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朱宸豪恭敬地侍立於母親麵前不語。
先是有人來王府盜劍,碧薇夫人曆數道,再是有人公然敢到王府行刺。
豫章到處都有東廠、錦衣衛的影子。再過幾日,誰能說寧王府不會被人放一把火給燒掉。看來,是寧王府的寶劍讓人眼熱。寧王府也讓人掛懷。王府裏卻大大咧咧,讓盜賊、刺客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碧微夫人歎息道,我老了,死對我來說,也隻是早一日、遲一日的事。我在閉眼前,還不願看到寧王府就這麼叫人糟蹋了。
你是誰呀,寧王?你可別忘了自己是開國皇帝所賜寶劍的當今唯一繼承者,是先祖大帝選擇了你!難道你忘了嗎?
母親,孩兒沒有忘。寧王說,我知道我所要做的。
碧薇夫人接過侍女禦香端來的香茶,輕呷一口,由於說了很多話,力薄。
手,有些顫。
禦香體貼地為之捶背,她看見威嚴的寧王在母親麵前,竟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有些想笑。
碧薇夫人把兒子叫過來,好像也就是為了發一通牢騷。牢騷發完了,她又有些憐惜起來。
兒啊,聽說那個刺客很厲害。娘對你真放心不下。難道我們府裏就沒人治得住他?
朱宸豪笑笑,說母親盡管放心,這是個刺客如雲的年代,學會了殺人本事的人,隻能靠殺人找飯吃,也就難免有刺客亂竄了。好在孩兒手下的人,也是有些本事的,沒人能輕鬆拿得去孩兒這顆腦袋。
碧薇夫人覺得有不對,兒呀,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沒人能輕鬆拿得去你的腦袋?那就是說,對付刺客,還是沒十分的把握嘍?
朱宸豪歎口氣,又顯得信心十足道:刺客行刺,隻是一次冒險,這種險有得一次,便難有二次。
那真有二次了又怎麼辦?碧薇夫人問。
真有二次了,就能把他擒住。朱宸豪不假思索道。
唔,我還是不放心……不放心。
香茶的瓷蓋,輕輕揭開,又無聲合上。一絲香氣溢出,在空中溜達了一下,就散淡了。碧薇夫人手裏的一串念珠在動作中毫光閃爍,一隻冠犬頑皮地追逐著禦香曳地的裙邊。
朱宸豪離開,在地毯上遺下一抹淡紫色的心情。
3
出身青樓的碧薇夫人,一直是寧王府的場麵人物。在遠處,你或許覺不出這個女人有什麼特別,走近十步,就能感覺到她的美像殺氣一般籠罩在十步以內。她坐在那裏,你卻會感覺自己是在仰望她。對於整個王府,她有一種虛幻的力量。與她的愛情、兩性關係、世子妃、母親身份等相伴隨的,是她經久不衰的豔麗。從早年和王府世子覲愛得死去活來的青樓豔妓,到寧王府雍容華貴的世子妃。她的樣子像一個純潔的非處女,又像一個淫蕩的貴婦。她是善惡樹上的蛇,也是天鵝湖畔的童話。她是奉獻給這個墮落世界的貢品,也是王府的女祭司。
碧薇夫人看似王府的閑置,實質上她對寧王朱宸豪有著不可動搖的影響力。
作為母親,她不是用乳汁,而是用激情哺育了自己親愛的兒子。朱宸豪長大成人,也就將王府,乃至豫章作為了他激情的磁場。碧薇夫人出生在鄱陽湖畔的一個小城,那是個為達官顯貴盛產美女的地方。不過當這個美女長成時,卻進了她本不該也最該去的地方,一所類似芙蓉院的妓館—蘭心坊。她的美是為有錢男人準備的。直到有一天,寧王府的世子覲見到了她,便用銀子將她買斷了,獨自壟斷了她的美,把她娶進王府。
父親寧王朱權當時頗有微詞,甚至反對不爭氣的世子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
但當老寧王看見她那曖昧不明的麵孔和眼神時,早已不曾燃起欲火的眼睛,使他馬上改變了決定。老寧王同意世子將這個青樓女子隆重地娶進高貴的王府,不過走的卻是偏門。她拜見公公老寧王時,發出的聲音柔美得如同嬰兒的呼吸,令人心疼。
世子妃出身低微,但其高貴的氣質讓人驚異這種存在的虛幻。在不算短的時期內,那些曾在蘭心坊嚐過她滋味的人,在與眾嫖客的耳語中,完成了她的傳說,使別人隻能理解或意淫一個普通婊子與一個成為世子妃的婊子之間的落差之美。
蘭心坊的嫖客談起美人來,似乎個個都像大師,當仁不讓。唯獨幾個敢以切身體驗談論世子妃的人張嘴,便都不敢誇口,深恐班門弄斧。蘭心坊的嫖客隻承認當年與現今世子妃睡過覺的人有資格稱大師。後來那幾個人隱約間都不見了,便沒有人再敢談論這個話題,可人們知道蘭心坊是創造過神話的。
很長一段時間裏,老寧王都在暗中玩味著世子妃憂鬱醉人的眼神。
世子覲是個風流成性的公子哥兒,他雖娶了青樓女子為世子妃,卻仍在外麵嫖宿不止,終因縱欲無度,過早出現了性無能,並染上了要命的花柳病。
朱宸豪出生,正是世子覲的死日。其時老寧王雄風猶在,有著武士晚年的陰鷙與威嚴,他的傳奇經曆和神秘氣質一直深深吸引著世子妃,而朱宸豪的出生也就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坊間就有暗裏流傳他是世子妃—也就是碧薇夫人與其公公老寧王亂倫的結晶。
朱宸豪從小受到祖父老寧王的格外寵愛,聘請最好的武師和飽學之士讓其習武修文。他威嚴的麵容隻有在朱宸豪麵前,才會展露些許慈祥之意。
世子妃對於這位曾經追隨洪武皇帝打下大明江山的傳奇英雄和威嚴王者,又愛又敬又畏。她既把老寧王視為父親,又把他看成是對自己身體的英勇的征服者。
傳說老寧王也由於這份不倫之戀,才出現了生命奇跡,他晚年仙風道骨,活到了九十一歲,而且旺盛的性欲竟然保持到最後。甚至有人認為老寧王最後是心有不甘地死在世子妃雪白的肚皮上。這些說法雖然荒誕不經,卻也令人似信非信。
朱宸豪是直接從祖父那裏承襲王位的,而他那位風流鬼父親,至死也不過是個世子身份。史書上稱朱宸豪是寧王朱權的第四代孫,將終年定為七十一歲。那年,寧王朱權的確是患了一場大病,是世子妃給了他還陽之力,而那年死去的是他的兒子覲,寧王朱權又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主要是靠世子妃給他行將就木的枯槁生命,注入了活力。據說把朱宸豪與朱權在時間上盡量拉開,其本身就是為了掩藏一段曆史秘聞。《大明正史》是皇帝欽定的國史,那麼皇族醜聞自然要盡量回避。
作為明太祖愛子的寧王朱權與青樓出身的兒媳不倫之果的寧王朱宸豪的身世,自然也要百般遮掩。盡管當時世人都認為朱宸豪是世子覲的兒子,但他身上流著的乃是朱權的直係血液。在成長過程中,他愈發顯現出當年老寧王的特征。這一點隻有他的母親—碧薇夫人,才看得更真切。
雖然老寧王對朱宸豪的威嚴中含有無限期望與慈愛,朱宸豪卻不太喜歡這位祖父。他的心裏從小隻有一個“怕”字,隨著年齡增長,他從母親和祖父身上好像看出了什麼。內心的怕,便逐漸轉為一種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憎惡感。他隻把已故的世子覲看作自己唯一的父親。盡管他根本沒見過覲—那個沒有做過一天王爺的原寧王繼承者,但他心裏隻接受他。
雖然這位不爭氣的風流父親,在臨死前,還給他的老爹寧王朱權找了一樁麻煩,要老寧王關照他在外麵養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已懷有他的孩子,他希望父親滿足自己臨死前最後一個要求,把那個女人生的孩子,也就是寧王朱權的孫女,接進府。這使寧王朱權老淚縱橫,不知是愧疚,還是難過,長歎一聲,點了點頭,世子覲便撒手人寰。
事後,寧王朱權派管家老卜找到了那個可憐的女人。
女人那裏境況很糟,盡管管家老卜進門時,女人可能收拾過,但還是有一股類似醃菜的刺鼻氣味。管家老卜當時還年輕,覺得她根本就不如世子妃漂亮,隻問了點情況就返回了王府。寧王朱權仔細聽了管家老卜的回稟,居然對他發了一頓脾氣,寧王朱權說:一個女人把她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收拾得清清爽爽迎接你的到來,你竟嫌那裏不如客棧和王府,這是對一個可憐女人尊嚴的傷害。要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甚至一日又一日,一次又一次收拾、擺放,有的位置和角度的物品如何放,她反複過多少遍。寧王朱權甚至有些痛心疾首,不惜把話說得繁瑣,來強調他的憤懣。他指責管家老卜,說:在你的不屑麵前,她努力保持的最後一點點尊嚴,都被人粉碎了,這是多麼不應該,多大的失誤啊!你要懂得向那個可憐的女子道歉,向她的尊嚴低下羞愧的頭。
可是,沒容管家老卜向那女人道歉。那個女人為世子生下一女,也竟然逝去。管家老卜隻有默對著她的屍體,手抱嬰兒朝滿屋被她曾收拾好的破爛低下了頭。
當管家老卜抱著啼哭不已的女嬰入府,寧王朱權接過繈褓中的嬰兒,雙手顫抖不止。他說,就叫這個孩子為朱顏吧。
當然老寧王沒有說破,這個顏,是汗顏的顏。他隻是囑咐府中人等,要好生對待這位小姐。
二十年後,當朱宸豪作為長孫和世襲寧王,將朱權的靈柩送至西山猴嶺下葬時,他發現那不是一個墓穴,而是一座宮殿,一個王者在另一個世界的宮殿。墓門合攏、封死,兩個世界宣告隔開。朱宸豪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像要將二十年來的厭惡情緒一口氣吐出來。當他麵對母親哀傷過度而憔悴的麵容,仿佛又聽到了原先每當夜晚,他經過母親寢房門前走廊時,祖父在裏麵威嚴又有些曖昧的咳嗽聲。
朱宸豪似乎明白了母親的過度傷痛。
4
碧薇夫人更多時候像一幅華麗而絕望的圖畫,散發出紙人的氣息。有時讓人擔心那圖畫上的華彩會掉下來,隻剩下絕望。但是,每當這時,她又會若有覺察地再將顏料敷上去,並且細細點染、抹勻,描出華光麗彩來。讓你明知這是華麗的脆弱和空洞,又不得不承認它是一幅畫。
一幅甚至會在你腦海裏留下較深印象的圖畫。
這幅圖畫使寧王府也變得意象化起來,仿佛那隻是擺放這幅圖畫的一個所在,或者根本就是這幅圖的畫框和內在延伸。寧王朱宸豪卻要讓它真實起來,他不想讓寧王府隻是一個虛設、名稱或地址。因為從第一代寧王開始,它就是個具體而真實的存在。它應該有所作為,這曾經是老寧王的願望,也是在圖畫中掙紮著不肯凋落的碧薇夫人的願望。昔日的世子妃,現今的碧薇夫人,也不是一具徒有其表而實已枯萎的美麗標本。
寧王府後花園裏有兩株銀杏,一雌一雄。據說植於南北朝時期,雌樹高數丈,蔭庇甚大,雄樹矮小,兩樹皆有千年樹齡。雌樹樹杈間掛著許多鍾乳石般的贅疣,人稱之為奶子。它結的白果無芯,與眾不同,人稱奇事。朱宸豪出生時,雌樹曾遭雷電擊傷,雄樹矮小,卻避過了。坊間傳說朱宸豪是銀杏樹下交合的產物,記錄著一次精神的際遇和肉體的合歡。
天授的刑徒,無始無終的苦役者。忍受寂寞、辛勞和月光埋葬的愛情。伐開之後,旋即複合的傷口。欲說而又無言的嘴唇。沒有比這更永恒的孤獨,月亮裏的一個伐木之人。
當時寧王朱權在銀杏下的行吟,竟吸引了年輕的世子妃。他的聲音迷住了她。他信口吟出的詩句,令她突然有了困惑。這使她第一次在寧王朱權麵前和精神的宮殿前止步,當時她正行走在一條與之交叉的花園小徑上。她開始瞻仰對方,細心地用第三隻心靈之眼打量對方,隱約間她居然在高大威儀的宮殿前找到了一個入口。那裏沒有守衛,抑或根本就是一個後門。不經意的打開,隻是為了透氣,或是讓同樣的不經意者闖入。
不經意的打開對不經意的闖入無疑是歡迎的,那甚至可以被稱之為巧合,乃至天意。寧王朱權和世子妃的靈魂就是在這種情境下際遇的。
後花園的銀杏,千餘年來好像也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際遇在下麵發生。
那些樹身上充滿生命力的奶子,像是打開的欲望,無遮無掩,散發出一種古老原始卻撩人的氣息。
當世子妃初次與朱權靈肉相碰時,竟有了似乎未曾有過的處子般的感覺,她已記不清自己的初次是怎樣的感受,卻對與寧王朱權的靈肉之遇記憶猶深,甚至潮紅突起,麵頰上接受了感激之淚的施洗。
在她忘情地接受施洗的快樂時,曾問過寧王朱權,你當時吟的那首詩真好聽,像是在說你自己吧?
不,寧王朱權說,是月亮裏的吳剛。
你就是吳剛。世子妃嬌嗔地說。
那你又是誰呢?朱權問。
—我是你的嫦娥呀!
噢,好一個嫦娥。寧王朱權拖長聲調地說,他的聲調裏充滿了感慨和玩味,甚至還有生命深處的感激,世子妃便咯咯地笑。
笑聲中,她聽到朱權意味深長地說,孩子,別羨慕我這老頭,王侯不過是接受別人暗箭的理由。盡管朱權如此說,但他看著世子妃一半迷茫掩蓋不住另一半真誠的臉,還是笑了。
可以這樣說,世子妃和寧王朱權每次都是在相互感激中偷歡的,寧王朱權給了青樓女子尊榮、高貴,以及複雜的愛。這個女子給了寧王朱權垂暮之年的生命活力與無比快樂。
朱權曾經要世子妃握著他的手,說:記著,你看這雙手,現在它還沒有老去,它還飽滿有力,可它很快就會老的。皮膚會變成紙,揉皺的紙,你會發現這個過程很快就會發生。世子妃沒有看他的手,而是緊握著。世子妃望著朱權的臉,他的臉充滿著一種希望被人了解而又半帶推拒的神色,他的一生似乎都在為捍衛臉上的尊嚴而戰,當敵人退向了暗處,他更加小心,如履薄冰。但在令他自己都認為心已化灰的晚年,麵對這樣一個飽滿的熱力供他取暖的女人,他的尊嚴戰栗了,他以失守的代價換取了重燃的生命之焰。
世子妃感覺到他手上的熱力。
手,是人的第二張臉。世子妃柔聲道:即使老了,也是你的手啊!她將朱權的手舉起來,輕貼在麵頰上,在細膩如瓷的皮膚上擦摩著。
朱權覺得有些不合適地把手縮回,世子妃仍任性地扳住,還有意將它放在大腿上。朱權略帶苦笑地搖搖頭,我並不是在感歎時間之逝,也不是在惆悵和你在一起時我已老了,而是在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怎麼發生的事?我這麼一個老頭和你在一塊這到底是不是命運對我的一個巨大嘲笑。他轉而看著自己兒子的美麗寡婦,眼裏居然漾動著一層淚光;我,我是不是變得軟弱而傷感了?
世子妃也激動了,她以手製止朱權搖動的頭。那可是一顆滿頭銀發,儼然已如雪峰般高傲的頭顱,她不能令它痛苦,更不能讓雪峰坍塌。她甚至要掏出自己的心來照亮這個正在黯淡下去的生命。不!受到嘲笑的應該是我。我寧可很多年前那個晚上走進坊間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兒子。我寧可在你麵前仍是個坊間的小姑娘,而不是世子妃。世子妃說著,聲淚俱下。
朱權反過來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不停撫摸著,又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像是對她的話默認或表示同感,又好像叫她到此為止,什麼也別說了。
良久,世子妃情緒略為平複,她把另一隻手小心地覆在朱權握住她那隻手的手上,像一片月色似的,柔潤而皎潔。
5
她是王府的幻象,從精神到肉體的一件精致支撐。碧薇夫人當年就像天邊的彩霞,展現著夢幻般的光芒,這光芒裏有戀父的嬌憨,也有冶豔的性感。老寧王朱權當時就被這光芒擊中,令他黑暗而陰鬱的晚年有了一抹鍍金的霞光。碧薇夫人曾說過很多影響到寧王府上下人等的話,但她最著名的話,卻是關於衣飾、容顏和內心感受的,她說:我不知道每件衣服和首飾的來曆,不知道我為什麼擁有這樣的美貌,我擔心的隻是,我能否微笑地看著自己失去這一切。
她確實在衣著和首飾,乃至自己的容貌上傾注太多的精力和時間,這種傾注是當下性的,完全以對它們來曆的遺忘為代價,但這並不等於身為王府高貴王太妃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來曆。如果過去是愉快的,她會努力記取;若是與之相反,她會更加努力地掩飾和忘卻。然而這都無助於改變她已經存在的過去和他人的記憶。實際上她的過去是肮髒而快活的,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真實的。
她不必把太多的時間花在衣飾和容貌上,反之,她享受這些。作為若幹年前一家青樓的豔妓,她稍微的動作和姿勢都能迷倒眾生。寧王府的世子覲就這樣被她迷住,他甚至可以不要世襲王位,但他需要縱欲,需要從這個吸取和消化他欲望的女人身上找到安慰。
寧王朱宸豪的母親當時被嫖客和姐妹及老鴇叫碧薇。碧薇是個想把自己的美豔和極樂身體押在世子覲名下,以此來改變命運的女人。她成功地征服了浪蕩的世子,又好像從漸漸枯萎的男人身上吸足了元氣,變得更加豐美而充盈了。甚至舉手投足間在減少了冶豔的同時出現了一種華美大氣,這使作為寧王府不死之身的朱權都暗中驚歎。她仿佛已從一個坊間女子而脫胎換骨成了一個真正的王府貴婦。
尤其當她看到兒子朱宸豪已日漸長成一個令寧王朱權鍾愛有加作為來日寧王繼位者的英武少年時,她對上蒼的厚待感激涕零。
然而她也有苦惱。
當她得知世子覲臨死之際向寧王朱權提的願望是對自己最後一次的出賣時,她又為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個豪門的紈絝之子而憤恨。當一個可憐的女嬰突然間長成一個美貌女子,作為寧王朱權的孫女受到偏愛時,這種憤恨轉而變為了嫉妒。每當碧薇夫人在寧王朱權跟前說顏兒太野,不像王府小姐。朱權就很不高興。他冷著臉道:顏兒不是你的女兒,卻是我的孫女。我早就說過你們要好生待她,就是不要讓你和她過不去。她一個小小丫頭,活潑一些又有什麼不好。我看好得很呐。
碧薇夫人見寧王朱權這般偏著朱顏,也隻有轉移話題。或故意挑一點朱宸豪的刺,責備起自己兒子來,朱權便轉變臉色,說對孩子嚴一些,也不是壞事。我老了,精力不濟,以後這兩個孩子,還全靠你。
碧薇夫人也就不多言語。她知道寧王朱權對自己看得挺準。她對寧王朱權也摸得挺透。她甚至覺得自己前世就和他在過一起。
前世,那是個什麼概念?那麼遙遠,而今生的他,又這麼近,近得成為一個兩人之間的秘密。近得成為一種不倫的苟合。仿佛因為前世有過的愛,今生在一起便成了罪。寧王朱權曾感歎、內疚、抱愧。他說,我是個罪人哪!
世子妃果決地道,王爺,你沒有罪,罪孽深重的是我。
怎麼是你呢?那罪起碼也由我和你共同承擔。寧王朱權撫著她的手,像撫著一件生命中的珍品。他無言地垂淚,搖頭。世子妃的心卻在哽咽,她真想麵對這個父親般的男人放聲大哭。她要為自己早年淪落青樓的美麗而大哭,她要為自己找到的丈夫竟是一個放蕩公子而大哭,她要為自己愛的男人竟是自己丈夫的父親而大哭,她要為自己的兒子竟是亂倫之果而大哭,她要為自己與心愛的人親熱時所發出的快樂呻吟要像吞咽苦果一樣咽進肚裏而大哭。
世子妃覺得,她活到現在,比什麼都更迫切需要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場大哭。
6
從慈寧堂出來,朱宸豪覺得陽光耀眼,像是銀亮的刺,紮得眼疼。他一踅身,走上黑瓦朱廊的荷池曲橋,便略放慢了腳步。朱宸豪的心情像橋一樣,有些曲折。荷池的綠色,使他的眼睛感到放鬆。一襲妖紅的裙子和嫋娜身影,像是被綠風拽住的夢。在九曲橋中間,朱宸豪與飄過來一般的妹妹不期而遇。
朱顏問:王兄何去?
剛從母親那兒來,朱宸豪有些陌生似的看著朱顏妖紅的衣裙,好像眼睛被絆住了,嘴裏卻說:你,一個人在這裏賞荷呢?
賞賞賞賞,你看這枯燥乏味的景致,有什麼好賞的。朱宸豪聽出來朱顏有點孩子氣地撒嬌,他隻麵露一副兄長的笑容,道:也是,改日王兄得空親自陪你去西山打獵吧。
朱宸豪口裏隨便說著,就要繼續往前走,他想甩脫眼裏那抹令他有些異樣感覺的妖紅。朱顏竟攔住他。
與其改日到西山打獵,不如今日趁王兄有空,就到我那裏坐坐,我陪王兄下棋品茗如何?看著朱顏興致勃勃的樣子,朱宸豪不忍拂撣其意,就說:也好。朱宸豪隨朱顏來到藕香榭,天卻陰了。朱顏的居室稍暗,有些曖昧,珠簾帷幔慵懶地尚未卷起,裏麵仿佛保存著一種女主人特有的綺綣氣息。
朱宸豪正待叫丫鬟卷簾,就見朱顏以背掩門,靠在門上呼吸似乎有些急迫。
朱宸豪知道朱顏有哮喘,趕忙過去扶她,關切地問:又不舒服了?
朱顏喘了幾口氣,搖搖頭,隻定定望著他,神情既無助又茫然。
王兄,你知道母親一直是討厭我的,祖父死後她總想把我擠出這個門。朱顏說著眼裏含有淚水。
朱宸豪安慰,你不要太多心,母親不過是對我們嚴一些,我剛才還讓她說了幾句呢。她也是為我們好。
好?朱顏從牙縫吐出幾個字:不是的。
朱宸豪看著她,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他心裏清楚母親對朱顏的態度。朱顏在背地裏是暗罵母親婊子的。也就是說,母親常把朱顏逼到了絕境的黑暗。
朱宸豪頓時湧出一股憐惜之情,說傻丫頭,你是怎麼了?他不禁伸手想愛憐地摸摸她的臉。
手,伸在中途竟也突然有了異樣感覺,使他心裏如受電擊般一震。一種在心裏無意間潛藏的秘密情緒似乎猛然在空中逮住這隻手。朱宸豪知道那是一種可怕的欲念。
那種欲念改變了這隻手的目的和企圖,讓這隻手露出原始的性別指向,掙脫倫理中的秩序習慣。正是這種改變,使他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的手在伸向那張臉的過程中,因仿佛在冥冥中長期的等待、壓抑與渴望而顫抖。那柔滑似玉的臉,在他的眼裏既充滿誘惑又帶有冰雪般的莊嚴,這使他的心在激動中也為之戰栗起來。
朱宸豪從朱顏的眼神中看到,她的臉不會拒絕這隻手的到來,但也不會主動迎迓,她永遠隻在不遠處端莊地等待。
如果他的手不伸出,就永遠觸摸不到她的美麗。她也隻會默默注視著那隻沒有勇氣的手,在痛苦的痙攣中遠離。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麼。若是那隻手伸來,她會滿懷感激地讓它擁有這張臉。也許無常之倫使她麻木而又混亂,但她需要溫暖,在王府這處令她內心荒涼之地,她太渴望一種溫柔的撫摸和強有力的擁抱了。內心的渴望,令她失去了反抗欲望的能力。她經常能感覺到欲望之蛇在暗中抬起頭來,嘲笑自己。如果阻擋這種欲望,會被蛇咬住。她隻有等待事情的發生或者消逝。
朱顏從小對於朱宸豪的默默暗戀,是一種在他們兄妹之情以外的更為複雜而又難堪的隱秘內情。
你是我的王兄,還是我的哥哥?她不止一次這樣問。
難道這有區別嗎?她仿佛聽到朱宸豪在反問。
當然有區別。朱顏說,如果你是我的王兄,我是你的王妹。那僅僅是一種在王府這個世襲榮華之地的等級稱呼,像證明我們屬於王族一樣,存在於這個等級階層;其內在真相並不直指人倫。假如那不是一種禁忌,在你我麵前,就隻是一種符號。
如果你是我的哥哥,而我是你的妹妹,竟有如斯欲念,就是魔鬼附身了。
好在你一直是稱我為王兄,我一向是叫你做王妹的。
好在……
當朱宸豪的手如獲神示,在朱顏的臉上輕輕一觸,像一片樹葉負載著整個天空的重量,落下來竟是大地不能承受之輕。以致碰觸之後,又旋即飄起。
不。朱顏終於也鼓足勇氣將朱宸豪要縮回的手抓住。
朱宸豪的手哆嗦著在朱顏的臉上撫摸,似乎在尋找,又似在擦拭一塊玉。
朱顏抬起明潔純淨的臉,臉上透出高貴和朦朧的神情。她把朱宸豪的手引向怦然跳動的心房。朱宸豪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被牽引到大地中央,他開始接受導引,重新認識高山與河流,丘陵和草原。他好奇而又緊張地進入了一個陌生世界。
朱宸豪一邊追隨著朱顏的手漫遊,嘴裏一邊不停地說,這是不行的,我不行。
耳邊卻是朱顏堅決的聲音,你怎麼不行?你行!我說行你就行。
噢,朱宸豪喘息著。朱顏也發出夢囈般的呻吟,並口呼哥哥,哥哥……這種呼叫,使朱宸豪產生從未有過的激情和異常衝動,他的生命之根突然醒來,以致突破了最後一道防線。他像一支激動得有些微微顫抖的箭,穿越了一朵牡丹的軀體。一束光亮透過塵埃迷茫的窗欞,投在赤裸相擁的男女身上,如一件羅丹雕塑。無法克製的情愛使他們的肉體在燃燒,使僵硬的石頭得以複活。
一種幽邃的、私密的、生命深層的氣息從窗欞中透露出來。從此,隻要一有機會,他們便會在沒人的地方瘋狂糾纏在一起。王府後花園的銀杏樹下、假山後麵、涼亭裏、石凳上,以及款款晃動的秋千架上,都留有他們糾結的身影。在他們滾燙的肉體瘋狂糾結在一起,宛如一隻火炬熊熊燃燒之後,遺下的是時間深處的灰燼。朱宸豪感到他的生命在燃燒中近乎熄止。朱顏則感到她的燃燒剛被點燃,她是從火中取火,而那火就行將熄滅。燃燒將加快它的停止。兩個如火的生命,在共同的燃燒中獲得各自的悲傷。迷亂的愛,嫵媚的情,無緣的性,和掙紮在暗夜的靈魂,如同活劇總在幽深的王府裏上演著。
背後一雙隱約的眼睛裏,這種情形與以往歲月中王府曾經出現的景象,形成了曖昧的情色疊映。那雙眼睛裏藏了不少王府隱私,也隻當視而不見。不為別的,隻因他姓卜,卜萬蒼的卜。如果別人問,卜萬蒼是誰?他會回答,寧王府管家,並且說:我就是卜萬蒼。或許還會告訴別人,我的事,就是伺候好主人。然後像一撮灰塵一樣,退回到門後的角落裏去。
第七章
1
陽光從高處俯衝下來。整個天空仿佛駕馭著陽光,把它變成一股暴力狠狠地砸向地麵,砸向大地上一個孤零零的影子。那是風也似的馬,一個騎手,在承受或者逃避陽光俯衝的暴力。馬騰起黃土、灰塵,像一股和陽光廝打糾纏的煙。一個騎手也就在滾滾煙塵裏沒命地折騰。這鷹一樣的漢子,為了在大地飛翔,身上矯健得沒有一點贅肉。他未必異常俊美,卻異常令人讚歎。
一匹馬在奔跑,那是四條腿搬動肌肉的運動。
馬的肌肉,像一塊塊組合為馬的形狀的石頭。它奔跑,如同風把一座石雕搬移,那麼快。四條腿的運動,受命於風,像是劃開大地與空氣的遊泳,讓有著石塊般肌肉的馬,成為白色活雕。這就是名為風奴的駿馬。有人驚歎於它的駿美,不由感歎:馬馳騁於大野,而聽命於天庭,是距人最近的神。大地隨著奔跑在移動,河流改變方位,青草列隊與奔跑並駕齊驅。天空把太陽拋到後頭,也就是為了朝這種奔跑接近。詩者看到:馬的眼裏永遠有一種哀傷的隱忍神情,永遠有一種讓人激奮的衝動,永遠有淚水—代替大地與奔馳的淚水。天、地、河、山,同步朝馬奔跑的方向歸位。沒有一個比騎在風奴身上的人更像王者。誰是風奴的騎手,誰就是王,誰就是悲憫大地的情人和永生永世的行者。
多少年了,一顆皮開肉綻的靈塊被太陽剃度,歸無驥就與馬交換著身體,讓萬物從馬腹下消失,行進在那條通往太陽或地獄的路上。身為流浪劍客,羈旅人生的行者,歸無驥在行走和舐血刀鋒的生涯中,捕獲到時間與大地的浩渺鄉愁。在時間的意義上,此時與彼時,我們都是異鄉人。此生與彼生,也隻是刀鋒的一道閃光。一個浪跡天涯的人是大地之子,這是孤獨行者獲得的最大安慰,也是一個旅人對自己生命的最大獎賞,除了一匹馬,他還把整塊大地獻給了自己。然而,行者並非天生就與灰塵、烈日、孤獨、汗血為伴。他是帝京名臣歸有亮之子,曾經書香滿室,花氣沾衣,也有誌讀書求仕,做一位像父親一樣的正直官員,為民請命,書劍報國。可是險惡世情和殘酷現實粉碎了歸無驥書劍人生的壯麗夢想。
他目睹了一位大臣被迫害致死,又遭逢父親被謀殺的慘痛。
2
那是他感覺最冷的一個北方的冬天。清晨,歸無驥和往常一樣在庭前吟詩,隔牆院裏突然傳來喧嚷聲,他端過一把竹梯,爬上去探看究竟。牆頭有盆海棠。他知道鄰家主人是位受人尊敬的禦史,姓郭,筆頭很硬,人稱鐵筆禦史。郭禦史有兩個女兒,是一對美麗的孿生姐妹,喚著青衣和煙羅。她們的鶯聲燕語吸引了少年歸無驥的注意。隔著花牆,歸無驥看見她們羞澀的紅顏,他心如鹿撞。對於歸無驥而言,那些在詩句和幻想中自戀的年代,是芳鄰的姐妹花幫他提早結束的。從此,每天早晨的吟誦,他都感覺到有美麗的耳朵在牆那邊諦聽,這使他的吟誦於抑揚頓挫裏添了些纏綿悱惻的東西。
不可觸摸的美
在接近中消失
一捧烏發,三顆貝齒
—《美人》片段(今譯)
郭禦史與歸有亮同朝為官,他鐵筆上疏,彈劾權傾朝野、隻手遮天的大宦官司禮太監劉瑾毫不含糊,稱:此賊不除,國無寧日。誰知奏疏反而落入他手,瑾公公嘿嘿冷笑,一張臉,如皺巴巴的黃紙。次日,就有錦衣衛來郭府敲門。
聖旨到!郭寶儀接旨。
郭禦史趕忙到院中隆重跪接,見瑾公公一臉壞笑,心裏明白了大半。當聽到他照本宣科似的吐出滿嘴不實:郭寶儀居心叵測,混淆視聽,攻擊聖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郭禦史氣怒攻心,全身顫抖,說不出話來。瑾公公宣完旨,走到郭禦史麵前,挖苦道:皇上待你也算不薄吧!想不到你還有如此不忠不良之心。他進而羞辱說:難道你的心是黑的麼?
什麼?郭禦史從茫然與激憤中緩過神來,他感到自己最神聖的地方受到了嘲弄與傷害:你說我的心是黑的?!他血著雙眼盯住瑾公公:我倒要讓你看看,一個忠臣的心,是怎樣的顏色。他從錦衣衛腰間抽過一把刀來,朗笑道:哈哈,你們可看好嘍。他轉過臉,又麵北而泣:皇上,我也請你看看,臣這顆心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說罷,撩開袍服,一刀剖開肚子。
家人驚叫,哭嚎,像一鍋粥,瑾公公也嚇了一大跳,別!別動蠻呐。
郭禦史棄刀,發瘋似的往肚裏掏摸著,兩手血紅。
腸子嘩啦啦湧了出來,拖拽在地,沾著灰土。郭禦史嘴裏還不停地說著,我要讓皇上看明白,我的心是紅的,是一顆忠於皇上的赤誠之心啊!
瑾公公以大袖掩鼻,擋住嗆人的腥熱氣息。哎,哎,我說禦史大人,你這是幹啥呢?有這麼扮忠臣的嗎,你當演戲呐!皇上會看你這樣子麼,快把腸子捂回去,捂回去……
郭禦史被這麼一說,好像糊塗了,又似真聽了瑾公公所言。
戲?戲!他口裏念叨,果然將湧出的腸子往回捂,卻怎捂得了。他大呼一聲痛啊!栽倒於地。家人全撲上去,哭喊一片,淒慘之聲仿佛驚落了漫天大雪。
嚴寒中,郭禦史剖腹的肝腸熱氣騰騰,一種刺鼻的血腥逾牆而來,歸無驥震顫已極,眼內鼻中淌出的竟不是淚涕,而是血。
竹梯也好像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憤恨與悲慟,在顫抖中發出吱吱的聲響搖搖欲墜。
歸無驥一不留神,從梯上摔了下來,牆頭的那盆海棠也砸在旁邊。
錦衣衛在瑾公公的指使下,將郭寶儀抬走,並開始了對郭府的全麵逮捕、抄家。
在翻天覆地的折騰中,院這邊的歸無驥躺在地上沒有起來。這時一匹白馬竄到庭中,後麵追著的是老家人歸叔。他嘴裏罵道,這畜生怎麼往這裏跑,要惹來禍還是怎的?
歸無驥認識這匹雪白的駿馬是郭家的愛物,叫風奴。
風奴極通人性,它是發狂似的踢倒了數名錦衣衛之後,身帶幾處刀傷,躲過魔爪,溜入歸家大院的。它一見到躺在地上的歸無驥就用舌尖舔他的臉,向他求助。歸無驥起來撫著風奴的臉,拍拍它的脖子叫歸叔走開,我要收留它。
歸叔就急:公子,你會惹禍的!
什麼禍?今後有誰問,告訴他們,我就是風奴的主人。
歸無驥還說,風奴是匹馬,它怎麼著也不會墮落成為人。歸叔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應了聲,就收拾地上破碎的海棠花盆去了。無驥抱著風奴的脖子,仿佛從中聞到了郭家姐妹的氣息。她們也一定這樣抱過風奴。
風奴的傷口在滴血,但它沒有叫。
那個冬天,被宦官羅織罪名陷害致死的官員達數十人之多。
據說郭禦史一家男性大小十餘口,被錦衣衛趕到冰天雪地的郊外,逼迫就地刨坑,刨至一人深時,錦衣衛便道行了行了。
一溜與人數相等的十幾口坑如地獄之門,黑洞洞地打開著。
坐在華騮上的司禮太監瑾公公點頭暗示,錦衣衛便趕牲口似的,將郭家男人們趕入坑裏。隨即填土,又幹又硬的土。
一鍬鍬下去,隻留一個腦袋露在外頭。
扔下鍬,一盆盆冷水,挾著寒風,兜頭澆在顆顆腦袋上。便有腦袋破口大罵,直到凍成一個個冰葫蘆,才沒了聲息,那罵聲也像在空氣中凝固成了冰雪。
那些或橫眉怒目,或悲號欲絕,或隱忍不發的各種表情,也就凝固在一顆顆冰封的頭顱上,像雕塑。
錦衣衛校尉向瑾公公報告:血菩提種好了。
瑾公公便似乎自語地說:血菩提,好一個名字,我喜歡。
菩提?菩提。菩提本無樹,何處惹塵埃……被種的血菩提們,仿佛聽到來自天穹的梵唱或悲歌,這使他們的臨終越殘酷,就變成了越為崇高的祭獻與殉難。
然而,殘害並沒有結束。
一個滿臉絡腮黑須的錦衣衛手拎一根大棒走過來,他在一顆血菩提前站定,用腳踢了踢那顆腦袋,硬邦邦的,他嗬嗬一樂,竟是滿臉快意的做遊戲的神情。
薑茂,看你的了—有錦衣衛在喊。
薑茂將木棒夾於雙腿間,朝手上吐了口唾沫,使勁搓搓。再握起木棒,煞有介事地向後揚起,然後嗨一聲下去。
棒落頭飛—像擊出的一球。眾錦衣衛一片喝彩。
薑茂好似不為喝彩所動,他眯縫著眼睛,隻注視那顆冰葫蘆似的頭,脫離埋於地下的身體,一路在雪地上滾了過去。
滾至一匹馬的蹄下,那馬正在踏動蹄子,一腳就要踏碎那顆頭。薑茂的木棒飛砸在馬頸上,那馬負痛後退,跑開了。
這時,一夥錦衣衛也各拎木棒,一個對準一顆頭顱,像打馬球一樣,揮棒擊下去。
那些頭顱,有的像球似的滾離了身體,有的像玻璃花一樣碎裂,白色的雪地上盡是漓漓拉拉的腦花和肉屑。
薑茂的手不為人知地撿起了那顆頭顱。
那是被抬著埋入坑的郭禦史的頭顱。這之前,他就死了。他雙眉緊顰,痛苦的神情一如生前。
薑茂用一塊布將郭禦史的頭顱包起。他的動作很仔細,很小心,與剛才的樣子判若兩人,好像生怕驚擾郭禦史的魂靈。
風裹著雪,像沙粒一樣從眼前掠過。薑茂的眼神空洞而荒涼。
3
一群全身甲胄的武夫站在大廳兩邊,看被迫害的女人裸身跳舞。那是一種深度驚恐中的舞蹈,所有武士麵無表情,仿佛像他們身上的盔甲一樣冰冷,隻有女人在動在跳—在以求生的形式舞之、蹈之。
據說郭家的女眷沒有被錦衣衛種血菩提。她們在被關押折磨了幾日後,便像堆五顏六色的破爛被驅趕到一條河邊。河不寬,冬日的水也被寒氣封鎖著。
錦衣衛放幾匹鐵甲馬往河上來回竄。河上的冰就裂了,鐵甲馬隨冰跌到水裏,又掙紮著往上躥,愈發撞破了更多冰,河上就裂開了一道破破爛爛的口子,直抵對岸。那幾匹馬折騰盡了力氣,也像沉重的鐵沉入了河底。
錦衣衛要郭家女人剝光衣服,不允者就用刀劍挑開。誰反抗,立斬河中。
女人們隻得哭哭啼啼地把自己身子脫光。
寒冷,粗糲而灰暗的河邊,轉眼便出現了一群擠擁在一起的白花花的女人體。羞辱,饑餓,寒冷以及對死亡的恐懼,使她們的身體哆嗦不已。
一旦全身脫光了,赤裸地暴露在死神麵前,反而沒有人哭,也沒有人叫。人的衣服作為身體的最後一道防線都崩潰了,那就意味著徹底的失守。哭泣甚或喊叫,那是在似乎覺得這有依傍,乃至可能得到什麼救援或悲憫的情況下,發出的訴求與哀告。隻有年紀大的家人,將年紀輕的女人遮擋在自己後麵,以此來形成一道不是防線的最後提防,但這種提防一看就是脆弱的。
現在這群背向冰冷之河,麵朝無情刀劍的赤裸待屠羔羊,她們內心所有的除了恐懼,就是徹底的絕望。
她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被趕到這裏,不知道錦衣衛下一步要對她們幹什麼。她們在驚恐、寒冷中瑟縮著。兩個錦衣衛抬來一筐冒著熱氣的饅頭。女人們饑餓,卻沒有人敢上前。錦衣衛從赤裸的人體裏拽出幾個年輕的女人,年紀大的要拚命阻攔,被錦衣衛打倒在地。被拽出來的女人中有青衣和煙羅兩姐妹,她們開始蹲著,以掩藏著不被完全暴露自己的羞處。
錦衣衛拉著她們站起身,一個邪頭鬼腦的校尉專門用馬鞭在女人的羞處指指點點,嗬斥著:把手挪開,挪開!
誰還用手護住羞處,手就遭致鞭擊。校尉走到青衣、煙羅麵前,她們原本一手護住上身,一手遮擋下體。校尉用鞭子將可憐的手撥開,嘴裏還說:噯,這就對嘍。
哦,還是一對孿生姐妹呀!校尉以鞭撥動著煙羅和青衣的乳房說,你們兩個,誰大?
兩姐妹幾乎麻木了,麵無表情,隻是刷白。校尉的鞭梢在兩人的乳房上撥來撥去,嗯,還是讓我仔細看看,到底誰大。
喂!站在一邊麵色鐵青的薑茂手握饅頭,示意校尉讓開。校尉好像才想起什麼,噢的一聲才把馬鞭從兩姐妹的身上滑開。那鞭梢在經過青衣身上時,還有意撥打了一下她的乳頭。
薑茂手中的饅頭就打在青衣臉上,肩上,手上。溫熱的有彈性的饅頭對裸體的碰撞,似乎喚起了人的本能欲望。饑餓的折磨,使青衣不顧一切地揀起打在身上的饅頭,狼吞虎咽起來。眾錦衣衛見狀,也就嬉笑著,拿饅頭紛紛朝女人的乳房,私處和屁股打擊。看著一隻隻饅頭在女人中這些部位發出肉感的嘹亮的聲音,彈跳著落在地下,女人們哄搶而食,錦衣衛們惡作劇般大笑。
在淫邪的笑聲裏,一絲不掛的女人們啃著,撕著,咬著搶到手中饅頭。她們已經沒有了屈辱的淚水。一筐饅頭,居然喚起了她們的求生欲望和動物般的本能。
瑾公公坐在華騮上,烏鴉翅膀似的臉上閃過一絲壞笑。
錦衣衛校尉對郭家女人說,聽著,九千歲說,現在給你們一條生路。他的手指向河對岸,誰能遊過去,就放誰走,你們看,那邊已放好了衣物在等你們去穿呢。
女人們果然看到對岸放好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破爛。校尉說完,打一匹馬下河。那匹馬在水裏掙紮地遊著,終於跌跌撞撞地爬到了對岸。女人們像是看到了一線希望,死活就此一途,別無他路。便有人率先下了水,接著眾人也就跟著扶老攜幼地下去了。水寒,像刀子一樣割肉。有的年紀大的一到水裏,就不行了。錦衣衛在後麵驅趕牲口般地吆喝:快,快點,別磨磨蹭蹭!誰到對岸誰活,快。
河,在枯水季,時深時淺,還未涉遊一半,青衣、煙羅回頭,就見有不少人沒入水中,再也沒有起來。他們回頭拉二嫂,又拽一位小姨往前。
錦衣衛見前麵的不動了,就大聲怪叫。校尉命錦衣衛挽弓搭箭,嘴裏說,誰不趕緊遊就射死誰!
嗖—嗖—就有箭在河麵擊起水花。先是落在人身後,再是左右,再就是實在遊不動的人身上。河水開始漂起血紅。死神咧開嘴,猙獰的牙縫裏發出了淒厲的嘯聲。人就不要命往前湧。
一番箭射過,很多人的頭、身子,便從水麵消失了。剩下數人在做絕死的努力,向對岸遊去。錦衣衛又開始放箭,一支支要吃肉的飛蛇似的利鏃在青衣、煙羅等數人周圍左嘶右咬,使水跳躍驚駭的浪花。小姨中箭,撲騰了幾下,就沒有動靜。青衣、煙羅和二嫂,好不容易才踏到了一處水底的高地,看看離岸不遠了,青衣咬咬牙說:我們能活,我們死也要死到岸上!
妹妹們,你們快遊。二嫂也中箭了。兩姐妹伸手去拖,二嫂便用水擊打她們,叫她們快遊。這時一支箭就朝煙羅飛來。二嫂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居然飛身躍起,用自己的身子為煙羅擋住了一箭。那一箭深深地紮在二嫂的左乳上。她的身體仰倒在河裏,兩隻乳房像兩座小小的冰峰,在水裏時隱時現,一杆箭像支孤零零的旗杆,插在上麵。那是死亡的峰巔插著的看不見的靈旗。
兩姐妹好不容易遊到了岸邊,煙羅發狂似的喊叫:我們可以活了,爬上岸。
又將青衣艱難地拖上來。二人又把一位不知不覺也遊過來的嬸娘合力扯上岸來。
煙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青衣仍伏在岸邊喘氣,她仍賭命似的咬著牙道:我說過,我們死,也要死在岸上。
嬸娘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身子便受電擊,她迸出一句呐喊:錦衣衛,不講信義的狗—賊!便歪了下去,像融化的一塊冰,她背部插著奪命的箭。
河這邊,薑茂一把將弓從校尉手中抓過來,折成兩段,他的臉色很難看。
校尉不滿地跑到瑾公公馬前,想告狀,瑾公公一擺手,說:由他。
歸無驥聽說郭禦史一家男女老少三十幾口就隻有那兩姐妹虎口逃生,流落去了南方。父親歸有亮得知郭禦史一家遭難,連呼五個慘字。
慘。慘。慘。慘。慘哪—
他拚將這官不做了,上朝直陳宦官劉瑾殘害忠良的惡行,要皇上當機立斷,為國家除去毒瘤,根除腐惡,還朝政以清明。
少帝麵對歸有亮的痛言直陳,對瑾公公的作為也感到心驚,他問侍立一邊的瑾公公,有這事嗎?
瑾公公恭恭敬敬地說,回皇上,瑾公公日夜小心侍候皇上左右,怎麼會做出這等事來。恐怕是歸大人誤聽了小人謠言,還請皇上明察。
少帝看看一臉憤懣的歸有亮。又看看跪伏在地的瑾公公。有些左右為難,但他還是說,我大明皇朝,朗朗乾坤,是容不得這般齷齪事的,也不應會有這等事情發生。此事定要查明,有個交代,他轉頭又對歸有亮道:歸愛卿,你也不要總是神經兮兮,危言聳聽。大明皇朝也不像你說的有那麼腐惡。若是我滿朝是腐惡官員,怎還容得了你這樣的大忠臣呢?
兩旁官員就笑。瑾公公知道少帝是在為自己說話,就用眼風斜睨歸有亮。
好了,散朝。
4
事過不久,歸有亮就在天寧寺進香時遭暗殺。
歸無驥遣散家人,將母親安頓去了老家鄉下,便騎上風奴負劍出走,浪跡天下。他出行的那日,天色似鍋底一樣煙黑。不一會兒,便有雨滴打在臉上,有點像鐵器,使他感到這個季節的嚴酷。他身上的劍,乃是他背負的血仇。追尋到天邊,他也要複仇。他打探到暗殺父親的刺客叫利蒼。
利蒼是個劍術高手,同時又是一個隻為錢賣命的刺客。對於這個職業刺客,歸無驥甚至認為自己的複仇值得懷疑。他當然知道刺客背後的元凶是誰。
那不僅僅是宦官瑾公公,還有皇帝。
也就是說,他的複仇指向很可能是一把劍所無力承擔的,但他背負了這把劍,就必須找一個劍客來複仇。因為,他畢竟直接殺死了父親。
他已經覺得自己的複仇指向可能沒有終極目標,甚至其終極的指向是他難以抵抗,或根本無法抵達的。他的馬即使像箭一樣射出去,也許卻離目標越來越遠。也許最終他可能以漫遊來消解那一目標,他的行走生涯,還帶有一種找尋的目的,對於那對苦難中美麗姐妹的尋找,也是他此生和複仇連在一起的最大目的。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常夢見繁花滿枝的古樹,樹上纏繞著兩個裸蛇般的妖嬈女子與之吻交。
那樹曲折生姿,有時是女子的肢體,有時是樹本身,柔軟與堅硬,是夢中的感覺。
一株開滿繁花的《詩經》中的古樹,如樹精,美女之形與少年交合。歸無驥就是懷著這樣一幅夢中的景象開始了他的尋找。歸無驥揚鞭催馬前行,回望拋在身後的帝京,在馬蹄踢起的煙塵中漸漸隱去。
歸無驥想自己這一去,也就成了這風上蒼茫遠逝的灰塵。天空往高而更高處退去。天本身是隻飛行的大鳥,不斷把他扔向大地深處,使他有了遺世的孤獨與荒涼。有時整個天空就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漫無邊際地往下壓。在它與大地相交尚存一線之時,他必須驅風奴拚命往前奔跑,用鋒利的奔跑,把天地的黑暗之力永遠隔開,像是挫敗一種陰謀,他用奔跑切開。像刀鋒從天地中間拉過去,拉出一道耀眼的口子,使刀鋒帶血。速度、激情、蔑視死亡的力量,令他的生命如刀。那刀發出鋒利的呼嘯。風奴疾速馳驅,奔上山岡。無驥和它共同注意到一隻鷹,那扶搖直上的鷹是負重的,像一個搬運工,它把大塊烏雲往高處背,越背越高,直到烏雲消失,大地上隻剩下一隻鷹的投影。馬追著鷹影奔跑。鷹的影子在馬的嘴邊,馬不像豹,可能會去捕捉或把它吞進肚裏,吞進去的是鷹的幻象,是虛無。但它也能飛起來,馬是馴良的動物。
當馬縱上高坡,歸無驥放目四望,夕陽已用血彩塗紅了山岡,大野無言,廣漠而蒼涼。歸無驥,歸無驥。—燕然未勒歸無計。
歸無驥喃喃吟誦著範仲淹的詞句,淚水就像小蟲在臉上爬動。此時一種浩大莫名的憂傷如一隻巨手觸摸他的心頭,像天邊的一塊雲,原來是灰色的,在他的心頭擦拭之後,便是殷紅的,能夠擰出血來。當狂風吹拂他的身體,馬的長鬃獵獵飛揚,他就承受到一份地老天荒的傷痛。浩蕩天地,心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