切都是很快解決的。他甚至為死於自己劍下的人慶幸,厭惡自己還痛苦地活著。他渴望死在一場大雨中。死於一把刀,甚至是無數把亂刀之下。那才叫痛快淋漓。他想象自己的血被大雨衝走,流到陰溝裏,或是被泥土吸收,或是被野狗舔……

他不願死在劍下。用劍的人,隻能死在他的劍下。他如果死,就得死在刀下,作為一個劍士被劍所殺,他認為是一種侮辱。他承受不起這樣的侮辱。

他要死,隻能選擇刀,他屬意於這樣的死亡。

大雨中,刀手在逼近。他感到了背後刀鋒的寒意。大雨,仿佛使殺人的刀突然變得幹淨而無辜起來,但握刀的人即將下手,使這種暫時的無辜成為零。

來吧,混賬東西,別畏畏縮縮的。

快點動手吧!他心裏暗喝道。

三把刀:粗野、笨重、裸著全身,帶著奪命的殺氣,在雨中朝一滴滴水珠嚷叫著讓開讓開,向前方一動不動的人影撲去。

三把刀:一把高舉;一把平握;一把橫撐。

三把刀將分別從目標的頭部、腰部和腿部三個方位砍下去。

雨中人身體的三個部位好像同時感到疼痛。

不!他猛然轉身,將潑在身上的大雨擰成了一股巨力,朝那使他感到疼痛的三個刀手推過去。

三把飛速向前的刀,突然一遲疑,便被扭轉刀口奔向自己主人的咽喉。

三把刀,瞬間就把三個主人的血釋放。—他的頭,一陣血暈。

三個刀手死也不敢相信,他們死於自己的刀下僅僅是由於雨中人的本能反應。作為著名而又長期埋名隱身的殺手,他對“殺”太過敏了。這種過敏使他又一次拒絕了死亡。

這是出乎他意料的,一個以伺機暗殺為業的人,他對生已沒有了興趣,而對死反而充滿了一種渴望或莫名的衝動,因為使他生的世界是黑暗的,他的存在隻是偃臥於黑暗中的黑暗,或許隻有他的死才是別人的生,他的生則永遠意味著別人的死,所以他向死而生的生命裏充滿了黑暗,他甚至毀棄了自己的劍。一個放棄了劍的劍士的空手,隻想握住死亡。但死亡總是對他敬而遠之。

看見躺在爛泥裏的三具屍體,雨並沒有衝掉他們身上的血,使他們變得幹淨,好像還弄得更糟,把汙泥和血都濺在他們身上。

他在眩暈裏感到僥幸,他差點一廂情願地把自己殺死在雨中的爛泥裏,那可真糟糕。

死是早晚的事,他一直都在考慮要讓自己死在一個幹淨的地方。

這個雨夜,他抹過一把臉上的雨水後,覺得內心的危機正在過去。他像是對雨,又像是對雨後的不明確地點說:遠方的死亡,等我。便邁開雙腿,朝大雨深處走去。芙蓉院裏的笙簫之夜開始以後,一個女子的華麗轉身就會美豔而淒涼地把這一切拋在背後,獨自憑欄,望著一湖迷茫、散漫的燈影現出無限惆悵。

4

“辛追”是給她開苞的一位男子叫出來的。那男子的臉清俊得如同刀鋒,瘦身,下麵的東西奇大。當高潮帶來激情的分泌物,混合在汗水、眼淚、奶汁和精液裏,她竟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事後,那男子用細長的手指憐惜地撫摸他,輕輕撩開幾縷散發,她的臉上竟是笑靨。男子說,你是辛追,一個古代長沙國美女的轉世。不錯,你就是她。她就若有魂靈附體般成了辛追,也便忘了以前的自己是誰。

男人走的時候告訴辛追,他叫利蒼。

利蒼。一匹馬影,貼在陽光上,消失。

此後,她就不斷打聽這個名字,好不容易才從一個路過豫章的客人口中得知,利蒼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古代長沙國國王之名,他的妻子就是美人辛追,利蒼還是位著名劍士。

辛追熱愛他,就想象憧憬著死在他的劍鋒下。

現在的辛追已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轉世之美,但她從小就有的特征,兩顆玉貝般的門牙之間有道很寬的縫隙仍然存在。隻是在她的嘴唇似張非張時,正好從微翹的上唇可見那條牙縫,有種特別的性感。她成熟豐盈的體態散發出雌獸的暗香,令男人欲望蓬勃。她與別的客人在一起時,常常會想起那個神秘的男子,心裏便會生出感傷。此生此世能否再遇上他,成了辛追生命裏揮之不去的追問與憂傷的期待。

一個知道辛追隱秘私情的嫖客對此曾說過一段頗有意思的話,他說:高級的婊子像夜一樣,淫蕩而貞潔,這就是高級之處。在辛追的記憶裏,遙遠的初夜已成了一場歡愛的盛宴。有時辛追對自己這種多愁善感也有所不解,她嘲笑自己,一個婊子的多愁善感多麼可疑!可她仍無可救藥地懷念那個時辰,追憶隨風而逝的情人利蒼。奢望他能從古代轉世而來與她相會,哪怕一晚;或者一次碰麵,一次擁吻,一次交合,一次讓他的手指自臉上滑過,一次讓他再看一眼。她隻為他而美麗到如今,她隻為他而不肯老去。她怎麼能不讓他看一眼就容顏衰朽呢!

她要聽他再叫一次自己為辛追。

是的,我就是辛追,是利蒼的妻子,是你永生永世的情人。

哪怕最後和他坐在一起,共同呼吸一次空氣,一次,隻要一次,她便情願為這一次而死。

她在淚水中懷戀他刀鋒般的麵孔,像是從水底浮起的一塊冰。他瘦削的身影在風中行走,不因她的呼吸而絲毫改變方向。他潔淨得好像隻能用以取食入口的手指,即使幹別的都是對這雙手的玷汙。他的極富磁性的外地口音,輕柔中卻有巨大吸附力。他碩大的男根,幾乎無人能及,在同他幹過之後,天下就沒有男人了。

她懷念那個古人的名字,就像若幹年後的詩人所言:因為你是皇後啊,是最初還是最後的一個?因為你是皇帝,便是唯一或最後的情人。

每當念出那個名字,就有心痛的感覺。愛而未得,她便會永遠去愛,去讓那個心中的空位永遠留給那個愛而未得的人。

她用幾成灰燼的柔情擁抱一個人的可疑存在;在一個最為墮落的地方,用她至死也不肯隨同自己的肉體一同墮落和沉淪的靈魂,捧著那個虛妄的名字在地獄裏上升。她經常莫名其妙地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棵柚子樹,上麵長滿了腦袋般的黑色柚子,在中秋之夜被一把月亮般的劍砍落。月亮邊上的陰雲像一團破布,握住了劍柄。

她看不清握劍的人,隻感覺到那把劍的鋒利。

5

那個人的臉像一團破布,辛追有點恍惚。她甚至弄不清是身在現實還是夢裏,總之一股大力和不可遏製的狂亂把她收拾了。那幾乎是一頓強暴。她沒有叫。

風暴過後,那團破布在一邊喘息。汗水像一條條透明的蚯蚓在爬動。辛追用了不小的勁,才睜開眼皮,她說出的話,令自己也感到吃驚。—明晚,還來嗎?

這怯生生的聲音,使那團東西動了一下,沒吱聲,卻好像得到了提醒,他竟趕緊起身有打算離開的意思。

辛追卻有了強烈的跟對方說點什麼的欲望。

—我是說,我可能認識你。仍然是怯生生的聲音。雖然你的樣子不似從前,她稍微停頓,又鼓足勇氣,說:但我覺得你還和從前一樣,我沒有認錯,你就是利蒼。

客人轉頭,他咧嘴想朝她笑一下,竟笑出了一臉的疤痕,像是布上的補丁。

我嫖過你嗎?哦,也許吧。他又故意補充道,我不太記得。他邊穿衣邊說,可能你記錯了,我是初次到豫章來。聽說你是豫章名妓,果然名不虛傳。

他說著話又從褡褳裏掏出幾大錠銀子擱到桌上。

我該走了,隻是我再對你說一遍,我不是你認識的人,你記錯了。喏,好好看看我這張臉,你其實從來就不認識我。剛才你不過是叫別人的名字,對不對?

客人穿好衣服,他的頭有些歉意似的向辛追啄一啄。辛追隨便披著粉袍,一隻光腳踏在繡墩上,像一塊香皂。伸手拎桌上的玉壺,對兩隻瓷盞,把酒斟成一條銀色的線。那條線有些耀眼,很好看,仿佛一種心境。

那麼,客官也不想讓我陪你再喝一杯麼?

她用眼風瞟過去,十分勾人,嘴唇像鮮豔的傷口,美得讓人感到疼到肉裏。

肉是什麼感覺?它不是曖昧,比內心更直接。

客人站住,兩根手指捏過瓷盞,不停頓地將兩盞酒都流暢地飲盡,還要去拿酒壺,像是要把壺中酒也一口幹了完事。

辛追將壺拎開,藏在懷中,粉袍掩住了一隻酒壺,卻暴露了一隻乳房。

我是說明晚,還來嗎?辛追有些狡黠,又有些期待地再次問。她有意將“還來嗎”三字的聲音吐得又低又長,讓人不好拒絕。

客人的手,沒有去取她懷裏的玉壺;目光,也沒有落在那隻獼猴桃似的乳房上。他隻說:如果我是你認為的那位利蒼,明晚肯定會來;如果不是,也肯定就不會來。

說罷,挑簾櫳出去。他的後腦勺上隱約感到有眼汪汪淚光印有的濕意。

6

利蒼正下樓梯,就被人“噯”的一聲,擋住了。這是一堵很高大很結實的聲音。聲音裏有一些頑皮,有一些認真,更有一些挑釁。利蒼側身,想閃過去。那人又“噯”的一聲,擋了回來。他沒有抬起頭,隻盯著“噯”的靴子,這不是一般的靴,隻有王府的人才能穿。“噯”的後麵還有幾雙類似的靴在挪動,像尋食的雞。

閣下,我礙你什麼事了麼?他仍低著頭,沉沉地問。

我見你低著頭,是不是有毛病!“噯”找茬道。

你說對了,我正是有毛病。利蒼緩緩抬起頭。

“噯”看到一張破布似的臉。他感到一驚,又有些起疑。樓上簾櫳掀動處,一襲粉袍難掩春情:客官,走好哇,明晚可要再來喲!

利蒼趕緊吭聲,趁“噯”的目光在辛追半露的乳房上晃蕩之際,插身下樓,出了芙蓉院。

主府官兵像是捉拿什麼人,至芙蓉院。烏煙瘴氣中,幾對男女糾纏在一起。

一官兵扯開一對,那男人不情願地從女人懷裏扭過臉來,正欲發作。眼見是一把刀,頓不吭氣。女人敞懷。那把刀在渾圓的乳房上不懷好意地轉悠,然後用刀背撥弄乳頭,似在玩賞。女人鄙夷地瞅他,來呀!當兵的,想吃老娘的奶嗎?

小兵把刀移開,鼻子哼了聲,掉頭走開。男女浪笑。

虧你還是王府的人,就見不得我有生意麼?辛追說。

不是,豫章出現了殺手和飛賊,寧王有令要全城搜查,不獨是你這兒!領兵來芙蓉院的王府武士洛晝解釋。哦,我說你還真做得絕,不想讓我做生意呐。辛追一屁股坐在“噯”的大腿上,一手揚著酒壺為他斟酒。

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沒容對方說下去,辛追便用沾了酒漬的手拍拍他的臉,洛晝,洛晝,你若想做我兄弟,就別再說為我贖身的事。我知道你心裏有我,隻管來找我就是了,姐姐我什麼花樣都陪你玩。

我是說,你不待在這個鬼地方就不成麼?

怎麼?辛追誇張地睜大了眼睛,要勸我從良啊,做你的老婆?

洛晝被說得反而不好意思,我、我哪敢娶你哩!

辛追咯咯地笑了。

我可以和你親熱,但你不能愛我,懂不?她近乎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著這個王府年輕的武士。

他卻一臉茫然,像個無援的孩子。辛追一邊用手使勁搓弄洛晝的頭發,一邊說:你要愛一個人,必須和她親熱;你要忘記一個人,也必須和她親熱。這就是我在芙蓉院這麼多年學到的。來吧,你想做什麼?

辛追很大方地撩開粉袍。洛晝傻傻地張了張嘴,卻沒發出“噯”聲來。

7

月亮,一抹灰黑的雲,慢慢將它遮住,像個蒙麵人。風費勁地努力著,試圖扯去蒙麵的布。先是扯開下巴處的一角,再扯,就露出殘月,一張刀鋒般的臉,其餘的布仍蒙著。辛追很焦急,她的雙手在空中舞動著,要去扯掉蒙著月亮的烏雲,她知道隻要再扯一下就能真相大白。她相信烏雲後麵的那個人肯定是他。一張醜陋的滿是疤痕的臉,不,那些疤不過是蒙住月亮的雲,是一團遮掩真實麵容的破布。

她熟悉那張臉,隻要扯掉布,他就不得不認她。辛追雙手扯住那層布。她覺得自己被布提了起來。

她懸在空中,離開了芙蓉院,離開了豫章。她想這次終於可以跟他走了,走到很遠很遠。她很滿足。心想,你再也躲不掉我了。

隻要用手將布揭開,就能在一起了。她覺得手上的布很薄,很柔軟,像是一層紗。辛追輕輕一抬手,就扯了下來。

她看那個人的臉。利蒼,我是你的辛追呀!

可那完全是一張陌生的臉,臉上一層銀灰色,像是罩著霜,一股寒意襲上心頭—我是王,我是武士!

臉上的嘴巴發出寒氣徹骨的聲音。辛追一驚,那塊布從那人臉上滑下來。

她驚駭地尖叫著從空中往下墜。她眼睜睜看著滑掉那層布的臉變成了一把冰雪般的劍。那把劍又在她不斷墜落的過程中變成了一根雪白的鵝毛。她在下墜,那根鵝毛跟著向她飄來。她覺得那是根不祥的鵝毛,它不懷好意地飄著,向她接近。

辛追大喊:不要—

洛晝好不容易才推醒她。哦,是個夢。辛追手捂心口,好險哪。

洛晝說:我又聽到你在叫利蒼利蒼的,他究竟是什麼人,弄得你這樣?洛晝話裏顯然有著濃濃的醋意。辛追隻道睡吧,睡吧。

洛晝轉身躺下,酸溜溜扔出一句:利蒼肯定是個嫖客吧。

辛追在衾中假寐,這一夜她都在想這個奇怪的夢。想夢中奇怪的人。辛追不知道,她在這個奇怪的夢裏夢見了寧王朱宸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