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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過神來,自己也發笑,覺得還是丟不了文人的臭毛病。
第一章
1
那個在豫章兜了一圈又溜了的畫師不是我。
是狗日的一混蛋,也是以虛名到處蹭飯的人,善在粉壁上以一手行草題桃花詩,能畫人物花鳥,尤其仕女圖還行,山水很臭,人卻十分疏狂。好像性格畫風都有些與我相似,但不是我,不是。姑且叫他無名氏吧。這種人何時何地都有,像到處亂飛的蒼蠅,卻被人叫作清客,又尊稱為先生。後人總是在這裏語焉不詳,把我和他糾扯到一起,好像我是畫師寅,他就是唐。我們的名字甚至還可以互調一下,或者組合在一塊兒,這些扯淡的事,就這麼發生了錯位、並置與重疊,許多事也就顯得很是糊裏糊塗,無足輕重。我必須言明,我此時在豫章出現,是因為接受了寧王的正式聘請,到王府謀個教習繪事的閑差,如此而已。
我自金陵來。作為一個詩客和專注於繪事與藝途的求索者,我的敘述與其說是來自對史事的臨摹,不如說是來自前生的回憶和轉世輪回中揮之不去的憂鬱與悵惘。來自天空變幻不定的雲霓對於大地的虛構或倒映。
誰也沒有指責大地和天空的權利。誰也沒有!
豫章三月,混沌、曖昧而潮濕。城上空總是灰蒙蒙的,像是被肮髒的抹布越抹越糊塗了。我是懷著激動的心情接近豫章—接近這座水邊之城的。河流如同天空投向大地的影子。贛水自豫章北麵逶迤而逝,把古老城郭清晰投映在水上,如幻影或假象。當滕王名閣遙遙向我招手,章江門城樓在望,我沒有想到此時的自己是一隻撲火之蛾,還以為是一翼早春的蝴蝶聞到了芳香,翩翩飛來。
在這個煙花之月我欣然買舟而往,純粹是遊曆者的心境,神州之大,各地都有一些佳景名勝來等待你的遊賞。在我的經驗裏,它總是誘人前去,一再使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我是畫師寅,你們還可以說我是個不錯的詩人,總之,我的閑散一如我的喜好。我的一生或許就是遊曆的一生,它最終的停泊之處在我初到豫章時尚無法預料。關於我的豫章之行,後人有多種猜測。
諸多猜測幾乎都認為那天早上我是從章江門碼頭上岸,隨即便被王府馬車接走,並認為我實際上是前一晚便宿舟於城下,為的就是等王府來接。通過我在王府的全部經曆和結局,他們還推論,我是曆史上繼李青蓮追隨永王璘之後,又一個步其後塵追隨叛王的詩人。尤其我後來得知唐永王璘墓竟在豫章東郊十餘裏處,墓身的護牆像一件夏製短衣,青色石碑上鐫刻著李青蓮的《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呢!如此毫不費力的聯想自然與此有關。這種和事實大相徑庭的推論,似乎滿足了某些食史(屍)動物的虛榮,他們不知道自己錯得竟是如此徹底。
然而,我卻不想為自己辯護,讓事實來說吧。
2
那天一早,色如古舊的天空有些含混不清,江上未走的霧還在虛構著章江門城樓,水汽淫染的城牆爬滿了苔蘚,顏色深一塊淺一塊,空氣中有些水腥和陳腐糞坑的氣息。還沒等我登岸,就聽到公差在上麵吆喝:要接官了,所有船隻趕快讓開!船家告訴我,新任的豫章知府到了。船家還不無牢騷地說,豫章這地方沒治了,聽說新來的知府夏鐵一可是個厲害角色。船家邊說邊把船劃開。章江門曆來是接官送府之處,我一介布衣若是在此登岸,看來是有些不知高低了。在一陣劈裏啪啦如摔碎碗碟的鞭炮聲中,果然有隻氣派的官船靠向岸來,一些洋溢的衣袂袍袖也就充滿了迎迓之態,而我所乘的客舟卻有些灰溜溜地沿黑色的城牆滑入撫河。墨綠的水上,飄蕩著我的一襲青衫。河麵浮著的死魚和汙物散發出撲鼻腥臭,撫河故道帆檣雲集,船家一邊小心撐船,一邊忙著與來往相熟的船隻招呼不斷。
我是在南浦登岸的。是時正值楊花吐絮,斜柳輕飛,南浦亭掩映在一派春日的翠綠中,它寧靜地麵對恍若未動的河流,在無驚的歲月裏憑吊往昔,任翹角飛簷嶄露時間的崢嶸。我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瞻仰南浦亭江淹的《別賦》碑刻,由此還想到《詩經》和屈子《九歌》裏有關南浦的名句,但最令我心動的還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我似乎看見一個滿頭銀發的吹笛者。他從銀笛裏吹出的是一顆銀色的魂靈。我吟誦著千餘年前江淹用華詞麗句寫下的傷別之作,卻迎著和煦蕩漾的春風從廣潤門步入豫章。
也許當時我該注意到,豫章是以千古送別著稱的南浦迎納了我這位漂泊的來客,冥冥中像是預先就藏伏著暗示,竟被我欣欣然的遊興忽略了。其實,在我抬腿登岸之時,就已陷入了命運裏永遠無法逃脫的瞬間。
後人竟認為,我一踏入豫章便直接去拜見了寧王,這似乎像一種別有用心之說。來豫章時我早已斷了舉業仕途之念,在金陵經過再三思考之所以接受寧王的禮聘前來,一是為了謀飯,另外還有一個不願與人提及的隱秘願望,而絕非如他人所說是想投效寧王,一展自己長期懷才不遇的雄心襟抱。
我是個閑散的人,充其量也隻是一介書生罷了,這一點我比誰都明白。
到豫章那天,首先讓我領略到的,是它撲麵而來的市井風情。
豫章是一座沉湎於漫長曆史的城。當初築城者駐足洗馬之地,已成了鬧市,其名也就叫洗馬池。途經洗馬池,我隻看見一攤麵積極其有限的汙水,上麵浮著發臭的垃圾,爛菜葉以及一隻鉤似的三寸破鞋。如果說現今的洗馬池對往昔建城者的偉大尚存有頌仰、暗喻與紀念的話,那隻有這隻破鞋可以牽強附會了。也就是說,在當時畫師寅的眼裏是一隻破鞋成了洗馬池的中心,周圍的攤販、茶肆、酒樓、布莊、書鋪、客棧、米店、銀號、雜貨無不以此為軸心衍生開來,也就是說一座偌大的豫章城如果從曆史的角度來看,它也是從當時詩人畫師寅眼裏的一隻汙水裏的破鞋展開的。
曆史有時就是那麼一隻破鞋。
這隻破鞋周圍簇擁著熙來攘往的人眾、馬車、轎子、騎驢者,以及碩大傘蓋下的交易,興高采烈的吆喝,層出不窮的來者與去者,包括剛從金陵來的還沒有成為豫章寧王府畫師之前的詩人畫師寅。圍著一隻破鞋轉的人群裏,有的是閑漢、密謀者、小販、官吏、媒婆、公子哥兒、屠戶、富紳、殺人者、公差、遊客、僧人、理頭匠、酒鬼、扒手、秀才、通奸者、師爺、老婦、腳夫、說書人、捕快、小姐、婢女、道士、乞丐、老者、雜耍藝人、告密者、稚子等,人們看似各忙各的,卻被一種向心力牽引著,集中在一個地方,一個城裏。貧窮、繁雜,與浮華共存。
畫師寅初到豫章,混在熙來攘往的行人裏邊走邊看,見到牌坊就停步多瞧幾眼,經過廟觀也探幾下頭,而發現頹圮的塔與字跡漫漶的石碑,總要搜腸刮肚般細加辨識與考證一番。待回過神來,自己也發笑,覺得還是丟不了文人的臭毛病。
3
畫師寅覺得肚子有些空落,才想起一早忙著上岸進城,竟沒往肚裏填東西,便就近找上一家酒樓,揀靠窗一張桌子坐下,酒保端來酒菜,為他斟滿,便自去了。畫師寅舉起酒杯,眼睛卻瞄向窗外。正見那攤汙水,一頑童端著小小的有些硬直的雞巴對著那隻破鞋尿得興高采烈。畫師寅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笑笑,抿一口酒。他覺得這酒有點異味,像尿臊味,卻過癮。畫師寅不會想到,數月之後,他竟因好上這酒,雨夜狂飲之後,走出酒樓,醉跌在那攤汙水裏。
他酒醉的最後意識裏,竟感到自己身在一處極其波瀾壯闊的水裏遨遊,次日,人們才發現著名畫師寅在洗馬池的一攤汙水裏死得很難看,一隻破鞋緊貼著他的臉,像是最後的安慰。這自然是後話了。
畫師寅步出酒樓,回頭看一眼招牌,記住了天寶樓。
嘴裏那股有點尿臊味的酒勁還不輕,過癮。他甚至想為此寫首詩,改日吧,改日再來天寶樓,畫師寅打算在壁上為那種尿熏熏的酒,題詩一首。酒保告訴他,這種酒是洗馬池的特產,是以建城的將軍命名的,叫灌嬰老酒。據說是當年灌嬰將軍夜起時迷迷糊糊將尿滋到了一壇酒裏,此酒味濃烈,軍中無不爭飲,轟動一時,名傳於今。酒保將故事講得繪聲繪色,仿佛自己一直陶醉其中。
畫師寅覺得好笑,弄來弄去,自己喝的竟是千年以前那個家夥的一泡尿,當然,這尿因有了年頭,也就成了名酒,豫章這地方也真夠古怪的。
畫師寅打個酒嗝,在街市負手而行。
人群裏一位氣宇軒昂的行者牽著白馬過來,行者的目光在畫師寅的臉上逡巡。這位,你認識我嗎?畫師寅笑著問。對方麵無表情,將目光挪開,沒事似的擦肩而過。畫師寅回頭,已不見行者,隻看到長長的馬尾在優美地甩動著,漸漸消失於人流中。真是匹駿馬,畫師寅讚歎。
這就是豫章,這就是我在金陵為之產生巨大徘徊的地方。畫師寅深吸一口氣,心裏道。
正當畫師寅對豫章的市井風物左右觀瞻,從道旁的垃圾堆裏猛然竄出個瘋女人,滿是汙垢的麵孔幾乎分不清五官,她咧嘴一笑,竟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該死,該死!女人發咒似的說,眼睛卻不是望著他。畫師寅避開,眼角還是瞥見了衣不遮體的兩隻黑色乳房,竟出奇的飽滿。
若洗洗幹淨,說不定還是個美人。畫師寅腦中一閃念,又覺得無恥,隻有不回頭往前走。
我在豫章拜訪的第一個人不是寧王朱宸豪。
幾經打聽,費了一些周折,在豫章人發音很重的方言指點下,踅入一條舊馬韁般名之為係馬樁的古巷,該巷可能是灌嬰過去係過馬的一截韁繩。我踏入一家清靜而拙樸的草堂,看見滿眼的書堆,以及如僧的草堂主人—豫章詩壇祭酒萬古愁。
萬古愁其時年事已高,雙目幾近失明,一身粗布衣衫已舊得辨不清顏色。得知我的到來,他喜出望外,一定要用家製的薄釀與我痛飲。看著他吩咐老伴取出貧寒之家舍不得吃的一刀臘肉,麵露難以自禁的喜色,我又是辛酸又是高興,幾乎流出了眼淚。我們興致很高地連幹數杯,萬古愁還要我與之即興聯句唱和,他的老伴卻用粗舊的裙裳抹著眼淚對我說,他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快活過。我即興吟出:如此巨大的狂喜,把我高舉在酒的漩渦,隨同風暴,眼淚和血,席卷而過。(《和萬古愁句》今譯)
這是位不求聞達的隱士,他才高八鬥卻不願出仕為官,早年曾多次拒絕官府征召,長期身居窮街陋巷,以賣豆腐為生。他醉心詩藝、書法、辭章、醫卜、繪事、校勘,乃至聲律研究等,皆有極高造詣,竟名不出閭裏。街鄰隻知道他是個喜歡讀書、脾氣古怪的老家夥,一手豆腐卻做得地道,誰能想到此人竟是一代大隱呢。十年前我見過他的字畫。他的線條在飛呀!大虛中見大實的飛。那線條上騎著的,是一顆怎樣的靈魂啊!早年他遊曆金陵,詩墨跡《金陵帖》聲動一時,在江南士林一紙風行。
我到來時,萬古愁正以接近失明的眼睛湊在書卷上,校勘他嘔盡畢生心血之作彙要《萬古集》四、五卷,我知道他是在拚將所剩的最後一點力氣為自己做最後一樁事。
他家裏除了幾件簡陋家什,唯有幾壁書在草堂中顯得異常沉靜、紮實。他遠離名利之所,其草堂便取陶潛句—結廬在人境—而名之為:人境齋。在一個看似繁花似錦的盛世,他卻寫著具有亡國氣息的句子,這是一個詩人與時代的最精彩的脫節。
在這種脫節裏,萬古愁完成了和其名字意蘊相同及分量相等的著述。這個人在時間深處是應該有他的位置的,但往往被忽略。江右自古出過不少堪為名家大匠式的人物,而作為江右的中心之城豫章,相對別處竟保持著一種空位,這種空位裏卻有著出奇的靜默。我甚至懷疑那些內心和創造力更為博大的巨匠有可能是在這種宏大和持久的靜默裏做著他們的隱士,他們看似尋常的身影裏懷藏絕學與驚世才藝,卻甘願淡泊在窮街陋巷裏,直到消失。也許在他們消失後,那在街坊手中引火生爐的紙卷有可能是璀璨傑作,但其璀璨也隻能催生一爐旺火,並在鍋鼎下化為灰燼。那些灰燼是隱士們消失前最後的真實背影,那些背影隨風而散化作蝶舞,便意味著他們最終的消亡。
豫章是一座不善張揚之城。灌嬰建城後,豫章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名人徐稚就是大隱士,他的處世方式為這座城市鋪墊了最初的人文底色,使之成為它的品質之一。作為外地人,對於以隱士著稱的豫章我是有大敬畏的,在窮街陋巷裏,我甚至感到自己的空名和才能是多麼可疑。但也為那些在隱沒中消失的英才而惋惜,同時又不能不感到,英才的自動性隱沒,假如不是因為外在原因,而是一種性格的使然,實質上便無異於悲哀的自悼或浪費。在萬古愁的草堂裏,我仿佛聽到了悲涼的天鵝之聲。
起身告辭時,萬古愁竟小心而謹慎地請我為他的集著題箋,見老人如此懇切,我又怎忍拂其抬舉,隻有選用一支中縫羊毫為之題寫了“萬古集”三個字,他的欣喜若狂之態,令我慚愧且惶惑。
係馬樁,亂石鋪街,像是隨意橫陳的悠久歲月。一截舊馬韁般的小巷,被一個身為詩人的老者,用歪歪斜斜的腳步,走成了萬古的愁腸。我踏著這些腳步走出來,百感交集。
第二章
1
就在豫章出現錦衣衛和東廠暗殺者的蹤跡時,金陵畫師寅的客舟靜靜泊岸於章江門外。身為熱愛遊曆的詩人,此時畫師寅的心境正月明風輕,一首詩在沉吟中尚未完成最後推敲,這成為他當晚留宿舟中的唯一理由。側望城頭燈火,畫師寅打算明日一早進城。月照下,碎銀般的細浪款住船身,發出如同私語的微響,江風把詩人乘渡千裏的遄飛逸興還沒有攏住,船家又在催:客官,該用飯了。畫師寅才聞到了魚鮮的香味。贛水之魚自長江一路泅來,不僅鮮美異常,還兼有客中羈旅的鄉愁。畫師寅啜了口魚湯,心中的詩句居然和淚而出:一千張白帆,從眼前經過,把內心的激流帶走。山崖上,隻剩一襲古風。(《夜泊章江》今譯)船家從浮動的香氣裏,看到了詩人敏感而激動的臉。那張臉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水的傷口與高潮,有著一種過分的美和疼痛般的動人,暗示出這張臉上藏有混亂與危險。船家隱約覺得,客人的臉與他傍晚所捕到的一尾鯉魚的白色肚皮並無二致,隻是那魚肚在刀鋒切入時才呈現了血色。現在,他們正把那條魚當作美食。船家和客官都將一條魚吃得很歡快。不一會兒,水裏,一具魚的骨架在下沉。
刀似的月亮,疊映在那副猙獰的魚骨上。一群小草魚圍著一具大大的魚骨快活地打轉,像是沉浸在盛大的節日中,它們以在骨架上啄動為能事,好像要製止其下沉,抑或還要將這副魚的骨架從水中抬起來,抬到天上去,讓它成為月亮的骨頭。
月亮沒有骨頭。月亮在光芒暗淡時,酷似一個骷髏。
豫章夜空的骷髏,已經將一種不祥呈現了出來,但在一個與往常相同的,隻是簡單重複的,貌似寧靜的夜晚又有誰能夠覺察到呢?
到豫章的次日,我才知道是寧王府美麗的正妃婁夫人二十三歲的生日。我的到來竟然成了寧王朱宸豪送給婁妃的一份禮物。這當然是指我的詩藝、畫技與薄名了。婁妃的才名,我在金陵就有耳聞,但並不知道她對我的推崇到了極致的地步。
像我這麼一個閑散文人,能被美貌高貴的夫人推崇,自然是件愉快的事,可我還不至於張狂。我知道許多官僚貴婦往往以對藝事的一知半解附庸風雅。對於婁妃,寧王雖禮聘我來充任她的畫師,但我畢竟沒有領略她的畫藝,所以也不敢貿然斷言什麼,更沒有攀龍附鳳之心。我來豫章的一個不願提及的願望,就是想領略一下傳說中婁妃的美貌和她的才情。因此,就算寧王朱宸豪把我當作一份禮物獻給婁妃,我也無絲毫受辱之感。畢竟作為一份送給美麗女人的禮物,對於一個男人而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那麼,就讓我以一種禮物的身份,或從一個禮物的角度去接近婁妃吧。
2
我還沒有領略到王府的浩大,便先領受了王府的華宴。
那天,王府為婁妃生日,也為我的到來,遍請了豫章各色頭麵人物。他們接踵而至,張燈結彩的王府裏一派熱鬧繁華景象。宴席之豪奢是我平生僅見,令我感到寧王的盛情,然而卻沒有意識到寧王府表麵繁華裏潛伏的巨大危機。後來我知道,像這樣的奢華宴飲,在王府是常事。隻要有宴飲的理由,或隻要找到了合適的借口,這種場景就會樂此不疲地重現。寧王喜歡奢華場麵。喜歡聚眾縱飲的狂放熱烈。
席間,寧王向我引見了不少豫章名流貴胄。他們中有些人是衝著我的詩畫薄名,有些人完全是看著寧王的麵子對我客氣有加,我也隻有一個個口稱久仰以作回應。其實我清楚,換過一個場合,他們很多人見了我,都會裝作不認識,而在這裏就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應酬著。說實話,我不習慣這種應酬,那些人臉上戴著的假麵具,以及言不由衷的說辭,令人厭惡。我不該是這種場合中人,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這種場合。我就像一具徒有其形的木偶,不僅不會像別人那樣巧舌如簧,還會變得又蠢又傻,但我既不能拂撣寧王的美意,便隻能成為寧王牽動的木偶了。
王府華宴的檔次,不是以珍饈美酒來決定的。是由主持者寧王,及被邀請者,也就是前來享用這些美酒珍饈的賓客決定的。這些賓客大致可分三類。一類是官場人物,像這次在席間廣受人注目的一個芋頭般頭臉的大人物,是江右布政使湯慎吾。湯慎吾之所以像芋頭,是因為他在寧王麵前,隻能是芋頭,還是剛刨出來的,有點老土。在這種場合,湯慎吾隻有讓自己像芋頭那樣,方能襯托出寧王的王者風度,這並非其不智,乃是他有心。身為官場中人,在公眾場合,逢著比自己級別高的主兒,你得把自己的才智盡可能地降低,以顯出上級不僅地位比自己高,才智也比自己高,這才符合官場慣例。同樣,你的才智是在下屬麵前顯示的。在下屬麵前,一個官員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
湯慎吾旁邊坐的江右按察使胡世安是個滿麵紅光的胖子,總是掛著幾絲固定的笑意,像是用筆勾上去的,但其嘴鼻之間的張揚態勢,又顯然使人覺得這副麵孔的笑意是那麼不可靠,或許轉眼之間,就可能變臉。當然,那絕不可能是在王府,而是在他的權勢區域內。
與胡世安對首而坐的,是剛到任的豫章知府夏鐵一,他居然矮小到了有點滑稽的程度。不知是人地兩疏還是性格使然,他不說話,麵無表情,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鍋煙色的麵孔顯現出一種疲憊。不知怎的,他的屁股老在挪來挪去,像是坐到了一泡雞屎,很難受。跟他並坐在一起的豫章兵馬指揮使龍正廣以為他憋了一泡尿,幾次想告訴他廁所的位置,又怕唐突了,隻有為之幹著急。其實夏鐵一剛落座,褲襠及其皮肉就被座椅上一道縫隙夾住了。王府的椅子居然也鬆鬆垮垮。那條專夾褲襠及其皮肉的縫隙,就像預設的機括,極其陰險狡猾,令他隻有不斷挪動屁股,才能一次次在縫隙剛要夾住褲襠時,又僥幸逃脫,化險為夷。這一晚的宴飲,由於暗中專事於屁股對付椅子的遊擊,或褲襠機括的牽扯糾纏,一桌豐盛酒菜在夏鐵一嘴裏硬是沒吃出鳥味。離席時,那隻椅子像是深情挽留,死勁拽住了老夏褲襠不放。老夏急,用力一掙,竟扯破一道口子,若不是官袍遮身,說不定當眾顯了蘆花。
給畫師寅留下印象的另一類豫章人物,是具有萬種風情的已故前閣老嚴相國年輕的遺孀蕊夫人,豫章大旅行家汪巨淵之後汪一行,名士宋之白、葉知秋,富紳南宮遷等。還有一類便是騷人、術士與劍客、歌伎,他們出現在王府華宴上,大大豐富了其色彩和內容,使一場酒宴不止於口舌,而擴展到了觀賞。於是,賓客們也就領略到王府的歌賦、燕舞、劍擊,與術士的奇技。據說,這才是寧王所好華宴的真正內容。總之,王府華宴,在某種意義上,可算是個舞台,所有自認為身具才學之士,無論辭賦歌舞,還是武技秘術,皆可來此露一手。
據說有位詩人,是個大蝦米似的駝子。在這裏吟詠了一首由酒而直指蒼天的詩篇,便得到了寧王百鎰黃金之賞。駝子詩人激情滿懷,幾乎是用雞叫般的聲音,把他的詩塞入人們耳朵,他的身體卻像一條永遠彎曲著無法勃起之物,也許正因為如此,他這首有關勃起的詩,才有點震撼人心,使聞聽者產生的共鳴複雜而曖昧。
不知是憐憫駝子不舉的無望,還是哀悼自身的難言之隱。總之駝子的詩是扇動男人的雄心,把天捅出個洞來。這倒很合乎寧王的心思。當然,詩人的吟詠沒有如此直白、露骨,而是調動了很多意象,通過象征、隱喻、暗示,以及鏗鏘音韻與平仄格律,來完成整個具有天人合一氣勢的抒情。也就是說,詩人的才具還表現在良好的技術上。那個駝子由此差一點被寧王留在府上,據說是寧王的母親碧薇夫人覺得有礙觀瞻,才讓他領賞而去。
王府裏的不少武士劍客,也是在華宴上表演技擊被選中的,包括一些江湖奇人術士等,這已是公開的秘密。
據說曾有過一個叫壺主兒的北方佬,在寧王麵前出示個尿壺似的玩意兒,壺裏邊若有若無地冒出難聞的臊味。壺主兒說這壺能把整個王府都裝進去。寧王相信世上有奇人,但不相信眼前這人真有能把偌大個寧王府裝進去的本領。他隻對壺主兒說,怎麼個裝法?我倒要看看。
壺主兒的方式有點像變戲法,他隻將一塊已經很舊了的黑布蒙在壺上,那布還有幾個破眼。然後嘰嘰咕咕念了幾聲咒,將布一扯,便大言不慚地說,王府已在壺裏了。
寧王環顧左右,便笑,說誰信你呢,我這王府還不在這裏嗎?壺主兒卻說,那隻是假象,真的在我壺裏。不信,你跟我進壺瞧瞧。
寧王神情便有些複雜,心想我王府真是招來了無恥的江湖騙子了。正待發作,壺主兒竟自不見。破瓦壺裏竟傳來叫聲:寧王,你若不信,就下來試試!
寧王大奇,圍著壺繞了幾圈,壺裏仍叫聲不迭。
寧王一下決心便對壺中道,我準備進去,可怎麼進哪!
壺主兒在裏麵說,你隻需閉上眼睛,我自會引你進去。
寧王閉上眼。睜開時,果然在壺裏,隻是這壺內居然也是個大千世界,無所不有,他的王府好端端在裏麵。寧王驚訝於這個世界竟在一把破尿壺裏,隻是身在壺裏才聞到一種奇怪的異香味。壺主兒麵對寧王的吃驚,隻是嘿嘿地笑,驢臉上抖動著得意。出來後寧王便要賞他,被王府的酈大千製止,說:一點微末的邪道妖術,也敢騙到寧王府來,是欺王府無人麼?寧王大惑,眼珠子也不知道該往哪邊轉。酈大千告訴他,壺主兒賣弄的是一點小小的催眠術,你自己感覺進到壺內去了,我見你還立在那兒哩。你隻是被催眠後,產生了幻覺,著了他的道兒而已。這時候,壺主兒的臉上像是當眾被人抹了一把鼻涕,尷尬地愣在那裏,狡黠的目光變成了兩坨雞屎。寧王若有所悟,也隻笑笑,酈大千要破了那壺,寧王隻道:罷,罷,讓壺主兒帶著他的尿壺走人。
到王府玩這種小伎倆騙吃騙喝的人雖有,卻少,因為江湖上知道寧王府有不少高人,一般的道行,混不過法眼。更多想到王府一露身手的人,還都真有些本事。
王府華宴開放性一麵,有那麼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這似乎也成了傳說中寧王懷有異圖的由頭之一。
我為大明帝國搜攬人才,有什麼不好?寧王道,別人愛怎麼說由他說去。
寧王府華宴照樣不斷。各色人等,也就依舊在華宴上輪番登場。
王府的宴席一直持續到夜晚,像一場性事的高潮還未到來。
在美酒、彩燈、弦歌、舞袖和笑顏中,我隱約感到一雙捉人的眼睛,在搜捕這熱鬧中的一縷遊絲,一個局外人的新奇、忐忑與不安。那雙眼睛,時而濕亮,時而隱沒,像是在華燈與美酒中遊弋的魚。後來我才知道擁有那樣奪魄美目的女人,就是蕊夫人。據說蕊夫人的已故丈夫雖然官至相國,聲威顯赫,卻是個上不得台麵的人物,生性矮小而猥瑣,其追隨者隻能根據他的地位和名氣通過想象來彌補其不足,根據金錢或權力來認定其超乎尋常的強大。猥瑣的人由此而成為一個非同一般者,這或許也是一些很美的女人跟隨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男人的原因。
那一夜,蕊夫人的目光像是在酒中蕩漾。此時的蕊夫人,早已是豫章上流社會的地下夫人。那些飛短流長、迷醉的生活碎片,幾乎成了這個女人的定義。她包裹著碎步的華麗裙裾,像一條火狐之尾,無聲地曳入一道又一道門檻。
嘉賓滿席,花樣年華。可見,每個在豫章施政的官員乃至混出頭臉的人物,都難以抵禦寧王府覆蓋豫章的影響,都成為王府華宴的座上客。豫章所有頭麵人物,又沒有一個可以抵禦那條狐狸之尾般妖媚華麗的裙裾。
裙裾中的碎步,是隱秘的,卻又是走在目光之上的。像螞蟻,在皮膚上爬動,令人癢癢。美人之癢是致命的。
3
我是在朱宸豪引見過所有嘉賓後,才見到婁妃的。
這位饒州美女,有著一種恍若隔世的神秘氣質,或者說,她即使麵帶笑意,也能把你隔開。遺世獨立,這不是修辭,仿佛就是她全部美的存在意義,也是造物主在婁妃身上顯現出來的驚世駭俗本領。這種美因為有了距離,不會給人帶來危險,卻使人感到高貴。高貴之美容易令人產生謙卑或自慚,這是一種壓力。它要你來承受。在這個高貴的女人麵前,我甚至有些窘迫、失態。一貫的瀟灑不羈轉眼變成了拘謹與張皇。
其實這個時刻是我期望已久的。此前,我曾有意無意間設想過多種與婁妃見麵的情景,但在那些設想中,沒有眼前這個場麵,這讓我意外。現實總是修改人們的想象。我希望給婁妃有個初次見麵的好印象,以不負她的推崇,可我的失態,竟使酒灑在了她的身上。
她仍是不失分寸地微笑著,好像酒灑在她身上,都是預料中會發生的。她的沉靜給我內心的顛簸以平衡,這種平衡她是以不露痕跡的方式給我的,像是某種暗示。這種暗示讓我踏到了一條狹窄而危險的獨木橋,使仿佛遺世獨立的她有了接近的可能。我能感受到她的善解與寬容,我旋即以一個隻有她能領會的眼神示以謝意。初次見麵,我們之間盡管沒發一言,卻好像就有了一種難以言明的心領神會,這使我有些莫名的激動和亢奮。所以當寧王舉杯對我說:先生一代才俊既蒞豫章,而我卻沒有重修滕王名閣,否則又該有一篇新賦可傳揚天下了。我的應答竟從容婉轉起來,以寧王之力,重修滕王閣是舉手之勞。但以畫師寅之薄才,要想再作滕王閣新賦,則是難上之難。
寧王對我的恭維顯然受用,卻故意淡著臉道:先生過謙了。
杯盞之中,寧王朱宸豪興致勃勃和我談起了遊曆見聞,以及藝文繪事,皆有不俗見解,給我出乎意料的好感。
沒有見到寧王之前,總以為他是個驕橫跋扈又不乏陰險的藩王。我驚訝於眼前的他居然是位不乏儒雅的英武王者。據我所知,他不僅寫得一手還過得去的草書,而且尚能詩善畫,談吐之間,氣定神閑,目光炯炯。這似乎與外界和金陵人士對他的看法距離甚大。
很多人都認為豫章寧王府在醞釀大陰謀,寧王朱宸豪是個用心險惡之人。來豫章前,金陵舊友陽明君為我餞行。
陽明君曾任金陵兵部主事,現為僉都禦史,朝廷數度命他剿賊平亂,但我與他純粹是文人之交,沒有別的攀附牽扯。
在陽明君單獨為我設的餞別宴上,他一改此前極力反對我赴豫章的態度,反而托付我為他留個心眼,關注寧王府的一舉一動,他會派人和我秘密聯絡。陽明君說,你隻要稍微留一份心,就是為國家朝廷出了大力,成就了一樁事功。不知怎的,我竟從這位故人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種怪味,這使對方在我眼裏一下變得比什麼都陌生。
我覺得這是故人在為我下套。
陽明君開口向我托付此事,是對我人格的汙辱。使我一時覺得陽明君和傳言裏的寧王沒有差別。
你們都是陰謀者。
我將酒往桌上一頓,拂衣而去。
陽明君不慍怒,他應該懂我的性格,我在前麵走,他竟跟著我,像雞啄米一樣,一步步將我送至府門。
這個自稱有事則王,無事則聖、剿山中賊,滅心中寇的家夥,外表裝得像個老實的鄉下人,卻是個大智者、哲學家和軍事家。他看似呆頭呆腦,但誰也不知道他腦子裏有多少名堂。陽明君門下有許多得其理學心法,以玩腦筋而著稱的虔誠弟子。陽明君帳下更有不少武學精湛、忠實有加的武士。
憑著這兩項優勢,他便敢誇口說下大話,接下朝廷交辦的一樁樁棘手差事,拿幾個山頭匪類還不是小菜一碟,但估計這次他是有心要拿豫章寧王的。如其所言:這可是一樁大的事功。
陽明君酒桌上所說的話,加重了我此行的精神負擔,又促使了我再三猶豫後賭氣出行的果決。
我走了很遠,仍能感覺到陽明君在門前向我揖別的手勢,但我沒有回頭,甚至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金陵,希望一乘上白木客舟就隨江流一起把不愉快忘掉。
坐於行往豫章的舟中,我已無心觀賞兩岸風景,隻想著陽明君畢竟和我不是同一路人。他的飽學是為了做官,而我隻不過是個江湖的泛舟之客,照理他根本不該向我提那種事。可見,一個專心事功的人,是多麼令人討厭,又多麼可怕。他所做的,就是要讓每個用得上的人,都成為他的棋子。他是下棋的人。下棋者為達到目的,不在乎犧牲手中的棋子。
陽明君要把他的朋友,也當棋子去下了。這就是儒林政客醜惡之處。
一個能在官場上下其手,文事上又左右逢源的人是可怕的,我視之為陰陽人。我想,陽明君之所以不叫陰陽君而執意在陽性上,大概有區別於那一類雙棲動物的意思在內。但在我眼裏,他自號陽明,似乎是此地無銀,該兄我以為仍屬奸猾者流。不管他日後的文事武功如何,其兩麵性的人格,足可置疑。據說他在福建一帶剿賊幫了朝廷大忙,可權閹也未放過他,寧王也希望他和自己聯手,都被他泥鰍般地滑過。此人滑稽可見。正邪是非混合,他隻揀腿粗的抱,腿最粗的當然是朝廷,盡管那個十幾歲的少帝對女人已有很特別的胃口,陽明君仍忠事於他,盡管他任用宦官胡作非為。這是陽明君的老奸之處,扳倒一個皇帝,遠比跟隨一個皇帝要難千百倍。
4
對於寧王朱宸豪的判斷,難道是陽明君的失察或錯誤?抑或他希望通過我的親身接近,來印證他的判斷?我是畫師寅,我怎麼可能成為一個無恥的間諜或坐探呢?那是東廠,那是錦衣衛,甚至賣身求榮的小人幹的事,卻絕不會是我。我是詩人,我是畫家,我是畫師寅。
我的思想完全服膺於潔淨的詩意和美好構圖。我的雙手隻忠實伺候美妙丹青。我喜歡穿白色的衣衫,乃是緣於我誌在清白做人。我知道曆史是怎麼回事。史書從來就是最強硬的人站在最軟弱的人背後,用咳嗽左右和暗示軟弱的筆寫成的。
書成之後,軟弱的筆旋即就會被強硬的手毫不猶豫地折斷,史書也便成為鐵券。折斷的筆,也僅在如山的屍骨裏歸位。
對於寧王朱宸豪,我一己之見最初的印象,自然是不可能成為最終的判斷。
也許在堂皇其外尚有我未能勘破的內情,那隻有待以時日了。但我覺得朱宸豪在王府夜宴上有時笑起來的樣子,的確像個皇帝,也許那是他與生俱來的皇家血液所賜的帝王風範吧。
宴飲在熱烈的氣氛裏進行著。
一個名叫崔久的自命為不醉者的家夥上場了,他聲言要向尊貴的寧王和婁妃夫人獻上他的絕技。他的絕技就是行雲流水般喝酒。他先是讓人用最大的碗給他盛,他一連幹了十幾碗,還口呼不過癮。寧王便叫人抱來一隻大大的酒壇,撴到崔久麵前,問:壯士果能喝了這壇酒嗎?
崔久答:這般大小的酒,盡管抱個十壇八壇來。我若醉了,就將這身子扔進茅廁去!寧王見對方說得果決,便笑,讓人如數為壯士抱上酒壇來。
麵對十大壇酒,崔久要人一一啟封,聞聞酒香,口呼好酒。
人要拿碗,他道不必,隻有些作勢地擼衣襟,露出肚皮,在頭一壇酒前站定,提一口氣。人以為他要拎起酒壇倒灌。不想藝高人卻奇,他隻顧提氣一吸,壇裏的酒竟乖乖成一條線似的吱溜溜直往他嘴裏鑽,一時將眾賓客都看傻了,待寧王喝得一聲彩來,眾人皆叫好。
眼前崔久如法炮製,將十大壇酒都吸盡了。人們再瞧他肚皮竟然還像原來那樣,並不見鼓脹,那麼多的酒通過崔久的口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眾人嘖嘖稱奇。
便有人道,你是不是在使障眼法啊?崔久便說,的確有人會使這般障眼法,但我不是。我這一張嘴飲了十壇酒,還不過癮,身上卻沒嚐到酒味,—那位爺是不是請你上來?他招呼那說他使障眼法的王府賓客,上來的竟是大大咧咧的龍正廣。
崔久見是位大人,便多了幾分恭敬道:大人若有興致,不妨借您的刀在我身上開幾張口,讓我身上也嚐嚐王府佳釀。
龍正廣眼珠就圓了,你是說讓我捅你?
隻要朝我身上招呼,由大人怎麼著都成,不就幾道口子嘛。崔久剝光了上身,袒著肉,說得輕快。
龍正廣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自尋了個台階說,這樣,我借刀給你,你身上哪兒合適便自己擺弄,行不?
也成。崔久拿著刀,也不猶豫便在自己的膀子、胸口幾處地方割開了口子。
弄得接過刀來的龍正廣心裏有點哆嗦,這,成嗎?
崔久也不答,隻向人展示新鮮的傷口,說,我身子口渴,要通過這幾張剛開的口來飲酒,請哪位大人能賞幾碗。
龍正廣朝眾人看看,臉上有些訕然。
席上便有幾隻酒碗遞到崔久麵前,崔久口稱謝了。便往傷口裏倒酒,眾人能聽到咕嘟一聲,酒碗即盡。一連數碗皆是如此。
腳跟下的碗便碼起一摞。崔久抱拳向人再次稱謝,身上的傷口居然不見,好像是喝夠了酒,嘴就閉攏了。
崔久的絕技開了王府賓客的眼界,人們隻議論那許多酒灌入崔久的身體他竟沒事一樣,酒到哪兒去了,卻忘記了關注飲者不醉這個事實。
這令不醉者崔久有點委屈,有點悲哀,覺得眾人都把他當成了個耍把戲的騙子。
崔久完事後,把寧王府最大的一處茅廁尿得噴溢而出,他真想將這散發著酒香的尿發狠勁兜頭撒到眾人頭上去。但他沒這麼做,也因為崔久沒有告訴眾人那些酒的去處,所以他是王府華宴上絕技驚人,卻是第一位沒有得到賞賜的人。據說後來寧王還扔下話來,說崔久這人充其量不過是個酒囊。這就令不醉者傷心了。崔久撒完尿,酒宴還沒結束。他立在門前考慮進去還是不進去。一條黑狗討厭地立在旁邊,眼珠都要落出來似的,死盯一個門口啃骨頭的府衛。他發泄地,狠踹了一腳黑狗的屁股,狗的身子歪了一下,結結實實地承受了一腳,它興奮而迫切的眼神從那塊骨頭上調過來,有些冤枉地望他,眼裏盡是無辜和委屈,崔久覺得自己有些像它。
5
不醉者崔久不管怎麼飲酒都是不醉。
我在崔久表演他的不醉裏竟自醉了。我幾乎是被自己灌醉的。王府夜宴的高潮卻是在我醉成爛泥趴在桌上以後到來的。
我似乎聽到了眾人的再度歡呼與尖叫,以及有些倉皇乃至抵死的刀劍之聲。
我以為那是我酒醉中的幻覺。我以為酒醉的幻覺為我製造了一場謀殺。據說是兩死七傷。也就是王府的這次夜宴是在兩死七傷的高潮中結束的。我不喜歡這樣的結局。為什麼要有謀殺呢,在那樣近乎狂歡的場合?
難道酒和血真是分不開嗎?
酒飲入體內,就和血滲到了一起,這是看不見的;如果看見,那就要付出死亡的代價了。不醉是一種境界。我覺得不醉者崔久不是真的不醉,他隻是醉在自己的清醒裏,他清醒的時候是醉的,隻有飲酒才能使其不醉。
崔久拚命飲酒,是為了保持他的不醉。
他是越飲越清醒了,我卻不得不一醉了之。我向來以為:飲酒,是在一種沉香中淪陷。
我是誰?我不是王府的賓客。—我隻是一個飲者。
醉酒,是飲者的天職;而不醉,可能是犯了忌。
第三章
1
那天,我又碰到了崔久,在瓦子角。作為一個不醉者,他隻有在這裏擺個場子混飯了,隻是觀者寥寥。酒是沒有的,他隻有以幾壇水充當道具,表演的不是不醉,而是那麼多的水通過他的嘴之後到哪裏去了。水也不浪費,幾大壇子水吸入嘴裏,又自鼻孔滋了出來,落回壇子裏。有人喝彩,便有零星小錢拋入一頂滿是灰塵的氈帽。在瓦子角擺場子的不醉者崔久,看來隻能表演一點哄人的轉移術來混日子了。我是在他的破氈帽裏放下一錠銀子時,被他認出的。他說先生,是您哪!竟是一臉劫後餘生般的驚喜。我覺得這樣的碰麵沒必要那麼誇張。估計是那錠銀子,讓他驚喜有之。但接下來的談話證實,我錯了,是小人心思的那種錯誤。
作為曾經不醉者,崔久在天寶樓詳細告訴了我王府夜宴後來的變故。說完之後,他還心有餘悸,為自己毫發無傷而慶幸。
崔久說刺客就是在他下場時上場的,他們擦肩而過。崔久還用眼睛客氣地跟對方打招呼,隻是刺客沒有回應。
他的眼光很節製,好像沒有看到我,崔久說:他臉上的疤,像屁股上打了補丁。沒想到那麼厲害,王府武士可吃了虧。
這回酒樓的小酌,使我和崔久成了朋友。他已完全不在乎王府表演的得失,卻對王府發生的事,及我在王府做事很關切。崔久覺得王府很凶險,要我當點心。
我說,誰會跟一個吟詩作畫的人過不去呢?崔久便笑笑,說得也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天寶樓小酌數杯,不醉者崔久竟有了醉意。見我奇怪,他隻說:無心喝酒,就是再多,人也不會醉。有心飲酒,三杯兩盞,便自醉了。
我道,也在理。
不。崔久說,天下沒有幾個人喝酒是喝出了自己心情的。
在這裏,隻有你和我。他以手做扇形掩嘴,對我的耳朵說。
我的耳朵有些癢癢,像隻蟲子鑽了進去。
崔久舉兩根手指頭仿佛撐著兩小人,醺醺然。他打了個酒嗝,有一種熟悉的尿臊味。
一個不醉的人,難得醉了。
我嚷道:酒家,結賬!不醉者崔久已像一坨糞便,發出了醉眠的鼾聲。
不知不覺天竟落起啞巴雨。出門已是泥湯滿地,腳像踩在泡軟的饅頭上,一落一個塌,也就趔趄了無數起落有度的腳印。腳印一出,旋被水淹,頓為泥坑。
雨,竟越下越潦草了。
2
寧王府畫師寅和崔久在天寶樓小酌時,距數桌,有一背對他們的獨飲者。那背影在畫師寅和崔久不經意浮蕩的目光裏,隻是一件灰舊布袍的後半部。平常得一如酒樓的石灰壁。是陳舊、倦怠、庸常的隨便落入眼中的一類事物,挑不起瞳孔的絲毫敏感。除了關注生意上門的酒家,誰又會在意別的酒客呢!他的笠帽壓得偏低,一張臉都在陰影裏,笠帽上有黑色濕意。崔久心有餘悸地對畫師寅所說的王府夜宴中的刺客,就是這個坐在東角酒桌身形有些落寞的酒客。酒家知道,這人是這段時間來酒樓的常客。話少,每次隻獨飲,除一碟花生米,幾乎沒點過別的菜。
總是右手舉杯,左手拈一粒花生米,卻不扔進嘴,隻在拇指和無名指間捏動著。待要再次嘬酒,好像才發現這中間沒吃菜,便將花生米拋進嘴巴。酒家也不跟他扯閑話,每回他都得喝個把時辰才走,酒量每回不一,由喝的速度而定。
酒家覺得這人性格孤僻,豫章可能也沒甚熟人,才總到天寶樓來消磨。
誰曉得他是秘密受雇於東廠的殺手利蒼。
王府夜宴的失手,早在利蒼預料之中。開始,他隻想與不少試圖得到王府賞識的江湖客一起,以獻技者的身份混入府中,伺機而動。原本猜測王府預選獻技者會很嚴,沒料到他僅說了個流浪劍客想找碗飯吃的理由,就蒙過了問話。測試專長,也隻有幾個半吊子貨看他花拳繡腿地伸展了幾下,然後擺了幾個劍式,就算過關。利蒼有點奇怪,覺得王府還真不像傳說那麼神秘,使他突然覺得,這趟買賣會較輕鬆。
赴王府之前,他來天寶樓小坐。其時酒樓人稀,僅斜對的西角一桌,有個酒客,也背對他。利蒼熟悉那個身影,他跟蹤自己很久了。也是個孤獨的人,他的孤獨與自己有關。想到這,利蒼有點悔恨,有點傷情。他甚至想主動過去,對那人說點什麼。一個孤獨的人想安慰另一個孤獨的人。但說點什麼,懺悔嗎?一個殺手,隻能向死亡懺悔,那種懺悔,也就是殺手之死。一個劍客,隻能對劍懺悔。那種懺悔,就是用劍斬斷雙手,再向劍交出。這兩點,利蒼現在都做不到。
他隻有等待。利蒼知道那個人也在等待,不是等待別的,而是等待適時取自己的性命。
因為利蒼是對方的弑父者。想到這裏,利蒼的眼裏就有些茫然了。
王府夜宴的獻技,應該說是精彩。
說不清什麼原因,他想在寧王麵前很好地舞一趟劍,讓寧王看過以後,明白自己是死於一個真正劍客的手上,而不是一個不要臉隻要錢的雇傭殺手劍下。隱約中,利蒼似乎覺得自己有這層意思,他甚至為自己能有這層意思而欣慰,也就是說,他每次在殺死別人時,都想先在靈魂中拯救自己。
他覺得應該真正地為一個即將死在劍下的王者,認真地舞好一場劍。這不是婊子的做法。我再怎麼做婊子,也是讓自己來享受。他又想起了初次到芙蓉院的情景。想到了那個被他殺死之前的嫖客說的話,他甚至想到了辛追。那個婊子的屁股和她的乳房一樣,晃眼而撩人。利蒼走到王府夜宴的獻技場上時,發現寧王的麵孔也像婊子的屁股一樣,令他產生衝動。
他已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扯淡的開場白,便在眼上蒙條黑布,眾人稀奇,他幾乎是有些亢奮地舞起劍來。他的劍,看似無數流暢的曲線、直線和被這些線咬著、圈著的一個影子,但那些線歸根結底又是一根線。
他是在和自己的影子比劍。這就使一場表演變成了對自我劍術的真實挑戰,而這挑戰對手的全部真實又建立在一個虛無的影子之上,其難度的直指,便是劍客自我。
王府夜宴的座中不乏劍術行家。幾條線一出來,就明白舞劍者的高妙。
站在寧王身後的殘夕也就留上了心,如此劍術高超的劍客貿然在這種場合獻技,目的是可疑的。他十分專注地盯著線條的走勢。隱約中,他發現那些線條的走勢竟是書法。
獻技者的劍是以在空中書寫的字為走勢。
書空劍!殘夕猛然一驚。發現那劍的走勢非同一般,看似上下左右亂竄的線條,竟是被劍客按幾個字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