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叁 雪 墨(3 / 3)

現在,每當朱宸豪獨自坐在豫章寧王府聖劍堂冰冷、幹硬的椅子上,這些話就會在耳邊響起。太袓和祖父的麵影時而交替閃現,時而模糊在一起。

第五章

1

豫章在上,我曾屬於它古老的蒼茫。每當我獨立於高高的章江門城樓之上,逶迤的贛水便在我的眼前演示著它的華澹與寒肅。它以最輕淺的抒情,在城腳下款住浣紗少婦的手和時顯時隱的青石,發出細致的低語。那是水對一雙美麗婦人之手的危險愛意,那種愛意的加大就是美人的沉淪。而水中的青石在捍衛生命的同時,又禁不住對浣紗少婦裙底的偷窺,把忠誠與私欲寫在水上。

風,掠過城樓,梳理萬戶屋脊。

一塊塊補丁似的灰色屋頂,便大小不一參差錯落在麵前,這座古城就像一個身著打滿補丁衣裳的老人,對他,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感。

我愛它,因為它是我的生命之城。我憎它,因為它是我的宿命之地。

在灰色與灰色的屋頂之間,是一條條白色街巷,市人如蟻,看心隨意而混亂地在灰白裏進出、穿插、隱現,或行或頓,或糾結與疏散,發出一些聲音,製造一些灰白,又轉瞬將一些聲音和灰白都消解,仿佛一種夢幻。然而,豫章不是由我的夢幻生成的,我也不是它醒著的做夢人,更不是永遠靜立於城樓上的局外人和旁觀者。事實上作為朱姓世襲藩王我已是它的第三代。

第二代世子覲沒有承襲藩王之位,隻能說是一個事故。這個事故由我作了補救,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說,我還是豫章的第二代寧王。我是王,無論好壞,都由不得我選擇。

早在若幹年前大明開國皇帝的第十七子朱權,也就是我的祖父,就已受封為世襲寧王了。我的藩王之位,在我出生之前就在那裏等我。盡管我一直隻想做個行吟詩人或別的什麼,但我的命運由不得自己選擇。誰都知道,我是豫章的寧王朱宸豪。

這甚至不值得炫耀,而且還是一種身不由己的負擔。正如我的祖父不隻在一種場合常說的一句話,別羨慕王侯,那頂帽子往往是接受別人暗箭的最大理由。我不能退縮,不能廢棄,不能閑置,不能懈怠。或許拔出別人射在身上的暗箭,再拚全力反射出去,是我所做的。說實話,我的腦子有時混沌不堪,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時時都在勸我鬆手。鬆手,軟下去一癱,就是一堆肉。誰都可以來切割剁斬。有時,我呆坐在聖劍堂裏,在燭光不定的暗影中,我真想抱頭大哭。

哭?男人的哭,是要有理由的。我恰恰又有太多的理由去哭,又不願意為那些理由去哭。隻想為求得一哭而哭,讓一顆眼淚碰觸另一顆眼淚,讓兩顆眼淚在臉上擁抱到一起,像兩顆憂傷的頭顱緊挨著,或者慘烈地撞碎。我需要的是眼淚撞碎的痛,把心裏好像與生俱來的鬱結瓦解。然後,我可以拔劍而歌,蹈血光而去。太阿劍,直指吾心。吾心如劍,直指天庭。

幾點銅錢大的雨打在我的臉上,將找從紛亂又浩渺的心緒裏扯回。不一會兒,再從城樓上看,就煙雨迷茫了。少年聽雨江樓上,中年聽雨客舟中……我輕輕吟道,覺得章江門城樓便像一隻雨中的客舟,我站在舟頭,領受蒼茫的心事,也就有種密密麻麻的惆悵。

2

一架外觀看似平常內則舒適奢華的黑色馬車在帝京的街道逡巡,少帝坐在車內,他有些心不在焉。

車窗掠過的麵孔麻木而模糊的路人,攤販、挑夫、商鋪、發出吆喝的兵勇、小腳婦人、馬匹、驢車、雜耍藝人、客棧、酒肆、胡同口、閑逛者、乞丐、冰糖葫蘆挑子,沒一樣能引起他的興趣與關注。少帝完全把自己置身於車窗的世界之外,他仿佛是個局外人。他們(人眾)與他(皇帝),毫無關係。就像一個人麵對幻象,他腦子裏所有的也隻是虛無,見如所未見。對於車窗外的人而言,皇帝也是一個幻象。他們知道皇帝在京城,但誰又見過?

馬車在行走。

車窗外掠過的一個人可能是身懷巨仇準備向皇帝這個巨大幻象實施暴擊的刺客。刺客想象中的皇帝是如此強大,在環衛嚴密中高坐在金鑾殿上,他為自己的毒匕永遠無法接近到崇高的目標而絕望,在帝京漫無目的地四處奔走。但皇帝乘在一輛普通馬車裏,除了貼身太監幾乎沒有勇士相隨。刺客與其擦身而過,竟沒有覺察到。因為刺客心裏根本沒有貯存一個巨大幻象可能會在平常馬車裏的預設。那馬車因過於平常,距他的物理空間太近,而皇帝則離他的心理空間太遠,以致刺客在全然不察中,對錯過的千載難逢的機遇毫無準備。所以一個身懷絕頂武功的刺客要確切刺殺他心中的皇帝,注定是束手無策的。他很難意識到皇帝的普通一麵,因此無法填平他的萬裏奔襲之途所抵達皇帝跟前的那道鴻溝巨塹。

馬車在行走。

車窗外,一個極欲想得到皇帝賞識的人,因晉見無門而苦惱地徘徊,他覺得自己擁有滿腹治國之策要獻與皇上,他的忠心、他的智慧、他的求仕若饑,他肚子甚至也能撐宰相之船,他就差見皇上一麵,他的精神出了毛病。一個朝思暮想見到皇帝的人,他從出生開始就在夢見皇帝,就在趕赴帝京的物理時空和精神時空的路上。可他終於與皇帝相遇了,卻不知道。皇帝坐在黑黑的看似平常的馬車上,與他擦肩而過,他夢想中的皇帝仍離他十萬八千裏。

黑色的馬車在帝京繁華的街道行走著,比它更高級的馬車張揚地馳過。少帝發現高級但不奢華的馬車遠比又高級又奢華的馬車要驕橫,那是京中官員的。而那些扭轉馬頭讓道的華麗卻默不作聲的馬車,則是富商的。

皇帝的馬車走得幾乎不露痕跡。

車窗內的皇帝覺得,世界上有這麼多人與自己可以說是無關的,偌大的帝國真正與他有關的人不會超過五十個,他在心裏默數了一下,大臣、太後、宮裏女人等等。他覺得有些無聊。

車窗外的人認為皇帝更與自己無關,那隻不過是一個嘴上的名詞而已,然而此刻這個名詞冷漠的目光正從他們身上掠過,沒留一點痕跡,就像經過一棵樹、一堵牆、幾匹馬或一堆垃圾或糞便。

馬車經過燈市街。

一個風塵女子朝車窗裏麵色蒼白的審視者露齒一笑,像是落滿塵埃的樹上開了一支春。驚鴻過眼,好似看破了皇帝的行藏。

少帝猛然覺得自己像個捉迷藏的孩子,突然被遊戲的同伴得意地叫道:我找到你了!裏麵糅雜著幾許單純的回憶和幾許失落的惆悵。蒼白少年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被一朵花的邂逅觸及一處隱秘神經。皇帝若有孤獨和痛苦,那是來自對世俗人群的放棄。黑色的馬車在轉彎處消失。

3

反賊!

—誰說我是反賊?大明帝國是姓朱的天下,洪武皇帝是我偉大的先祖。散原之側,是我祖父寧王朱權的長眠之所—風水師說那是一塊燕子飲水的風水寶地。

隻是,我不喜歡。我是害怕死亡,還是恐懼於祖父臨死之際留下的遺言?

天黑了,要當心!天黑之後,有飛賊到王府盜劍,有刺客到王府行凶,還有什麼?或許還會有夢中殺人,暗地放火,茶中下毒,酒裏使鴆,枕上撒迷香,肉裏放蒙汗藥—隻是,別!別給我下春藥。

大明帝國要壯陽,可以從我開始。十七歲的天子,還得叫我一聲皇叔,是的,我是那個少帝的皇叔。隻是我這個當叔的,不止一次夢見十七歲的天子全副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上,他斷喝一聲:把反賊押上來。

我便被結結實實捆得像粽子一樣,被錦衣衛推到天子的馬前,按在地下—你以為你是能把太陽揪下來的誇父啊,那麼無法無天!

十七歲的天子,麵有得色,對我流露出最輕蔑的憐憫與不屑。他一抖馬韁,那匹天子的坐騎竟然朝我的屁股狠踢了一蹄子。哎喲!我常常在這時驚醒,幸好身上蓋的是錦被,而不是捆縛到肉的錦衣衛繩索。

有時,我夢見少帝的嘲笑,他說,你想挑戰誰,我嗎?大明朝的皇帝,嘻嘻,那是拿竹竿捅太陽—夠得著嗎?他笑。在他的笑聲裏我的自尊受到損傷,但我不會示弱。太陽落下的時候,還用得著竹竿捅麼,皇上?少帝愕然,現在該輪到我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每晚我便會從此胡思亂想到天明。偶爾我能聽到外房殘夕的鼾聲,門外武士們夜巡的腳步聲。

我也不止一次設想與夢裏相反的情景。那就是高舉清君側的旗幟揮師北上,直下帝京。丹墀之下,十七歲的天子跪在我的腳下,像個懦弱無知的小輩,聆聽我的教訓和數落,嚇得一聲不吭。我不會叫人用粗大的繩索捆他,那是有辱我們光榮姓氏的。我也不會殺了他,畢竟是個孩子麼!一個孩子當天子本身就是一個不屬於他的錯誤。我會發配他到某個偏僻之處,去享受一個王的待遇。他要房子,我給他一座王府。他要酒,我給他十個酒窖。他要女人,我給他滿條街的婊子。他還要什麼,他也隻能要春藥了。據說少帝已是采陰過度而陽痿,派人在到處尋找春藥。換過來說,若是我跪在十七歲的天子腳下,他會殺了我。這正暴露了他的怯弱。因為我寧王世家世居豫章就是在承受一種發配。如果可能,我要和他調個位置:讓他來豫章,就住到寧王府,甚至幹脆就封他為寧王。

那等於豫章既出了一個皇帝又囚禁了一個皇帝,而關鍵的是太祖皇帝曾在此留下了打下大明江山的重要一筆,奠定了帝國開業之基,所以這裏對於一個有過錯的皇帝而言,是個絕好的反省之地。到那時,誰還能說我是反賊呢?朝廷若出現外戚與宦官亂政,各地藩王可起兵清君側。這是洪武皇帝的遺訓。史書將記載我為保大明江山而清君側的不世之功。

朱宸豪走到端置太祖所賜之劍—寧王府最高象征的太阿劍前。他的目光停留在案上高懸的劍身上。那把劍所處的位置於灰暗中透著燭影曖昧的光線,好像狀態半醒,這使朱宸豪伸向劍的手停在中途的空間,略猶豫,又收回到背後。

很多時候,他總感到距劍三尺總有一種無形的東西在擋著他,使他的手伸不過去,接近不了劍。他試過多次,皆如此。擋住手的到底是什麼呢?是太祖皇帝的靈魂不允,還是劍氣所阻?他每把試圖握劍的手縮回一次,都會改變一次決定。同時又告誡自己,還沒到時候,用劍是天意,天意不可違。他深信寶劍所蘊含的天意和偉力,他曾不斷感受到這把劍的冥冥昭示。

朱宸豪感到若有一天他能輕而易舉握太阿劍在手,這意味著可以去為實現劍的意誌與自己的雄心而振臂一呼了。這個時候沒有到來以前,他聽不進幕僚們任何動兵的建議,包括宋之白早就提出的出兵直取金陵的計劃。朱宸豪認為很有道理,卻沒有采用。他的內心隻皈依劍的意誌,盡管沒當眾說破,但他的固執之舉,已使幕僚和將領們感到他的剛愎自用。可他知道自己不是剛愎的人,他認為自己背負著無形的劍的導引和時間的守望。那種導引有時是巨翼,有時是大石,他曾感受過那種淩空高蹈的空靈,也曾體驗過幾乎令他快要窒息的壓力。

他覺得自己是時間中劍的守望者。他相信身上的血和思想都是被劍喚醒的。

偶爾的微睡裏,他經常還有在母腹中被劍靈喝醒的感覺。母親告訴過他,自己出生的正午,天黑如墨。一個驚雷把聖劍堂的劍都震動了。他明白,那不是驚雷,是劍靈之吼,它要把自己的信使從黑暗中喚出,這種感覺已成了他奇怪的先驗,直到成年,仍無法與母嬰期的呼喚告別。與劍交流的時間,那是他為自己留的一小塊空間。從劍中他聽到了啟示。對於善於傾聽的人,啟示永遠是隱秘的,如同一道符咒,把他整個攫住。有時他麵對那把劍就像真實地麵對太祖皇帝,他甚至隱約產生過希望劍能赦免自己,讓他獲得解脫。可他發現這種可能永遠不會發生,那劍倒似乎真正具有先帝血咒般的箴言,要他無條件去做,他就隻有承受著劍的意誌,浴血光前行。

為什麼選擇我,卻不是別人,朱宸豪也這樣想。他試圖為這種宿命般的不公尋找擺脫的理由,但沒有結果。他唯有扛著一個巨霆,去震驚天下。這就是世界,而我是王。這就是毫無理由的唯一理由。王的宿命,就是選擇天下。所以,注定讓美人孤獨而又痛苦。

4

經過詩畫名家畫師寅的指點後,朱宸豪覺得婁妃的詩畫大有長進,一幅畫中時有逸筆。他總是以誇畫師寅的方式來肯定婁妃畫技的提高,畫師寅總是謙虛,說婁妃本身就有很高的天分和靈氣:他要做的,隻是讓這些東西更好地發揮出來而已。

朱宸豪一次在杏花樓,見到婁妃所畫的一幅《夫妻采樵圖》,畫得很生動傳神:丈夫欲上山砍柴,妻子在後叮囑,狀極親切、恩愛,丈夫隨意的回頭,妻子的眼神、手勢,都被一縷情線所牽貫。朱宸豪連聲稱讚:好畫,好畫。

先別說好,這兒還沒完呢?婁妃道。

怎麼沒完,我看已是完整了。

你看,這裏留著的空白,還等你題詩呢?

題詩。哎喲喲,我可還真是很久沒做過詩了。

畫有了,畫上的可是一對夫妻。王爺難道看不明白?婁妃說。我知道。朱宸豪道。婁妃莞爾一笑,知道?你知道妻子要對丈夫說些什麼嗎?

哦。我想想……朱宸豪手支下巴思索。

夫君,你還是想一首詩吧。婁妃將蘸好墨的毛筆遞給朱宸豪,朱宸豪接過,提筆,懸在畫的空白上,竟落不下毫。落下的,是一滴墨點。

看看,這下讓我把畫搞壞了,朱宸豪說。婁妃有些無奈,朱宸豪真的一點也沒有感覺。她接過筆,在畫的空白處,就著那星墨點,走筆如妙舞。朱宸豪有些不好意思,在一旁念道:婦語夫兮夫轉聽,采樵須是擔頭輕。昨宵雨過蒼苔滑,莫向蒼苔險處行。

詩寫完了,婁妃望著他,好像心裏要說的什麼,都對他說了。朱宸豪念完詩,頓時不語。

夫君,婁妃輕聲喚道。朱宸豪嗯了一聲。婁妃說,為妻想把這幅畫送給你。

朱宸豪:送給我?那好哇,你這畫是為我畫的?婁妃道:是,還有畫上的詩—不知道夫君中意不中意?

朱宸豪有些不自在地說:噢,夫人!你以為我真需要那樣的忠告嗎?

夫君以為呢!婁妃丹鳳眼一挑,眼波流盼。朱宸豪說:我倒是一直想送些東西給你。

婁妃:送給我?不,我能在王府,能在杏花樓,在一座有滕王閣這樣的城中生活,這就是你給我的,我就很滿足,很滿足了。

婁妃像是在拒絕,她希望朱宸豪不要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嗬!朱宸豪猛然轉身,背向那幅畫,他好像是被婁妃觸動了神經,高聲說道:一座小小的寧王府算什麼,你應該有一座豪華富麗的宮殿;一座簡陋的杏花樓算什麼,你應該有一座金子建造的鳳凰台;一座破舊的滕王閣又算什麼,我可以建十座八座勝過它的高樓名閣,請每一位詩人來題詩歌詠,讓我們的一切都流傳千古!

朱宸豪幾乎是在激動地咆哮。

婁妃看著他的樣子,竟覺得有點不敢認他似的,好像麵對的是個完全陌生的朱宸豪。身子不由自主地退到了麵湖的憑欄,眼裏噙滿了淚水,一味搖頭,情到深處竟無言,無言之中還有巨大的心疼,心慟,心痛。她隻低首凝視欄下的湖水,把淚流進水中。

夫君,你不願意令我成為水中之魂吧!婁妃對朱宸豪說:正如我不願意看到你起兵之日就成為階下之囚,那將是多大的恥辱和不幸!

朱宸豪不滿地看著婁妃,你怎麼能這樣說,嗯?婁妃道:如果夫君起兵,我隻有付身東流,否則別無他途。

怎麼會呢?我還有偉大的宮殿在等著你,有鳳凰台,有十座滕王閣和杏花樓在等著你去作畫吟詩……

不會有的,夫君。婁妃含淚說:你的想象太偉大,也太可怕。但那隻是想象啊!

想象?你以為我是個隻會在想象中說夢話的人嗎?朱宸豪很生氣。

不。婁妃說:我以為你的才能足以輔佐一個少年,讓他成為好皇帝。

好皇帝?朱宸豪有些發笑,又憤然道:你見過幾個好皇帝!

好的皇帝,首先要有好的輔臣,猶如屏翰,國家的棟梁,自然可以輔佐出好的皇帝,創造出偉大的業績。

朱宸豪憤怒了,他推開大門,又轉身走到婁妃麵前,說:你到大門外去問問,當今聖上是不是個好皇帝?他做了些什麼?會不會成為你所說的好皇帝!你再到京城去看看,皇宮丹墀之下,那些忠臣良輔的膝蓋可是跪得血跡斑斑哪!而午門門前,三五天就有一顆忠臣的頭顱被砍落,一批耿直的諫官遭杖刑,你知不知道這正是你所指望的好皇帝做的?你聽得見他們的慘叫與呼號嗎?!

朱宸豪說得血液滾沸,雙目盡赤。婁妃聞之也動容,但她仍說道:你身上流的可是與皇帝一樣的血呀……

朱宸豪這時坐下來,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正因為我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液,我感到它每時每刻都在咆哮,我才不能對此視而不見。

朱宸豪繼而安慰似的對婁妃道:相信我,我有責任也有能力讓這個世界變好一些。

婁妃有些失神,有些不知所以,她為不能說服寧王而沮喪,但還是說:想改變這個世界的人,總是被世界放在反麵的。

那麼,我還能和你說什麼呢?朱宸豪同樣對自己不能說動婁妃感到無奈。

你就等著看吧,他說。

第六章

1

初夏未至,卻有名為《夏至》的詩句不脛而走,據說作者是朱宸豪,進而加大了人們口頭上對豫章的圍剿。—蒼龍在空中銜著雷霆奔走,大地之心,等待收繳戈矛—這兩行詩,怎麼讀也算不得佳句,卻不乏劍拔弩張的味道。照理說也算不得什麼,其得以廣傳的原因,乃是詩中嵌入了足可令人妄加揣測的因素,揣測結果既駭人聽聞,又不必讓揣測者承擔責任。這就把作者害了。於是《夏至》就像長了翅膀,先是從金陵,再又到帝京,不止士林階層,帝京各閣部官員的耳朵嘴縫裏都在以相互打探的方式傳遞著,像是骷髏裏生出的野草。

那些京官們總是在明知故問後,還故作驚嚇狀:咳!反詩呀反詩,如此明目張膽,這還了得。然後在別人的探問下又有意噤聲,別人不開口了,他又神秘兮兮地用手遮著半邊嘴,把兩句詩朝另一隻耳朵傳過去。那隻耳朵滿足了好奇,十分受用地挪開,再通過長著鼠須或野草似的嘴去尋找另一隻招風的耳朵。

如此一來,豫章朱宸豪無意間寫下的幾句詩,就轟動了帝京。

據說,對於寧王的詩句,十七歲的皇帝任外界哄傳,眾說紛紜,他倒顯得出奇的平靜,使人們從中看出一個少年的理智。他沒有表態,也沒有問臣下意見,這使幾位隨時等著皇上下問的大臣有點意外。連最受寵信的司禮太監瑾公公,也沒從少帝口中討出一丁點兒看法。所以當夏天到來的時候,帝京盡管被朱宸豪的詩句雨打風吹了一遍,朝廷卻似乎沒有什麼實質性反應。這樣一來,京官們也不敢小題大做地滋生出什麼主意來進諫皇帝。

人們心裏也隻把它當成了皇帝的家事,論輩分寧王還是當今聖上的皇叔呢!

然而事實與表麵大相徑庭,也就在這段時期少帝連續閱示了瑾公公遞上來的三份密報,三份密報皆來自豫章,一是江右按察使胡世安,另兩份是在豫章活動的東廠和錦衣衛。這三份密報,以胡世安所報內容最為明確,證實了朱宸豪在網羅人馬,準備叛亂。手捏密折的少帝,這才在殿上踱著步,別有深意地沉吟寧王的詩句:—蒼龍在空中銜著雷霆奔走,……大地之心……等待—收繳戈矛。最後一字落地,他指示瑾公公,若能不以大舉之兵,在秘密行事中越快解決此事越好。

瑾公公自然懂少帝的意思,他遵旨退下,召集了東廠首腦,並親自對派往豫章的秘密人員交代了行動目標和事項。特別提及,寧王府收藏的太阿劍是國家利器,聖上迫於太祖皇帝所賜不好收回,但寧王世代的不軌之心,都與此劍有關,此劍使寧王府謀反之心如原上野草,火燒不滅,經春又生。因此為聖上計,為天下蒼生計,此行你們一定要取回太阿劍。正當法子是不行的,隻有勞諸位的高明手段了,我等著看到你們取來的劍。他說這話時目光很明確地落在最賞識和信任的劍士步七臉上。

步七的臉色鐵硬、冰冷,沒有絲毫表情。瑾公公要的就是這種沒有情感的死士。

2

朱宸豪從王府中那個最神聖的位置上捧下那把劍的時候,不禁淌下了熱淚。

這是一個男人為另一個男人流出的淚水。他凝視著劍鞘,像是在細瞧上麵的花紋,又像端詳一件聖物,向它表示由衷的敬意。多少英雄氣概曾經被劍收藏。一個英雄男人的一生,他祖父的炯炯眼神和不可磨滅的光亮也曾隨劍一起收藏於古色斑斕的鞘裏。多少年了,經過了漫長的等待和劍與人的苦苦守望,他終於把劍取下來,這應該是兩代寧王的心願了。這把劍不應該永遠放在豫章的寧王府,而要高懸在大明帝國京都的宮廷大殿正上方。從豫章到帝京,這段艱難的路,上天選定由他來充當帝國之劍的劍使。

鉛灰色的天空下流著一江鋼藍色的水,如果不是船行其上的話,你會感覺那水是硬的。那把劍像一道閃電,在朱宸豪的心裏打開了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好像蒼茫的天底下什麼都消失了,他隻是一個剩餘者。豫章和整個帝國都為那把不祥之劍而戰栗。

3

野史記載,太阿劍問世以來殺過五萬七千三百六十二人。事實上這把劍至今仍是有未曾血刃的無辜,一個人也沒有殺過。倒是至少七把利刃以太阿之名殺了數不清的人,這令太阿成了傳說中的血屠之劍,一把沒有殺過人的劍以殺人之名,比收藏在匣中出名要快百倍。

世人對太阿劍所知甚少,它的雪藏卻給了別的劍以其之名在世上橫行無忌,千百年來,至少有三個星帝得到的是它名義下的假劍,包括當年的楚王。

雖然是假劍,但在殺過許多人並同時與許多劍交鋒的過程中,已證明了那還是一把不錯的劍,隻是真實的這把殺人之劍無名,而出名的卻是太阿劍。

但這名字和劍是脫節的。雖然假冒的太阿劍不是名劍本身,但在它殺人的時候,它的名氣無論對死於其劍下者還是目睹其殺人的旁觀者,都是如此深信不疑。

一把殺人的劍不要什麼名義;一把劍的名義也可以殺人,這其間的真理就是無恥。

一個擁有開國皇帝所賜寶劍的人,會不會是反賊?這不是要朝廷來回答的,而是要時間或者曆史來作答。

4

豫章的夏天綿麗而深情。王府的女主人嫻媚得驚人。

當名為《夏至》的反詩以寧王的名義在外麵流傳的時候,最為朱宸豪焦急與擔憂的是婁妃。她似乎從丈夫的詩句中看到了某種不測的風暴和不祥的厄運。她強烈預感到那詩中的風暴一旦降臨,承受不住的絕不會是皇帝,而是豫章的寧王府。

聖劍堂裏的太阿劍在婁妃眼裏閃著詭異的光。那兩句詩如同出自劍身上的咒語。婁妃憎恨那把劍,那把劍是一個不祥的符咒。

君枝,那把劍要把寧王府都毀了,你把它取來,我要將劍沉到東湖的汙泥裏去!婁妃有時恨恨地說。

真的呀,娘娘。那我去跟你拿來就是。君枝顯得既驚喜又輕鬆的樣子。

她的手中正玩弄著一根細長的孔雀翎。婁妃隻有對她苦笑,你呀,你拿得了嗎?那麼多的武衛守著聖劍堂。

娘娘,這你就不用管了,你若恨那把劍,我就給你拿來,把它扔到東湖裏,真的神不知鬼不覺,多好玩呐。

君枝說著,臉上一派天真。

你呀,什麼都是好玩,那可是要掉腦袋的。婁妃又好笑又好氣。

掉腦袋?與其讓那把劍使全王府人掉腦袋,不如讓我偷來扔了,也不過是掉我君枝一個人的腦袋。

君枝很倔。

婁妃反而笑了起來。掉你腦袋,首先我不會答應,寧王也不會答應,還有他的武衛殘夕,你打得過他嗎?

你是說那個跛子呀!君枝有些尖刻和不屑,—不知人稱他為王府第一武士是真還是假。

婁妃有意逗君枝,你不是也有功夫麼,找機會試試不就知道了。

君枝撥弄著孔雀翎,她想象著那個年輕英武卻有些跛的武士,嗯,是該試試。

喂,我說的可是氣話和笑話,可別當真啊!你是知道王府規矩的。那天朱顏小姐想到聖劍堂去看她的王兄,武士都不允。她去告訴老夫人,反挨了一頓罵。婁妃說到這,提醒君枝:等一會兒你將我這兒的新鮮果肴送幾品過去,叫小姐得空來坐坐。君枝說:娘娘真是好心,小姐可是怪脾氣呢!

怪?婁妃搖搖頭,她是由孤獨而形成的孤僻呀!偌大個王府,有老夫人一個,就讓她夠受了。

前一陣子不是聽說老夫人要把小姐嫁出去嗎?君枝說,後來怎麼又沒有動靜了。

不是沒有動靜,你沒看到現在王府的動靜比什麼時候都大嗎?婁妃道:寧王可顧不過來嫁妹了。

唉,這些月來也真是不太平。

太平?婁妃苦笑,一個想要太平的帝國藩王會養那麼多的武士嗎?

婁妃踱兩步,停下,有些黯然,恐怕王府再也難有太平了。

沒有太平,那就更需要武士。

是啊,武士。

娘娘,侍女翩躚在門口說:友竹花園蕊夫人來了。

哦。婁妃看見鏤花門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就聽到一串咯咯的笑聲。婁妃覺得好久沒有聽到那樣歡快的笑聲。整個豫章城裏,可能就算蕊夫人的笑聲最好聽了。

如果這世間有誰可以笑著迎接災難或死亡,也隻有她。是啊,為什麼不笑呢?婁妃想。

她也有些輕鬆地迎上前去。

君枝凝視著手中的那根有著五彩羽色的孔雀翎,她小心地美著,像是一種挑剔。君枝想象著將孔雀翎插在一個武士頭盔上,該是什麼樣子。

插到誰的頭盔上呢?君枝想了想,覺得還是插在英武的殘夕的頭上比較合適。他有點跛,走起路來,那根細長的翎羽一定會在他的頭盔上一拽一搖,十分好看。

第七章

1

沒有誰知道,繩金塔下千佛寺住持了塵大師的來曆。看著他白眉皓首的樣子,人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紀。但在豫章老者的記憶裏早就聽說了塵一百歲了。老者死了一茬,新一茬老者又說了塵有一百歲。但了塵仍是那副白眉皓首的樣子,這也就成了千佛寺的一個標誌。

豫章人提及該寺,首先不會想到那裏供有九百九十九尊小佛像和一尊大銅佛,反而腦中馬上就會出現了塵的白色胡須、眉毛和頭發。繩金塔在豫章也立了上千年了。繩金塔的塔下寺—也就是千佛寺的鎮寺之寶,便是建塔時掘出的一隻鐵函裏的一卷經書,原本裏麵尚有的兩口古劍,一口而今已隨洪武皇帝葬入孝陵,僅存在世的一口收藏在寧王府聖劍堂。了塵與老寧王是棋友。

當年老寧王經常來千佛寺向了塵問禪,在法華堂誦經,然後又到了塵的禪房下棋。而今的寧王朱宸豪雖不誦經問禪,卻也十分尊重了塵,不時會來千佛寺走走。了塵對朱宸豪也很了解,坐下來時,會說一些頗藏玄機的話,以朱宸豪的聰穎和悟性,了塵相信他能理解。但那些話對朱宸豪的作用不太,了塵知道是出自塔下的那口古劍使寧王府孽力太深,甚至像了塵這樣的高僧也很難破解。

繩金塔高七層。每層每麵都有回廊拱門,塔頂為鎦金鐵頂,在豫章最為著名。塔內置有鎮火鼎,據說是用袁州府之春台水熔鐵而成,鎮火鼎周身畫有卦位和水星水獸,是選在水年水月水日安置的,以鎮豫章火災,上鏽鼎銘:“係茲星鼎,金鐵之精。陶熔二氣,羅列五行。象取坎止,法配離明。熊蹤永斂,靈液常盈。浮圖並峙,瑞應胥呈。水火既濟,坐鎮江城。”位於塔下的千佛寺在豫章也名重一時,其香火雖遠不及東湖邊的永寧寺,卻內有法華堂、宿覺堂、圓覺堂,曆來是高僧的修為之地。了塵在千佛寺修行了多少個年頭,豫章幾乎沒有一個人說得清,好像別人一出生,了塵就在寺裏做住持了。

直到有一日寺中來了個人,隱約觸動了他的前塵之思。

2

這是個日影淡淡的午後,法華堂內清寂而陰涼,千佛寺山門接納進來的是裹著灰塵和熱氣的風。一千尊佛像麵對一個人影。一個人影在一千尊佛像前參拜。了塵見那人參拜得神情投入而忘我,撮香的右手僅有兩根指頭,他拜畢上香,抹身欲行,卻被了塵叫住。施主匆匆而來,何必匆匆而去?既是有緣人,何不在寺中歇息片刻再走。那人轉身,一張飽浸汗漬的臉膛。多謝大師美意,我隻是個過客,但求佛祖庇佑,還有許多路要趕,便不好叨擾了。說罷抬腿又要走。

了塵也不挽留,隻說,這一路不隻是辛苦,還多凶險哪!壯漢的腳步似被粘住。還望大師指明。了塵歎息一聲,又搖搖頭:一個拜佛的人,怎能心懷殺欲。

殺欲?

施主的腳步難道不是被百裏之外的殺欲而驅行麼?與其為殺所殺,不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壯漢聽罷,不由朗聲豪笑。大師隻知道我心懷殺欲,卻不知道我要殺的是什麼人?了塵覺其不悟而哀歎一聲,道:很多年前有位胸懷屠龍之誌的壯士,他的祖父是刺客,父親是刺客,母親是刺客,兄弟是刺客,他們以刺殺當朝皇帝為最高目標,先後行刺了九次,付出了九條命,皇帝卻還是皇帝。在祖父、父親、母親和兄弟都在行刺不遂喪生之後,壯士的第十次行刺進行了周密的謀劃,最終一擊成功,轟聞天下。

壯漢:他殺死了皇帝?

了塵:他殺死的隻是皇帝的替身,自己卻因此遭到了全國範圍內的捕殺。

一個以刺殺別人為目標的人,卻成了所有人刺殺的目標。他不得不改容易貌出家為僧。一夜之間,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竟變成了蒼蒼老者,難道僅僅就是為了苟且偷生嗎?不然,他需要參悟。後來他發現參悟比他以前幹的一切更有意義。

壯漢:什麼意思?難道一個身懷巨仇為躲避皇帝下令追殺而遁入空門的人,他的行為會比他一家九口為刺殺一個該死的皇帝而死還更高貴嗎?壯漢粗眉倒擰,粗聲大氣全然不顧地表示自己的氣憤,大師這話我不愛聽!

了塵見壯漢氣急,也不火。他從對方身上看到的更多是自己當年的影子。

曆來那些行刺皇帝的人死了,都是一堆狗屎,而皇帝是臭肉。群蠅逐臭似的行刺從來沒有停止過,也不會停止。行刺者所犯的最大失誤,也就是其失誤的原因在於,對皇帝缺乏本質的認識。他們不知道其行刺的對象是太陽的反光,是一種不被血肉所承認和局限的幻象,所以刺殺不死。皇帝永遠在那裏,它是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不容空缺,隨時有人填空,一次次擊倒等於虛無。一次次刺殺對於皇帝這種東西毫不起作用。皇帝強大就在於它大得幾乎不存在,而又無所不在。同時,它對天下人又是一個具有致命誘惑力的陷阱。人們都在努力以不同的方式接近它。求仕者永遠行進在向皇帝朝聖的途中,行刺者永遠在危險惡旅中挾匕蹈行。但隻有當你真正接近它時,才發現上了當。作為人的皇帝永遠是個缺席者,而身為代表權力同時又被權力所代表的皇帝,它僅僅是人們頭腦裏派生而出的一件假想的龍袍。

說到底是求仕者和行刺者製造了皇帝。也許每個人都匍行在向自己心中的皇帝朝拜的路上,每個人都奉自己內心所求的目的為皇帝。行刺者在行刺之時實質表現為它對於自己內心皇帝的效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堪當真正意義上的弑君者。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刺客與求仕者殊途同歸。既然現實的皇帝不存在,意念的皇帝卻比什麼都強大,人們具體蹈行的意義都應該皈依修行。

那麼你的皈依修行是在向另一種更高的皇帝效忠呢,還是以皈依修行的方式在弒君?壯漢擰直了頸問。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了塵閉眼合十。

壯漢離開塔下寺,走出山門時回頭看了一眼崇高繁麗的繩金塔,心想:誰能肯定這寶塔不是一把藏劍的鞘,塔下寺的佛不會用劍行刺皇帝呢?

3

半月以後,少帝南巡,遇刺。行刺者是個右手僅存兩指的壯漢。

他用的卻是雙匕。右手那一擊顯然是個掩護。當少帝的近衛全在猝不及防全力注意右手的那一刺時,他的左手卻擊出了最為有力的一刀。少帝挨了一刀,卻隻刺中皮肉,輕傷。但竟是這些年來第一次讓刺客得手的一擊。侍衛反應過來,那隻僅存兩指的手,獲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空隙。但他隻有兩指,那把短匕幾乎是綁在手上的,抓不住轉瞬即逝的機會。少帝幸免於難。

當刺客被困在刀叢劍柵裏,像絕望的籠中之獅,又凶狠又無奈。他一手執短匕,一手同時也呈毫無實際作用的威脅狀。那隻僅有兩指的手徒然虛晃著,把刃上的光送到別人臉上,顯得無力而失去了最後抵抗的信心。

刺客目光裏透露出來的是一片荒涼。那荒涼的眼神在逼攏過來的錦衣衛的麵孔和兵器上掃過,像從高處崩塌下來的冰雪。他在垂下右手的一刻,便被亂劍加身。

有人說刺客最後並沒有放下行刺的匕首,他在發出一聲怨恨與絕望怪嘯的同時,將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髒。那微弱的短匕之光,頃刻被近乎繽紛的刀劍所淹沒。

少帝虛驚過後,看著一個暴烈的生命轉眼變成一堆肉醬,雖然血仍鮮豔滾熱,卻在供蒼蠅吮吸。

一個甚至能以短匕刺中皇帝身體的生命,能夠越過身邊環護高手的奮力阻截,在向皇帝衝擊的短時過程中,殺死侍衛二人,擊傷二人,撞翻三人,然後他的左手加上匕首的長度,從兩個近侍的腰間空當穿過,一把尺二匕首的八分之二,刺中了少帝的右膀。在少帝身體往一邊塌陷之際,慌了神的近侍拚死去堵失誤的空當,刺客右邊,出現了機會:那把綁在手上的匕首筆直刺出,若匕首隨意轉而下刺,可能正中目標要害。但綁在手上的匕首無法完成隨機應變的動作,反被趕來的刀劍封死。

刺客向少帝行刺的整個過程,僅在十步之間,其爆發力超常得令錦衣衛震驚。但一個如此強悍的生命在十步之間卻完成了他從刺客轉化為肉醬—蒼蠅的一頓豪宴的過程。

驚魂甫定的少帝由隨行太醫為其包紮傷口—太醫慶幸刺客之匕無毒(亦可見刺客的自信)。少帝內心並無慶幸之感,倒對那堆肉生出了一種憐憫。

有人告訴少帝,刺客留有兩首詠懷絕筆詩。

少帝不假思索:念。

刺客:詠懷絕筆。

其 一

劍指引我,走無常的路。

殺,是我的職業。

我左手是長風,一條寒江或者雪,右手是王的頭顱,

而美人在左和右中間填補心的空白。

冷冷的路,冰點的世界,

唯我的血保持恒溫,它的最後一滴仍燙折曆史鐵黑的案頁。

我是熱血澆灌的一朵怒之花。

我在燃燒中拔節,我怒綻於暗夜,我的開放即血。是王的頭顱,落地的時刻,我的血開在宮闕,注定王的朝代毀滅。

我的血,於昨日一場大雪之後凝結成碑的岩石。而曆史仍在書頁上

等待吾民的驚呼:刺客或熱血。

反詩!反詩呀皇上!隨行近臣念罷忙作出這樣的評述。少帝聽得起勁,近臣停下來且插嘴點評,使他一臉不高興,還有呢?

還念哪,皇上?近臣幾乎是在請求:這種反詩臣念出口都覺得嘴上有罪啊!

少帝眼一瞪,提高了嗓門,朕叫你念你就念,還囉唆什麼!

是是是,臣遵旨。

其 二

血主宰我。走無盡的路,

古道。驛站或馬匹,長發和風絞在一起,射向某種速度與急切。沿途景物如雪,最美的風景是女人,

她的巧,如花朵的初夜,把我打開成天空或鐵。

我是怒,是乘在風上的車。

帝王和美人,都在我身下,

我騎你們。翻身上馬,將性命驟馳於裸夜,享受一場急雨。皇宮何在?那獨處暗中的花,悄然的玫瑰:火。我的血

從火焰中心出發,抵達宮廷和聖駕,我刺中的,是王身邊的後呀。

一朵花。一朵花。在風中旋轉

摧折。我刺中了她,這王的女人。

在她美到極致的眼睛裏,我是熱血中開放的那一枝。我的再度開放,就是王的死。

近臣念完最後一句,不敢吱聲,隻觀察少帝的臉色。近臣驚異於少帝的臉色竟有陶醉和神往之意,這令他惶惑。

少帝也不作聲,好像還沉浸在剛才的詩句裏。

近臣覺得有些不對頭,皇上畢竟年輕,少不更事,他硬著頭皮,提醒道:皇上,從這兩首反詩看來,刺客還有個女同黨,要趕緊下令查除,以去後患哪!

少帝似乎剛回過神來,什麼?你說什麼……近臣想再重複剛才的話,被少帝打斷,他反而以提醒的口吻對近臣說,你從詩中沒有看出刺客不是一個莽漢,而是個有情懷的人嗎?他稍頓了一下,又惋惜地道:隻是這人既明白又糊塗呀!他知道皇帝該殺,卻不知道皇帝是不死的。說到此,他微微吸了口氣又吐出,眼望著近臣頗有意味地說:人人都想接近皇帝,但隻有鏤空心思的兩種人才能接近皇帝。你知道是哪兩種人嗎?

近臣知道少帝並沒有真心要自己回答,隻故作囁嚅,微臣慚愧……少帝眼光轉向那堆爬滿蒼蠅的碎肉,並頻頻點著頭,好像是對那堆肉的肯定:這兩種人,一種是近臣;再又把目光調回到近臣臉上,一種是刺客。

刺客二字顯然是從牙縫裏吐出的,像是有意要吐到近臣臉上,使近臣像挨了個嘴巴子一樣難過。他低下頭,想表達點什麼。少帝又放鬆了口氣,他分明是在表彰那個刺客。

可惜了一副詩才和身手哇!

少帝吩咐,把詩收好嘍,不要去追究行刺者的姓名和來路,他不會有女同黨,或許倒有一個深愛他的美麗女人,隻是他們再也見不著了。那個女子有可能還在一處客棧等他,也有可能身在京都後宮。

近臣發現少帝的判斷比自己還犀利,他顯示出極度的興奮和擔心,想建議刻不容緩地采取行動,少帝製止:不管這個女子在哪兒,都不要動她,讓她好好活著。我還要讓這個行刺者,以無名氏的名義使他的詩流傳後世。—江南不僅多美女,還更有悲歌俠烈之士啊!隻是,王者不死,死的永遠是失手的刺客。從此,曆史上又多了一位荊軻,而屢遭刺而不死的王者也將被曆史記住。

少帝突然覺得自己話裏呈現出一種大氣和宏闊的帝王境界,為了強調他的若有所悟和思想的提升,他有意抬了抬那隻受傷的膀子,以手指灰塵裏的那堆肉,嗓子裏居然有了豪氣。

你們看,這生命不是開放而是萎謝成了肉泥,而死的自然也更不是王,所以勝利者永遠是王,曆來如此。

這時有人小心地提出,是不是結束南巡回京去。少帝不假思索地否決了這個建議。不!

刺客的行刺和詩,仿佛激發了他更大的遊興和決心,他說,南巡才剛剛開始。他心裏惦記著江南的美女還在等著他巡幸呢。

4

少帝南巡雖有微服私訪的意思,但所到之處的地方官員都知道,暗中都作了方方麵麵的安排,比如在預料到皇上要去的地方,先設置好了皇上感興趣的東西,這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有其地方特色的美女。了解內情的人都明白,皇上微服南巡,目的就是訪美。微服更好掩人耳目隨其方便,寡人有疾,臣下能不盡心麼?

所以這一路下來,少帝巡訪得興味濃,總要誇江南是出人才的地方。

人才,自然是指江南佳麗,隻是這次順帶把一個行刺未果而身死的無名刺客也誇了。

皇帝後宮,佳麗無數,偏要到外麵尋野食。沒有得到的,即使不算最好的,也具有誘惑力。得到的東西,縱然再好,也因為到手後而失去了吸引力。一個人,什麼東西都太容易得到,這世界對他的吸引力,也就減去大半。作為常人,在這世人得不到的東西又太多,世界就對他有著無比巨大的吸引力。

少帝常思南巡,就是想去找那隻停留在想象中卻難以得到的東西。那東西其實不一定是美人,但由於第一次便被聽到的地方安排了,他便覺得這也是他不是尋找的尋找對應物。隻有少帝自己清楚,他要尋找的其實是尋找本身,是那種難以找到和得到的常人感受,但這種感覺又總是短暫的,往往隻在出行時的那一刻興致勃勃而又茫然地昂奮。因為身為皇帝,人們是不會讓他的尋找落空的。他每次被尋找的欲望牽引著、召喚著,不顧群臣諫阻跑出來,人們總在他興奮未已時安排好了他找尋的獵物。

然而,少帝所好的佳麗,幾乎皆比少年皇帝要大十來歲,準確地說多為少婦。少帝戀的是那些少婦的豐盈雪乳,以及雪乳之上的那粒櫻桃的百般滋味。皇上迷戀乳房,越碩大白皙越歡喜,這是少帝的口味,當然麵目也要姣好。這孩子還沒脫離母乳期,隨行者皆有此感。刺客的利刃尚不足以為少帝築造墳墓,而女人碩大的乳房卻提前為他提供了美麗的香塚。

他有時在乳房裏也的確看到了死亡,但他認為假如墳墓真是乳房有多美。他的頭幾乎每夜都是夾在兩座乳峰之間入眠的。他睡著了,就如同進入了乳塚。

雪白的乳房裏竟然漆黑無比,看不見一點光亮,他夢見自己在一隻乳房裏摸索,像是蒙上了眼睛,手伸到的地方,皆為虛無。隻有潮濕、黴朽之氣撲鼻,腳所踩到的也是軟綿綿的,如同沼澤,要把人陷下去,他身不由己,感到身體裸露在凶險中不設防的恐慌裏。他大呼美人!侍衛!皆無回應。從上到下都是黑暗。黑暗。

黑暗。空洞洞的黑暗裏隻有他的聲音,像是孤魂在哭泣。

猛然間,他看到一道亮光自上而下,急高呼:我在這裏,快救駕!他的身子也急速在泥潭中下陷,就要沒及肩膀,他的兩隻手朝亮光揮動,求援。那道光亮急速馳來,照亮了幾乎在哀嚎的少帝的臉。

他也看清了那道亮光居然是一柄向他疾刺而來的匕首,一驚之下竟溺出尿來,便醒了。女人的乳房仍在,也很溫暖。少帝的褲襠卻是濕漉漉的,難受。

5

盡管少帝沒有追究行刺者的背景,甚至連名字也沒有讓人去查,這樣就使一個壯烈的行刺者成為一個無名氏,可他的詩也就以無名氏之名很快流傳開來—我是怒,是乘在風上的車!一直伴隨著皇帝,像一道不散之魂。

死去的乃至成為一堆肉泥的行刺者,也由於他的詩而加重了悲壯和公義色彩,當傳到豫章時,朱宸豪吟著那兩首詩,居然落了淚。他繼而對其追隨者說,可見我們要做的不僅是我們的選擇,而是天下人的選擇,它代表著公義,同時又是為所有反抗昏君的死難者的複仇。仿佛從中他又找到了更有力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也說服別人。但後來據東廠偵知,那個刺客就是寧王府買的死士,那兩首刺客詠懷詩的原作者就是寧王,是寧王預先寫好在刺客身上的,並以刺客之名流傳。

寧王聞訊,認為這事根本與己無關,是東廠加罪王府的重大陰謀。他隨即派人捎了不少珠寶進京,要帝京的朋友在朝廷為之辯誣。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他所托的朋友十之八九已投到了太監瑾公公的門下,並將寧王所贈珠寶,討好地獻給了瑾公公。司禮太監瑾公公就以此作為寧王欲蓋彌彰的罪證出示給皇上。皇上雖年少,每在此際,卻能顯出不一般的老成,任太監瑾公公言之鑿鑿,隻不語。當瑾公公竹筒倒豆子一傾而光後,他還問:都說完了?

瑾公公一時有些摸不到頭腦,少帝卻吩咐,將珠寶悉數賞給豹房美人。

瑾公公隻有遵旨退下。

在走廊上,瑾公公聽到花格窗外的風,發現淒厲的叫聲。風裏藏有亡靈,死不甘休的那種。

這啥時候,才八月底呀!他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