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貳 飛 白(2 / 3)

殘夕從耀眼紛紜的劍光中敏銳地捕抓到四個字:壯、士、拂、劍—對,是司空圖的壯士拂劍。

殘夕鬆了口氣,因為按這四個字的筆畫走勢,“劍”的最後必然是向下收劍,而且字意也隻在於獻技。

也就是說那些被劍客舞出的,看似張揚的線條,都是儀式性,或表演性的,沒有傷害性。

出乎意料的是,劍客舞到最後,居然將“劍”字的立刀,反筆向上書空。劍的走勢霎時自下而上,直奔坐於上首的寧王而去。

這一劍處理得絕妙,在一趟劍術中也是劍走偏鋒的神來之筆,於險處見雄奇。賓客喝彩聲雷動,根本沒有察覺那一劍的凶險。寧王也看得心神俱醉。隻有殘夕料到那一劍是要取寧王首級的,但已來不及阻止。他口呼刺客,發力將寧王推倒在桌下,杯盤狼藉灑寧王一身。卻是躲過了要命的一劍。

分散於席間的王府武士驟然湧上,一部分將寧王護衛嚴實,一部分將刺客團團圍住。可見王府之宴表麵是開放狀的,實則如利蒼所料,暗裏防備嚴密,坐席間高手遍布、滴水不漏。

3

至少有九個以上的府衛來拿利蒼。他一開始就撂下對方兩具屍首。王府武士也就血了眼。接下來的激鬥,是在酒桌一張張被踢翻或擊破,巨大的帷幔,一幅幅被挑爛、撕碎與震落的過程中進行的。在驚叫、發泄、謾罵、怒吼與兵器的交碰聲中,王府賓客是越撤越少,勇猛的府衛卻越來越多。打倒一撥,馬上又堵過來一批。他們好像是要把刺客絆死在這裏,仿佛王府是個夾鼠板,老鼠既然撞上來了,就要夾住不放。激鬥中,利蒼打得興起,一時竟不願離開。難得有這麼多掄刀使劍的,陪他玩得熱鬧。從交手中,他也領會到王府武士的實力的確不可低估。利蒼指東打西的書空劍,適宜和頂尖高手個對個地打。真正麵對十個,幾十個對手,圍得嚴實,劍的揮灑空間也就受了限製。要求每一劍都必須落到實處,同時不給眾多對手急欲殺人的兵器留下縫隙。因此,這種打鬥,沒有太多發揮餘地,隻是考驗一個武者的耐力。

身為獨行劍客,利蒼的劣勢也就漸漸顯露了。他便由一個突襲者,而變為受到眾多訓練有素武士夾擊的圍攻者。王府似乎也不打算以一名高手來和他決高下。

這樣持續下去,利蒼還真感到自己不一定出得了王府。他是在一氣嗬成的一串快式劍術中,連續挑倒七名武士,才衝出了王府。在印象裏,那七名武士的血,像一些鮮豔破布的碎屑,斑斑駁駁地飄灑在地。他覺得那些血,很好看,卻很無辜。

據說寧王後來從桌底下鑽出來,滿頭色彩斑斕,盡是酒菜。他什麼話也沒說,目睹死於刺客劍下武士的屍體,麵無表情,緩緩將眼光移向殘夕。殘夕從寧王眼裏讀到的內容頗為複雜。那種複雜裏包含著感恩、痛惜、憤恨、期望、嘉許和失落。他隱約覺得,寧王的目光裏,還有一絲孩子看大人的神情。那一絲神情,使殘夕的心受到了感動。他甚至認為,那是像寧王這樣的人不該有的神情,這種神情,可以隨便出現在任何一個人眼裏,卻不能是寧王眼裏,但它恰恰在不該出現者身上出現了。盡管不好說那是脆弱。

但殘夕的心,卻被撥動了。

其實一身都是酒菜汙漬的,豈止是寧王,所有參加了夜宴中激鬥的武士,都是血汗中裹著菜漬酒香。人們預先絕沒有想到,一場酒香裏的戰鬥,竟是如此慘烈。

王府武士與刺客整個激鬥過程中,殘夕沒有出手。他一邊護衛寧王,一邊仔細觀察刺客的劍術。

書空劍雖然高妙、淩厲,但不是沒有缺陷。劍士在書空過程裏,如果有字出了書法上的錯誤或字體錯誤,那就很可能是劍士的破綻,如果能抓住這些錯誤,並咬定它,是或可破解此劍的。但一個使用書空劍的劍士,對自己書空的字絕對是爛熟於胸,很難出錯的,他平常練劍,肯定將那些字寫了千百遍。要鑽這樣的空子,恐怕極難。

如果能計算到他要寫的字,也可以掌握書空劍的大體劍招。

但這必須從劍士出手的一二劍裏,也就是書法筆畫中,就要有個準確的判斷,否則反而是一種誤導。

若是第一個字都無法判斷,那麼接下來的字就更難預料。殘夕從刺客表演的劍式中是看出了名堂的,那是晚唐司空圖《詩品》中“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裏”的一句。然而,誰又能夠料定,使書空劍的人總會用成句的劍式呢!

書空劍更有可能隨心所欲,書寫每一個前後無關的字來作為他的劍式,完全打破句子的路數。

隻是達到高層次的劍士會不屑用單字法,他肯定會使出合乎自己情趣,或能抒發胸臆的句子,來做劍式。那類句子有可能是古語、詩,甚至有的還是自撰之言。隻有這樣,才能顯出書空劍高手的品位、自矜和睥睨對手的風度。

殘夕可以斷定,刺客一定是成了名的劍士,敢在王府當眾下手的刺客,絕非等閑。所以他推斷,對方若是單打獨鬥,肯定會使用成句的劍式。

能算計到對方劍術中的字,卻算計不到對方會怎麼寫。書空劍高手的本領往往就體現在對敵人已然料定的字的書寫方式上,他的劍招變化的奇妙也就在此。同樣一個字的各種寫法,令人難以預料。

書空劍在這時便往往因字而設陷阱,人若以常規思路與寫法去判斷那劍的書空走勢,必然栽於劍下。

因此,就殘夕這樣一個悟性極高的武者,也感到書空劍實在是防不勝防。若要有人能對付書空劍,他必須既是個詩人,又精通書法,同時又是一個劍術高超者。殘夕在默想這些事的時候,腦子裏不斷隨之設計出各種與書空劍交手的畫麵。

那些畫麵都是融劍術與書法為一體,或互相印證的。

是黑與白的畫麵。黑的是墨,白的是紙,動的是筆。再過來,是紅白黑相間的畫麵,在黑墨白紙間,走動的是血,牽著血走的是劍。劍像毛筆一樣靈動瀟灑地一揮。白紙上是一筆斑斑駁駁的血跡,偈是破布的碎屑,鮮豔而觸目。

殘夕知道,這種筆法效果,在書法裏,叫飛白。

隻是這種飛白,用在書空劍中,觸目驚心。更令他驚心的是,這一筆飛白竟然是那人蒙著眼,在近乎盲著的狀況下完成的。

殘夕覺得他現在必須去找兩個人。向第一個人討教書法,向第二個人討教劍法。所幸這兩個人,都到了豫章。但如果這兩個人能合而為一該多好。殘夕這樣想,歎了口氣。他懂寧王眼光裏的另一層意思,是要他把對付刺客的事放在心頭上。因為這樣的刺客,太可怕。其可怕,就在於看似可以琢磨,卻深不可測的書空劍。這是殘夕考慮的。怪不得他一開始就將劍指向自己的影子,因為那就是一種空幻的目的,或者是他假設的一幅紙。一個將自己的影子作為一幅紙來書寫的人,其意義是形而上的。

寧王,才是劍要書寫的對象。是書空的落墨點。

那一點雖被殘夕破壞了,但書空者畢竟在寧王府留下了一筆飛白的血。

第四章

1

天寶樓是豫章還算有名的酒家,給人的印象卻陳舊而破陋。朱漆早已剝落的門窗,露出粗糙木質,缺楔少釘的框架在風中發出鬆散的咿呀聲。酒客的嘔吐物常年留在門口麻石板上,一大群蒼蠅視為家園般守候在那裏,滿足於一堆汙物賜給它們的甜蜜與幸福。回字形上下兩層的空間裏,酒菜的氣息在蒼蠅嗡嗡的伴奏中彌散,讓人一下就能找到饞涎欲滴的感覺。天寶樓的酒桌在一把爛泥似的抹布反複擦拭下,居然有一種黑得發亮的效果,說不清是幹淨還是肮髒。桌旁歪歪斜斜的條凳,及凳腿下的肉骨魚刺,乃至一泡濃痰和鼻涕,使這家酒樓裏洋溢著旺盛的人氣和濃烈尿臊味的酒香。酒客像蒼蠅守著汙物一樣,迷戀於這家肮髒而刺激的酒樓。

酒家招呼客人的嗓音在酒令、謾罵、惡俗的尖笑與煎炒烹炸聲中如一種快樂的吟唱。那種吟唱像一隻嗡叫著的大頭蒼蠅,從一坨糞便飛到另一坨糞便上。

利蒼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一個禿子頭上。

光亮的禿頂像個卵蛋,上麵叮著一隻又大又鮮豔的彩蠅。禿子和三個同伴圍了一桌,正一邊高聲談論,一邊大快朵頤。

利蒼注意到,禿子也很少吃菜。他的左手正在津津有味地重複一個動作:摳鼻孔。總見禿子將一點新鮮內容摳出來,用無名指捺在桌上,便抿口酒。他樂此不疲地以摳鼻孔的方式下酒,甚至有些陶醉。有時他光禿的腦袋左轉右動,顯然是手指在鼻孔裏遇到了難處,好不容易才摳出一點肥碩的東西,又太黏,禿子努力要把東西捺在桌麵上,那東西像個活物緊粘手指不放,禿子也就顧不得喝酒,緊甩那根指頭,想甩脫那坨鼻屎。

禿子做著這些小動作,嘴卻沒閑片刻。三個同伴都豎著耳朵,一副樂顛顛的樣子,聽禿子的雞公嗓胡說八道講些聽過八百回的段子。

坐上首的,是個長滿一團破布似大胡子的漢子,他聽得專注且快活,將大塊肥膩膩的肉塞進嘴,猛嗆。人見他滿臉胡子在亢奮抖動,像是草叢裏躲著兩隻小獸在親熱。他眼珠子卻盯著禿子沾著鼻屎的手指,滿是悲憫。

旁邊一瘦漢,笑對麻臉同伴道:燕大哥有三好,喝酒、吃肥肉、聽段子。麻臉的嘴巴邊收拾一雞屁股,邊滿唇油地吭聲:二哥說得是。那副橘子皮般的臉仍在隨雞屁股蠕動。

燕道天便嚷,別斷了老三的段子,趕緊說,趕緊說!

禿三唉了一聲,隻有將左手指的鼻屎用右手幫忙剔下來,壓在酒碗底,摸筷子夾了一截雞翅到嘴裏,聲音便有些含糊不清了。燕道天急說,你快把雞骨頭吐出來,不就完了嗎?禿子戀著口裏雞翅肉的鮮嫩,牙齒舌頭忙著從骨縫裏掏肉,隻支吾著,就是不肯幹脆將雞骨頭一口吐掉。燕道天擰一雞腿送過去,啃這,啃這!禿子的嘴被雞翅撐歪了,不好言語,隻以手作勢,你吃,你吃。

瘦漢便舉酒碗要和大哥對飲,燕道天和他碰了,一碗酒也就跟著落肚,麻臉老四捧酒壇就往各自碗裏篩。

趁這工夫,禿子已解決了雞翅,自然又將手指伸進鼻孔,嘴裏也就講。利蒼側耳細聽,原來禿子講的是三劍客比劍,也就用上了心。那隻鮮豔的蒼蠅從禿子的光頭上騰身飛起,在利蒼眼前晃了一下,不是揮筷驅趕,險些落在油亮噴香的花生米上。

2

三劍客比劍的段子,在外地人嘴裏已被講得淡出鳥來。禿三一次聽到,卻是萬分新鮮,興高采烈帶回豫章,加些佐料,與眾人一講,都笑得東倒西歪了,比做新郎官還開心。

段子是說三位好朋友比劍,為免傷和氣,不必對打,隻各自亮一絕活分高下。第一位劍客在空中撈了隻蒼蠅。說到這裏,禿三作勢,在空中撈了一把,眼前翩翩起舞的蒼蠅沒撈著,他禿頂上的蒼蠅卻是這時被嚇跑的。

禿三攤開手掌,空空如也的掌上盡是油漬和汙垢。

他接著道:蒼蠅一放飛,劍客唰就是一劍。伸手,接住嘍!展示給人看。好劍法呀,蒼蠅已一分為二。

第二位劍客也不含糊,舉手間,在空中也逮了隻蒼蠅,不就是比劍嗎?他照樣在空中放飛,唰唰兩劍。接住,瞧瞧,掌上蒼蠅一分為四,高明呀!

那第三位劍客呢?燕道天有些迫不及待地問。

禿子反而不緊不慢地抿了口酒,夾了口菜,吃得滿嘴冒油。眾人也就跟著喝酒吃菜。

燕道天卻不動,隻瞪著禿子的嘴。

禿子狡黠一笑,端碗碰燕道天的碗說,大哥我敬你。燕道天:敬,敬,敬個鳥,第三個劍客是不是也宰了隻蒼蠅,把它一分為六了?禿子:噯,大哥,這回你猜錯了。第三位劍客也是在空中撈了一把。燕道天就咧嘴笑。禿子卻說,他逮的不是蒼蠅。

—是隻鳥!燕道天說。禿子攤開空空的掌心,燕道天探頭去看。喏,禿子掌心一托,做放飛狀,說,是一隻蚊子。

哎喲,這王八蛋厲害。燕道天雖這麼說,卻因沒猜對,臉有些訕訕的—這可怎麼整?禿子也不睬他,隻顧說,劍客將蚊子放飛,唰,就是一劍。蚊若無事,照舊嗡嗡叫著繞著人飛。

燕道天說:八成輸了。禿子問,你們知道蚊子嗡嗡嗡的在幹啥嗎?—在哭哩。

哭?蚊子哭啥?燕道天黑著臉有點不屑。禿子說:告訴你們吧!它哭,它哭自己的雞巴沒啦!

哎呀!瘦漢和麻臉皆驚奇咋舌。燕道天恍然大悟般,滿臉喜色道:我操,這蚊子八成是叫劍客給閹了。禿子得意地揚酒碗,那還不是,就他媽一劍,蚊子便隻有做太監的份嘍!眾人便十分大驚小怪地笑起來。

嘭!鄰桌傳來憤然擊桌之聲。循聲望去,一麵皮白白淨淨的客商和兩個精悍夥計,正對放肆笑談的那一桌怒目而視,像是受到狗血淋頭的侮辱,憋了很久。桌子是白淨客商拍的,他的一隻手還停在一汪震出來的酒水裏。紅著臉的夥計氣勢洶洶道,你們罵誰笑誰咧?!禿子不惱,沒事似的站起來。這卻奇了,我們笑的是閹了卵子的烏龜王八蛋,與諸位何幹?

另一個夥計踢凳子過來,你們明明是在罵人,還說與我們無關!

你們—是什麼人啊?

打了你就知道了!

兩夥計就要動手。麻臉和禿子兜頭將對方截住。燕道天就開口了:相好的,你這是明著要找架打呀,我燕道天這輩子就是專幹這一行的,隻是從不打不明白的架。說說看,是哪條道上的?

好大的口氣,也不怕風扇了舌頭。白淨客商尖著嗓子說,不過是個散原山響馬嘛。

燕道天哈哈大笑,突然把臉一沉。客官想必是替朝廷辦事的。

不錯,就是專拿爾等反賊的!夥計模樣的人道。

嘿嘿!燕道天一笑,東廠?不過是一群沒卵蛋的鳥。

白淨客商坐在凳子上,就朝燕道天襠下飛來一腳。這一腳陰狠、淩厲,像是忍在肚裏打轉般憋得腹疼的惡氣,不吐不快。燕道天側身提腿,擋過一擊。兩人上半部各自端著平靜的架子,燕道天一手反袖,一手端酒。白淨客商仍坐在凳上,一手輕拿著筷子,另一手也是酒碗。疾風驟雨的打鬥全在腳上。腳中間,一根骨頭被踢得滾來滾去,兩人的腳便像兩隻餓急的狗,在各不相讓地爭奪骨頭。樓板縫和布鞋上的灰塵被踢得一蓬蓬亂飛,使酒樓裏有一股嗆鼻的氣息。兩人的武力集中在腳上,每動作一下,樓板就產生震動,酒樓跟著劇晃。令人擔憂一座酒樓會被兩人的腳力踢倒。

兩人碗裏的酒竟沒灑出丁點。

見這架勢,酒家就怕店要砸,忙在一邊勸說,莫動手,莫動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

燕道天腳不停地忙活,嘴裏卻說,這不,沒動手嘛。

哦,是莫要打了,二位,莫要打!

兩人不聽,腳咬到了一起,各在鬥力。

腳上,都是黑鞋,像兩隻各咬住對方不放的黑狗。那根骨頭卻滾到了桌底下,上麵沾滿了灰塵。

3

後生—

一個蒼勁而略帶嘶啞的聲音,來自樓道角酒桌,似有斬釘截鐵的力度。

眾人目光看過去,一老者竟自顧低頭往地上吐痰。痰很釅,粘在老者的舌苔上,不肯下來。咳幾聲,使幾次勁,痰才順一根線形的涎水,滑繩般溜到地麵,一夥蒼蠅頓時趴在痰上,好像對此期盼已久。

這幾腳踢的功夫,也算是了得,卻不能像狗一樣隻會搶屎。老者慢條斯理,像是在喃喃自語,那話顯然是衝著先動腳的人說的。

老者說罷,用舌頭舔了舔潑在桌上的酒,鼻涕在鼻孔上冒起個泡,他揮衣袖一抹,我行我素,全沒將眾人放在眼裏。利蒼注意到,老者是兩腳踩著凳子,蹲在那裏的,像典型的鄉下老漢。他眼光渾濁,動作看似遲緩,山羊胡上沾著酒水,一副土氣的樣子,像是狗屙在角落的一坨糞便。白淨客商不屑,見雙腳不能動,就舉筷突刺燕道天眼珠。燕道天酒碗一翻,一雙筷子刺到碗裏。

嘖嘖嘖嘖!

老者搖頭感喟,手中筷子在空中亂拈幾下。竟將一堆蒼蠅夾在盤子裏,像一碟豆豉,露了一手不凡功夫。禿三探頭過來,欲瞧個明白,老者筷子又在他眼前一夾,正是原先叮在禿頭上的那隻蒼蠅,又大又鮮豔,它在老者筷子上飛不掉,細腳無望地掙動,老者朝牆上一點,蒼蠅便像一粒鼻屎粘上了牆。

利蒼眼尖,他看到那隻蒼蠅不是簡單地粘在牆上,而是被老者發暗器般擊中了趴在牆上的另一隻蒼蠅,是用硬功夫精巧地把兩隻蒼蠅都嵌入了板壁。

白淨客商始覺敬畏,有意先鬆了手腳。

燕道天退到座上。眾人不吱聲,隻老實喝酒、吃菜,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

夾到嘴裏的東西,也有點像蒼蠅。

客商模樣的人領夥計先行下樓。邊朝老者拱手,嘴裏邊說:領教領教。

利蒼放下些碎銀,也起身。經過樓口酒桌,老者伸一雙油光水滑的筷子夾住他的衣角,問:客官,向你打探一下,從這兒到王府,遠不?

老者話裏的意思顯然是問王府該怎麼走。

利蒼明白其意,卻隻照話麵意思作答:不遠。腳沒停,徑自下樓去。老者的筷子,也像是滿是油光地滑開。顯然是他沒有堅持,麵上便有點訕然。酒家趕忙過來告訴老者,說從這兒到王府,直走,過射步亭,就是東大街,看到鍾樓了,走幾步便是了。

老者嗯一聲,便收拾走路。酒家竟伺候著下樓,小心的動作裏,一半是感激,一半是欽佩。

在樓梯上與老者擦身而過的宋之白,一登上酒樓就兩眼放光,口呼燕兄!

一桌人也就挪凳子騰座位,直拽宋之白入席。之白還親熱地在禿三的光頭上摸了一把,汗膩膩的。燕道天便說:你不去我散原山做客,我可是進城來會你呐!

今日可要一醉方休。

燕兄,不忙喝酒,還有正事要說哩。

哦,知道知道,見你就高興,倒差點忘了。

宋之白坐下時,發現腳下踩到一泡釅痰,熱情洋溢地攀著鞋底。他本想伸筷子夾點什麼,又放下。

燕道天的嘴裏塞進一塊肥肉後,肥肉很快淹沒在胡須裏。一叢雜草快活地抖動著,又像是一對小獸躲在裏麵亂搞。

老者下樓,對送他出門的酒家問:向你打聽個人。

您說是誰吧。洗馬池這一帶的人我都熟。酒家頗自矜地說,他的雞胸努力挺了挺說:豫章城沒人不知道天寶樓的。

老者覺得酒家稍微扯遠了點,便吐了泡痰在腳下的麻石板上,用鞋使勁蹭了兩蹭。抬腿走兩步,又回頭,有些疑惑的目光像雞毛撣子,在酒家臉上撣了一下,我是說,你認識一個叫黑牯的不?

黑牯?黑牯。挺耳熟啊!—倒還真不認識。嘿嘿嘿……老者笑笑,又用鞋在地上蹭幾蹭。這回,他是要蹭去粘在鞋底的雞屎。酒家還在後麵熱情洋溢地說,老俠客,您走好。走好嘍!老者恍若未聞,邁開八字腳,像隻螃蟹似的走了。酒家一拍臉,把蒼蠅在臉上打癟了屎。

雨,早過去了。

4

人們叫我天寶樓。眾所周知,我可算不上是一座很好的酒樓,人們之所以喜歡到這裏來,或許就是看中了我的不好。就像肮髒使人親切,讓人無拘無束,感到放鬆自在。這可是我的特色,比如蒼蠅隨便亂飛。狗在桌底下啃骨頭或濫交。濃痰、雞屎和鼻涕一坨一坨,邁三步就粘一腳,我就這麼不講究。酒,卻勾人。菜,也還狠。既鹹且辣,正對豫章人的口味。食客在這裏吃得汗流浹背、袒胸露肚、破口罵娘,就兩個字:痛快。

這就是人們常來我這裏的原因。

行商遊僧、文人俠士,凡道上兩條腿走的動物,沒有不喜歡來這裏落腳喝酒的。天寶樓不使白瓷杯盞,專揀藍邊大碗,抱酒壇往碗裏篩,一碗一碗亮底,才叫過癮。

我的牆上有大詩人醉題的墨寶,可惜已漫漶不清了。我知道什麼樣的人能作詩,那種喝了幾碗酒就斜眼瞟女人,嘴裏發出老鼠打洞般吱吱叫的,多半是詩人。

上次來了一個,可惜又走了,真該拎他後領在牆上題點什麼。

我這樓上有五省豪客打架時砸爛的破桌凳,記得一湖北大俠被砸落兩門牙,黃狗從桌下探出頭,竟把兩牙收拾入肚,人也就傻了眼。天寶樓怎麼說也是豫章最讓人痛快過癮的酒樓。男人吃飽喝足了隻有兩個地方可去,蹲茅坑或是逛妓院,都是弊的。完事了,擼起褲子又像狗一樣若無其事地去尋食。男人,其實就是兩腿中間吊兒郎當的東西。我這裏的老板是個瘸子,酒客叫他老鱉。

老鱉女氣,不碰女人,酒客就疑他那點東西是否還在褲襠裏,老鱉的綽號,也便一叫就靈。很久以前,有個後生問老者:師父,什麼是江湖?老者回答:江湖是反秩序的,喝酒,打架,釋放激情的地方就是江湖,它是廟堂之高的反方向,是一望無垠的低處,有時你出門就是江湖,當你回來時也把江湖帶進了家門。它是市井、酒樓、茶肆、青樓、驛站,是荒涼的野道和深宅大院裏一閃而過的暗影及門外的風聲,是權貴深臥酣夢中突然驚醒的那一瞬,是放浪的豪笑和沒有規矩的亂說亂動、傷人和被傷的義勇或狡詐,是絕不拖泥帶水的狂歡之所與痛痛快快的解決之地,是無法說出的疼,和沒日沒夜的亢奮不退的高潮。江湖是沒有水的,江湖的深淺卻要用劍來測量。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與其說江湖是人,不如說江湖就是每個人的心。後生聽得滿頭霧水,望著老者發呆。

若有人進了天寶樓還問:江湖在哪?我會告訴他,這,就是江湖。不信,你在我這端酒碗看看,江湖正酒氣衝天地在碗裏滴溜溜打著旋。你再喝進去,它就和血不得開交了。江湖就是你心裏的漩渦。劍客們總在酒尖上打架,比誰的劍厲害,就像比雞巴一樣。每一劍都能挑起個漩渦。江湖是一隻大大咧咧的酒碗,喝了酒的人,就身在江湖裏了。天寶樓,也就在一隻酒碗裏歪斜著。那個後生在這隻酒碗裏一歪就哪兒也不去了,因為他找到了江湖,也就成了今日的老鱉。

隻是老鱉是個膽小怕事的主,這不合我的胃口,但也許正因了這種小心,我才不至於趴下,才能一次一次成為江湖劍客流浪的小站,熱鬧與快活也就有得看。

說實話,我眼裏已看過數不清的江湖人物,卻沒有一個令我心儀或感佩的。是我老眼昏花,還是太挑剔?江湖上有的是毒的眼睛,為什麼沒有一雙能讓我看出眼睛裏的靈魂?或者說江湖上的人,都是行屍?我不敢這麼斷定。隻是,直到這個人來了,我的眼睛才略感新奇。

他每次都揀西角那張酒桌坐,落座後,總要側首看看角落裏的一缽海棠。他的劍有很漂亮的鞘。他不放到桌上,隻斜靠在右下方的凳上。

他跑了那麼多的路,卻穿一套白色衣衫。隻有真正的行者才會使自己的白衫在無止境的行走中,依然白著。

天寶樓是肮髒的地方,樓頂精致的雕飾,人們卻看不見,看得見的隻是酒或者別的,一個白衣飄飄像戲裏人物那般,幹幹淨淨坐在這裏,真使我這兒有些自慚形穢。沒有人能使我產生這種感覺。沒有什麼感覺,能使我突然自卑。我知道行者是怎麼回事。他顯然不是那種不剃度而稱之為行者的出家人。那種行者是一種選擇,而另一種行者卻是宿命。我知道他是宿命中的行者歸無驥。看來,他走了很久,或很多年。有的人是愈走愈疲憊,有的人卻越走越精神,後一種大概一輩子都得走下去。灰塵,馬,是他忠實的同伴。我想,這樣的行者在路上,也會有過女人。像閃電馳過暗夜,像一朵花,讓他突然區別了灰塵。我相信女人隻能留下一場驟雨,卻留不住他,他卻會帶走女人的一顆心。

那顆心或許就叫海棠。他裸著心在路上走,因此,我能看見他的靈魂。

什麼樣的人,既能背負血仇,而又心懷萬般柔情?什麼樣的人,能把一條冰冷的劍鋒,走成自己的命運?什麼樣的人,能在一碗酒中尋找自己的敵人,而接受血的考驗?什麼樣的人,能夠以夢為馬,永遠不願馳出夢境?

他在酒中提煉殺氣。他在酒樓上一次又一次約會死亡,就像一個孤獨的人,用自己的背影取暖。我想,作為一座古老的酒樓。我可能是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客人,我好像看見這樣一幅情景:一個劍客,被一把劍牽引著,指向仇人。他要在劍上過渡,劍下麵是酒,是江湖的漩渦。

一把劍,在渡一個靈魂。

他隻要朝劍下看一眼,就能看到我的臉。

老鱉,他醉了,我看見一個踉蹌的身影,從樓梯上栽下去,一身白衣上盡是惡濁的嘔吐物。

他醉了,老鱉。

你沒見他喝了一整天,是今晚最後一個離開天寶樓的嗎?

老鱉,你睡死了嗎?

打烊。

顯然,我的叫聲老鱉聽不到,而行者歸無驥卻醉跌在天寶樓的一攤汙穢裏。

老鱉隻顧賺錢,這鬆垮得像老婦奶子似的樓梯也不修一修。吾操。

第五章

1

睡夢裏總覺得有什麼在聒噪,醒來才發現是隻老雀在窗頭嘰喳。

陽春書院的酣臥,化解了畫師寅的宿醉。當鳥啼將他喚醒,夜雨之後的清晨,整個世界都好像在夜的衣裳板上經過了淋漓盡致的搓洗,現在它晾在陽光下,新鮮而濕潤,讓人有點激動。畫師寅在竹林裏的小解也酣暢淋漓,有雨打芭蕉之勢。他仰臉看見一對麻雀羽毛蓬鬆地在枝頭調情,有寬衣解帶的意思。不一會兒,兩個呢喃的聲音便含混到了一起,一隻趴在另一隻背上快活地前栽後仰。畫師寅嘬嘴試圖做一聲貓叫。一泡鳥糞準確地擊中他的鼻尖,像一撮濕漉漉的石灰。他撂起腳,逃也似的出了竹林。

令畫師寅頗覺意外的是,一大早婁妃就差侍女蹁躚送來了幾品醒酒果肴和糕點。

翩躚是那種給人放鬆感的女孩。她的美,讓人一看就懂。咧嘴一笑,世界也就在她一笑裏那麼單純,別的就多餘了。她對畫師寅說,夫人下午要見先生。這倒令畫師寅既興奮又緊張。

畫師寅參加了王府的華宴,又賞聞了南國的箜篌,寧王卻沒有叫他作畫吟詩。豫章曆來文人薈萃,寧王朱宸豪亦是詩酒風流的倜儻人物,其祖父老寧王朱權曾以淵博著稱學苑。對於有如斯背景的王府裏才貌出眾的王妃,畫師寅是有欽仰之情的。他的身心被一種期待主宰,整個上午也便是了無意趣地消磨。當王府馬車在陽春書院門口出現,畫師寅早已等在那裏。他不像是去王府應召的,倒像是去赴約的,也許這一場約會前生就已經注定。王府的馬車穿街過巷,畫師寅卻恍然若夢。

眼前仍是昨晚燈火如繁花的夜宴,婁妃華麗的影子在晃動,繁花似錦。

在馬車的顛簸裏,畫師寅覺得生命的虛飄,像一頁紙或一片樹葉。他好奇於這頁紙是怎樣獲得了重量,使一片樹葉不至於被風吹跑,竟然飄入尊貴的王府。生命的輕重,就在這一顛一簸之間感覺了出來。畫師寅正想細致體悟,趕車的老忠卻勒馬說了聲:到了。

王府門前的石獸下,一條偃臥的狗,正旁若無人地用舌頭舔著後腿間的東西自慰。那東西在畫師寅眼裏顯得鮮豔奪目,十分生動。

2

婁妃在垂掛的珠簾前,像畫卷上的工筆仕女。一串串暹羅珠的毫光,使她的神情從仕女的線條中脫現出來。畫師寅聽見了環佩在向他接近。一隻鸚鵡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它的腳爪在架上輕微踏動一下,像是一隻腳站累了,又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上。

昨夜那場劍,沒有驚到先生吧。婁妃半是關切,半是客氣地說,她的手指輕輕捏著一條絲絹,像是一抹淡然的風。畫師寅不無恭敬地答道:還好。

豫章不似金陵,既無六朝勝跡,也少秦淮風月,卻有著一個建都未遂的南唐遺夢。婁妃似在向畫師寅介紹一座令她且愛且惱的城,又像在自語:對,是一個夢。她說,先生想必還沒去過皇殿側吧?

是的,夫人。畫師寅一時沒有把握到婁妃話語的走向,心裏沒底,答得也就謹慎。

皇殿側,就像倒塌的白日夢,婁妃感慨。

畫師寅似乎找到了下嘴的地方,他認為自己該發揮一下,便說:南唐的都城雖未在這裏久長,但李後主的絕世才情,卻是在人心裏築起了輝耀萬代的宮殿。

那倒是。畫師寅不失時機地插話,獲得了婁妃的首肯,但婁妃又道:隻是李後主那座輝煌的宮殿,與豫章無關。她輕聲吟道,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悼念故國之情,的確可以讓我們誤讀成優美感傷的思鄉之句。難得一個國主的詞句,能夠表達出一份平實的情感。哦,我倒是有點傷風了……她的話音因感冒鼻塞,使聲音聽起來不是在上升,而是有下墜之感,仿佛是一種心情。

我不是個太柔弱的女子,卻也被風所傷,讓先生見笑。

哪裏。畫師寅本想說點好話,又打住。他預感到婁妃的話並沒說完。

你看,寧王是請先生來教我繪事的,我竟和先生討論起與此無關的話題來。

如果先生有興趣,我倒想先請你看一些書畫藏品,或可從中得到先生指教。

畫師寅欣然允諾。

後來,畫師寅致書金陵畫友楊老蓮,憶及婁妃領他到王府藏珍閣時說:我看見她輕巧的步態每一次蓮移,全身浩蕩衣裙無風而動,都能帶出王室的雍容大氣。

但同時,他在單獨第一次和婁妃麵談,又有另一番更為真實的感受。在一個美貌又不乏才情的高貴女人麵前,畫師寅有些無恥地認為,即使像婁妃這樣一個絕代佳人,也會來月經、屙屎、放臭屁、肚子疼,或者腳氣之類。除非她真的是畫上的仕女。想到這裏,畫師寅頭一次產生為婁妃畫一幅仕女圖的念頭。他為這個念頭而瘋狂。因為那就意味著,這個寧王的女人可以在自己筆下,隨意擺弄。

婁妃在藏珍閣裏手拈一支筆,對畫師寅說:文人手中的筆,武士手上的劍,自古男人就喜歡這兩樣東西。她又說,女人是拿不動劍的,筆在手上,也更加地沉,所以要請先生賜教。

畫師寅的目光落在婁妃手握的那支筆上。

那支筆,如果不僅僅是一支筆的話,就可能接近一個暗示。

3

寧王府的藏珍閣令我癡迷且沉醉。我在麵對婁妃的眼裏,甚至有了一種感激。是這個美麗的女人使我與那些隔代大師的神品有了珍貴的際遇。她讓我生命的空間在精神上得到了巨大的擴充和伸展,使我感到是在一位女神的衣袂下隨之飄飄遨遊。

閱品是在她纖指的引領下進行的。我竟像一個初次接觸玉體的赤子,在神性的指點下尋找攀登一座聖山之路。我沒有想到竟會在王府藏珍閣一窺諸多神跡的堂奧。

在那次見麵中,婁妃沒有出示她的畫作,卻讓我盡情欣賞了她的藏品,像是觸摸她最隱秘的部分,我就這樣開始走近一位絕世美人。藏珍閣不乏曆代大師絕品,也有當代名家佳構,甚至還有我的數幅慚愧之作。真正讓我大開眼界的是賞閱了五代山水畫家董源的絹體《瀟湘圖》,畫僧巨然的《煙浮遠岫圖》和《山居圖》,此二人皆為豫章鍾陵人,在這裏讀到他們的真跡,有一種特別的驚喜。而能一睹滕王李元嬰當年所作的《滕王蛺蝶圖》,更叫我喜出望外。

滕王蛺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這是久已有之的說法。那麼多的蝶一經展卷,便讓空氣中彌漫了香氣,一百隻蝶在這古卷裏意態翩翩,一百個春天同時出現在眼前,這是多麼偉大的表現力,又是多麼脆弱的飛翔啊!蝶,飛翔在紙上,紙就是它們的宿命之地。一百個春天同時在紙上出現,一百朵火焰,就是蝶的翅膀,就是畫家瘋狂自焚的激情。也許就因為這,我在萬般驚喜地閱賞這幅極品時,竟然淚流滿麵。

夫人,恕我失態。這幅百蝶圖,它是在等一個人的。一幅絕世的作品,隻是為一個人而作的。沒有為萬人所作的道理,因為這個世上的知音,也不是代有其人。那麼多大師孤獨一世,他們隻將自己一生的體悟放在一幅作品裏,這幅作品就是他的信物了。大師撒手,信物卻要在世間代傳,其代傳的目的,就是要為孤獨的大師找到一個讀懂他的人,這個人就是令他畫出那幅畫的原因。夫人,這幅畫,使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你看,這意態翩翩飛翔的火焰,又在印證我的今生。夫人,你的絲絹上沾滿我的淚痕,不是我的本意,而是滕王的蝶,從我的眼睛裏飛出棲息到你的絲絹上麵。

蝶的飛翔是因為脆弱,才打動了你的心。我想,我這是在作詩了。我的詩應該是題《滕王蛺蝶圖》的,卻是寫給你,夫人的,或許我該用你手拿的那支筆,題寫在這幅絲絹上。這幅絲絹,就是一隻蝶呢。我把佯狂與感動都寫在上麵。讓這隻蝶飛在你手上,你看,我是這樣地成了藏珍閣的一個癡迷者。對於我,一次美妙的閱品,就是一次物我兩忘的癡狂。

後來才明白,我和寧王都觸犯了一個相同的禁忌,就是不能做的事我們偏想去做。他要擊穿比自己強大何止百倍的朝廷,去取得世人的擁戴,而我卻要在一座王府的心髒,去愛他的妃子。在這一點上,我們以最大的不同找到了相同,也就是共同命運的悲哀之處。因為這個世界是有很多禁忌的,但在禁忌麵前我們都成了勇士。真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悲哀。

4

在婁妃眼裏,那次藏珍閣裏的畫師寅,就是一隻蝶。

蝶的翅膀是自由的,但被它所追逐的美麗香氣,卻會成為蝶無法逃脫的宿命。婁妃說。

畫師寅感覺婁妃的見解是敏銳的,往往一針見血。

她沒有尋常江南才女那種絲綢般的纖細薄麗,反見一種纖麗中積累起來的厚重,那種厚重在她身上就像一隻胎瓷裏的黑暗,甚至使如她肌膚般細致脆弱的胎瓷因承受不住,而可能碎裂。

婁妃是一種危險的美麗。恰似《滕王蛺蝶圖》裏,在偉大與碎裂邊緣的飛翔。這種飛翔中,畫師寅和婁妃的眼睛從容相遇。婁妃的目光深長雋永,一條波光粼粼的秋水,清澈而碧麗。直覺告訴畫師寅,沒有誰能駕馭一條秋水,卻會被秋水所覆蓋。

她對畫師寅談到一次春遊中所見的,一個不為人所留意的細小畫麵,說一隻蝶在飛舞時不慎跌入了路上的水窪,居然怎麼也掙紮不起來,它的那隻同伴便繞著水窪翻飛,行人過來,飛著的蝶便拚命往人身上撞。它是在幹什麼呀?一隻飛舞的蝶,竟是想以自己微薄的力量阻止行人對跌在窪中同伴的踐踏。那麼小的一點,明黃色的一點,它那同樣小的動作,使我看得驚心動魄。婁妃說出蝶的時候,她的眼裏便有明黃的翅膀,像太陽下的兩點火苗,倔強而妖嬈。

婁妃說話很輕,語速疾徐有致,吐字清晰,如空中的一根絲線,空間雖大,那根線仍在視域中。隻是她的這番談吐,使畫師寅看到的那根絲線是在風裏驚險地舞蹈。

一根線的舞蹈雖然美麗,卻為不能成為挽救一隻蝴蝶的力量而悲哀。

5

時近黃昏,畫師寅打算告辭,婁妃說寧王已備下飯了,說要與先生共進晚膳。畫師寅說寧王真是太客氣了。婁妃卻說應該的。

晚膳在別致而高雅的王府右花廳舉行,婁妃沒有參加。寧王朱宸豪竟叫了宋之白、葉知秋、龍正廣和酈大千作陪。從情形看,這幾個人和寧王十分親近。桌上的菜沒有昨晚的隆重,但更精細。

朱宸豪一上來就說,能請到先生來豫章,是我平生夙願,也是王府幸事。昨日一點風波像是為先生佐興,卻怕是驚擾了先生,今晚特為先生壓驚。畫師寅說寧王言重了。朱宸豪說:哪裏,先生之名仰慕已久,今日我們能共聚一堂,把酒言歡,實在是前世之約和今生之緣,殊為難得。我當先飲為敬。畫師寅亦起身同飲。

隨即葉知秋、龍正廣、酈大千也各自敬了畫師寅一杯。

客套過後,朱宸豪坦然表露出除了讓畫師寅指點婁妃丹青之外,更希望能到王府任職共同謀一件於國於民都有大益的事,並明言在座者都是同道中人。畫師寅趕忙回拒道:我僅是一介文人,閑散慣了,不是幹大事的料。

畫師寅知道此時稍一鬆口,後果便不堪設想。朱宸豪哈哈一笑,邊伸筷子為畫師寅夾菜,邊道:所謂一筆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圍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詩,八張紙牌,九品頭銜,十分和氣。我寧王府從不供養此類清客。我需要的是像先生你這樣令天下人心儀的大才。

畫師寅甚至是有些慌亂地說,寧王的抬舉,畫師寅萬萬擔當不起。

麵對畫師寅的執意不允,朱宸豪仍以他的談話風格,直陳而又不失溫雅地說:先生肯定聽說過征服天下者為豪傑,征服自己者為聖賢。他炯炯的目光在笑容上閃爍,有一種雄性動物的魅力。

畫師寅苦笑道:豪傑是我仰望的,聖賢也不是我的心願。朱宸豪卻抓住他話裏的縫隙,直指畫師寅內心也不肯承認的隱痛。

你落魄,是因為你的傑出。那些比你平庸百倍的人卻爬在你頭上,或享受高官厚祿,他們害怕你的光芒,才要把你盡量雪藏。這是時代的詬病。當今皇帝隻需要兩種人,一種是宦官,一種是女人。他認為宦官—這種閹割了的動物沒有侵占女人的欲望,但沒想到他們有腐蝕國家的欲望。當皇帝在豹房忙於與女人周旋時,國家便成了權閹的一己私利之物,而攀附權奸者也能得到好處,那個閹人瑾公公不是自稱滿朝公卿,十之八九皆出我門嗎?我常常痛惜先祖大帝打下的江山何以淪落至此,它太需要人來改變和恢複一個國家所需要的陽剛與雄健之氣了,太需要真正傑出的人為之光榮地付出了。

對於寧王雄心和理想的這番披肝瀝膽的坦陳,畫師寅覺得不無道理,也使人心驚。尤其他的話語在雄健中又充滿沉鬱,令畫師寅無法將其人與野心二字勾劃為一處。但對於他的懇請,畫師寅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回應,也沒有使他滿意的回應欲望。

畫師寅甚至試圖努力將這種談話納入共同有興趣的題旨上來:你為什麼不可以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呢,比如寫詩作畫。

朱宸豪笑著說:上天沒有賦予我那麼多才情。我不能像你那樣,既能享有詩名,畫又那麼卓絕。所以我隻能做寧王,並且幹我該幹的事,但不一定是我真正喜歡幹的事。你也知道我們這個國家太古老,它的規則不是為遊戲者訂的,而是限製大多數人遊戲的規則,同時又是少數人可以肆無忌憚不按規則遊戲的保證。因此從古到今,總有人大膽犯難,來做著逾越和破壞規則的遊戲,盡管其結局是為規則所製裁,但他們的行為一直在揭示那些規則的不公正和巨大的不合理性,這為他們無謂的犧牲找到了有謂的犧牲價值或理由。

話說至此,寧王還拉著畫師寅的手,在酒桌上動情地搖了搖,又意味深長地說:我羨慕你,這是心裏話。如果我們一直朝前走,那麼身後很多東西就值得懷疑了。這樣,你不要急於答複我,好好想想。豫章雖不比金陵,還有些地方可以走走看看,改日我陪你逛逛。

畫師寅坐在朱宸豪對麵,望著他,仿佛望著一場風暴,巨大的風暴就要從眼前刮起。畫師寅不願卷入,卻又有點莫名的激動,或許是感染,或許是他潛意識中也有某種平時壓抑的想法,被刺激得抬起了頭。

龍正廣邊說笑話邊使勁吃酒,一介武夫的他也豪爽得可愛。宋之白知畫師寅昨夜醉得厲害,便間或為之擋幾盅,這令畫師寅感激。葉知秋是俊雅之士,風流倜儻,說起話來即便是戲謔之言,亦堪玩味。比如在談到友竹花園的蕊夫人時,他說:蕊夫人是一件精美的雌器,有一種令男人不安的本事。龍正廣就大聲道,你肯定領會過她不安的本事嘍。眾人就大笑,畫師寅也跟著笑。

隻是畫師寅的笑,有些不自然,好像是被詐出來的。笑著笑著,他感到舌苔上有點苦澀。他矛盾地想到了陽明君,又覺得其實不該想他。這個世界充滿陷阱。

畫師寅得出這樣的結論時,又覺得自己已落在早就守候在那裏的另一個陷阱裏。那個陷阱便是痛苦。

次日,畫師寅原本與宋之白、葉知秋約好去遊青山湖,然後飲酒。誰料一場雨把事攪了。畫師寅隻有在陽春書院望著窗外發呆,間或拿一本書讀幾頁。那本書在來豫章的客舟裏就快讀完了,隻是一落腳,反而擱了下來。餘幾頁,偶爾翻翻,都是心不在焉,讀了也像沒讀,於是再翻好像總讀不完。這次也一樣,才溜幾行,又扔下,側耳聽雨—屋瓦上在過千軍萬馬,那麼多蹄子竟不會將瓦踏破,挺有意思。這一定是支天兵天將的軍隊,不然,哪這麼神奇?畫師寅胡思亂想,不覺靠在椅背進入淺睡。他覺得騎在一匹馬上。

馬在空中飛,他頭上也有更多的飛馬。

有人騎在馬上舞著刀劍,刀劍又變成了鳥的翅膀。大地折疊在它的羽毛上,畫師寅也仿佛騎在一隻大鳥上。

鳥在慢慢變小,他預感到危險。鳥變得根本載不住他,畫師寅不得不站起來—在僅容一足之立的鳥背上立著。鳥飛不穩,烏雲如潑,大風如劈,畫師寅幾乎立不住了。鳥,眼看就縮成拳頭大小,他身子一歪,天哪!竟栽了下來……第六章

1

我姓卜。卜萬蒼的卜,我就是卜萬蒼。寧王府管家。我的事,就是伺候主人。主人在府內各處堂、房、館、廳、樓、閣、庭,或隨便什麼地方出現之前,我得先將一切安排妥當,然後像一撮灰塵一樣,回到門角落裏去。偌大個王府,隻有門角,才是我真正的位置。你要像一撮看不見的灰塵似的隨時候在門後,等待主人的傳喚或吩咐。一個好的管家,或許就是主人房門角落的忠實灰塵。從小就在王府做事,我已伺候了兩代寧王。這麼多年來我學會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不去考慮自己無法決定的事情。寧王府的事,沒人比我更清楚。

我從不向誰透露王府隱私,你看得見牙齒後麵的汙垢嗎?

這麼大一座王府,竟占了豫章城的十分之二三了。院裏有庭,庭中有院,院裏有的是花園、門廊、亭台、香徑、小橋、水榭、樓閣、假山、樹蔭;幾百間屋子,屋裏有房,房內有室,室中有廳,廳裏有軒,等等。那是繁複、曲折和幽深。

多少年下來,王府的花園、房屋角落藏的事,多著呢。知道主人的事卻不多事,是一個管家的原則和本分。我的任務,就是幫助主人把事處理好。

一個管家要有一雙看得見事的眼睛,但這雙眼睛很多時候,你隻當它瞎了。

當主人將我從門角落裏喚出,我想大概一般不會有府內瑣事要我去辦,而是一些別的,府外的,甚至更遠的事。比如我受主人鄭重托付,攜重金赴金陵去見名畫家畫師寅,聘他來王府做事。我不可偏廢,不可唐突,不可大意,我總能將事辦好。我不問辦事的目的和意義,隻聽從主人的吩咐。

有時是一個暗示,或一種眼神,我都能領會。

我知道王府長期處在一種抑製,甚至被朝廷乃至多重勢力的提防、暗算與謀劃的凶險中。主人也不乏性命之憂。我想,有時我辦的一些事,就是為他分憂的。

為此,我不得不買動死士。他們在我的授意下為主人辦事,很少有活著回來的。每思及此,我都有說不出的感傷與落寞。

我寧可隻單純地做一個管管王府大小家事的管家,哪怕挨挨碧薇夫人的罵,受受婁妃和小姐的責怨,甚至為不慎窺探到一對兄妹在王府銀杏掩映中交合、老寧王當年與兒媳碧薇之間的風流勾當而忐忑不安。這些感覺與買動死士行事相比,我覺得都隻屬於一種繁複、曖昧的王府氣息,它的另一麵又顯示了欲望不竭的王府的腐朽活力。

也就是說,王府的欲望,有時是赤裸裸的。

當它不慎暴露出來的時候,就像一支鮮豔的花,紅得使一隻手在它麵前,都會感到害羞。

2

混沌悶熱的天氣,使寧王府花園的各種花木異常茂盛,王府大殿及附屬建築卻明顯露出衰破景象,散發出潮濕的黴味。

管家老卜幾次想著手修葺王府事宜,都被寧王製止了。

用不著重修什麼了,原來什麼樣子就讓它什麼樣子吧。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管家老卜說,我想不久就會有一座更大的王府在等著我們。

管家老卜知道保留王府原樣,是老寧王朱權臨終前的再三叮囑,目的是不要張揚,以免朝廷的說辭。但不久就會有一座更大的王府在等著我們,他就不甚明了了。

更大的王府?管家老卜喃喃自問,在哪裏?他搖搖頭,還是沒搞懂,又不敢問。隻有將重修王府的事,再不在寧王麵前提起。隻著人照例將王府門樓、廊柱都新漆一遍。

其實管家老卜提出修葺王府的建議,更多還是婁妃的意思。

她早就對這座陳舊、衰破的以致愈顯沉悶的王府不滿了。

她甚至不願待在王府的任何一間屋裏,隻要天氣稍好,她就會和侍女君枝在王府後花園的涼亭裏,或去東湖的杏花樓作詩、繪畫以消遣。

王府對婁妃而言,越來越像一個黑色的夢。她早就想營建一個心靈的避難所。或許已經找到,或許那不過是暫時躲避之地。她發現杏花樓這個小小的去處,確實是豫章城裏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湖波如水下沉靜處子的麵具。風,把靈魂浮雕在水上,白牆灰瓦的杏花樓,靜臥東湖之上,如一座坐看風生水起的水觀音。兩條麻石搭就的小橋,使杏花樓絕塵位於湖中,環水獨立。百花洲的芳香從不遠的湖心飄逸而來,一掃內心積鬱,略作呼吸,就神清氣爽。

那天,婁妃是來水觀音亭進香的。進完香,到後院散心,便見到“杏花樓”

三字匾掛在一座別致小巧的樓上。與樓相連的尚有臨水軒和閑雲館。據說是多年前一位賦閑豫章的京官別業,婁妃從心底喜歡上了這裏。

回去跟丈夫提起,寧王就說,既然夫人喜歡,我就向住持求下那個地方,閑時你就去那裏讀書作畫吧。

婁妃有了杏花樓可去之後,重修王府的事,也便從此擱下不提了。這日,婁妃帶侍女君枝、翩躚去了杏花樓。

碧薇夫人把朱宸豪傳到她的慈寧堂,對兒子說,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的王妃寵壞的。你要步武先聖,開創偉業,怎能如此縈掛著區區小事又拘於兒女情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