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叁 雪 墨(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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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師父悟出書空劍的原因之一。

第一章

1

我看過不少人,隻稍微在鋒刃上溜達了一下,就不見了,像很不錯的風景,沒留神,騎馬掠過,你沒機會打馬回頭。

劍客消失在劍上,比好看的女人消失在人群裏還快,比漂亮的表妹變為別人的老婆更容易。當然,我也聽過不同說法。說一個劍客的修煉與努力,就是要和一把劍彼此共銷短長,或共較短長。前一種是共存亡的意思,我懂。後一種就是要讓劍客的命把劍比下去,也就是和劍較勁,劍亡我存。這我就覺得糊塗了,那好像不該是劍客做的事,是鐵匠的活,一榔頭下去,把劍打折了。就這麼簡單,用不著修煉那麼費力,否則就成仙了,那都是扯淡的事。其實,命是被劍拎著走的東西,我們都是劍上的過客。

很多時候,劍客利蒼都想找人談談劍,談談死,或者問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想過不少,但得出的結論是自己不喜歡的,他很想聽聽別人還怎麼說。

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正能與自己談劍論死生的人不多,甚至很少,不會超過三個。一個是他的朋友,也是同門師兄武史,利蒼喊他阿武。

少年成長,同門學劍,師兄弟自然無所不談,隻是武史後來悄然下山,沒了音信。利蒼記得很久以前,和師兄在墳地裏屙屎,麵對一座大墳,剛好遮了光,那時利蒼還沒這個名字,僅僅是師父眼裏的小徒,師兄麵前的師弟。

墓碑挺大,殘損斑駁,是有年頭的,兩人蒼蠅般的眼光在漫漶的字跡上爬動,也失去了辨識與耐性。喂,阿武,你說這墳裏躺著什麼人?師弟問。

阿武道:死人唄。

師弟:死人?依我看,這死人生前風光得很嘞。阿武頗有興趣地說:我看這人是個武官吧,那活著該是又威風又帶勁了!師弟說:那你說師父不做官,就活得沒勁了麼?阿武說:師父是師父,他是自找的。師弟:你這是什麼話?我可不愛聽啊!阿武不耐煩:聽不聽由你,我這麼看就是。師弟:你是瞧不起師父!阿武:我可沒說這話。師弟:你就是瞧不起師父!幹嗎還跟師父學劍啊,你不是人!阿武擼起褲子說:我是說你學了劍總得發揮用場,能當個官自然是頂好的。師弟呸一聲,頂好個屁!我就瞧不起。

得得得,阿武隻有擼起褲子走人,留著師弟蹲在墳頭生悶氣。

利蒼那時候也隻一心想成為一名劍客,他知道師兄武史聰明,悟性極高,對很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但忽然一日,便不辭而別地下了山。師父很生氣,不許人去找他,血著眼說:誰去就殺了誰。

聽人說師兄武史投奔了正在附近一帶剿寇的陽明君,殺賊立功做了官,也有人說他為陽明君賣命,為賊寇所殺。總之是沒確切消息。後來又聽說師父拜把子兄弟的山寨當初是師兄帶陽明君的人去挑的。利蒼對這消息半信半疑,師父聽到後臉色極難看,像是被人抽了嘴巴子。利蒼對師父說,這消息不確切,師兄不會幹那事。師父隻悶頭嗯了聲,便不言語。利蒼倒有點手足無措,他隱約感到武史人恐怕是太聰明了。聰明人歪腦子一動,就難琢磨,更難防範。

阿武師兄……不該是……那樣的……人?利蒼在心裏還一直是給這位師兄留有位置的。

2

另一個能與他談劍論死的,是他的敵人,或許是生命裏的最終對手。

他們可以談,卻一直沒有開口,但也許在天寶數見麵後就已經開始。環顧當今天下,能以生死之論下酒的劍客,恐怕隻有他們二位。利蒼當然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有匹叫風奴的馬,那是一個精靈,一個活的白色魂靈。利蒼印象很深。有風奴這樣一匹駿馬的人,名字居然叫歸無驥。這就很怪了,仿佛是一種炫耀。歸無驥,可能就是一踏上複仇之路,便打算不回去的意思吧。利蒼想。

歸無驥尋了他三年,走得麵黑人瘦,一副行頭,卻是白衣飄飄,這一點就與利蒼很不一樣,他喜歡黑色,像死一樣的那種黑。終於還是讓人給黏上了,便穿州過府地攆下來。在十三條路上,殺了十四條惡漢。那些人的命,都不能抵他的命,卻增加了那把劍的血腥與殺氣。那是一把可以用血來寫詩的劍。那把劍很焦渴,裏麵的靈魂揪住了誰就不會放過。利蒼有時候聽到那把劍在喊他,要收他的靈魂。利蒼悶聲不吭。行者歸無驥就是神的劍使。利蒼明白,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配當劍使的。一把藏有不散血魂的兵器,是少有人能把握得住的,因為他握著的不是劍本身,而是死亡。這種死亡看似送給別人,其實也留給自己。隻有一個內心充滿死亡的人,才能運用一把死亡之劍,並用它寫死亡的詩。利蒼料定歸無驥是詩人。就為一個背負死亡之劍的人,利蒼認為他們應該在酒和意念乃至生死之上,都有得一拚。

這一拚自從在天寶樓相互碰上麵,似乎就已開始。他遇上了那把劍,仿佛是遇上了死者的靈魂。一個背負血仇的劍客,見到了苦苦尋找的仇人。哪會沒事一樣,一回又一回相互像約好了似的坐在酒樓裏,安安靜靜地喝酒呢!利蒼每次都客氣地向對方點頭。歸無驥恍若未見,隻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飲酒,每一次都像一種儀式。他眼睛微閉著,像是小憩。利蒼一端酒,就感到了對方的意念。他碗裏的酒,在震動,像是有個看不見的東西在酒下。酒中心就升騰起一股殺氣。

利蒼沒放下了酒碗,他臉部的肌肉像被蜂蜇了似的彈跳了一下,便集中意念,凝聚內力,一口將大碗酒燜進肚裏。心中就有劍的攢刺。那已經不是一把劍了,是歸無驥與劍融為了一體,和利蒼在酒中較量。他們先是在酒底下,兩個人像要拚命擺脫液體的阻礙,艱難舉劍刺向對方。

奮臂,騰身,呼吸,轉首,呐喊。劍或者酒,在動作裏既間接又連貫—一切都是慢的。

然後是在酒麵上。白與黑的兩個身影隨酒香騰身而起,在酒樓的梁柱上遊走,顧盼生輝兔起鶻落。修長的鋒刃,照亮了古老的鬥拱飛簷和梁柱上早已黯然的花紋圖案。他們的身姿輕盈得像一種氣體,一種很香也很濃烈的氣體。這使他們的劍術和姿勢都是優美的。

他們的廝殺,也就仿佛成了一種各自舞劍優美姿勢的比較。

這種比較是不分勝負的,像是進入了輪回,又似墮入了永劫,隻是不計成本的優美劍術在源源不斷地揮霍,再揮霍,如同一場豪華的奢侈的醉舞。

或者,這兩位劍客的勝負,隻能由神來裁判。

他們如受神示的劍法,就像同一種靈魂裏兩種才華的此起彼落。這種起落又仿佛是彼此的仿製,在優美的較量中形成一種對稱。

黑與白,在這裏如同兩個意象符號。在劍法對稱的展示中,天寶樓的雕梁畫棟、飛簷瑣窗,都充當了他們精湛劍藝的絕妙揮灑空間,讓古老建築的細部—先輩能工巧匠的技藝,在劍光的輝映下呈現了瑰奇絕特的氣韻和繁複典麗的表征。翹簷、瑣窗、畫柱、鬥拱、雀替、梁雕……誰能說這些多少年前能工巧匠留下的傑作,此刻不是為這場若受神遣的劍擊提供了慷慨陪襯。

在這種空間的劍擊裏散發出濃鬱的酒香。酒,似乎也是專門為劍提供的。酒香中旋轉的劍,像一個遙遠年代的繁花。在旋轉中繁花競放的朝代,劍氣與酒香流光溢彩。酒香迷醉美人,劍光映出桃花戴露的容顏。美人如酒,才子似劍。劍氣酒香釀成一首春風搖曳的詩。那是一個詩的時代,兩個被那個時代遺忘的才子—淪為了風塵劍客。繁花的幻象變成了刀、扇子、劍,或者酒。

酒—養育一代天才,也毀棄一代天才。扇子打開刀劍,羽毛飄落,讓鋒刃帶血,或輕輕關閉書生的命運。這就是,後繁花時代。

黑與白,在時間的遺忘和曆史的記憶以外比劍。感傷的劍,悲愴的酒,組成了一場意念中華光遍地的浩蕩醉舞。在醉舞中,有著對往昔繁花競放歲月的懷念與憑吊,也有著不能擺脫宿命的絕望。

劍越美,就越感傷。酒越濃,就越悲愴。兩個劍客在夢幻與現實之間打鬥、遊走,仿佛是以自己優美的劍,提醒人們的遺忘。這場劍,如果誰能看到,誰都將過目不忘。然而這場劍,誰也無法看見,它隻發生在兩個劍客的意念之中。

歸無驥睜開眼,天寶樓裏什麼也沒發生。

蒼蠅仍在亂飛,屋梁上蛛網盤結。酒家仍穿梭於酒桌之間,酒客用髒話說笑,無比快活地喝酒。一場意念中的大戰結束。利蒼心境平複,為遇到真正的對手而慶幸。他端酒,朝隔數桌之距的歸無驥致意。歸無驥沒看他,卻舉碗。一隻豆粒似的蜘蛛哧溜落在酒裏。歸無驥彎指彈飛,那蜘蛛竟攀一根絲,蕩秋千似的飛往別處。歸無驥把酒咕嚕嚕飲盡。他身後花架上的海棠顫了一下,沒有風,歸無驥卻感到一襲風從心頭拂過。他輕輕吐了口氣。

那個黑色身影已然不知去向。

3

除了武史和歸無驥,還有一個跟我談劍的人,是師父。

師父甚至沒跟我談過死,他就死了。師父是個真正的劍客,但他死的時候卻像一位聖人。師父一輩子書讀得多,虧也吃得多,這使他教導弟子說的話全透徹著生命的修煉與智慧。孤獨了,寂寞了,犯糊塗了,我就很懷念師父,真的很想師父能再活回來。師父終究是個書生啊!他教弟子學劍,總是從學理開始—從學做人開始。

他說:做個平俗的人,但不妨擁有一個高貴的靈魂。

高貴在哪裏呢?高貴就在於你有的時候還必須有一種自我忠貞和棄絕的精神。如果你是一把劍,就必須忠貞它而棄絕一把刀的誘惑,這就是高貴的表現。

師父的話,弟子記得很清楚,但都不能做到,以致一個成了叛徒,一個淪為刺客。師父生前孤獨,死後也是孤獨的。因為他的弟子不僅在行為上離他甚遠,在靈魂上,也不屬於一個軌道。孤獨,也就成了師父的永劫。

師父曾說:沒有一個人能夠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朋友,是那些在內心周圍摸癢的人,是圍著你的孤獨當熱鬧看的人。而敵人,卻有可能在你的內心出入。

當朋友在很近的地方向你敬酒時,他的心有可能離你很遠。當敵人在遠處虎視著你,他的心距你最近,他一出手,可能擊中你生命的死穴。一個內心離你遠的人並不可怕,一個整天掛記你,把你裝在心裏的人,如果他不是你的愛人,肯定就是最危險的敵人。那些在你噩夢中出現的人,你又是他們的噩夢,但他們是你的夢中之惡。要提防他們,最好用劍去守護自己的大門。

師父的這些話,實質上是他一生苦澀中感悟出來的生命果實,表達了他對弟子的深切關愛。

師父早年是吃過不少虧的,甚至也犯過錯,但他能像聖徒那樣反躬自省,晚年在教導弟子時幾乎成了一個哲人。他總是說:人們總是有一百種推脫責任的理由,卻沒有一份承擔責任的勇氣,這是多麼的不對啊!可有時,師父又會伸出一隻拳頭,說:拳頭上的理,往往大於舌頭上的理,這是因為舌頭說理的時候,禁不住拳頭的武力。但兩隻垂下的手,即使有握成雙拳的能力,卻也隻能成為舌頭的俘虜。師父教弟子學劍,先說:語言總是告訴你感覺,無法告訴你真相。他隨意劍尖一點,道:劍尖比舌尖更能點明事情的真相。一個劍客在劍麵前,隻有住口。但師父一直沒有住口。師父是詩人。麵對春天滿目飄零的桃花,他要弟子們在花雨中練劍,弟子們興起,便喜歡劍點亂落的紛紅。

師父手執一卷《詩品》,在一邊就指出:不要將花瓣當作劍鋒,否則張揚了,放肆了,卻不小心閃露了殺機。師父有著雅士情懷,他是惜花的。弟子們不知道師父劍客平生,殺過多少人,但他們知道師父的文人情結,是那麼悲憫而柔軟,像一塊絲綢,在冷然中閃著柔弱的光芒。師父對武者身份及其兵器有獨到的認識。

他說:兵器對於一個以武為生的人來說,有時就是生命,他不以此為業,也不以此為生,若以此為生業,乃是對兵器的最大褻瀆,隻有迫不得已,才以此糊口罷了。

正如詩人從不以詩為生存之道,而把它置於與生命同等的高度。手撫長劍的師父,對劍的光芒充滿憐惜。

他對弟子說:真正的劍客,僅把自己作為擁有此劍的短暫保管者,故為客,而非它的永久主人。他甚至語帶鋒芒地說:愛劍的人,不能占有劍。師父知道我是個愛劍如命之徒,這話像是對我說的,我心如撞鍾,卻把劍握得更緊了,似乎唯恐被師父奪去,我真是無可救藥。

師父說:劍客應當認識到生命有限,而劍無限。劍客的一生無法丈量劍身之長,更無法量出它的無限之長。寶劍的鋒利如此深遠,像是無底的黑洞,一把寶劍要經過無數個主人,它以此測試主人的品質胸襟,技藝和生命的等級。哪怕是一個乞丐,卻也有可能是個人格與劍格同等高貴的劍客。外在的形式對一個劍客而言,永遠是一種假象。低劣的劍客,即使他是一位將軍或王者,他的生命也是低劣的。

永遠無法與寶劍相等,更不能淩駕於寶劍之上,但一把寶劍卻有可能會尊重相貌醜陋而又身份卑微的主人,因為他從不以劍謀食、謀位、謀利、謀權,他隻把劍作為一種高於生命之上—大於生命而監督生命,甚至糾正生命的完美形式,而不將其視為生命所用的工具,這就是:劍之道。

師父麵如秋水,語言如冰。一切視劍為工具的劍客,皆為劍道的背叛者,必將被劍所殺。師父所論的劍道,充滿了文人氣質。師父將手中劍一直是看成書生所用的毛筆的。師父所創的劍法是書空劍。書空劍不過是充當了師父從書生到劍客的角色轉換過程中的另一種書寫形式。書空劍在師父手上是優雅而抒情的。

曾經書生的師父不再用毛筆將心境寫在紙上。他化筆為劍,將滿腹浩茫的心事,乃至蒼涼與悲情,書寫在同樣浩茫的空無中。師父這一筆,改寫了文事,也改寫了武學,更改寫了自己—使自己由一個懦弱書生,變成了凜然劍客。這是一種無能的力量。師父的角色轉換,乃是因為洞悉了書生的無能—毛筆、紙張與墨的局限與乏力,根本無法承擔一個劍舞血飄的世界—它使任何筆墨的書寫在其麵前都失去了意義。師父終究是位詩者和哲人,他的劍不是用來解構世界的,而是作為與鐵血世界保持的一種相應對稱,以此平複自己的巨大失落與內心恐慌,及由此造成的對世界不信任的置疑。

也就是說書空劍所指涉的虛無之境,是從對世界的懷疑而通向否認的,它的終極指向,是對世界絕望部分的消解。

師父以劍書寫—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把對於世界的失望、迷惘乃至蒼鬱悲涼,通過超妙絕倫的書空劍法,書寫在無有的空間—這是巨大的追問與尋找,還是更為巨大的浩蕩失落—那是晚唐司空圖的詩—師父心境的愴然寫照。

師父的書法風飛雲動。一旦從紙上掙脫出來,劍書於空,飄若驚龍。詩、書、劍三絕,便是絢麗、悲愴的絕景。師父持劍清修,他欣賞的是:魏晉人物晚唐詩。

師父告誡弟子說:練武,不是打人,是練心靜,練到心平氣和了,天下就再也沒有動刀動劍的人。

我想若是心平氣和了,江湖也就不存,好漢也便潦倒。一個練武的人突然憐惜生命,一把劍突然憐憫自己的光芒。

師父的劍法裏透著一股陰氣,這是來自他早年對書聖王義之啟蒙師衛夫人書法意境的神往,他把劍意融化其間,嘴裏常念道: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宛然若樹,穆若清風。他一邊舞劍,姿勢如出自他嘴中之詞,一邊讚歎:真是大家之風!他接著舞劍,也連著吟道: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治浮霞。我在旁邊看著,插嘴說:師父,你再這樣舞下去,就成個舞女了。師父突然止住,嫋娜的身姿仿佛還在劍光裏,對我板臉說:你小子懂個什麼,還不一邊去。我自然知趣,口中喏喏地走開。

有一次師父練劍的時候,一隻蝴蝶在飛。師父的劍法在自由中有些放縱,蝴蝶張開的翅膀,像女人敞開的大腿。我看見師父將蝴蝶一分為二—兩片輕薄的花瓣,東飄西零。

—好劍法!

我不由叫了一聲,師父收劍,臉色十分難看,像是被人窺破了隱私。

大概是我不該稱讚他的劍法,或者他將蝴蝶作為求證其劍術高超的借假物,是不願讓弟子瞧見的。也許師父和我想的一樣,蝴蝶張開的翅膀像女人敞開的大腿。嗨,蝴蝶是自由的。

4

劍必須動起來。驚動。閃動。躍動。遊動。靈動。刺。擊。掠。挑。襲。動的時候,劍意優先於靈魂,一把動起來的劍,能看到它的靈魂。它的每一個動姿都是考究而華麗的。一把不動的劍隻是靜物與最無用的裝飾,它是對劍本身的反動,但一把動極的劍又是為了生靜的。一把大動的劍沒有動姿,隻有靜姿。甚至一把大靜的劍,正是收藏了所有動姿的結果。隻有大動中的不動才是真正的靜。大靜中的不靜,則永遠隻是小動而已。

許多年以前,隱居於西山飛天崖的一代著名劍士傳授劍藝時,對自己唯一的弟子這樣闡述著劍理。弟子茫然看著師父,一臉雲遮霧罩。這個弟子是聾子,著名劍士隻對聾子授劍理—說出他一生的心得。他不希望一個既有耳朵又聰明的人把自己畢生所悟都輕易拿去,他認為那有違劍理。

劍就是要人練的,練就是過程,需要痛苦的付出和時間。他的弟子背負偌大的師名卻兩手空空。

弟子在外麵挨打,丟劍士的臉。劍士不得已,才教一招半式。那個弟子好像是我的師祖,師祖曾說:一個劍客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公平地在同等位置上,和那些叫叫嚷嚷的自以為了不得的家夥打一架。可他總處於不公平的劣勢,沒法打。因為他是先天不足的殘疾。這是老天對他的不公,還是世道對他的薄待呢。他整天挎一把破劍,衣著邋遢,一身破爛地被一群也帶著劍,卻身著官府製服的人推著、攆著、挖苦嘲笑著,你也配帶劍麼?你也敢自稱是個劍客嗎?你這叫花子。

我怎麼也想象不到,我的師祖竟是那麼不堪。師父說過:一個武者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對手公平地打一架。不,這話最早是從師祖口中說出來的。

這種願望在我心裏竟被一種無處不在的世俗力量所瓦解,一把劍的意義也遭到了質疑—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

第二章

1

師父複姓司空,單名一個朔字,讀書人出身。我混跡於江湖的名字利蒼也是他取的,他說利蒼原本是個古老劍客的名字,那個劍客一生隻忠貞於一把劍和一個女人,但他是個國王。我是個草民。我的命落草而生,也就像草一樣賤,一點也不高貴。師父說,你有了劍客的忠貞和棄絕,就會想像國王一樣高貴。我嘿嘿地傻笑。在傻笑中接受了師父的崇高命名。我的頭上就像戴了一頂王冠。這頂王冠使我覺得像隻猴子,我經常自問,我是不是利蒼?

我甚至也想隨便將利蒼女人的名字—辛追,隨便賞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最好是個婊子,因為隻有從婊子身上我才能獲得王者的喜悅。

我不像那個叫利蒼的王者,我隻是一個叫利蒼的劍客。我師父司空朔創造了劍客利蒼,這使一介草民的我一生仿佛都是對利蒼的一個模仿。而利蒼隻是徒有虛名,它甚至也不是一個影子,這使我從中隻能獲得一種虛無的力量—就像師父教給我的書空劍。

書空—就是從虛無中去取得一種力量。那種力量是大無中的大有,無用之大用,無能之超能。師父說,這是書空劍的真諦。

師父雖從小好劍術,卻醉心舉業,總想博個功名出人頭地,竟磕磕碰碰,累試不中,便收了這個念,一心於劍術。師父終生未娶,也不沾女人。他隻和我談過一次女人,那就是利蒼的老婆,據說很美。師父像個聖僧。洗澡的時候,我看過他的身體,白得像女人。

師父是書生。師父的劍是儒劍,極講究武學修為和文學素養。我原來根本就不知道文學這種屌事,跟著師父學,也就懂了些皮毛。師父獨辟蹊徑的書空劍,是前無古人,獨步當代的。書空劍是一種文化,也可能是一種哲學。說徹底一點,司空劍是師父。或者,司空朔也就是書空劍,這中間沒有什麼囉嗦。

我當然不會認為師父是個性幻想者。性幻想者,多半無能,書生也無能。或許隻能私下暗中猜想,師父司空朔曾經是個無能者,但這並不等於他就是在性幻想般的意淫中悟出了書空劍,乃至說書空劍就是他媽的性幻想,或意淫。我死也不這麼認為,這玷汙師父,玷汙了書空劍。但師父舞了一輩子劍,幾乎都是在書空。我當然不認為那是在放空炮。

我的家夥卻是要吃肉的,所以我是殺手。師父是書生,書生怎麼會沒事殺人呢?

可我覺得書空還是一種幻想,或離不開幻想。書空劍的力量與其說是來自虛無,不如說是來自幻想。而且,這種幻想需要很強的意念,才能發揮很大的威力。

我有時就是把劍指向幻想中的女體練劍。

書空—小白長紅越女腮。—李賀。

劍指美人,或臉部肌膚—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還是美人—剝光衣裳的美人—脫掉了雲的月亮—想歪了—劍反而刺得更準。我就是這麼無聊而沒名堂地練成了書空劍。

我不是書生,所以你很難令我在練書空劍的時候不亂想。一支劍在虛無中亂劃,特別是按一些字體筆意來的時候,比如草書,你不由不會覺得這是在和幻想中的女人亂搞,這種可恥的想法隨劍與我相伴。直到我後來搞了一個女子,當時還不能算女人,是我把他從女子搞成了女人。我就將辛追的名字給了她,我像一個真正的王者那樣,頒封了一個王後—她是婊子,準確地說,是我把她搞成了婊子,也變為了王後。這是我的一項無恥傑作。但是沒有誰對我這個無恥之徒說,你真無恥!

這是什麼年月?

2

司空朔前生最討厭的兩種人,都被他的弟子攤上了。

一是當官的,一是殺手。司空朔有些偏執地認為,前者賣身求榮,其實師父曾經也是想做官的,隻是做不到,所以恨了;後者貪財殺人(我不怎麼討厭錢,但也不喜歡殺人),幹上殺手這一行或許是學以致用,總不能將從無能中獲取的力量,還是在無能中消耗吧?當然,作為師父的弟子,在世上這麼混,實在有辱他老人家的英名清譽。不過,我從不向人說出師父的名字,有臉嗎?有一首歌叫《浪子》,我很喜歡,歌中唱道:

啊,浪子,永不回頭是你的信條,不要把我的錯誤當作你的榮耀

江湖邈遠,山水迢迢

你若回頭我就是你的盡頭

啊,浪子,傷心不是你的唯一借口拳頭是你療傷的好藥

你早已為一場刀光劍影,提前預訂了門票浪子,我不願看見你在風中回頭

這首歌最早是從師父口裏聽到的,儒雅的師父哼起這首歌來,齜牙咧嘴,居然有一種野趣。當初隻隱約聽清他反複唱的一句—浪兮浪兮莫回頭。後來我會唱了,詞也就越唱越明朗,有了大白話的感覺,是很來勁兒的,也有著恍惚的憂傷。

好像這歌兒一唱,就離你原本想親近的東西遠了,另一些模糊的東西卻在危險中接近,隻是那種危險更刺激你遠離過去,而去找尋風中的那個自己。那個自己或許就是江湖上不要的命浪子。是師父對我說嗎—浪兮浪兮莫回頭。

談到書空劍,我若不提師父的名字,是對師父的大不敬,更是對師父武學貢獻和人格力量的抹殺。我雖是殺手,但絕不弑師。

師父司空朔作為書空劍的創始人,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光榮。司空這個姓氏裏出過人物,像司空圖,《詩品》的作者。師父每日必讀之卷,便是《詩品》,師父也愛司空圖的詩。他有時閑坐書房,一邊讀書,一邊飲酒,嘴裏就會有些聲音出來—倒酒既盡,仗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開始我覺得師父發出的那種聲音有些怪,師兄武史說,那是吟哦。吟哦,有些像蒼蠅圍著屎發出的聲音—我這樣認為。

據說書空劍,也是師父從司空圖的絕妙著作《詩品》中悟出來的,不是像我胡思亂想的那樣,師父是書生。師父寫詩,但他的詩秘不示人,寫完即毀。也就是說他的詩是不屬於筆墨與紙張的,而是屬於風,屬於廣大的空間。這是師父悟出書空劍的原因之一。

身為書法家的師父,後來已少用紙筆,隻醉心書空。我開始看不出師父如癡如醉地在空中寫些什麼,漸漸才看出些道來,師父便讓我跟著學,行、草、篆、隸,一路下來。說實話,書空的練習,十分枯燥,甚至不如一旁蹲在地下撲蒼蠅玩的童子,那一嘴鼻涕,一臉烏黑的樣子,既專心改誌,又滿是快樂,使我對童年深懷留念。我靜不下來,心猿意馬,不得要領,師父教我摒棄雜念,專注於所書的字體筆意,先用手指,再用樹枝,然後才用劍。與此同時,師父又教我學詩,他要我在書空中將我所掌握的劍術、書法及文學糅合在一起發揮出來隨心所欲—這樣我有時也能達到如醉如癡的境界了,我基本上走的是師父的風格和路子,劍不離詩。

可我不是詩人。

我沒有詩人敏感的氣質和把握語言的能力,我沒有那份天稟,有時我也想謅幾句七言八韻什麼的,卻總不像,不似師父吟哦成句,出口成章。我不行,估計這也是我修為不夠,難成大器,隻能做個殺手的原因。唉,有時候劍能使,文卻是哭不出來的。

我成不了詩人,隻能是個劍客,境界上不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在我學成下山之日,師父將全部的期望與話語都融入一趟他舞給我看的劍裏。

師父其時已臻化境,劍起之時,不似人舞,而是風舞—大風舞劍,氣勢磅礴,卻又不失從容與優雅。—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師父以劍書空的,是賈島的《劍客》。我知道師父對我的寄寓都在這首唐人的小詩裏,可我更喜歡李白的《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那才叫過癮,那才是劍客。可以說當時正是這種情懷促使我拜別師父下山的。我的書空劍已無數次練習了這首詩,就差沒用到和人交手中去了,我下山就有急於找個對手來較量一番的念頭。

這時,師父給我取了個名字,說,山裏人和四時草木花卉差不多,隻要見了就認識,也不需要什麼名字。你這下山了,世界就是個各種名字堆積的場所,人就不能沒個名字。

師父想了想,有些鄭重地說,你就叫利蒼吧,這是位古老劍客的名字,它代表著一種劍客的尊嚴,不能就這麼消失了,告訴別人,你就是利蒼。

我像是被師父在頭上扣了頂帽子,這頂帽子無疑是帶有師父關愛的,他不一定要我用它遮風擋雨,卻指望我能行使一個劍客的尊嚴。

利蒼。這個名字使我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一把劍上行走的過客。

關於書空劍,我還不得不提到司空朔的另一位傳人—師兄武史,下山之後,我雖然遵守師訓不去尋找武史,但還是聽到了一點他的傳聞。

武史盡管在我之前就離開了司空朔,也就是說他學書空劍的時間沒有我跟師父學得長,但他對書空劍有了發展。他沒有走師父劍不離詩的路,而是以文入劍。

據說他投靠陽明君,在軍帳中當著他的麵,以唐人李華《吊古戰場文》演繹了一套書空劍。那套劍術結實,沉雄,華美,大氣,確乎有浩浩乎平沙無垠的氣概。

陽明君是一代大儒,以文官之身而行武事,又是一派理學宗師,便是天下頭號識貨的主,他喜歡這套書空劍,對武史格外賞識,讓師兄在帳下做了貼身武士,隨時帶在身邊。也就是說,師兄武史似乎隱約步上了做官的路,他違背的師訓是:不以劍謀位。

我也違背了師訓,幹的居然是以劍謀利的勾當。我的劍意便是一筆飛白,那或許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宿命。

3

司空朔兩個弟子都很不爭氣。可氣,卻讓他當師父的一個人給全爭了。他的死,與其說是劍客之死,不如說是一個詩者或聖人之死。師父的最後一戰,是一人獨挑三大高手。書生打架,總是迫不得已。據說師父是為了江湖的道義,收拾那個出賣草莽英雄的弟子。他單人獨劍闖入剿寇大軍陽明君的營帳,要陽明君交出弟子武史。陽明君說閣下大名我是聽說過的,心儀已久,卻不知道你弟子是誰?陽明君顯然是庇護武史,拒不認賬。師父就嘲諷:你身為一代理學宗師,我也從心底裏佩服你的學問,卻沒想到你竟是一個這麼不能見容於天下英雄的人,你將如何向後人交代。

交代?陽明君反問,一點不惱地嘿嘿笑道,滅山中寇是我當世功業,破心中賊,是我留給後世遺產。這樣的交代難道有什麼錯嗎?

師父似乎聞到一股老鼠腐屍的氣味,他斷然中止談話,大聲道:說得好,那隻有讓劍來判對錯了。

師父原本無意來此與陽明君逞口舌之利,他需要的是一種了斷。

那麼,陽明君也給了他一種了斷的方式。

陽明君退入帳後,讓手下也是早已成名的鏽劍、寒戟、沉矛三大高手來接司空朔的書空劍。

—黑雲壓城城欲摧。在三大高手的環伺下,司空朔想到了李長吉的詩,他好像聽到了屬於自己的悲歌。

一位瘦長身材的武士就有些緩慢地,像是做儀式似的抽出一把同樣瘦長的劍來,那把劍上生滿了鏽,呈血鏽紅。他發出懶散而不經意的聲音,說:沒想到這把劍鏽成這樣,是不是我真的太懶了。司空朔道:我好像聽說過,一把殺過太多生命的劍,任你怎麼磨洗,它也是被血鏽包裹著,不是別的原因,而是那把劍上有太多死者的冤魂。鏽劍被人看破,臉上便有點掛不住,口裏罵道:饒舌!另一位滿臉總堆著笑的武士卻稱讚,司空先生果然見多了識廣,倒請先生雅正一下我手上這件家夥。

寒戟。司空朔眼光在笑麵武士的手上瞟了一眼,道:一件很冷的兵器,在冰冷的殺手手中,等待血的溫度。麵對端一把大鐵矛過來的武士,司空朔笑了,像是孩子見到了玩具,他甚至不無關切地朝人家說:使這麼重的家夥,不累麼?

試一試你就知道了,沉矛沒好氣地回答。

司空朔個子小,仍笑道:看你說的,我一身不過四兩肉,怎消受得起你搬這麼大的東西來費勁。

鏽劍、寒戟、沉矛便都沉不住氣了。當三位武士的家夥都向司空朔招呼過來的時候,司空朔便沿用李長吉的《雁門太守行》一詩,化為一路豔光奪人的書空劍,對三樣兵器一一予以不客氣的雅正。

師父曾說過:一個武者的一生就是希望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對手公平地打一架。與三大高手較量,肯定不是師父理想中的一架,這一架卻要了師父的命。所以師父對三大高手的雅正是帶有怨氣的。然而師父死在三大高手手上,是他的不幸,其不幸不在於以一對三,而在於他一生都沒有找到一個真正的對手。三大高手中任何一個單打獨鬥,都不是師父的對手,可三人連軸轉似的與師父打,情形便不同。

師父最終還沒有敗,他是以勝者的姿勢把三大高手送進鬼門關之後,自己才死去的。

4

師父死的時候真像個聖人。十七步以內,是血,兵器和屍體。他的屍體在三具屍體之後,也就是說他是先放了三人的血之後死的,也許這之前他已受了致命傷,等他到了第十七步那個位置,血已流盡。也就是說,他一生中最後十七步是生命的極限,他是在“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後,用剩下的七句詩以驚人的爆發力完成的。

黑雲壓城城欲摧—是他心裏的感受,還沒有化成劍。化成劍的第一行,也隻是個不殺人的姿勢—甲光向日金鱗開。他以一把劍的亮度,向三位對手致意,這是一種劍客的禮節。師父曾說,一個武者應盡最大的可能去學習向對手致敬。隻有懂得尊重對手的人,才會珍惜上天賜給你對手的這一機會。對手是你的鏡子,鏡子掛在那裏,不是讓你去打碎它,而是為了讓你改進自己。

師父行過禮,那把劍就不再彬彬有禮了,但仍不失儒雅。三個對手,司空朔每人用了兩行詩的書空劍,一點也不輕鬆。

十七步之中,沉矛在前五步的兩行詩意的劍光裏掙紮。

書空劍詩意闡釋:

1.角聲滿天秋色裏—每一個字都是奪命的劍花,隱藏血腥的符號,充滿深秋的寒意和死神的淒厲。矛太重,應付得了那一筆向他襲來的潦草劍法嗎?沉矛有些力不從心。

2.塞上燕脂—血肉乍開的意象,沉矛被劍擊中腰部。天空下起了雨,雨是紅的。凝—他木然,在繁複的劍意中,再次中劍,感到手上拎的鐵器是自己生命裏不能承受之重。他後悔,當初為什麼尋一種這麼沉的東西來做賣命的勾當。他想到了老婆,一個嬌小輕盈的女人,乳房嬌小而精致,他的手太大,孩子,老父,還有弟、妹……夜—雨漸大,他感到了死亡之黑。紫—沉矛掉地,像一根死亡的旗杆,上麵飄動著看不見的靈幡,雨使它光滑嶄亮,他眼裏滾出了一大滴紫色的淚,區別了雨水。全句:塞上燕脂凝夜紫—暴力美學的意境,其本質是抒情的。

書空劍在劍客司空朔手中對於死亡的書寫是迅疾的,你還沒有感到會發生,它可能就已經結束了。而這種結束在一個人身上形成之前的短暫一瞬如下:腰上洇紅,在出血。

一隻手捂住,又放開。那隻手似遭血洗,令它都恐懼地離開自己身體的這個危險位置。另一隻手從矛上脫離出來,把矛換給血洗的手,然後奮不顧身向血裏撲去。

血。噴過五指。腰部以外的空間,有模糊人影在動作,有鐵器的擊打聲。

喘息的,費勁的,被壓抑的血喊。黑色的雨。濕意,疲累,疼,沉重,墜落。

夜,像石頭一樣砸下來。

—沉矛在此刻死去。

5

師父的劍在插上別人的身體時,應該是有快感的。對手越強,快感越大。我不能說這取代了師父作為男人的性取向,或性行為。但至少說明,一把劍在師父手上,在書空劍裏,也是嗜殺的,它不拒絕一個使書空劍的人成為殺手的可能。當然,我不是為自己的殺手職業尋找托詞,隻是想說師父的劍也是會殺人的,師父同樣殺人。有關殺人,江湖上的是非說法,是頗費思量的。比如為什麼有的殺人者都被稱為俠客,而有的殺人者就叫殺手。這些看似人人都明白的理,仔細想一想,就是要打折扣的。我認為這二者有著一個基本相同的事實,那就是誰也不能否認自己是殺人凶手,都是實行著對生命的反動。

但偏有人說,俠客殺人是對殺人者隨意殺人權利的節製和收繳,是用極少的被殺,換取盡可能大的人群不受被殺者所殺。從這種意義上說,其殺人是一種對生命的尊重。殺手殺人,是對殺人權利的放縱,他對一個人的所殺,意味著會有人不斷被殺,就是說殺手的殺人是一種對生命的極端藐視,他以剝奪別人生命的權利來放縱自己的殺欲,這是犯罪。如果此說成立,或者我也讚同,那麼曆代君王所殺的人會超過任何一個殺手。一場戰爭下來,被剝奪的生命盡是無辜,時代的屠手,可以套在每一個偉大君王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