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狂豔(1 / 3)

寧王朱宸豪的母親碧薇夫人有一種近乎追求毀滅的懾人氣質。她華衣麗服端坐在寧王府中,好像有著要把老命拚出來的美。仿佛插滿繁花的花瓶,生命是抽空的,那是無生之美的豔麗,在美女如雲的王府中,猶如一個空洞的形容詞。

第一章

1

燕道天倚一棵歪脖子樹,起勁啃著黃瓜,眼瞅膊爺殺豬。周圍的空氣都遊動一股黃瓜的青氣和香味。燕道天每回進城,都愛看屠戶膊爺殺豬。膊爺殺豬出名,是豬的克星,卻是副豬相,透著過分的蠢實,胡子拉碴的肥臉,總是憨厚的笑意,下手卻惡。宮步門的人都吃他殺的豬肉,寧王府的豬肉,都是出自膊爺之手。這在豫章的屠戶行當裏,算是膊爺臉上掛得住的一種榮譽。

這次,他又受雇為王府殺豬。還沒有正式起刀,殺豬棚邊就擠了不少看客。

膊爺一身浮肉,天熱,精著身子隻圍皮裙。動作起來,渾身的肉都在動,仿佛全在幫忙把一頭豬放倒。膊爺殺豬的時候,幾米開外的看客總愛發出一些響動,以示助感,或是對膊爺手藝的評價。看客的聲音有時像雞的尖叫,似被黃鼠狼攆上了。有時又像一隻破麻袋撲在地上,衝起一團灰塵。

膊爺不語,知道眾人的眼睛都盯在他手上,也就更起勁,動作更麻利。

燕道天看得興奮,牙齒咬著黃瓜的聲音也是水汪汪的,有一種涼爽感覺。他身上卻在淌汗,臉上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水,胸前,肚腹的汗水像蚯蚓在蠕動。

但這並不影響他啃黃瓜的勁頭,更不影響看殺豬的興致。

膊爺人高馬大,幾乎不要幫手,一人就能將一頭二百來斤的大豬扳倒。小廝隻圍著打轉,像是多餘的,膊爺隻喊拿草繩,揀粗的。

在豬的拚命嚎叫和掙紮中,豬四蹄便被縛牢、捆定。

膊爺一頭拎豬的雙耳,一頭揪住豬尾,嗨的一聲便將豬撂到殺豬凳上,隨手拖過木盆,從盆裏操起一口尺長的利刃,齜著上下白牙,將刀銜住,臉上的笑意便有了幾分慈悲。小廝端來一桶清水。膊爺恍若未見,揪豬的招風耳往凳的一頭拖,頸剛好對了木盆,伸手就到水桶裏摸一把清水,抹在豬的喉部。豬像是感受到了死神的觸摸,便使勁蹬。膊爺不急,將手又到桶裏摸了一把,將濕涼的手在自己淌汗的腹上拍了拍。用五指頭將刀從牙縫裏提下來,握緊,照豬喉嚨捅。尺長的刀進去,豬嚎,聲音像哽了東西。眼裏便有和眼屎攪在一起的混沌淚水。咕嚕幾下,便飆血。

刀取出,扔進盆裏,盆裏的血很快將刀淹沒。

被草繩捆死的豬蹄仍在蹬,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便散了勁。

膊爺鬆口氣,右手尚拎未放盡血的豬頭,左手便在豬腿間將繩頭一扯,草繩扔凳腳。豬不動了,膊爺從血盆裏撈起刀。

一邊咧嘴笑著打招呼,燕大哥你也來!一邊將刀在血裏攪幾攪。

一根黃瓜才啃了一半工夫,膊爺就宰好了一頭豬,燕道天禁不住想稱讚幾句,膊爺,你這手頭真是好俊功夫!

哪裏,哪裏,隻是殺豬把式,混口飯吃。膊爺竟是一嘴說慣了的謙辭,手沒停,刨毛、吹氣、開膛、掏內髒……幾頭豬殺下來,就有幾大桶豬血,血裏撒了鹽,兌了水,漸凝成凍。蒼蠅繞桶而飛,讚美著血的腥鮮氣息。

燕道天自小在宮步門街巷裏長大,和膊爺是一輩人。

膊爺殺豬為生,卻沒少被街霸惡棍欺負,人拿了他的豬肉不給銀子是常事,燕道天看不過眼,總為膊爺出頭討公道。城東的張大戶說吃到了膊爺的瘟豬肉,帶四五家丁要砸膊爺的鋪。膊爺作拱打揖賠不是,老婆、孩子、小廝向人家跪了一地。張大戶隻說這地盤再也容不得賣瘟豬肉的了。

恰巧燕道天進城,咦一聲便走過來。知道膊爺他是誰不?他是這角地的主—自小就生在這活在這長在這!你要他走,可以。他得賠你的肉。是多少,你從膊爺這買到了多少瘟豬肉?

五……五斤。張大戶知道燕道天的名頭,心早怯了。

膊爺,你割五斤上好的豬肉來。燕道天吩咐,眼卻直盯在張大戶的臉上。膊爺遞來一大塊豬肉,燕道天抓過就往張大戶嘴裏塞。好,隻要你把這五斤賠你的上好豬肉現在吃下去,我就讓膊爺一家再不到這地麵上出現,你吃!

哎,燕、燕、燕大俠。何、何、何必呢……燕道天:那你打算咋樣?張大戶:我,我不跟膊爺過不去,還,還不成嘛。

燕道天:成!那就滾,別再來這兒買肉了。

是是是。張大戶領家丁灰頭土臉趕緊撒開了腳丫子。

膊爺心裏早就感激燕道天,這一回全家人都把他當了恩人,硬要留燕道天在家裏吃飯。燕道天也不客氣,就坐了上首。喝了幾碗水酒,膊爺就說出心裏苦衷,原來是自己婆娘有幾分姿色,城東大戶便起了歪心,就以吃到膊爺的瘟豬肉為由來尋事。其實我什麼時候賣過瘟豬肉哇!膊爺一臉委屈地攤開手。燕道天便笑,看你整天拎著把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卻這等膽小。你是男人啊!別人欺到你老婆身上了,你還能縮嘛?燕道天搖頭,膊爺呀膊爺!從小到大,我隻看見你在豬身上使勁,那可是三頭六臂般不含糊,就沒見你在人前雄赳赳一回。

是男人得有男人的膽啊!膊爺。這是臨出門時,燕道天留給膊爺的一句話。

說得膊爺三伏天竟一身冰涼。他甚至不敢看身邊的老婆一眼,但聽到老婆既感激又充滿依賴的聲音:沒有燕大哥,我們日子還怎麼過。膊爺心裏雖不快,還是應了一聲:那是。膊爺是怕老婆的。

2

王府管家老卜向膊爺付了銀子,讓府役取走了豬肉。膊爺臉上笑吟吟的,格外客氣,他想向老卜說點什麼,老卜卻淡著臉,好像沒有和膊爺說什麼的興趣。見府役推著盛豬肉的車子走得消失了,老卜才離開膊爺的肉鋪,卻沒走王府的方向。

膊爺望著老卜的背影隻有嘿嘿地笑。

管家老卜人精,卻擺布不了自己的兒子。老卜的兒子細毛不爭氣,整日在豫章的街頭混。滕王閣黑市上出現的寧王府的東西,大到字畫、古玩,小到飾物、鼻煙瓶,十之八九是細毛摸出來的。他卻說是從一個飛賊那裏轉手得來的。

這使豫章飛賊陳徒手背了個冤名。細毛是黑市上的常客,東西一出手,就往酒店鑽,灌飽了黃湯,打著酒嗝,就去逛芙蓉院或蘭心坊。聽說蘭心坊來了兩個新人,一個叫煙羅,一個叫青衣,那可是一對美人兒。

這日細毛又在滕王閣下溜達。他手裏挾著一件東西,找了幾個攤主,都出不了手。正又急又懊惱。有人拍他的肩膀,嘿,相好的,有啥好貨,何不給我看看。

細毛轉頭,見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似無壞意。

不如尋個地方坐下談?細毛說。行啊,我隨你。那人答得爽快。細毛又有些不太敢信對方似的,上下打量著他。那人豪爽,也不打啞謎:我叫步七,是從外地來豫章販古董的生意人。

哦。細毛見步七說得爽快,也就少了戒心。便說,我不是信不過你,隻怕你不敢要我這件寶貝罷了。步七就笑,天下隻有要不到的寶貝,沒聽說過不敢要的寶貝。

好,你隨我來。他們就踏進了滕王閣附近的得雨軒茶樓。

個把時辰以前,細毛也將幾個攤主約到茶樓,揀個僻靜座頭坐下。幾個攤主的頭湊過來:有啥好貨?細毛得意萬分地將一件東西擱到桌上,今天叫你們開開眼,瞧瞧我從有名飛賊陳徒手那裏轉手得來的寶物。一個攤主問:什麼寶物?細毛故作神秘地眨眨眼道:瞧好了!邊說邊扯去包布,露出一長條錦匣,再揭開匣蓋,得意道:看見沒有,這就是當今天下至寶。細毛用一手指湊到嘴邊小聲地說:也就是寧王府的鎮府之物。眾人不太敢相信似的伸長脖子:啥?細毛眉頭一揚說:太阿劍,知道不?攤主們一驚,哎呀!使不得,這要命的買賣誰還敢做。皆忙不迭作鳥獸散。

這會兒細毛和步七在得雨軒坐定。是什麼寶物,也讓在下見識見識。步七有些迫不及待。

小二,上茶!要上品毛尖。細毛吸取上回經驗,打算先將對方穩住。小二泡上茶來,細毛很客氣地請步七飲茶,說得雨軒泡的茶是豫章最好的,先生可先嚐嚐。步七隻得端茶呷了一口,眯眼,品味:好茶。

茶是好茶,卻不知先生可識得好貨。細毛幽幽道。

哈,隻要是好貨,我便不會讓它從眼皮子底下溜過。步七既老練又很大氣地說。細毛的手指在茶桌上快速叩了幾下,眼望步七:那,先生肯定是帶足了銀子囉!步七將一袋銀子往桌上一頓,哦,你是怕我沒錢是吧!喏。細毛笑眯了眼,連說好好。便將包著的劍取出。看看吧,這太阿劍三個字一出,就嚇跑了豫章的所有買家,看來先生才是這寶物真正的主兒。

桌上的劍,古色古香,放在兩盞茶中間。茶在冒著幽香,門外有官軍的馬蹄驟馳而過。細毛的手伸向了那袋銀子,嘴裏不無神秘地說:聽,外麵的王府武士正在找這把劍呐。步七的手像貓逮老鼠一樣,將細毛抓銀袋的手壓住。你開玩笑吧?

細毛頓時心頭一緊:啥?步七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這,不是太阿劍。

啊!細毛頓時故作上當狀,我被那個飛賊騙了。騰身就要開溜。步七飛起一腳,便將細毛瘦弱的身子踢到桌子底下,十分不屑地哼一聲,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茶樓。躺在桌底下的細毛,又聽到了一陣馬蹄聲。那確是王府騎士的馬隊,卻不是來尋劍的,而是要捉拿危害王府的人。細毛腰酸背疼,好不容易從桌底爬出來,卷起桌上東西打算走人,突然被一隻手按住。

這位仁兄確是膽大,敢公然在茶樓出售從王府偷來的寶劍!

細毛扭頭,腮幫子在桌腿上撞腫了,嘴還挺硬,誰說是我偷的?見來人揀旁邊一張茶桌上坐下,眉毛有點焦黃,冷言冷語道:不是你偷的,那你就說說看這件東西的來曆。細毛看著對方眼眨眉毛動的樣子說,我看你不像公差,該不是想黑吃黑吧?來人就笑,發出咕咕的聲音,有些像母鴿子。細毛還是第一次聽到人的這種笑聲,也就跟著笑,他的笑隻咧在嘴角,聲音卻像卡在喉管裏,發不出來—這人即便不是公差,也是來找茬兒的,細毛認準了。對方笑定,焦黃的眉毛往上一撐,道:黑吃黑,不是我陳徒手幹的事。你應該知道,我今天找你是有筆賬要算。哎呀,陳飛俠,久仰久仰!小弟對閣下可是仰慕得緊哪。今日得見,真是有幸,您坐,坐。小弟去叫人泡茶。細毛邊說邊想腳底抹油。

陳徒手躥身一把擰住細毛細瘦的脖子,眼剜著他說:你從王府盜得的東西全栽到我頭上,說是我做的。我這顆頭都快頂不住那些案子了。我們是不是該了一了這檔事?細毛:陳飛俠,您這可是冤枉我了。陳徒手:怎麼冤了你?

陳飛俠的名頭太大,哪兒少了東西,就自然算到了你的名頭上,真怪不得我……細毛說著,一臉委屈。滑頭!陳徒手從腰間摸出短匕,在細毛麵前一晃,你看,我這東西也不輕易放血,今日隻要取你口中的三寸之舌!

哎呀!陳飛俠,我,我我,求求您,陳大爺,饒過小人這一次,以後小人這張嘴再也不敢亂說,再也不敢了。陳大爺……細毛的哭腔一出,便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嘿,隻怕我答應饒你,這把刀也不答應!陳徒手說著,便以手扼死細毛的下巴,把他的嘴掀開。細毛求饒的聲音也就含糊,嘴裏的涎水便絲線般往下淌。他隻聽得陳徒手在說:我給你一個忠告,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藥可以買,就是沒有後悔藥。他掂著手中的短匕:為了不吃後悔藥,告訴你一個辦法,那就是自己做過的事,永遠不要後悔,哪怕你去承擔它的責任。那把鋒利鋥亮的匕首,就往細毛口裏鑽。細毛覺得那管匕首像一條鱗光遍體的飛魚,他聞到了魚腥氣,好像從來沒這麼刺鼻。細毛隻有閉眼讓那條魚往嘴裏遊。

得饒人處且饒人,兄台何必與這等小人過不去呢?那條魚沒進入嘴裏,細毛睜開眼,見一副螳螂般麵孔的人,用兩根鐵鉗似的手指挾住了陳徒手的短匕。短匕不得動,像被焊住。

爹!—細毛低下頭來。陳徒手狐疑地看著老卜,把匕首放了下來。老卜揚掌朝細毛臉上就是極響的兩個耳光,那兩個耳光幾乎把細毛的瘦臉改頭換麵,既腫且紫。—快給我死開!陳徒手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隻見老子打兒子,自己一肚子氣還沒發,細毛就消失了。老卜拍拍手,像是那手剛才被細毛的臉弄髒了,其實是向別人表示一種清白立場。陳飛俠,坐。他倒反招待起陳徒手了。陳徒手當然知道老卜是何等身份。見老卜先坐下之後,才落下屁股。

閣下有何見教?他不無謹慎地問。老卜微微一笑,我早就耳聞豫章飛賊陳徒手是個義賊!

噢,賊就是賊,不敢當這個義字!陳徒手說。

若是沒有了這個義字,那隻要是賊,便可人人喊打。老卜臉上仍掛著笑意,似戲語,又像威脅。

隻是我從不做不仁不義之事,陳徒手說,臉上有些凜然之氣。

和一個賊談仁義?你覺得合適麼!老卜不依不饒,要徹底讓一個賊心虛。

如果肚皮是空的,裏麵有再多的仁義又有何用。陳徒手顯然在妥協,意思是說自己行賊不過是為了糊口。老卜感到滿意,便顯得大度和理解地點點頭說:這話我願聽。

他的手拿起桌上細毛留下的劍,橫在眼前端詳,手指叮地彈了一下劍身,目光在上麵溜過。劍,是一把好劍……又慢理條斯地說:可是作為一把名劍,它卻是假的。陳徒手會意,我知道現在有很多人在打王府寶劍的主意。

哦?老卜故作驚訝地抬起頭,眼裏滿是詢問。陳徒手:剛才坐你的位置上要買這把劍的人,叫步七,是有名的劍客,也好像一心打定主意在豫章轉著,要得到那把劍。老卜輕輕拍了兩下陳徒手的肩,對他的合作表示讚賞。老卜當然明白作為一個黑道上的人物,像陳徒手這樣的,是輕易不會向人,尤其是官府中人透露什麼的,這是禁忌。老卜對陳徒手的犯忌表示滿意。

第二章

1

後世的人們憑想象,總認為我在豫章以詩名畫技取悅寧主,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還畫了《十美圖》,以博得寧王的歡心。而且還以戲說的方式把我弄得像個狂蜂浪蝶似的人。人們認為我既然是畫師寅,便是喜歡一逞風流和才名的酒色之徒。對此,我已沒有精力和這些無聊與荒唐的好事者搬弄口舌了,可有幾樁事還是有必要澄清。

我不否認寧王朱宸豪的確有讓我為其所用之心,找我談過多次,我都推拒了。有可能我礙於臉麵或出於對寧王身份的某種尊重,回拒時是語帶婉轉的。但朱宸豪知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以他的性格和胸襟,他也不會強我所難。問題在於:勝者為王,敗者寇。後世也是以此定律判定寧王是個反賊,不僅凶狠跋扈,還是個氣量窄小的人。他們認為像我這麼個所謂風流才子,無非屬於軟弱文人,在朱宸豪的施壓下雖有退意,但多少還總有些就範,這樣就使我處於受誣的難堪境地。事情可能還得從那幅畫,也就是《十美圖》說起。在說到《十美圖》時,又難免不說到那十個美麗的女人。她們是我在豫章所接觸到的王妃、才女、貴婦人、小姐和婊子。

應該說在我來豫章之前,朱宸豪就看過我不少書畫的。他對我似乎還有些研究,當然主要是在詩書畫方麵。這其中他聲言最喜歡我的仕女圖,還著重談了對《孟蜀宮伎圖》、《簪花仕女圖》和《秋風紈扇圖》的看法,認為這些畫線條細勁,色彩豔麗,筆墨暢快淋漓。老實講,朱宸豪這個人對詩書畫還確實有一定的修養,也有愛才之心。不管怎麼說這一點和我以往見到的那些隻會玩弄權術、中飽私囊、貪享富貴的混賬官僚相比,不知好多少倍。

一次朱宸豪約我到他書房上日軒聊天,他再次流露要我充當幕僚的意思,宋之白和葉知秋也在座。我也再次推拒,重複自己以前就說過的話:寅是個閑散之人,實不足為王計,但王的抬舉我是心領了,隻是寅覺得此生隻能做個淡泊的專事詩畫的人,無意政治與仕途。朱宸豪表示惋惜,宋之白也不吱聲。葉知秋卻開口替寧王做說客,我隻笑著搖頭。

葉知秋的俊雅與倜儻中透出一種文人的無行,嘴上功夫比文字要好,正經本事不大,卻喜歡往大的動靜裏紮,人還是可愛,有玩頭。隻是這種人我看得太透,對別人,他或許是一道可口的菜,於我,味卻淡了。宋之白是智士,見葉知秋白費口舌,便推案上一盞茶給他,口渴了吧。葉知秋也聰明,隨即掀開了細瓷茶蓋。

朱宸豪心有不甘地對我說,以你之才,應該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一個人可以野心勃勃,卻不可以平庸一世,否則浪費生命,有負上天的美意。

我說:有所作為,亦非政治一途。朱宸豪亦反詰:那又豈止詩畫一途?

於是,我與他竟相視大笑。笑罷,朱宸豪還說,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他眉毛一挑,似乎又找到了一個話題:有人說美是真理,有人就認為醜也同樣可以成為真理。那麼,二者便在極端不平等的情況下找到了平等。

他啜了一口茶,眼光看看宋之白,又看看葉知秋,最後還是落在我的臉上。

讓我來告訴你,不要去試圖尋找什麼絕對事物和真理,絕對的真理尤其在這個世界上一天也沒有過。真理是被人所用的—朱宸豪目光炯炯,仿佛看清了許多事物,他說:沒有用的真理是不會在人群中存在的。

他抹了一下修剪得體的胡須,說:那些自以為掌握了真理而把真理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人,他們本身就是背叛真理的人。

朱宸豪的這席話,自然得到了葉知秋的讚揚。像寧王這樣的人物,說出的話是要有回應的,這種回應即使言不由衷,也是不可或缺的。我和宋之白以無聲的笑,作為回應。朱宸豪反而笑得更加爽朗起來,不管怎麼說,他的笑是有感染力的。在笑聲中,我領略了朱宸豪磊落的一麵,他明了我的心跡後,也不勉強,隻表示我在王府願待多久就待多久,並說他早已仰慕我的仕女圖,希望我在豫章期間藝事上能有所精進,可能的話,最好畫一幅十美圖長卷,供王府珍藏,並表示定會有厚酬相報。

既然寧王不嫌寅筆拙,我樂意為之傾心一試。我當即允諾。

朱宸豪聽罷露出孩童般的喜不自禁: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對於有才華的人,我不是感到嫉妒,而是要獻給他由衷的讚許。我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欣賞他們的才華,向他們表示敬意。朱宸豪轉念,又道:隻怕豫章女子尚不足以讓你下筆盡施丹青吧?

哪裏哪裏,我初到豫章,就耳濡目染到豫章人物皆俊采風流,美不勝收。我想這十美圖中的十美,自然應該是以豫章女子為原型的。

能走進先生畫中的十個女子,實在是有福的,朱宸豪說:這也是豫章的榮幸,她們的美貌必將流傳後世。

寧王過譽過譽!我忙說。

朱宸豪往座榻靠了靠,便輕鬆閑聊起來。他說:天下的好山好水好女人,理應贈給詩人。眾人就笑。他卻一臉認真,我說的可是由衷之言!

我說:好的女人像好的山水一樣,妙在天然。

葉知秋插嘴:真正懂山水的人,必定懂女人。宋之白說:但懂女人的人不一定懂山水,此中自有雅俗之別。

朱宸豪說:將女人和山水融會貫通的還是詩人。我望著朱宸豪,他亦望我。

二人又是相視大笑。如果說第一次二人相視而笑,還有著客套與拘謹,這一次的相視而笑便了無隔閡。這次上日軒的交談,應該說是愉快的。盡管我回拒了寧王的再一次充其幕僚的相邀,但在二人共同傾心的藝事上,還是達到了一致的認同。寧王座榻背後的畫屏,是幾莖斜插旁逸的淡雅君子蘭,那仿佛是他的背影。朱宸豪是一個有著君子蘭背影的王者。得出這種印象,我心裏覺得踏實了許多,也認為豫章之行是值得的。

2

初到豫章我是每三兩天便去王府教婁妃習畫。我看著婁妃下筆,她的皓腕上的肌膚,以及肌膚下淺藍的、透明似的血管,我有時不敢正視,趕緊把眼光移開,移到宣紙上,看從那隻皓腕下滑出來的線條,那些線條風飛雲動,有著別出一般的才氣。但她還需要技法,才氣不可指點,需要指點的是如何更好地把才氣顯露出來。作為畫師,我覺得這是我對婁妃的所謂責任罷。後來,教畫的地點改到了杏花樓。王府也就去得少了。其餘時間我就到豫章各處閑遊或待在陽春書院寫詩作畫。

偶爾也被邀參加豫章文人的雅聚,見到那些自以為是的人侃侃而談,各執一詞地說著他們對詩藝繪事的認識,盡是盲人摸象般的自負,我便有一種鄙夷。幸好豫章還有萬古愁那樣的詩人,我想。這期間朱宸豪和婁妃特地抽暇陪我遊曆了城西的散原山。

散原山是豫章城外一座偉大的山,它有著火紅的霞彩與鳳凰的和鳴,還有雲居之庵與記夢的石室。道教淨明忠孝道的發源地就在位於此處的西山萬壽宮。它是道教三十六小洞天的第十二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的第三十八福地。傳說中蕭史弄玉吹簫引鳳的地方,就是西山第一峰的道教名山紫霄峰。而黃帝之臣伶倫煉丹得道、製音律於西山群中的飛鴻山,西漢梅福曾歸隱於飛鴻山煙霞之中,江南名刹翠岩寺位於洪崖丹井之側。晉時葛洪尚於山裏煉丹,留下葛仙壇和丹井遺址。

我在領略了西山的豐贍博大、紫氣蒼蒼之後,感覺到其作為豫章十景之一的“西山積翠”—應把道宮、禪寺、丹井、傳奇、摩崖、石壇、音律、夢室皆看成是它的豐厚積翠,不能單指山景裏的奇峰怪石、瀑布流泉、竹雞藍雀、竹筍潭魚等,所謂先有西山積翠,方有畫屏綿延,這才大有深意。

朱宸豪陪我登山臨水,暢敘古今,瞻仰摩崖石刻先人聖跡,有很多感慨,發而為詩,但在風中朗呤,也就隨風而逝。我雖沒有與之唱和,卻也有賞景、憑吊、懷古之慨,一一為詩,為七言六韻,或五言三韻,或口占一二,皆付諸於不記之爽賴清風。天地之大,被天地收回也是一種再正當不過的事。我雖非大才,但凡大才者,正唯其大才難以接受官場文壇等諸多場合限製,唯獨縱情山水之中,自然廣大才能容納和接受得了廣大之才。所以千百年來有多少大才者將自己的清歌朗吟皆散發於山水,同時也被山水收藏,不為俗眼能見。這是最大的公平,又是天大的遺憾。

幾天前,朱宸豪陪我去觀瞻唐永王李璘墓,永王起兵失敗被殺,葬於豫章郊外一片荒野之中,永王一部將世代為之守墓,繁衍為一個村落,叫水木(墓)黎(李)村。墓有石刻,為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李白為永王幕僚獲罪。其實當時安祿山陷潼關,唐玄宗赴蜀途中,任命第十六子李璘率所部水師東下,已在靈武即位的肅宗李亨以為李璘是來搶帝位的,便興師討伐問罪。李白蹲了獄,落難豫章,作有《豫章行》,句中有:白楊秋月苦,早落豫章山。永王墓的遊曆,使我心境沉重,李白的遭遇,仿佛是一種對我的暗示。但朱宸豪的興致不減,他說永王李璘背的是冤名,和肅宗打了糊塗仗,最後死得也不明不白,可為後世之鑒。言下之意,他絕不會步永王李璘之後塵。

西山紫陽宮道長靜墟雖年事已高,卻有一副出塵之姿,仙風道骨。他曾是朱宸豪祖父老寧王朱權晚年的道友。靜墟領我們參謁了夢山石室,又探訪了蟠仙七洞。第一洞的洞口狀似女陰,壁上大石如腹,有題刻:貞痕。我們一入洞中皆不由哈哈大笑,朱宸豪說:此行可謂破瓜。靜墟曰:道可道,非常道,道亦有道。我戲言:不就是貞痕嗎。眾又笑。鑽到第七洞眾人已累得氣喘籲籲、大汗如雨,便止步歇息。此洞甚是稀奇。其狀似一間石頭房子,上有巨石覆頂,下有奇石相擎,在巨石奇疊的縫隙,或為門或為窗,或似樓台,樓台門窗無不賞心悅目自成佳景。洞中寬而不曠,光線甚好,有石桌石凳,還有覆地之石平整如床榻。怪不得是洞天福地了,在這裏真如董仲舒所言:取天地之美以養其身。

靜墟道長說老寧王晚年常在此讀書問道,和他弈棋品茗,留下了許多回憶。

老寧王曾與靜墟袒露晚年心境。他說:早歲隨父皇征戰,風華正茂,視戰事如戲耍,開國後受封為王又出征蒙疆,莽雲蒼蒼,縱馬如縱情,追求草原上的風和蒼鷹一樣真切的丈夫雄心。至皇兄登極,再回豫章,歲月如流,雙鬢添白,終於學會了看山看雲,識破了世間寧靜的激情和喧嘩的假麵。唉,其悟也晚……談到故人,靜墟很感慨,他說:有的人會老成精,有的人則隻會老成朽木。

與前者打交道,你會感歎歲月最終付給人們的是應得的報償,與後者相處,你會覺得最好不要讓歲月把你捕俘太久,不如在未老之前與之幹脆了結。他是其老成精的動物啊!靜墟道:你看看,而我已老得不成東西了,像是沾水的稀泥。隻是前者往往會高處不勝寒,後者作為肉泥凡胎卻不必承受那份寂寞。

朱宸豪在夢山石室對我說:我的先祖洪武皇帝和祖父之間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先祖偉大是因為他從沒有停止過令自己變得優秀的努力,而祖父後來卻迷戀於談玄論道。

在陰鬱艱難的日子裏,朱權沒有沉淪,而是轉向了修身之業,以靜讀、悟禪、研藝、著述為要。他沒有興趣去和朝廷在待自己的厚薄上計較。那樣的結果,不僅是內心傷口的疊加,而且是耗費生命。他以另一種人生方式化解著朝廷對自己的冷遇與不公正。他在王府後花園—個三麵環水的僻靜小山上,種竹修亭,每日在亭中苦讀悟道,焚香撫琴。他曾想為此亭取名題匾,但轉念間又為這念頭發笑,我隱身於此,就是要隔絕塵囂,為世所忘,竟然還會有這等掛念。他曾異常英俊,但他老了,但是側麵仍很迷人。他像個老獅子那樣在秋天的陽光下,巡視著自己的領地。當他在王府花園散步的時候,他顯得十分悠閑、從容、淡定,還略有欣慰。那種欣慰是一個隨時處於危險當中而又成功將危險阻止在院牆之外,或十步以外的欣慰。有榮譽的人總是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他甚至隨時可以放棄一切,包括生命。那些時間,朱權真是想忘了朝廷,忘了外界。

可朝廷和外界沒有忘卻他,都在記掛他。人們認為,隻要寧王朱權尚一日在這世上,就是一日的隱患。他們懼怕的不是朱權的勢力,而是他的智慧。抑或不是懼怕,而是嫉妒。

朱權在豫章的一舉一動似乎都為朝廷明察秋毫。他哪天去了散原山,到了夢山石室,和誰聊了多長時間。哪天又到了千佛寺。他的去意和談話內容,都被監視者半為猜測、半為虛構從而得出荒唐的結論向上呈報。這呈報的內容自然虛大於實。但朝廷便以此認定,實質上已成化外之人的寧王朱權仍是危險人物,他們認為陰謀動物改變不了陰謀詭計的心思。他們有時為自己的假設和虛構嚇壞了。他們哪裏會想到,在天高地遠的豫章城裏,早已沒有了真正的寧王朱權,有的隻是如一襲輕風般的老人,一縷散曲似的輕風。隻是,朱權遠沒有輕風般的瀟灑,更沒有散曲般的飄逸。他甚至是活在最深的黑暗裏,以出世的方式來對付最殘酷的沉重。如果說他還有一點點瀟灑與飄逸之姿的話,那也是他不肯沉淪的靈魂作出的苦苦掙紮,為自己最後的生命帶來了一點熹微的亮色。

那些亮色就是他在那些艱難日子裏留下的一本本著述。朱權在那些壓抑與苦痛的日子裏,常常高聲朗誦一些偉大先人的詩篇,以此提升自己渺小而痛苦的靈魂,令他得到安慰和重新振奮精神,能夠從容應對這個世界。他有時把自己的長籲短歎讀進詩句中,有時把自己長流的熱淚,也誦成了別人滾燙的詩。他嘴唇牽動,全身為之戰栗,接受那偉大靈魂的施洗。讀偉大的詩篇,朱權才覺得自己的生命多麼渺小,自己的苦痛多麼微不足道。偉大的作品更多的時候是清醒劑,在這種時候卻又充當了麻醉劑的作用。

朱權覺得自己的痛苦雖然是渺小的,卻是真實的。真實的痛苦所需要的往往是麻醉—隻要熬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朱權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隻有死亡才能拿走一切,但死亡不會很快到來,所以在這之前每個人都有機會,熬過去,好時光在不遠處……但,不遠是多遠?

或許他的孫兒朱宸豪是真正懂他的人。朱宸豪一直認為祖父朱權的談玄論道是胡扯。是啊,就是胡扯。朱權逝世前,已老得快變成廢墟了,可廢墟也有廢墟的莊嚴。

3

日將偏西,一行車馬停在寧王朱朱權墓陵巨大的影子裏。

墓室鑿山而建,墓前是王家氣派的南極長生宮,內設衝霄樓、淩江樓、泰元殿、旋璣殿等,宮門口立著一對高大華表,上麵刻滿了道家符篆,神秘而幽深。它不會成為開啟那個世界的鑰匙,隻能是黑暗世界的密閉之鎖。我以敬畏之心掃視一番後,仍是滿臉茫然。朱宸豪沒有說話,他像個莊重的影子掛在墓前。已故的寧王,也就是曾經英名遠播的朱權,有關他的死因謠傳很多。有人說他是服了洪崖丹井的丹藥而死,有人說他意外中風而亡,更有甚者傳言他是死於一代豔姬—世子妃碧薇的羅帳繡榻上。朱宸豪認為這都是鬼話,他隻相信祖父死於無法排遣的長期積壓的憂鬱,死於他曾經有過而不能一展的雄心。正如火寂滅於空氣的密閉,死於精神的窒息。但他忽略於祖父死時的高齡,超出了史書所記載的年齡。應該說,那些年朱權是甩開了曆史而活的,正如後來一位文人的暮年所寫: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甚至歲月也會嫉妒一個藩王在隱秘的情愛中活到那麼大歲數。

靜墟對我談及這位已故老友的孫子時說,他常獨自一人在墓前徘徊。這是你來了,他才叫我來作陪。言下之意他和朱宸豪是談不來的,盡管朱宸豪對他還恭敬,但從這種恭敬裏靜墟隻能品味到失落和在失落中對故人懷念的惆悵。

靜墟告訴我,這是一塊燕子飲水之地,朱權生前曾勘探過墓地風水,是他自己選中了這裏。我按照靜墟道長的指點站在兩座華表之間,背對王墓,頭往後仰下去,從這個奇怪的角度竟看到王墓山脈主峰狀似一隻低頭飲水的燕子,旁邊兩座小山極為對稱,像燕子兩翼,附近有寧王朱權的妃子墓。在夕風殘照下,芳草萋萋。一頭老水牛,在王陵不遠慢條斯理地嚼草,暮鴉在樹梢上間或發出一二聲嘎嘎晚唱。

走入陰暗的長生宮,朱宸豪的聲音在空蕩中回響,像一個徘徊的魂魄。他的忠誠貼身侍衛殘夕站在一根宮殿石柱旁邊,如另一根石柱。

朱宸豪對我說:你絕不會想到,我居然總是夢見自己在這裏,在墳墓中,金盔金甲。他似喃喃自語地說:一個把寶劍遺忘了的武士,如何戰勝墳墓裏無邊的黑暗。太陽升起之前我就從夢中驚醒,那個武士終於能從墳墓裏出來,在陽光下找到他的寶劍。朱宸豪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提醒我對他說話的注意。其實我一直在聽,他說:我對死亡的認識是從祖父開始的,我不知道—個人死了以後靈魂是否還真的存在。黑暗的墓室隻能安葬軀體,卻不能關住靈魂。一個武士的靈魂會穿過長長的宮殿和空空蕩蕩的街道、房屋以及城池,然後在水上棲居或禦風而行,像響自天穹的悲歌。他說這些話時,像個抒情詩人,但他的樣子又像個無援的武士,即使抒情,他的聲音也是冷的。我害怕死亡,他說:可能正因為如此,才會經常夢見祖父的墳墓。我不得不一再到這裏來和他的靈魂交談。朱宸豪像是在將心中的秘密告訴我,說話的聲音放得很輕、很輕:他要我安靜,安靜,像死亡一樣安靜。他突然提高嗓子:不,不能這樣,我要他以武士的名義複活,並且給我驅趕死亡的勇氣。繼而,他又有些失落地說:他卻比我更害怕死亡所帶來的黑暗。

朱宸豪說他的祖父不是以一個王者的武士身份入殮的,他穿的是一身道服,有點不倫不類。他的盔甲至今放在王府的聖劍堂裏,可能都生鏽或被蟲蛀了。朱宸豪說,我本身或許就是祖父在墳墓裏做的一個夢,行走在太陽下。走出陰氣甚重的長生宮,朱宸豪的腳步在門前的華表下停住,他對我說:其實祖父一生都想有一個強悍的夢,他曾按這個夢去做,後來卻害怕這個夢,就像華表上的符篆,他要人把這個夢封存起來,永不示人。一個在世間活著的人,可能是出自一座冰冷墓穴裏死者的夢。朱宸豪的話使我打了個寒噤。他說的這句話別人也或許說過,但在一座陵墓前說,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看到美麗而蒼涼的西山掛在夕陽下的天邊,像死亡一樣既莊嚴又充滿再生的活力。

走出王陵時,我發現一個農民躲在路旁的草叢裏屙屎,他蠢蠢欲動的身子使那些茅草款擺不已。在打馬而歸的途中,一塊烏雲像隻碩大的手掌托住西下的太陽,而一束強光如倚天長劍從雲隙刺出,大有劈開巨手之勢。一隻鷹在天象險奇的空白中自由自在地飛著,像孤獨的神的渡船。它的瞳孔裏是太陽的帝座和光芒的神杖。返城時朱宸豪在馬上仿佛還沒有收回浮想聯翩的翅膀。他的麵孔塗染著夕陽的血紅,雙目迸發出光彩,好像被天上的鷹和有關的想象所打動,他身後的殘夕卻似一道山影悄然追隨而來,有一種陡峭和神秘的威嚴。

馬蹄把道路帶回到人聲鼎沸的地方。

第三章

1

贛水臨豫章,又無聲而遠。江南名樓滕王閣遠看孤峙江邊,猶如仙宮瓊樓之勢。近觀或入得閣中,雕梁畫棟已是朱漆剝落,露出老木的黴朽部分。臨江的幾扇窗欞也不知何時脫落不見了。觀景的憑欄也古舊得顯現出原木的本色,一條裂縫還有白蟻興高采烈地出入。手握憑欄,好像也就把一千年握在了手中。

那種原木的質感在經過歲月和人的反複撫摸,已和手有了一種天然的親近感,這就是欄杆和手的關係,它們是親戚。許多感慨,都是在手和欄杆的相會裏產生的。在滕王閣憑欄遠眺,西山如出自大師之手的靜物。古城牆上的滄桑在背後,頹廢如被歲月雕蝕出美麗的版畫,容不得再動刀筆。

畫師寅隻有調動目光或俯仰上下,或扭轉左右,盡量把心中的感受與所見的景物疊合起來。每見到一處有曆史年頭的名勝,畫師寅都會慶幸它沒成為時間深處的灰燼,但他知道許多人的心境往往抵抗不住歲月侵襲,會被摧毀成灰。所以每一次與一處有年頭的景觀相遇,都是對自己是否心已成灰的檢驗。憑樓臨江如果不會化為靜物,煙波浩渺,總還會讓心中升騰起蒼茫之感。

哦,這就是一再在夢裏把我從金陵呼喚而來的滕王閣,這就是多少年前一個少年才子在豫章這塊土地上種下的文人夢魂,它牽引著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為詩為文者前來登臨膜拜,寄托著一隻水邊孤鶩的冥想和憂傷。

當滕王閣還沒有在畫師寅眼前出現時,他早已在心中為它打下了多少遍腹稿,詩者子安的駢文驪辭,幾乎把滕王閣築在自他以後的每一個文人的心裏,那麼精致美麗而又牽人情思。古往今來的文人往往就是為了那些心中的建築、樓閣或山水而前去朝聖。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登上其實並不高的斯樓,憑欄臨風,生活在別處的感覺正好與子安的名句碰頭,令你轟然有雷擊般的震撼。該說的心裏話好像都被他的一篇駢文在這裏掏空了,你隻有心底愴然,兩眼濕潤。眼前的江流、遠山、飛鴻、白帆,變得隱隱約約淚滴般星星點點起來。一摸臉,是一把密密麻麻的心事。

畫師寅覺得自己非多愁善感,後人在他的詩文裏讀到的更多是豁達和樂觀。

其實他是喜歡李青蓮和蘇東坡的。人生無常,悲悲戚戚無助於生活的走向;世事浮沉,隻將它當作杯酒風波吧。但是能使詩人們發而為文之地,總有一種蕩人心旌的東西令人有暗合之感。也許正因了那一份暗合,使那一處處名勝才有更為長久的生命力,即便再頹圮破舊甚至倒塌,也還為世人所惦記著,一次次捂熱文人的心房。

初唐詩者子安,年方弱冠,赴交趾省親途經豫章。適逢都督閻公重陽登高為滕王閣重修竣工設豪華宴飲,安受邀席間,遂賦華章:《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哄傳天下,可惜詩者子安卻在離開豫章後渡海溺亡。一代才子的天鵝悲歌式絕唱竟留在了贛水之濱,從而也使一座看似尋常的閣樓有了精神和孤絕的高度。所以隻要子安的詩魂不散,滕王閣的支柱就永遠不會倒塌,人們就會在江邊為他重修安魂之所。因此聞名而來的世人,與其說是來觀瞻名勝佳景的,倒不如說是來憑吊一個少年天才早逝亡魂的。

來豫章之前,畫師寅便細閱過曆代的滕王閣圖,這其中尤以南唐衛賢所繪《滕王閣圖景》、宋人的《滕王閣圖》令他神往。他反複吟誦子安的滕王閣詩賦,曾發出喟歎:不登斯閣,情何所係,魂何以安?盡管眼前的滕王閣不是畫師寅心中的滕王閣,也不是子安登臨時的滕王閣,而是幾經修建,甚至完全在塌毀後重建的滕王閣。此閣非彼閣,一名而已,但在這光輝的名字下,仍是破敗與凋殘。

畫師寅一踏上滕王閣的石階,手摸它的欄杆和軒窗,江風吹來的氣息與陳年的味道,便能讓他斷定這還是詩者子安的滕王閣,它雖然沒有子安的辭賦華麗,但在它朱梁畫棟的剝落裏露出來的木質,是歲月的原生狀態,他反而感到特別的親切,那種觸手的質感,他甚至猜想是子安當年撫摸過的,雖然他撫摸的絕不是這根欄杆或梁柱的木頭,但從他的詩句中他能認同到這種禦去華麗之後的真實。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子安的句子肯定是手摸著這木質欄杆而吟就的。但當畫師寅真正來到名句作成的現場,口中重複幾遍之後,便覺得其味也淡薄了。

在滕王閣上憑欄遠眺,除了明顯能看到初唐詩者子安的富麗之外,沒有太多特別之處。這樣的句子,放在哪個閣樓或無閣樓的水邊都合適,它並沒有道出豫章之地名閣景觀獨有的特征,而隻是對閣主滕王獻出了自己的詩者之才而已。或許這兩句詩,他在到豫章之前的水路上,見到類似的景象時就已吟就。當他登閣提筆便佯裝成了即興奉獻,這無疑會使滕王大悅的。畫師寅想。可見詩者子安的取巧,這種取巧一般人看不出,也不會這樣想。後人登閣,隻會由習慣思維順著他的詞句來附會其詩意,其實又有幾人能真正領受到一個少年天才淒惶的心境。虛名對文人來說更多是一種負擔,但沒有一個文人不熱衷出名。

就現實而言,很少人是名與實相符的。一個名滿天下的文人,往往是那個時代的困頓者。一個繁花似錦的朝代卻有可能是文人的屠手。但文人還在為那個根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時代而歌—他歌吟的盡管不是時代本身,可是那個時代已在他的作品裏,後人就把他與那個時代等同了。文人的悲哀莫過於此,他逃脫不了自己所處的時代,正如逃脫不了他的困頓。

詩者子安的《滕王閣序》寫得是如何的花團錦簇嗬。誰能想象他其實是被那個時代遺棄的孤鶩呢!站在滕王閣上,俯視江水,畫師寅的目光便成了粼粼波浪。

隨波逐流,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但我已服從了宿命。宿命或許就是載著生命的河流,你無法擺脫它,又怎能安頓它?隻有讓它把你的命運推向不可知的宿地。

不可知—往往給人以恐懼,心懸著,時時為自己擔憂,卻又不知如何處置。有時,這就成了一種無法忍受的無奈。活著,在一條無奈的河流中,永無逃路。命運之河,不知何所而來,也不知何所而去。

一個人一生,隻能承擔一部流程,他的始終不是河的始終,卻是自己生命的開端和結束。

畫師寅從滕王閣回到陽春書院,便以自敘性的文字記下了初登滕王閣的感受,算是來豫章麵對當地名勝的一個內心交代,便和衣而臥。他夢見滿目鐵青色的江水,像一把正在凝聚殺氣的刀,逼在眼皮底下。幾尾野雁驚寒而去。

2

王府裏至少有三個以上寧王的書房,九個左右屬於他使用的臥房和秘密花廳,以供會客、密談與獨坐。但寧王不喜歡居住於臥房,偏好睡在書房裏。這三個書房分別名為上日軒、明朝堂和陽文館。書房與良好的視覺有關,計十萬冊以上藏書及字畫、古玩、奇石及春秋散簡和古箭鏃乃至殘戈的某一個部位。十幾個涼亭,就有五個裏麵掛了鳥籠,有三個是鸚鵡,兩個是金絲雀,一個是青鳥、其餘皆為品種不一的珍奇禽類,十五個丫鬟定時喂養,十五個童仆定點掃鳥的糞便、殘羽、零食和異味。隻有寧王一個人經常出現在十五個涼亭的某一處欄杆以內,或僅僅是憑欄獨立。尤其是在春天的王府後花園裏,亭子周圍漫布各種欲望,香樟、古柏、桷樹,銀杏等等,樹木蔥蘢,花草豐茂。假山後麵,隱藏著色情、手淫和某種亂倫的可能。在高出樹蔭的笠雪亭裏,一個裸身的女人神出鬼沒地憑欄眺望,提氣或乘涼。她圓滾滾的臀部像是上升的混沌之日,豐滿的乳房像兩個暖水袋似的在下沉中晃晃蕩蕩。她隻眺望遠處無人能見的事物,而她的裸體之姿卻豐滿了別人的眼眶。

王府後花園出現了情色異景,在豫章市井傳說中變得偉大。有人說那裸身美人就是寧王的夫人婁妃。婁妃是千年難得一回的仙女轉世,她不食人間煙火,也不喜人間衣裳,隔一段時間就要顯回原形,山亭裏餐霞飲露。也有人不信此說,覺得太玄。隻說那是王府好看的大小姐朱顏,小姐大齡未配,像她風流的母親,沒事便脫光了自己在那裏發騷。老人們卻感到這是凶兆,那是藏在王府的豔鬼惡魅出來了,等著瞧吧。王府—有難嘍!美仙、蕩女、豔鬼,撩撥得人們對王府後花園充滿色欲焚心的神往。有五條閑漢伺機逾牆偷窺傳說中的異景,被王府武衛拿住,當賊打了板子。三個平時身手還算利索的家夥,在前赴後繼的嚐試過程中,摔斷了手腳,他們深感王府的牆,太高。上麵長滿了青苔,滑。傳說沒有停止,以致王府不得不放出話來。說後花園笠雪亭裸女並非美人豔鬼,乃是某個無聊園丁對一團停留在亭前不散霧氣的肉欲聯想。此園丁由於精神失常被王府辭退。王府便還是王府,有著不可抗拒的尊貴、威嚴和浩大繁麗的誘惑。由於長期與市井的隔絕,也就成為豫章人心中最大最神秘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