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叁 雪 墨(2 / 3)

江湖為什麼不予評說,而充當啞巴,抑或曆史失憶,還是健忘。也許我承擔不起那麼重大的思索。我是殺手,難道我的對手就是俠嗎?難道那些已經被我所殺或即將被我所殺的人都那麼無辜嗎?應該說,沒有人敢打包票。誰敢說,隻有殺死我的人,才有資格稱之為俠。殺不死我,反被我殺的,又算什麼呢?我知道,有些以行俠之口殺人的人,實質上就是殺手。有一個判斷殺手的簡單方式,就是錢。凡殺人動機是衝著錢來的,必是殺手,即使他打著行俠之名,殺死的是惡棍,他也難逃殺手之名。

師父殺了人後便被人以大俠或義俠之名,傳遍南北,呼嘯江湖。師父殺人,隻為道義二字。他也死於道義。可見一個書生殺人的艱難,因為他承擔的東西是如此沉重,沉重之下的生命,又是如此脆弱。所以師父那把劍在殺人的時候,也是悲憫的。

寒戟遇上師父的書空劍是—半卷紅旗:一把劍帶半天血光揮來,他隱約感到那層光芒是布的,柔軟的—臨:寒戟與劍交碰,劍有偏移—易:戟鋒在布上戳了一個窟窿—水:這個字在劍的書空中寫法忙中有錯,先是自上而下的一筆豎鉤,想把人與戟分開,未果;再分別左右各一劍,寒戟右肋被劍挑斷—霜重鼓寒:司空朔與寒戟俱受傷;司空朔一氣嗬成一劍數字,妙筆連珠,繁複變化筆畫中的劍,將寒戟置於死地—聲、不、起:司空朔在第二個五步中解決了寒戟。他的頸部和大腿也挨了兩戟。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這五步應該是有懸念的。因為司空朔與鏽劍交手之後,已有所消耗,他施向寒戟的前四劍雖然淩厲,但已大不如前。這使他的第五劍與寒戟硬碰時,力不從心,沒有達到預期效果,至第六劍便有差錯,被寒戟找到空隙,一擊而中。作為補救,司空朔後發製人的兩劍一虛一實,引得寒戟大意,遭創。這使司空朔乘勇追擊四劍合一,為寒戟構造了一座墳墓。

他感到了來自墓穴深處的寒意,將寒戟脫手,他的兵器擊中了司空朔的腿。

這就使司空朔對付鏽劍的過程,用了至為艱難的七步,雖然這七步也是用兩句詩完成的,隻是司空朔的這兩句詩解決了對手,也將自己推向了死亡。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師父用自己的垂死,書寫了燦爛的絕筆,義無反顧地將生命為江湖道義作出了慷慨的祭獻。

6

最後七步之所以艱難,不僅在於師父已受傷,而且對方同樣是個使劍的家夥,是個強手。師父在舍命砍斷了他的一隻手,又刺穿了對方的腹部,那人才歪倒。倒下之前,那把生鏽的劍竟然對師父穿胸而過,就是說由於巨大的消耗帶來的疲累、創痛與不支,使師父將重要部位暴露給了一把劍。那把劍從前胸貫入,通過內髒,大部分還從背部跑了出來,所有痛感都到他身上來集合了。

劍穿過人體,不像風穿過手指那麼輕鬆,更不像男人穿過女人那麼快活。作為穿越—它僅僅是穿越本身—指向沒有輕鬆與快活的死。死亡給人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終結一切痛感。死亡還可以遮羞,讓恥辱終止。

穿越司空朔的劍,帶著血使他的生命最終還向前有了一步的延伸。那一步,不是他的腿邁出的,而是劍,敵人的劍,一把是實實在在生了鏽的劍。劍尖的血滴在地上,宣告這一劍之步的完成,也證實他這條命—點到為止。那一步說不清是代表他的生命向劍致敬,還是那把劍向他表示尊重。總之,最後司空朔和劍在死亡中合二為一。

但那把劍從他身體的另一頭出來,證明它比司空朔的命要長,並且還有一種既含混又曖昧的意思,就好像一個婊子征服了嫖客,或一把劍把劍客雞奸了。

劍客司空朔幾乎是坐在那裏死的,斷氣前,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他先摸了一下頸,那裏像一個血淋淋的噴頭,使他不知所措。再看看胸前的劍,隻剩下一個劍柄,大量的血順著穿出背部的劍流出,他蹲下身,想坐在什麼東西上,但很難。

他必須在血流盡以前,把身子安頓好。他讓身體挨著一根旗杆順勢滑下來,癱坐在地,血糊滿了臉,有蚊蠅試圖在臉上落腳,他揮手驅趕,覺得身體快不屬於自己了。

血像漆。他望著身子下的血在爬動,如同活物,感到生命像血一樣正從身體裏離開。它要去哪兒?他的臉上繼而滿是不屑,他嘲笑自己的血,像是嘲諷死亡。

他死的時候,眼望天空,雨後的天空並不明朗,呈現出黑色,他像在讀一首黑夜的死亡之詩,仿佛聽到了來自蒼穹的挽歌:剖開黑暗的刀,掏出夜晚的心。

—梨花帶雪,誰暗誰明?

月亮好像傳出淒厲的號叫,要喚走他的靈魂。而一絲風從遠處牽來一縷笛聲,在附近若有若無地嗚咽。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命運之聲和生命之弦—斷了。

劍客司空朔居然就這樣像個聖人般死去。

血在走動,像極濃的墨,它有痛感。血是活的,死者的活力已交給了血,它負載了死亡之痛。血把軀體拋開,在地上行走,像神的淚水。血漫無目的,如同失落,又像尋找。血尋找灰塵,把灰塵握起來,集合成一種形態。血停住,然後凝固,一塊血的泥土,或石頭。血在大地上的唯一找尋,便是雕塑死亡。—而死亡也不能統治萬物,赤裸的死者與風中的人相守,與西沉明月中的人合為一體。

很多年後,有人說:黑雲壓城的江湖無間道,不論尊卑,每一個粉墨登場者都必須接受血的施洗,無論是主角還是跑龍套的,在舞台落幕之時,都同樣絢爛而悲愴。我覺得這話傷感了,卻也是對混在江湖中人的一種明碼實價的欺騙與安慰。

但不論怎麼說,每一個劍客,都有自己的宿命,都是奔自己的宿命去的。

在我的最後時刻沒到來之前,我要殺寧王。有時候,劍客和殺手的身份是相等的。不沾女人的師父,不殺人的師父,身子很白的師父,書生般的師父,最後不是也殺了人嗎?

書空劍不是書生賣弄風雅的東西。師父教會了我書空劍,也就是教給了我殺人的方法。我的劍術越高,殺的人的身價也就越高,拿的銀子也就越多。我的命是落草而生的,也就像草一樣賤,一點也不高貴。可我總想對幾顆所謂高貴的頭,試一試劍的鋒芒,看它是不是比草更堅韌。等著吧,我的劍是為收割頭顱而準備的。

我也知道,有一把劍,也正為我的頭顱而預備在哪裏,像是草叢中隱藏著危險的呼吸。我仿佛又聽到那首歌,是師父在唱:你早已為一場刀光劍影,提前預訂了門票。

浪子,我不願看見你在風中回頭。

……

在歌聲中,我又好像看到了師父生前齜牙咧嘴的樣子,如一隻在磨牙的野獸。

—可師父是個書生呀!

第三章

1

書法死了!

畫師寅得知殘夕來意,作如是說。殘夕是為了求索破解書空劍,到陽春書院向當世書畫名家畫師寅討教書法的。畫師寅的開門見山,令殘夕有一葉障目之感,先生此話怎講?陽光從細竹垂簾的縫隙漏進來,像是經過一道篩,細致勻稱如耐心的淺墨勾線,使人的心境在愜意裏獲得一種蓬鬆。殘夕注視著畫師寅的臉,感覺他此時的表情一如水墨,遠淡近濃的層次裏,有著頗具深意的留白。青色袍袖中露出的手,伸出二指,像張開翅的鳥。飛鳥投林,便把殘夕帶入一片深遠的翰墨濡染中—我們在桌案上寫的字,早就不是書法,畫師寅淡淡地說。那是什麼呢?殘夕睜大眼睛。畫師寅說:是畫。

畫?殘夕覺得畫師寅越說越玄,十分不解。是的,確切地說是畫的字,畫師寅答道。

畫字?殘夕有些吃驚。嗯。畫師寅取毛筆在宣紙上隨意書寫起來。那張案幾上盡是他仿佛心境無聊時隨意塗寫的東西,有字有畫,皆潦草而零亂。

那什麼是書法呢?殘夕覺得畫師寅是在故作高深,文人都喜歡把一些簡單的甚至常識性的東西當作學問來弄,結果事沒扯清楚,反而越說越玄乎。這大概是文人的通病,恐怕畫師寅也不例外。對此,殘夕是不屑的。殘夕是文人之子,在毛筆與武器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因為柔軟的筆當年無法挽救他父親作為一介文人的命運。

你所問的書法,就是古人的筆法。畫師寅擱下毛筆,說:古人寫字,一手執筆,一手舉紙,筆法幾乎完全是在一種懸空狀態下形成的。

懸空?

對。古人為了節省紙張,練字時,隻用筆,不用紙,將胸中的筆意在空中書寫,那就是書空了。

書空。殘夕眼裏仿佛看見一個人在書空,衣袂飄飄神采飛揚,他手中揮動的不是毛筆,是一把劍。陽光在劍鋒上走動,像是踩著一跟銀色的線條,那根線條是活的,在空中舞蹈,如同身子很白的美人,用她的舞姿草書成一個劍字。

書空劍。

書空劍的線條如此華美,又如此淩厲,以致陽光都好像被劍氣所傷,花瓣般一片片飄零,變成血似的落紅。

桃花亂落如紅雨。殘夕心裏念道,他若有所悟。

看來使用書空劍的是高人。

隻有在紙筆懸空時,才能體現書法運筆的真正妙處,畫師寅以手指在空中比劃,說:書空,方能得筆法神髓,領悟真義,方可至大境。

他停手,收住書空的指頭,歎了口氣。

—桌案出現以後,就沒有書法了,畫師寅推案而起,負手麵壁。

殘夕開始欽佩畫師寅的見解,卻見他對桌案歎氣,像個孩子,是個很純粹的人,好像是因為桌案,才使他成不了古人,領略不了真正的書法,隻能在桌案上畫字。可見書畫二字原來不是分別指書法與繪畫,而根本就是一個意思。書畫,就是畫字。殘夕看了一眼畫師寅剛才在宣紙上寫的字。

劍。

殘夕覺得他和畫師寅的交談沒有結束。或者說,才剛剛開始。

2

古人的書法有沒有最高境界,那又是什麼樣的呢?殘夕想進一步深入了解書法之道,畫師寅輕描淡寫地吐出三個字:屋露痕。

知道什麼叫屋露痕嗎?畫師寅指著粉牆上一條條漏雨的痕跡說:你看,這是多麼自然流暢的筆法,自上而下,隻能發生在一定的空間,是我們在桌案上永遠無法寫出的。他的袖子在生了些黴的牆上拂過,說:師法自然的古人,視屋露痕為書法最高之境。這一條線,就是一條活生生的筆意。—它仍在動,在教我們。畫師寅用手指沿一條屋漏的痕跡劃下來,至消失處收手,道:一根如此渾茫的線條是帶有神意的,裏麵藏著很多東西,要我們去領悟古人的筆法追求。畫師寅拍拍手上沾的灰塵,說:不要小看了這些痕跡,神的手,將書法留在牆上。

殘夕的目光在牆上遊弋著,嘴裏道:如果我們能用這樣的筆法來寫字,就是神品了。

神品,畫師寅哈哈一笑,神品隻掌握在神手中,古人的書法也隻是一種接近,這種接近首先在於書寫環境、書寫方式,乃至書寫工具,這一切越簡單越接近書法,越具體越複雜,離書法也越遠。比如書空,畫師寅眯起眼,不無神往地說:古人的書空是化有為無的,所求的首先是一種心靈與自然的相融,書空中拿掉一切書寫工具,隻剩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在空中仿佛是在接受神的點化,在一下一下地叩響造化之門。

畫師寅邊說,手指也邊在空中輕輕劃著,好像正在接受神的指引。

古人又是在書空中打開了造化之門,化無為有,從中獲得書法。書空是一種修煉,不是每一個書者都可以修煉出正果。古代真正的書家也不是代有人出,而往往是幾百年才出那麼一兩位。

殘夕頷首,努力從畫師寅的話語裏體會另一番真意。畫師寅繼續感歎道:我們一提筆,就被桌案破壞了,寫出來的東西,再怎麼看也不是書法,僅僅是一筆破字。可不少人還沾沾自喜,以書法家自居,其實這些人一輩子也不知書法是怎麼回事。殘夕問:那麼,今人怎麼不可以效仿古人書空呢?畫師寅搖頭,我們失去了古人的書空環境,便無法獲得古人書法的混元之氣,寫出來的字再怎麼好看,也是死的。

先生是不是聽說過書空劍?

書空劍……

對,書空劍。

哦,那是怎樣一種劍法?

這正是我要向先生求教書空的原因。殘夕又道:先生似乎也說出了一些書空劍的根本,但我還想請教其他一些書理,比如飛白,比如古今字體的演變……這些都是與書空劍相關嗎?

我想是。

噢,畫師寅似乎才從純書法之說裏回過神來,我明白了。他說:我不懂劍,但從古至今書法就是與劍法相關,唐人張顛就是從公孫大娘舞劍器中頓悟了狂草的一種筆法。

那麼反過來,劍法是不是也可以從書法中獲得?

如此說來,當然可以,畫師寅的臉上一掃頹唐,露出了甚濃的興趣。看來話題稍稍加入新鮮內容,感覺就不一樣。

我倒要向你請教劍法了,畫師寅麵帶笑意地說。

我不使劍。

那是—

殘夕笑了笑,道:非刀非劍,十八般兵器裏找不出這樣,卻又與之相關。

那便是非戈了,畫師寅隨口道:不是十八般兵器裏的東西,卻又是兵器,那隻能是對所有兵器的反動。

不錯。書空劍,也是我急於要反動的一種。

3

飛白。這是個多麼有詩意的詞呀!畫師寅在和殘夕談論飛白之前,先對這個詞發了一句感懷。殘夕感到了畫師寅的細膩。看來在詩人眼裏,從來不會錯過對美好事物發出感歎的機會,同樣不會放過掠過心頭的每一絲感傷或失落。飛白最早是一種字體。畫師寅說:後來才作為部分筆法保留—但已是一種表現書法者情趣的東西了。畫師寅的眼睛望著牆,牆上的那一塊有些淡淡的影子,似乎看不出什麼名堂。畫師寅卻道:書者往往在飛白中流露個人隨筆而生的最微妙情懷。與濃墨重筆相比,瀟灑淡泊的一筆飛白,更能看出書者舉重若輕的功力,也尤為書者自己所偏愛。說到這裏,畫師寅以手指心—因為飛白的筆意即書者。

我在書空劍中看到過飛白筆意,殘夕道。哦,劍書飛白?畫師寅有點不相信,那怎麼可能?

殘夕說:它是用血寫成的,一劍揮過,斑斑駁駁,像地上的一筆碎屑。

畫師寅問:它寫著什麼呢?殘夕說了一個字:死。

畫師寅頓時不吱聲,眼瞼下垂,卻點了點頭。良久才有了一句感歎:有情筆法無情劍。

你說得很對,殘夕說:那一劍要了兩個人的性命。

飛白作為一種字體是早已不為人所用了,這不僅因為飛白體的書寫工具不是通常的,更因為人們沒有了完整的飛白感受。畫師寅也不看殘夕,像是自言自語:沒想到劍書飛白,竟那麼厲害。

那麼,當初的飛白體是怎麼回事呢?殘夕問。

古人每一種書體的創造都是很有意思的,甚至多半又與書無關。畫師寅說道:據說漢靈帝熹平年間,皇帝命蔡邕作《聖皇篇》以頌先帝功業。文章寫出以後,皇帝要他寫在鴻都門上。用哪種字體呢?大臣們推薦的字體,皇帝都不滿意,蔡邕也著急,這時有個宮役剛掃完地,也許心裏高興,揮動掃帚在地上左扭右轉,竟寫出個碩大的好字,竹帚掠過塵埃的每一下筆畫,都絲絲縷縷清晰可見,就像一條長帛飄然欲飛,落在地上,凝成了一種靈動自如的文字。蔡邕若有頓悟,便特製板筆,在紙上著竹帚揮塵,奮筆疾書,寫出了從未有過的飛白書。照理說,飛白書的真正創立者,是那位無名的宮役。後人認為,飛白書—取其若絲處謂之白,其勢飛舉謂之飛。但是飛白書蔚然成風的時間並不長,其緣由一是在於其書寫工具,再是其有繪畫之嫌,便被書者漸漸冷落,人們取其筆法留於書中,是看重飛白的筆意。很多書者筆到意不到,而一筆飛白,若有若無,卻是書者的內心意象。

說罷,畫師寅還道:沒想到,還有人能將飛白筆意用於劍法之中—那將是種什麼樣的劍法啊!

不可捉摸。殘夕嘴裏蹦出四字。

不可捉摸?畫師寅轉動腦筋反而琢磨起來。—也不盡然,他希望從書理上給前來請教的殘夕一個答案。畫師寅的思想在魚龍繁衍的書海遨遊,突然逮到了一個閃念,他的眼中神光乍亮,問殘夕:你有沒有聽過孟子說的一句話?

什麼話?

—盡信書,不如無書。

殘夕嘴裏重複,……盡信書……不如無書。盡信……書……不如……無書,信書……不如無書,信,不如無。

噢。殘夕有些了悟,好像有了。畫師寅從殘夕驚喜中也看出了他心裏所藏的東西,他幾乎是叫了出來—非戈。

我不知道非戈是種什麼樣的兵器。畫師寅說:但以非十八種兵器中的兵器,來對付刀槍劍戟等十八種兵器中的兵器,應該是與其盡信它們,不如不信它們的。

也就是說非戈本身就是以無法來破有法的,隻有這樣的法才是大法,才是求解破書空劍之道。—非戈的持有者,不是求十八般兵器之法的人,是反十八般兵器之法而求大道者。

得大道者,必反。

畫師寅說出此言時,自己都吃了一驚,嚇了一大跳。殘夕卻由衷地佩服,先生說得好哇!

4

一個虔誠求教書法的武士,從陽春書院出來,便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悟道者。殘夕覺得他接受了畫師寅對自己的一次再造。然而在當今,你要見到真正的飛白書,隻有去求教與婁妃了,畫師寅在殘夕出門時說。

婁妃?

對,當今天下隻有婁妃的發書,才是真正的飛白之書。畫師寅告訴殘夕。眼裏不無神往。殘夕心弦為之一振。東湖的水上有了一層一層的漣漪。漣漪之下有魚,殘夕似能看到魚的唼喋。女人的發絲像水的漣漪之紋,唼喋的魚,仿佛在撫摸那些柔軟的發絲。

5

據說雄獅的天敵有兩種:歲月和雌獸的暗香。在王的眼裏,武士都是他私人的神聖動物。他豢養、撫愛,最後要求為之獻身—我不是。我知道做一個武士,需要有生命的雙倍激情。我的行為恪守著古老武士的忠誠,但我從來就不是誰的動物。如果隻有成為動物才能獲取王者所賜的神聖,我寧可做一個卑微草民。

武士從雪夜中來。雪的點點之白,錯亂了夜晚之黑。一個武士,少年英俊,把雪夜之黑當成了誕生他的母親,他來自黑暗。風似巨碾,把黑夜碾碎。雪花如屑。武士深夜舞刀。刀在要辟開什麼的時候,才會閃光,像是露出牙齒,把黑暗劈開,又迅速合攏。黑暗中的刀光,像是夜的傷口,劈開之後,旋即複合。武士的刀是黑暗之刀,而不是光明之劍。它來自黑暗,又回歸於黑暗。沒有人將刀劍視為光明的信條,除非他內心是黑暗的,一個黑暗者,才會從刀劍上去尋求光明。他要用光明劈開內心或身體的黑暗。武士舞刀的夜晚,月亮使寒夜的樹枝成為奇怪的東西。上麵有隻貓頭鷹,或是烏鴉。作為寧王的貼身武士,我無可救藥地成了他的妻子—婁妃的暗戀者,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樣子,高如天穹,留給我的是絕望。我從不為此而羞愧,卻曾經為此而忐忑。

多少個夜晚,我是她西窗下風中的守候之人,偶爾我聽到雕花木窗上的那個孤獨的影子在低聲而歌,她唱歌如自言自語,隻為唱給自己聽,卻是最美的歌聲。

別打擾她,別讓她知道有一雙耳朵為她存在。她的歌聲無疑隻有我一個人聽到,因為我是她的守望者,守望著幾乎無望的黑暗之戀。我的暗戀是如此虛無而黑暗,如同一次絕望的手淫。它偶爾會像夜空裏的繁星,黑暗中的焰火或寶石,我在守候之時抬頭仰望,我被這種不滅的暗中激情所傷害。

我不知道作為一個卑微的武士能不能去愛王者之妃。我曾經窺視到王與妃的秘密,在窗格與幃幔後麵,那令人怦然心動的情景。春天的早晨或夏日的午後,寧王與他美麗妃子的性事,讓一個守護的年輕武士麵紅心跳。婁妃的美是神秘的,至少在我眼裏是如此,盡管她的美麗足以令時間停止,但她並不十分在意自己的美麗,她越不在意,越使她美得自然。別人對她的驚豔,她仿佛渾然未覺。

有時我真希望被我保護的人死去—如同黑暗被黑所吞噬。但我又無可逃避地充當了他的保衛者,我為這種念頭而羞愧過,其實我一直忠實的乃是王的影子。

在寧王府,我是它的府臣良將,忠勇武士殘夕。在我眼裏,寧王府卻是一座反叛的城堡,裏麵有粉紅的狂亂與黑色陰謀。朱宸豪是城堡裏的一個瘋狂迷失者。

這座城堡看似威嚴而堅固,實際上在朱宸豪的內心早已有了失守之危,或者正在失守。他經常夢中驚醒,不知所措,白天竟恍若無事,卻加緊了行將起事的密謀。他的一切做法都是為了驅散每夜降臨的噩夢。他是被祖父所傳的世襲藩王之位所困擾,他是被母親碧薇夫人的願望所折磨,以致失去了他自身。外表強悍英武的王者,居然在自己玉體橫陳的妃子麵前下了降旗。

我知道麵對這個困擾他、折磨他的世界。寧王內心是怯弱的,這種怯弱表現在他對我的依賴與時俱增。

我隻是朱宸豪性命的暫時保管者。我不能守護他的內心,他的夢。

在晚上,他已近乎是個膽小的孩子,與婁妃分榻後,朱宸豪便在自己的書房過夜,他要我睡在旁邊的屋裏,還特別召來了武士頭領拾夜與洛晝在外圍巡夜。他總是心事重重睡得很晚,不知疲倦地和謀士宋之白交談,並要他安榻於府中。有時夜半,宋之白睡覺去了,我也發現寧王立在窗前看我練劍。他甚至已不記掛婁妃,每晚都像一個寡人。但他要我對付刺客的行為,卻是要有結果的。他不考慮對付刺客的難度,隻需要看到刺客的頭顱。我隻有每天晚上在他窗外舞劍,來增加他對我的信心,同時也讓他能安穩地入睡。

夜晚舞劍,也就成了一門功課。當然,我躺在床上時,床頭是枕著戈的。

那把戈中的血魂也總是在纏繞著我,提醒著一個黑暗的諾言。因此我甚至不敢深夜舞戈,尤其是當看到朱宸豪的身影在窗口。我唯恐那把戈會自動脫手而飛向窗上的影子。一個弑主之人是卑鄙的,盡管這是個卑鄙的世界,但一個真正的武士是不能弑主的。他手中的武器上,隻能滴著敵人的血,哪怕他與敵人並無個人的仇恨。這卻是武士由來已久的戒律。我把非戈壓在枕下,也是將自己的一顆頭顱向它作了抵押,它才稍微安靜,我也便能睡著。

在這個不安的世界上,夜晚來臨,每一個入睡者的頭顱都仿佛擱在一把快刀利劍上,隻要轉動一下脖子,頭,似乎就會滾落到床下。

一天夜晚,半邊月亮像一把銀梳,暗雲似經過銀梳的烏發被風吹拂。宋之白從朱宸豪書房出來,約我同他在花園裏走走。深宵露濃,宋之白的衣衫已單薄了,我的盔甲上也有涼意。他問:聽說主公每夜都要從睡夢中驚醒幾次?我顯得不無憂慮地說:是。

他心裏的那些事,太重了。宋之白語氣裏流露更為深重的憂慮:他想要承擔這個天下。天下,卻未必要他呀!

我說:先生以為……?宋之白搖搖頭,歎一口氣,隻對我說:辛苦你了。

我不吱聲,他欲說還休,道:你……回去吧。

6

我知道宋之白是寧王的密友,這世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寧王。

他未必忠於寧王之事,卻肯定忠心寧王的友情。王府發生行刺事件,寧王要人把潛在的殺手找出來,派了很多或明或暗的人手在豫章城裏查尋,皆無結果。有的說殺手可能離開了豫章,也可能被江湖上的人殺了。但我和宋之白相信,利蒼沒有死,他可能就在豫章看上去最危險的地方藏身。我甚至預感和他交手將是早晚之事。關於散原山的響馬,寧王是有心招安這股勢力的。不久前得知朝廷可能派陽明君對豫章有所動作,宋之白便約燕道天在天寶樓有過一次洽談。

燕道天是散原山有名的響馬。豫章民間都將他視作綠林好漢,市井流傳了不少關於燕大俠劫富濟貧,打抱不平的英雄傳說。江右按察使胡世安也一直想剿滅這股勢力,但屢剿不滅,反有越剿越興之勢,老百姓都護著他。沒辦法,胡世安隻得作罷。隻要朝廷不過問,他也樂得圖個自在。寧王卻總打著收編這夥人的主意,王府雖統轄三衛騎兵,但這裏麵總還是少了一種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豪傑氣概。宋之白明白寧王要的就是這種東西。散原山響馬其實是一夥土裏土氣的鄉巴佬,是鼻涕混合著酒水往肚腸裏灌,滿嘴村腔荒言的糙漢子。他們大大咧咧,像狗吠似的相互打招呼,樣子醜態百出,但他們的衝天豪氣與江湖道義,卻是高貴而幹淨的,正是這些品質把粗糙的生命提升了。這些土頭土腦的家夥,粗魯而莽撞,總想出頭,出頭的目的有時隻是為了博得眾人的開懷大笑,那笑聲就是他們寧願付出一身傷痛的最大獎賞,也就是他們的痛和快活。這群滿嘴胡楂般髒話的英雄,渾身散發著臭烘烘的汗味,洋溢著酒氣和雞巴的邪勁。他們所在的江湖是野道,岔路,密林,鄉場,市井,是下層人眾活命的塵土飛揚與空氣汙淖的天地。他們在男人堆裏打架,是為了真實地感覺自己是如此大大咧咧像個爺們似的活著,痛快著。

他們在女人麵前顯示出來的順從、扭捏,甚至渾身賊勁,證明這是一夥天真而可愛的狗娘養的渾蛋。這群可愛的不怕死的渾蛋出現在哪裏,就會給哪裏帶來活力。他們是群血性的人。

那次在天寶樓,燕道天險些和東廠便衣打架之後,宋之白登上樓,燕道天抓住他的手就粗聲大氣地問:我上回讓你打聽的事有著落沒有?

宋之白:什麼事?燕道天:就是兄弟們覺得既好玩又賺錢的事呀!

宋之白:你是想要散原山的兄弟們散夥啊!燕道天:不是散夥,是改行。

宋之白:改行?為啥改行?燕道天:聽說朝廷派陽明君來豫章剿亂,那陽明君早就在閩贛兩省平了七十多個山頭,已成了平亂王。他一來這兒,我散原山的寨子還不是把茅草,經得住他一割嗎?不如,事先為弟兄們尋條生路。宋之白:此話卻也在理。不過,既好玩又賺錢的事,這滿天下除了做響馬,幾乎就找不出第二樁了。

哈哈哈,宋兄說笑話了。燕道天捉過酒壺往碗裏篩。宋之白也跟著哈哈地笑,將燕道天篩滿的酒喝了一口,手抹著嘴角的酒水珠子,說:我這裏倒有一樁既不太好玩,也不賺錢甚至還有可能弄丟性命的事,不知你幹不幹?

我有興趣,燕道天瞪著眼珠道:隻要帶勁,不會憋出鳥來就行。

宋之白:那明天來找我,我帶你進王府。燕道天:啥?王府?

宋之白:對,我領你去見寧王。

燕道天:我,我和我的這班弟兄可不願當差哩。

宋之白:當差?—哪的話。不是叫你當差,讓你當反賊。

燕道天:反賊?

宋之白:嗯!

燕道天:和寧王一道反?

宋之白:就是。

……

燕道天和身邊幾個弟兄有些大驚小怪地對望一陣,好像是在征求他們的意見。禿三咧嘴嘿嘿,瘦子老二也笑,麻臉跟著加入到笑裏,幾人把酒碗一碰,便笑作一團。

嘿嘿嘿嘿嘿嘿,娘的個匹。

好!我喜歡反賊這個叫法。燕道天親熱地捶了宋之白一拳,說:可你老兄得記住,我和寧王永遠也不是同夥,但和你老宋是兄弟—好兄弟!對不!

宋之白也以笑作答。

7

那天殘夕在王府門前遇到一位老者。老者眨著滿是眼屎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圍著他打了個轉,然後開口:這位官爺,我向你打探個人。

誰呀,你說罷。

黑牯……聽說他在王府。

哦,你說的是黑牯師父?

對,是黑牯,我師弟。老者麵露喜色,卻仍不失小心翼翼,好像那份歡喜也是小心的。殘夕對他說:黑牯師父在王府教過幾年拳,上個月竟辭聘了。

你是說他走啦!老者像兜頭淋了盆冷水,又接著問:是一個人,還是帶著家眷?往哪兒去咯?

殘夕搖著頭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哎呀,我千辛萬苦地找他,不知找了多少年,聽到他在一個地方,趕到那裏,他總是先走了……總是先走了。老者唉聲歎氣,竟一屁股坐到地上,有些想哭。殘夕一時也不知該怎樣安慰他,便請他到裏麵坐坐。他抹一把鼻涕口水,也就隨殘夕進了王府。

殘夕知道黑牯是一個不錯的拳師,隻是年紀大了,可能是這個原因才向王府辭聘的。當時寧王再三挽留,黑牯卻執意要走,寧王便送了一筆錢供他養老,黑牯竟去了。殘夕將老者安頓在客廳坐下,恭敬地為他斟上一盞茶,他不喝,隻將兩隻腳盤坐在椅上,自顧搖頭歎氣,不勝沮喪。

黑牯師父想必是回鄉了吧,老人家不如在這裏歇息幾日再回去,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殘夕故意找話勸老者。老者一抬頭,你是說他回鄉下了?他可是離鄉幾十年,也躲了我幾十年呀!

躲你?殘夕覺得可能這老哥倆間還有很大蹊蹺。

嗯,躲我。—哦,你別叫我老人家,我叫老九。殘夕:九爺。

殘夕把九爺安頓在一間客房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人為他送來。他好像也真是走累了,也就隨遇而安。得空殘夕也就過來和他喝兩盅,聊聊天。殘夕原想向他討教一點武學,不想九爺嘴巴封得緊,隻道:鄉下把式,見不得人的。殘夕便隻好由著他閑聊。

殘夕向來隨侍寧王左右,過去黑牯在王府,也少接觸,對九爺要尋的這個師弟所知甚少。殘夕也不好在府裏向別人打聽什麼,這是王府的規矩。和九爺閑聊中,卻聽出個大概來。

一對年過七旬的老兄弟間的蹊蹺和別扭,原來也是個情字。這個情字,幾乎折磨了師兄弟一輩子。當年,老九和黑牯雙雙拜一位鄱湖大俠為師。大俠早年也在亂世逞雄,手上的家夥割過不少大好頭顱,欠下了血仇。便隱姓埋名於山中,收受了兩個徒弟,想讓手上這點功夫後繼有人。大俠有個掌上明珠般的女兒春兒,也跟在兩弟子中學功夫。年輕壯實的後生,忍著精蟲在身上鑽,都暗地裏惦上了好看的小師妹。大俠喜歡老九的憨實,也賞識黑牯的機靈。但他心裏卻屬意將女兒許配給老九。可師妹竟看中了經常逗得她笑得合不攏嘴的黑牯。黑牯自然也對師妹用夠了心思。

老九一次在山上砍柴,逮住黑牯躲在樹後賊頭賊腦偷看師妹撒尿。當下火冒三丈,像是被人日了老婆,揪住黑牯死揍一頓,黑牯也不還手,硬挨。還是師妹聽到身後有人嚷嚷,兜上裙子過來扯開了他們。

其實那次黑牯挨得冤。隻有他自己清楚是風騷的師妹誘著他看她脫下裙子的,沒想到被老九撞上了。老九當時吵著要告到師父那兒去,是師妹抓住老九的手,暗裏在裙子裏摸了一把,老九才不吱聲。幾十年過去,老九隻碰過一回女人,就是在師妹的裙子裏摸了一把,像摸了一手的草,毛茸茸的,有些濕潤,仿佛長在柔軟的地裏。

老九的那隻手,左手,一直都有新鮮的回憶。一隻左手對於女人裙子裏的東西的記憶是殘酷的,這種殘酷令老九終身未娶,直到七十過頭了,還是條光棍。

大俠當年曾對老九說,合適的時候,就把你和春兒的事給辦嘍。

不想此話不久,黑牯就拉著小師妹私奔了。

大俠氣怒之下,江湖上留下的舊創複發,便撒手西去。

老九葬了師父,便打算下山去尋黑牯拚個死活,把師妹奪回來。

其實,他能否打過師弟,心裏也沒底。

師妹會不會隨他,更扯不清。但師父咽氣前曾交代,要老九把師妹尋回來,並好好待她。大俠的一句遺囑,便成了老九的宿命。老九就將那句話當了自己的老婆。於是,師兄弟間貓捉老鼠的遊戲就開始了。這場遊戲把老九逗成了七老八十的九爺,仍沒結果。

九爺是有些累了。

有時,殘夕大白天過來看他,見九爺貓在椅子裏打瞌睡—一個又疲憊、又傷心、又失落,同時又在失落裏不斷找尋著自己夢想的老頭。對於這個可能身藏一身武功,卻一無所用,終生都在盲目尋找對手的老頭,殘夕既心懷敬意,又充滿說不出的憐憫。殘夕真想就讓他在這兒落腳,為他一生的尋找劃上個句號。殘夕隱約覺得,內心對他有一種視其如父之情。一個甚至一生都沒有愛,卻在苦苦尋找愛,而這份愛也可能就是他的敵人的老者,應該是所有武士的父親。殘夕想著:我來自於黑暗,便視黑暗為母;黑暗中失去光明的盲者,便是我的父親。

第四章

1

古老的兵器總是在指涉一個向度。那個向度是穿越生命的最高星辰,而進入永恒之境,兵器的存在,即使它不動,仍是一種偉大的指向。朱宸豪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像是從古老的君王口中傳來,如一道神諭。他似在夢裏聽過這個聲音,又像是從祖父口裏,他記不得了。但確實聽過,有很熟悉的感覺。那個聲音好像就是他的導師。祖父生前,這種威嚴中含有不二真理的聲音,他能聽得很真切。祖父死後,這種聲音隻能在夢裏和聖劍堂聽到。

他有時認為這是一種幻聽,有時又覺得不容置疑。他想擺脫這種聲音,又擺脫不了。那個聲音像是冥冥的昭示,使朱宸豪既恐懼又依賴。

聖劍堂落成在豫章沒有引起太大反響,倒是繩金塔下的獻劍者成了神秘傳奇。可以說他在獻劍之時就已看到聖劍堂的落成之日。豫章獲太阿劍,是太祖帝王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一幕。

當時太祖與陳友諒的軍隊正酣戰於鄱陽湖,雙方幾經進出豫章,勝負難分。

太祖為久戰不決而沉重。這日傍晚,天色昏黃,有人求見,聲稱有取天下之利器要獻給真龍天子,正在喝悶酒的太祖忙召見。武士引進來的人既猥瑣又孱弱,像一片枯葉,他跟在健碩的武士後頭僅僅是個影子,隻因受到猛力牽引,才來到太祖麵前。但他恍惚的身軀竟沒有向位尊者作出卑微之態。太祖好奇地打量來者,以一種位尊者絕對的優勢向對方投出俯視的目光,但這目光一落在來者身上,便自行化解。他的外表幾乎看不出真實年歲,好像在這世上已經挨過幾百年,疲倦了,累了;又好像是未老先衰。他卻自稱是天下利器的持有者。

你有什麼可以獻給我呢?太祖撫須問道。那人從容應對:我要獻給你的東西隻有在你一人麵前才能出示。這種回話引起了護衛太祖安全武士的警覺,太祖不以為意,隻讓左右退下。

來者出示一具玄布包裹的黑色劍匣。他說:我是一位盲者,你看到的我的眼睛早已空洞無物,這匣中寶劍的力量不僅使我的眼睛失去了光芒,也使我的身體變得如此羸弱。現在它真正的主人出現了,我可以完成傳遞它的使命,讓一個苦難的守劍人得以解脫。

太祖問:你可以肯定我是這把劍的主人嗎?

盲者:劍比我更能確定誰是它的主人。

太祖有些沉吟:你的意思是說我要經受一次考驗,承擔一次成為盲者的危險?

不。盲者用肯定的語氣道,請讓我改口稱你為陛下,你剛才說出這話之前就經受了自己所說的考驗。

盲者把劍舉過頭頂,使自己成為獻劍者,把劍送到太祖麵前。太祖居然沒有看出這把劍與尋常之劍有什麼不同,而獻劍者卻說這更證明你是這把劍的最後歸屬者,也就是天授之子。

2

太祖晚年回憶道,我當時真懷疑那瞎子是個江湖騙子,他對劍的一套說辭純屬扯淡。但我又太需要什麼來證明自己了,證明什麼呢,證明自己比別人更有理由得天下。這類把戲古今有多少皇帝都玩得神乎其神、花樣百出,我說服自己,就容我也玩一次吧。瞎子接下來的話倒將太祖說得半信半疑了。

他講述了劍的更為神奇的來曆。這是一把外界普遍認為久已失傳的古劍,名為太阿劍。他說,一把寶劍的出現是一次神奇際遇,是一種上天昭示的結果,是神性的呈現與完成,它有神異之力,深含古老帝王的全部尊嚴。話說到這個份上,太祖產生了聽下去的興趣。他原本打算收下那把管它是真是假的寶劍後,讓人打賞瞎子點銀子叫他走人,回頭再要謀臣編些天意要讓老子做皇帝之類的段子,教小兒到街上唱去,瞎子的一席話使他打消了此念,覺得自己好像真被老天選上了。

他開始把瞎子當異士看。

豫章以出劍聞名,對此,史籍文獻上皆有所記,《晉書·張華傳》載:晉武帝時,天空出鬥、牛二星常被一道紫光照射,張華問雷煥是什麼原因,雷煥說這是豫章有寶劍之精上通於天的緣故。張華便遣雷煥到豫章來尋劍,果然在掘開一座監獄的地基後,見到石匣一隻,內藏寶劍兩把,寒光奪目。初唐詩人王勃途經此地,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據此寫下佳句: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

唐天祐年間,豫章建鎮城之塔,挖地基時,在一隻鏽跡斑斑的鐵函裏發現兩把古劍,經書一卷。塔成,遂名繩金塔。傳說劍被高人取走,經為塔下的千佛寺高僧所留,也成了鎮寺之寶。尚有人言,《史記·高祖本紀》所言高祖未出道時,斬白蛇之劍,便是流傳下來的其中一把。此說無從考證,但《西京雜記》稱:高祖斬白蛇之劍,十二年一磨,劍刃霜雪明。典籍和傳說中時隱時現的兩把劍,當初卻讓瞎子對太祖說得有鼻子有眼。他說,那兩把劍一為太阿,一為龍淵。漢高祖斬白蛇的就是這把太阿劍。該劍在高祖手上揮出,一條碩大的白蛇居然化成了白光纏繞在劍上,揮之不去,每一出鞘便能見龍影,你說這奇不奇。後來高祖就是憑這把劍坐了天下。第二把龍淵劍還要高於太阿,太阿畢竟是蛇,後者卻是真龍,是取地心的寒水,也就是龍淵之精煉成,隻有得了天下的天子才能佩帶,它是皇帝的象征。

這兩把寶劍作為神奇寶物,曾幾度為王者所有又消失於民間。王勃說龍光射牛、鬥之墟,就是指它們深藏地下,而從黑暗中凝聚的光芒,又直指天庭。

瞎子告訴太祖,自古有九劍擎天之說,得擎天劍者為王於天下,著名的九把寶劍是幹將、莫邪、龍淵、太阿、純鈞、湛盧、巨闕、魚腸、勝邪。過去帝王裏楚王擁有過龍淵、太阿和另一把九劍之外的工布劍,吳王得過魚腸、湛盧、勝邪三劍,越王有過幹將、莫邪、純鈞與巨闕是四劍。這些劍同時出在春秋戰國。瞎子不無神往地感歎:那真是個輝耀古今的名劍時代,英雄的狂野,劍士的血汗都在劍鋒上咆哮。瞎子說這話時,好像他眼裏的黑暗已不存在,裏麵是戰國的景象。

瞎子收住話頭說,我不是在敘述曆史,曆史是沒有可重複性的。我隻是在陳述時間。九把寶劍隱沒之後,其中重要的兩把數度現身豫章,證實豫章有王者之氣,而王者之劍在尋找它的主人。今天太阿劍終於有了歸屬。至此,瞎子要說的都已說完,太祖卻意猶未盡,他接過太阿劍,還想開始另一個話題,你能告訴我龍淵劍的下落嗎?他怕另一把劍落到對頭手裏。瞎子以左手中的一指示天,隨即搖首:天機不可泄露。

史官後來在記載太祖得劍時,用幾近華美的文筆著重描繪了一個細部:太阿劍的劍柄,有著美麗的鎏金紋線裝飾,還有安放中指的凸箍。這種量體裁衣般的精細,手掌碰上去就舒適得要命。看上去,不像是手找到了劍,更像是劍很早就在等待著人的手。在折磨人的等待和企盼之後,手與劍,終於一拍即合。

獲得太阿劍的太祖,在接下來的大戰中果真若有神助,終於在鄱陽湖一舉擊敗陳友諒,結束了十八年來逐鹿天下的戰事,贏得了奠定帝國江山的最後勝利。當太祖得勝回豫章,受到傾城歡迎,太祖感動得熱淚盈眶,他親自在城裏尋找獻劍者,居然未見蹤跡。有侍衛告訴他,那天孱弱的獻劍者走出太祖行轅,竟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好像一生的事已完成,那侍衛便看見他的身影在若明若暗裏像葉子一樣飄了起來,轉眼不見。太祖不勝悵然,來到豫章能仁寺散心,該寺始建於南北朝梁代天監年間,已是近千年的古刹。太祖在寺院龍行虎步,一瘦弱僧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上前一看,不是要找的人。他手撫腰間寶劍,心事浩茫,在寺院粉牆題詩道:殺盡江西百萬兵,腰間寶劍尚血腥。他的詩筆還想延伸下去,那寺僧的影子卻映在牆頭,太祖筆鋒一轉—野僧不識山河主,隻管叨叨問姓名。離開能仁寺,卻奇跡般地遇上了一位自稱是獻劍者之子的路人,他健碩、魁梧,卻有一雙婦人般的小手和一部美髯。太祖很高興,要賞他。

你父親獻劍有功,現在你需要什麼盡可以向我提出。

我什麼都不需要,而是遵父命要將第二把劍獻給陛下,路人說。

太祖感到自己內心渴求的東西終於出現了,他按捺住喜悅,關切地問:你父親何在?我要好好厚賜予他。

你高貴的賞賜對不需要賞賜的人,是同樣高貴的多餘。路人告訴他其父在獻寶劍的當晚就已去世,現在自己是奉父遺命來完成一個數代守劍者的最後傳遞儀式。

太祖在那次邂逅裏如願以償地獲得了龍淵寶劍,第二代獻劍人隨太祖到其父獻劍之地,僅僅提出請太祖賜一杯酒,其理由是:因為先父的靈魂已在我的靈魂裏,這杯酒是對他最好的告慰。

太祖怎麼也不敢相信的是,飲過酒後,那人命絕。太祖怒,以為手下人酒裏設毒,欲殺。這時,太祖的第十七子朱權卻恭喜父親說:龍淵一出,山河大定,父皇應該登基了,這是天意。他還補充道,天子有天子之運,獻劍者有獻劍者的宿命。

在太祖離開豫章赴金陵登基之前,決定將年僅16歲便智勇過人屢建奇功的朱權封為寧王,留守豫章,要這塊地方永遠安寧,還將能仁寺改為永寧寺,並把在豫章所獲兩把寶劍之一的太阿劍賜給他,作為最高獎賞。這一切都可以看出太祖當時對朱權的信任與器重。太祖將太阿劍賜予朱權時,對他鄭重交代:以後朝中如有奸臣難製,可以此劍清君側。

史書上說寧王最早封於蒙古大寧,後受皇四子燕王朱棣之邀,共同謀變侄兒的帝位。事成,燕王違背與權中分天下的諾言,把他改封豫章。此說其實是為了掩蓋一層內情,即當年太祖將朱權首封豫章,並賜寶劍,其器重程度在諸子中已然超過日後坐皇位的兄弟。隻是後來蒙古叛亂,朝廷才調朱權率軍去大寧平叛。關於當時情景,《明史》略有記載,大寧為巨鎮,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所屬朵顏三衛騎兵,皆驍勇善戰。寫到朱權的表現,《明史》有著名的認定:數會諸王出塞,以善謀稱。也正是由於朱權的善謀,引起了包括其時太子在內的諸多兄弟的警覺,同時也使燕王朱棣看準了這個兄弟可以用來謀大事,從而導致了寧王後半生與其才略大相徑庭的人生走向與歸宿。

3

太祖帶著象征至高無上之尊的龍淵寶劍和浩蕩王師遠去,曾經作為他打天下時重要根據地的豫章,隨之被拋在身後的煙塵裏。當他登基金陵,身居巍峨宮闕,在後宮諸多美麗嬪妃和不斷出生的皇子中,遠僻的豫章他再也懶得想起,同遭遺忘的還有封賜在那兒的十七子。在皇帝以雄視之姿巡遊帝國闊大的疆土,或許偶爾落入眼簾的一張陌生而又似曾熟悉的年輕英俊的臉,會使他覺得像自己某個兒子,但這隻會激發他臉上出現更偉大的笑容,卻怎麼也不至於聯想到十七皇子:朱權。此時太祖的威嚴含而不露,氣度雍容華貴,刀光劍影淡然處之,血雨腥風從容置之,王者風範仿佛與生俱來,令萬眾稱頌山呼萬歲,無不敬仰,印證了後人所說之言,這個世界需要有人被歌頌。

太祖駕崩,龍淵寶劍隨同皇帝偉大的人生道路一起葬入了孝陵地宮;而他遺留在豫章的皇族血脈,隻有用一次又一次的不安與騷動,來提醒天子和帝京的記憶。這種不安與騷動與其說是來自帝王高貴血脈被遺忘的痛苦,倘不如說是來自於那把象征贏得天下寶劍封藏的光芒。

這把劍不僅攪得寧王府不安,更攪得天下許多人無法安寧。

深知該劍秉性的寧王,為了淡化身上的殺氣,曾奉父命撰著《通鑒博論》二卷,評判曆代治亂得失,為太祖讚賞。而晚年專注學問,潛心道教,追慕於偉大而蒼涼的西山,那裏有飄然出世的道家仙蹤。他熱衷於談玄論道,又與繩金塔千佛寺主持了塵做了朋友,兼而鑽研佛理,潛心文事。他曾對朱宸豪說:由於這把劍以不殺之力而殺人太多,以致所有死者雖遺骨荒野,然他們未曾死滅的靈魂卻彌集在這把劍上,而使這把劍開始憐惜自己的光芒,所以當它出鞘時,其光芒便有了悲憫,這種悲憫之光當年的太祖皇帝未曾看到,這便使它更成為天下獨一無二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