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狂豔(2 / 3)

進過王府的人,在市井間是有光環的。能領受這種光環的人,倍受豔羨。瓦子角滿話髒話的段子王喜佬,逢年過節或婚壽宴慶都要受召入府。

王府碧薇夫人是喜歡聽喜佬段子的,每回都笑得前仰後合。尤其是近來,一覺得悶,便著侍女禦香讓人去召喜佬來說笑。喜佬自然也就獲得了不少王府好處。

從王府點頭哈腰出來,胸就挺高了,得意地將王府的賞物舉在手裏招搖過市,市人便對他另眼相看,打起招呼來,格外親熱中還多了幾分敬意。喜佬除了在瓦子角說段子外,輕易也就不太和人搭話,以顯得他與常人的區別,若和人說話,三五句必提到我在王府裏怎麼怎麼的,好像他是王府的外甥。

豫章市井小民不關心王府的書房、花廳,隻熱衷談論王府的吃食、妃子、臥房、用具、穿戴、出恭與不倫。他們能為掌握點滴這方麵的談資而興奮。知曉越多這類事的人,也就愈受人尊崇。喜佬一般不太與人常扯這等無聊的雞零狗碎,隻偶爾流露一些,比如碧薇夫人的手鐲有著貓眼的顏色,她吃的果品都要切成三角狀的,用牙簽叉,她穿的錦袍茶水落在上麵都會像珍珠一樣滾開,濕不著,等等。末了,他總要發一句感歎:那哪兒是人呐,是神仙。就有人學喜佬的腔調,逢著對某人的最高評價,便用了這話—那哪兒是人呐,是神仙!

畫師寅從成為寧王府客人的那一刻起,便被盯上了。誰都知道,畫師寅因其有名,就絕不是王府一般的客人。盯上他的人,也就遠不止是一般身份的普通人。

那些人在畫師寅日常活動裏費了很多功夫來關注,畫師寅竟一無所知。

3

金陵好嗎?烏衣巷好嗎?鈔庫街和朱雀大街熱鬧嗎?人們知道畫師寅是從金陵來的,就忍不住問些大而無當的話。一則顯得他們也曉得金陵的名堂,二來也借以聽點稀奇,其實所問本身就驢唇馬嘴。每遇此,畫師寅皆答非所問應承幾句,別人也不多問,反而自顧和當地人聊起他肚裏有關金陵的一點僅藏,以證明自己並非孤陋寡聞,畫師寅也就樂得自便。但再來此等場所,比如酒樓或茶肆,便會受到特別的禮遇,從中畫師寅也感到豫章人的客氣和可愛。日子久了,他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裏的市井生活氛圍,在洗馬池、瓦子角和一些酒樓乃至坊院間,他真切地感到這座城市的活力,這是寧王府、陽春書院,乃至杏花樓以及豫章上層生活範圍裏所沒有的。

畫師寅在天寶樓獨飲,也有麵孔陌生的酒客湊過來。不無神秘地打聽:寧王府有很大秘密,先生是王府中人,應該曉得一些底細吧。

什麼秘密?我和王府是聘請關係,人家要我來教習繪事,我掙錢糊口,僅此而已,什麼樣的秘密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陌生酒客:嘿嘿,恐怕不會像先生說得這麼簡單嘍!畫師寅就說:怎麼?容不得我在豫章賺一杯酒喝嗎?陌生酒客:不不不。我是說先生要多個心眼啊。畫師寅說:我再說一遍,我隻是在王府教習繪事,除了在這上頭用心,還沒什麼要我用心的。

畫師寅口氣硬,說得坦然。陌生酒客討了個沒趣,隻有道那是那是,便縮開了。畫師寅自顧飲酒,臉上掛著對好事者的不屑和厭惡。

瓦子角喜佬的段子,畫師寅情有獨鍾,每次都聽得嘖嘖稱奇。無論是葷段子還是水滸、三國,經喜佬一說,便有了別出一般的味道。這位滿嘴方言髒話的說書人,無怪乎被稱為豫章第一嘴了。畫師寅聽張飛之死,完全是喜佬的版本。—話說老張要兩個裁縫三日內製出上千件為關公出殯的喪服,否則提頭來見。裁縫被逼無奈,起了殺心。趁老張酣臥,懷藏裁衣挾利剪摸入軍帳。見張飛睡得呼嚕中天,裁縫利剪張開,朝老張脖子上狠命一夾。張飛皮厚,剪子卡在脖子上竟當是蚊咬,伸巴掌將剪刀當蚊子打,一掌拍去,黑頭落地,竟自要了命。畫師寅對喜佬把剪刀作蚊子一說,十分新鮮。也正是從喜佬的段子裏,畫師寅摸到了話音多仄聲的豫章方言特點。瓦子角是豫章一處熱鬧場所,茶肆、酒館、賣藥、剃剪、會曲、雜藝、猴戲,說書等,終日會聚於此,各呈藝能。行人也就喜歡往這裏蹭,瓦子角的熱鬧便與洗馬池的繁華形成了一種呼應,好像豫章活動的東西都跑到這兩處來了。

起初,畫師寅不知道喜佬在瓦子角成為段子王的艱辛,也不明白人叫喜佬之喜,實質上是屎。這一字之間卻是段子王成名的來曆。

喜佬南人北相,臉上的異處全在嘴上。喜佬嘴型略歪,雙唇肥厚,外翻。早年娘就說他一個人的嘴頂三人的嘴厚,還有些擔憂兒子,嘴唇厚,話不溜。喜佬學話比人晚,到四歲才會叫爸,那個爸,還是在人指著一堆屎時說出的。大人稱小孩的屎為巴巴,喜佬也就跟著叫巴巴—爸爸。也就是說喜佬最早叫屎為爸,人便叫他屎佬。母親圖吉利,偏說兒子是喜佬。誰也不曾料到,四歲之前連話都不會說的屎佬,長大後竟成了豫章最會說笑的段子王。肥厚的嘴唇竟把瓦子角那些唇薄如刀的說書人嘴裏的飯都搶了。喜佬仁義,便不每日來瓦子角開場子。三五天說一回,這樣,說書人的那碗飯仍是勻著吃,同行也就由原先的嫉恨轉為感激。

喜佬世居豫章,是又髒又臭的蛤蟆街土著。父親以幫人辦喪事,裝老入殮為業,也是豫章民間少不得的一個人物,卻是個瞎子。開始,憑一根盲人棍走街串巷忙著為死人穿壽衣。有了喜佬,喜佬就充當了他的盲人棍。他還對人說,人比棍子精靈,實際上他要喜佬牽帶,是好順帶幫人辦喪事時又為家裏解決一張吃飯的嘴。

喜佬三歲隨父出入豫章各種人家。嘴裏吃的,耳裏進的,也就五花八門、豐富多彩,既填飽了肚子,又長了見識。上至豫章富紳、下到寒門百姓,喜佬心裏都有數。喜佬父親仗義,幫窮人入殮不收分文,有時連飯也不吃一口,從不嫌繁瑣,照樣做得細心周到,讓很多人記了他的恩。為富人辦喪事不計得失,卻也總能賺到幾個,且將自己和兒子吃個腸滾肚圓。每至此,走在小巷回家的路上,就不免有些得意。對喜佬說,這積德的事,老天總不會薄待了我們。你要細心學著,老天收走我後,你還做得。喜佬隻聽著,不吱聲,瞎子也就一路嘮叨著回到家。

雖說喪事總是令人悲痛的,但在喜佬的印象裏,那些個有錢人家的喪事,總像這節一樣。尤其喝酒時,照樣有說有笑,甚至還說笑得更歡。可能是討厭的老東西死了,錢財都歸了還活著的人,他們彈冠相慶。當然也有至開席之際,當著眾親戚朋友的麵抖家醜的,實質上還是為錢財尋借口鬧事,結果往往桌仰椅翻。看得多了,肚子裏有了積澱,也就習以為常,喜佬也有了別出一般人的見識。

瞎子死了以後,豫章人皆以為喜佬會繼承父業。珠寶街錢莊掌櫃的爹過了,來請喜佬出馬。喜佬不應,說誰注定我是幹這個的,人家就急,說人一倒地時間不等人,勞駕你伸伸手幫幫忙,一定多給銀子。喜佬說不是銀子的事,這事我幫不了你,把人給硬邦邦推出了門。

喜佬娘就傷心,兒哪,你不幹這個能幹啥呀!喜佬寬慰娘,我總有法子養你。喜佬說的法子開始有些不為人齒。他除了頻繁地到瓦子角聽人說書,就是經常蹲在茅房裏起勁地自言自語。有人偷偷捏著鼻子在茅房外聽了一回,說喜佬不正常,胡說得厲害,八成是中了邪。喜佬娘也就急。但喜佬蹲茅房的次數卻有增無減。終於有一日,喜佬在瓦子角擺開了場子。照規矩,說書這行當,也是由師父領進門,燒香三叩頭,請前輩撐門麵,打躬作揖要讓眾人捧場子的。喜佬不來這一套,厚嘴唇說出口的東西,傳入人的耳朵就笑破肚皮,人就越湊越多。隨著喜佬嘴唇的翻飛,人便笑得栽。開場說書的滿堂紅,給喜佬帶來的是一頓同行的暴揍。揍過後,還將頭按在茅坑裏吃了一嘴屎,才放過。

瓦子角三天不見喜佬的身影。第四天,喜佬像沒事似的麵帶笑容又立在那裏,說得眾人笑翻了天。同行心怯了,半月之後,他們心悅誠服地將瓦子角中心的場子空給喜佬。喜佬在向同行的打躬作揖中成了新的段子王。這年,朱宸豪的母親碧薇夫人五十壽辰,便召喜佬入府。喜佬喜氣洋洋從王府回到家,興奮,滿臉放光,娘問他:見到王爺了?喜佬:見到了。娘問:見到太夫人了?喜佬:見到了。

娘問:王府的人怎麼樣?喜佬:那哪兒是人呐,是神仙。

他的說辭與橫飛的唾沫同時打動了別人,人隻嗅到喜佬的唾沫作雞屎臭,卻也不避讓地承受著,還笑眯眯有些恭維。喜佬的頭上也就有了光環。人叫他喜佬的時候,在舌音上也就盡量將喜與屎分開,但豫章方言裏喜與屎本同音,過去叫得也就含糊,意思盡量往屎上靠,現在便有意反過來了。是喜佬,而不是屎佬屎佬地叫,令喜佬十分受用。王府將喜佬召去頻繁,喜佬也便愈發得意起來,在茶肆裏便不無炫耀地對人家說:王府聽我的段子,就像人想喝酒吃肉,少不得。人家就恭維他:你也算半個王府的人了。喜佬點頭:那是,也就不含糊地笑納。喜佬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他頭上的光環,還使他娶到了一位城外土財主的千金,這儼然讓喜佬變成了蛤蟆街的人物,蛤蟆街順帶也沾了光,有點地以人名的味道。人說:蛤蟆街,臭!別人就說:喜佬是蛤蟆街的。人就沒話說。

4

寧王朱宸豪的母親碧薇夫人有一種近乎追求毀滅的懾人氣質。她華衣麗服端坐在寧王府中,好像有著要把老命拚出來的美。仿佛插滿繁花的花瓶,生命是抽空的,那是無生之美的豔麗,在美女如雲的王府中,猶如一個空洞的形容詞。

碧薇夫人對朱宸豪有著最直接的影響力,那種力量甚至不用言辭,隻一個眼神便能調動寧王的所有神經。她是朱宸豪親愛的來自地獄的母親。早年她的煙視媚行,她的極有吸引力的嗓音,以及曾經煙花而今貴胄的氣息,都像一種傳奇,彌漫在王府的每個角落。現在她把這一切都似乎濃縮成了一個意象—碧薇夫人的意象。這個意象來自寧王府衣麗閣的華飾,和她依舊如水般有容乃大的眼神,裏麵似乎包含了一切,包括她的影響和作用力。因為她是不折不扣的當今寧王的偉大母親。

碧薇夫人像一隻孔雀,天天在寧王府展示她的如同華麗羽翎的服飾。晚年的碧薇,像愛惜生命一樣愛惜她衣飾上的每一朵花紋,每一種顏色,每一道光澤,每一根絲線乃至每一條痕,不容傷損分毫,如一種病態。她總是用蒼白的手指憐惜地撫一撫衣飾上的圖案,像是要阻擋哪怕一點灰塵的侵害。她喜歡請名流到府中來交談,向人炫耀衣飾之美。

這其中豫章旅行家汪一行和段子王喜佬是常客,前者以極富想象力的言辭為她敘述旅行見聞解悶,後者以民間俚語為她說段子取樂,使她聊感晚年之歡。

一看到汪一行笑吟吟鍾靈毓秀的樣子,碧薇夫人就感到神清氣爽,人也年輕了。

汪一行不像個艱苦跋涉的旅行家,他幾乎是個美男子,眼光濕潤,飄忽不定,身形修長,卻並不魁梧。這回你又到了那些好玩的地方,有些什麼稀奇事,說來聽聽。她興致盎然道。汪一行也就習慣性地在她榻前繡墩上坐下。

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此言一點不差!一個帶有磁性而又不無激情的聲音便在空間遊走:萬裏之途,或徒步而行、或騎於馬背、或乘木舟,皆可領略長風浩蕩,山高水闊,人間勝跡,風土人情。上為蒼穹,下為大地,唯一人獨行於天地之間,感受到天空的鷹翔,大地草木乃至細小的螞蟻,這裏麵包藏了多少豐富的知識,又蘊含了多麼寬廣的道理。令人頓悟無限的奧義,領受萬物教益,這是一種如何巨大的恩賜……

每當這種時候,碧薇夫人便以一個鑒賞家的眼光,從頭到腳一寸寸地賞閱著這個精神煥發又不失謙恭的年輕人。每次與其說是在聽旅途見聞,不如說是在支頤瞻仰血肉青春。有時她也覺察自己的走神,便故作認真地問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這令汪一行總要小心地從離自己很遠的話題繞著彎來回答,而末了還得續上原題,以便證明碧薇夫人確實在聽自己的見聞,並且所問也在內行之中。

汪一行來王府,就是近乎給碧薇夫人做精神按摩。他極盡自己的口才和機敏之能,把碧薇夫人按摩得心裏舒坦,他才告辭。碧薇夫人也就會叫侍女禦香賞給他一點有王府標記的什品,比如佩玉、如意之類。汪一行也是極其聰明的人,下次來他定會將夫人所賜,佩在身上,有意讓她瞧見,以示自己的看重。某次承喚入府,一時疏忽竟戴一件自己的玉佩,夫人眼尖,一下就指出,你腰上勞什子太俗。汪一行趕忙編了個借口,說自己此次出行西南,遇到一個高人,時值西南一帶正鬧疫情,高人說得借我身上一件高貴事物以避凶就吉,我就知道他是瞧上了太夫人所賜玉佩,心想隻要鎮妖祛邪,也就是太夫人造福一方了。聽到這裏,碧薇夫人連說好好,你做得好,待會兒我另賞過一塊就是。汪一行一邊稱謝,一邊僥幸這事算搪塞過去。

近期碧薇夫人察覺,禦香這丫頭每次見到汪一行都會臉紅,她覺得禦香對這個俊朗青年有了心思。

禦香是個美麗乖巧的女孩,碧薇也尋思來日為她找一頭好親事,但她的想法還未說出,禦香就看上了自己也很欣賞的汪一行,這令她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禦香雖是侍女身份,卻有一種華貴容止,也極善解人意,碧薇夫人正是看上這些優點,對她極喜歡。盡管禦香有時也會恃寵而驕,但都在夫人寬限的尺度內。

可她對汪一行的反應,碧薇夫人覺得不太高興。雍容華貴且年事已高的碧薇怎麼也不肯承認在一個年輕男人麵前,竟對自己心愛的美麗侍女產生了嫉妒。此後,汪一行來王府,碧薇夫人有意無意地便能瞥見禦香長睫毛的眼睛忽閃著一片情動的潮意。當汪一行述說見聞趣事,她總在一旁特別專注地聽,臉上還會出現想入非非的笑靨。

一次,汪一行講他到過一個氣候寒冷的地方,說到得意處他竟誇張地杜撰道:那裏冷得連火燭一點著就凍了起來,像是琥珀。禦香聽得出神竟忽略了碧薇夫人,率真地問道:那火怎麼用呢?汪一行接過話頭,也就麵對禦香借題發揮:凍火拿在手上取暖更方便,冷得實在不行了還可以掖在懷裏,夜裏照明也不怕風吹滅了。甚至那裏人說出來的話立刻凝成冰,直到把它溶化掉,才能聽到話裏說的是什麼。

碧薇夫人見他像小孩般越說越起勁,便故意咳了一聲,聰明的汪一行察覺有點失態,趕忙說了個碧薇夫人喜歡聽的笑話來挽回。他說京城有個裁縫,做官袍出了大名,有人問他:可有啥奧妙?他答:官袍長短,要看做官時間長短而定,新升官者,挺胸凸肚,袍應前長後短;當官幾年,心平氣和,前後長短相等;做官到老,明哲保身,四方活絡,逢人彎腰鞠躬,袍應前短後長。

這個一般的笑話,禦香沒笑,碧薇夫人笑得倒格外開心,還不住說,這個老裁縫成精了。

汪一行見好就收,趕緊起身告退,碧薇夫人竟第一回沒叫禦香賞他,汪一行也故作不知,與往常一樣躬身退出碧薇夫人的視線,心裏卻告誡自己要小心了。

汪一行是何等聰明的人,他見多識廣,卻又常常顯得漫不經心,他將自己設定在高山大壑之處,又把自己放逐於都市的浮華之中,他的探奇覽勝之旅,隻是作為他享受或出入浮華天地的投資。也以此,他才拿到了由碧薇夫人親手簽發的出入豫章上層生活圈子的豪華通行證。在浮華天地裏,他同樣是個出色旅行家。

碧薇夫人心裏明知汪一行經常說的是瞎話,但她欣賞他的敘述言辭。他的想象力是華美的,與喜佬民間俚語的說笑形成有趣的對比。汪一行道出那世上本不存在的景象,在他的語詞中成為另一種存在,這使碧薇夫人感到愉悅。她喜歡汪一行和喜佬的敘述。他們都用語言製造了碧薇夫人所不能企及之處的幻想,使她在樂聞中得以抵達。

一具日益衰老的裹在錦繡袍裙裏的生命,就這樣一次次在別人的話語上出遊,並且收獲空洞的言辭。

第四章

1

秋雨,像個文人雅士的名字,落寞而感傷。這樣的天氣最好把頭埋在一堆詩裏,或以酒潤毫,塗幾筆殘山剩水,再勾勒一個小人兒像守著山水間茅廬的大隱,他正在把酒低吟斷腸之句。

妙葉身體慵懶地躺在繡榻上。她覺得這場秋雨下得極有耐性,開始好像是從某處角落下起,花園一角、街巷一角、房屋一角,仿佛細致的工匠在用小錘敲打著他手裏的活計。繼而悄悄漫延開來,以致整座花園、整條街道、所有屋頂都被雨罩著,全城也就灰蒙蒙地被雨意所洇了。

妙葉很早就醒了,聽著瓦上由細漸粗、由疏漸密的雨聲,也就懶得動。

房裏昧暗,挑起簾攏,一股涼意像隻惡作劇的手伸進來,妙葉踮赤足趕緊縮回繡衾,這種天氣賴在床上是舒適的,不冷不熱,是一種很適宜人體的微暖或薄涼。可以把光滑的大腿和手臂伸在衾外,半遮半掩著身體,白瓷般的乳房露在裙外,居然是很美妙的享受。很多天沒下雨了,幹燥的空氣被雨打濕便有從灰塵裏升起的濕燥雜糅氣息,嗅出爽且鮮活的味道。

窗外樓下的街道有馬蹄聲傳來。近了,好像就停在門口。妙葉從窗戶看下去,見濕漉漉的街道上停住一架馬車。窗上的女子麵孔,像一朵暗花。眉細,眼如狐,鼻子精巧,似從象牙裏雕出來的,唇線微微上挑,把一種妖美掛在臉上。馬車的影子伏在石板路上,又暗又薄,一個男子從車上下來,下車的動作利落而輕盈。

她的目光先是從男子腳上的靴子看起,再是他結實而又修長的下半身,也就是腿、胯及腰,尤其男子大弧度跨動,襠部就很突出。妙葉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在男子隆起的地方稍逗留一下,然後才是胸部以上至麵孔。從腳開始,自下往上,妙葉喜歡如此看人,尤其是男人。聰明的人自下往上看,愚蠢的人從上朝下瞧。事實是自下往上看的人,比從上朝下瞧的人對事物的認識更清楚。但妙葉看不清那人的相貌,被車簾和趕車人的一截胳膊擋住,她終於放棄了一窺全貌的念頭,從其身形看他的相貌總是不錯的,妙葉想。這個用靈貓一樣的眼睛閱人的女子,美貌在她身上像是危險。她覺得這個時候若是有個人來陪陪自己多好。

小姐,有人來看你了。樓下仆人老黃的聲音。

誰呀!還沒有起床呢。妙葉覺得自己的妙想被打斷,有些不情願。她仍將背朝著門口,散淡地說稍等,我就下來!

話音傳下去,上樓的聲音卻沒停止,好像不請自來。

繡簾一挑。是你!

老黃在樓下聽到小姐妙葉的聲音驚喜有加。接下來是男子的聲音,疲憊卻不乏中氣。兩人對話中夾著一些窸窸窣窣的動作。老黃聽得出其中親密的內容。

男子:昨晚一宿沒睡好,一早就到你這裏來啦。妙葉:這就是來的理由了?

男子:不好麼?對麵樓的窗後有人偷窺這邊房裏的情景。妙葉一掀繡衾,半裸著身子就過來了,一把摟住男子的脖子,說:你看,我如此華美,卻又如此憂傷。

憂傷,為什麼憂傷?男人問。妙葉輕輕扯下裙帶,道:我的美恰恰是我的憂傷呀!男子邊笑,邊雙手捧住她圓潤光滑的臀部,像捧一個造型豐滿的豔麗而又細薄的花瓶。男子:雨天的憂傷,我們能做什麼呢?妙葉:飲酒作詩嘛。男子:你就是我最好的酒,你就是我最美的詩。妙葉:那,讓我的來對飲吧。男子:讓我把你當酒來飲,讓我把你當詩來做。女子嬌嗔道:你好過分哦。男子便笑,伴以興奮的動作。女子嚶嚀一聲,將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吸住了。

男子便感到自己又激情洶湧。妙葉力薄,驟然間便氣喘籲籲,說話聲音也若有若無,像是一翅細翼在絲線上滑行、下墜,繼而又上升,如是而再。其實,朱宸豪挑簾看到的是妙葉光滑的背。一個女人的裸背,是男人朝拜的聖地。

2

繡榻上,亂衾被激情雕塑成紅浪。雨,仍在下。瓦簷有兩隻麻雀避雨,交頭接耳,聲音短小而親昵地嘀咕。妙葉的養父茶商南宮遷在樓下花廳獨飲,老黃垂立在側,都沒言語。杯一空,老黃即添酒。南宮遷的眼珠朝樓板白一眼,又低頭飲酒。殘夕立在門口,像個望風的。對街樓上,偷窺者的一卷窗簾無風而動,將茶商頗為可觀的院落盡收眼底。

老黃出來,說雨密,叫殘夕屋裏坐。南宮遷早盛情斟酒以待,殘夕謝過,說不喝酒,便坐樓道下的一張太師椅上。樓上響動甚大,有些張狂而熱烈。殘夕隻當不覺,南宮遷卻尷尬,說了句語焉不詳的話:我這女兒就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

似責怪,又很無奈。殘夕嘴角浮笑意,腦裏構想著一軀曼妙女子躺在初涼時節的床上情景。如此一想,殘夕的笑也便有幾絲不易看出的曖昧。南宮遷的酒,像喝得無聊。茶商南宮遷,拋開鄉下家小,在豫章做浮梁、修水、婺源等各類名茶生意,已在滕王閣、洗馬池、瓦子角等處開了數家茶莊,分號也開到了九江、屯溪,橫跨兩省。他不坐守豫章,除了養女妙葉,身邊隻有從老家帶來的仆人老黃。

南宮遷在豫章立足,生意做得大,是費了心計的。他曾不無得意地對老黃說:那些聰明卻不懂得利用別人的人終歸是傻瓜。我隻有一丁點兒聰明,但我會充分利用起來,所以我有錢。

一次南宮遷通過葉知秋請到朱宸豪來飲酒。

酒桌上,一隻柔滑的細手,分外妖冶,為寧王斟酒。

寧王抬頭,一汪深潭早等在那裏。

雖然是刹那間對視,妙葉的眼睛,卻令朱宸豪驚心動魄、魂飛不已。

寧王那次便喝多了。他扯著妙葉的紅袖。

紅色的衣袖裏露出一隻暗紅飛金的酒壺。妙葉為寧王再添上酒。朱宸豪居然搖頭晃腦吟道: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詞是古人現成的句子,寧王帶酒意,也就吟出了幾分浮浪。妙葉卻巧,邊為之續酒,邊續道: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寧王便笑得如兩人所吟的對句。一起身,手扣妙葉的紅袖,對眾人醉醺醺地說:我醉欲眠君且去。妙葉竟小心地把寧王扶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左手還拎著那隻精致的酒壺。南宮遷有些木木地看在眼裏,雖正中下懷,又有說不出的失落,仿佛將一塊自己惦著的佳肴,硬生生送進到別人嘴裏。葉知秋一拍他肩膀:人先醉,酒未闌。喝!南宮遷方端杯,喝。隻是喝在肚裏的美酒,已是苦的。那次朱宸豪從妙葉風情無限的閣樓下來,很滿意地望著南宮遷。南宮遷故作受寵若驚狀,一張臉泥沼似的笑了一下,艱難地擠出幾分榮幸。

朱宸豪臨走,還拋下話: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閣樓小窗上映著一張沉靜的粉臉,她聽出那是周邦彥的句子。臨窗的桌上,是那隻暗紅描金的酒壺。朱宸豪喝的酒,都是由妙葉從壺中斟出的。酒裏,預先設了春藥。纖細的手指,如小蛇,在壺身上滑動。妙葉的嘴角唇心,漾出了一種令這個世界不安的美。一點陰暗,一點奢侈,加上吞噬一切的放蕩,這個冶豔不甘寂寞的女子繡榻上,從此便常有朱宸豪留下的痕跡。

天暗下來了,雨像灰塵一樣在空中彌漫,大地竟愈加發亮,到處都是水精精的。這天晚上,朱宸豪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一個穿著金黃色衣裙的女子,把自己領到一個空曠的房間。女子當他的麵將衣裙脫下時,竟變成了一個金色豹子,要置他於死地。朱宸豪驚醒。他瞪著雙眼躺在塌上,白天閣樓裏的情景又在眼中重現。我要你舒服,我要你隻記住我一個人。妙葉咬著發絲跟他拚命親熱,嘴裏還說:你們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她的額頭沁出了針尖似的細微的汗,像是綴在玉上的珍珠。朱宸豪的動作緩了一緩,覺得自己像個強盜,竟有些不好意思。妙葉就嗤嗤地笑,他的心情放鬆了,便抱住這個令他激動的女人,把她壓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全部擠進她的身體,合二為一。

妙葉圈住朱宸豪身子的手也像一道匝,越匝越緊。她的聲音如同呼吸,細膩而纏綿。他感動了,覺得這個美豔的女人完全是在用肉體愛他。婁妃以及別的女人身上,從來沒有讓他有這種體驗,生命的原欲再次複蘇之後,才好像找到了真實的對應與依附。那隻金色女體的豹子,在眼裏閃過。

他又睡著了。

3

她在街上穿的,竟然是睡裙,那件裙子使她身上每個部位在行走時仿佛都在動,那是一種欲望,也是一種拒絕,更是一種對整個世界都滿不在乎的我行我素。

她把一條街,變成了她的床榻。一個美麗的人走在街上,好像是她獨得了上天的厚賜,人類中最好的那份讓她據為己有,人人便有權對她垂涎與嫉妒,甚至認為是她把本該屬於自己的也拿了,或多占了你的便宜,她欠了你的—用這種心態看一個美女,卻無權討還,這就是失落,一種在美麗麵前的失落。因為世上絕大多數人都相貌平平,所以美的失落者眾,而使那獲得天賜美麗的人反而孤獨或不甚真實。她出現在哪裏,就像那裏的一件擺設。畢竟不是凡軀,僅是可觀賞而不可接受的美呀!人人都仿佛可以理直氣壯地予以置疑。

如果世界上都是美人在行走,那麼一個醜人會不會顯得不真實?

美人的矜持使之形同紙人,當一種不設防的美麗出現在你麵前時,你會感到一種毫無準備的恐慌。這種恐慌和毫無準備或許便是對美的最好領受方式。

這天,妙葉在洗馬池譚木匠梳鋪,遇見了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兩枝會走動的花驚人地相似,妙葉挑了一把黃楊木梳,仍怔怔看那對女子在梳店瀏覽譚木匠精製的各種木梳。梳鋪也很精巧,開在洗馬池拐入翹步街的掛角上。鋪麵小,門頭有一木匾,上書:我善治木。下麵挑出兩個紙糊燈籠,左書為順,右書為發,順發二字,也就意思相連。譚木匠三十許人,一張黑臉,貌卻周正,隻縮在屋一角,整日頭也不抬,心思隻在手中製梳的活上,周圍都是他從心裏鏤出來的雕刻花鳥的梳子。

聽說朱宸豪也在譚本匠手裏專門為美女婁妃訂製過木梳。豫章城裏講究的人家和坊間女子便都來買譚木匠的手藝。我善治木那匾人看著也就名實相符。

妙葉在梳鋪裏遇到的兩個女子,正是蘭心坊的花魁—流落南方淪入風塵的前朝中禦史之雙生女:煙羅與青衣。

蘭心坊的老鴇一見到她們就起了心,你就是把她們扔進爛泥裏,她們仍是美女。老鴇對人說:她們就是白花花的銀子。人在淪落之時,生存就是唯一的理由。

老鴇教導兩姐妹:女人的基本武器不完全是身體,比這更有力量的,是木梳、鏡子、口紅、胭脂、香粉,其次才是眉、眼。這些都是和男人作戰和征服男人的武器,千萬不要放棄。不要放棄武器,隻要在世一天,就必須運用它們。有時候,這些武器就是女人的生存手段和生活依據。也就是這種教導,煙羅與青衣找到了譚木匠梳鋪。

好看的女子,對同樣好看的女子總是格外在意。這種在意裏,有欣賞、有借鑒、有比較,也有嫉妒。美對美的嫉妒之戰,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但妙葉對眼前美麗的兩姐妹沒有嫉妒,竟有了一種甚至超越了欣賞和由衷讚歎的奇異感覺。女人之媚,可以媚得入骨,使人心旌蕩漾,也可以媚得讓人心曠神怡,將萬種風情集於一身,一個動作,一個手勢或身姿,一係飄發,一句話音,乃至連她自己也沒覺察的隨意舉止,都可能令人驚豔。妙葉,從兩姐妹身上所捕獲的,是引起潛在於體內的一種莫名的隱秘興奮。

那種美讓人忍不住渴望觸摸。當妙葉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既新奇又具快意。當兩姐妹從眼裏飄開時,她心裏竟升騰起一股柔軟的惆悵。妙葉步上馬車,對趕車的老黃說,你對那兩人說,我送送她們。

煙羅與青衣挑到了自己很中意的梳子,顯得非常開心。老黃過來,客氣且誠懇地說:我的主人想送送二位小姐。煙羅用細長的指尖,像一根很嫩的蔥,指指街口馬車,是她呀—

兩姐妹早感到馬車上那個漂亮女子對她們挺注意。長得好看的女子,眼睛也活,因為她是在別人的注目中長大,便對外界的感應特別靈。老黃滿心懇切地重複道:我的主人,想送送二位小姐。

青衣說:哎呀,我們在洗馬池有些事,還得耽些時,你替我們謝謝你的主人,心領她的好意了。說著,還向馬車那邊歉意地點點頭。妙葉的臉美麗而高傲,佯裝在看別處。她的眼角甚至連青衣點頭時後頸上扭曲的一叢卷發都沒遺漏。

譚木匠收了錢,連買木梳的兩姐妹什麼樣子也沒看清。譚木匠隱約覺得馬車上的女子眼熟,像記憶裏的一個人,絕不會是她!—譚木匠心裏說。譚木匠似沒來由地長歎了口氣,又回到剛才的活上,將全部身心都撲在一把梳子上。那是一把好像永遠也做不完的木梳。梳齒永遠在一遍遍地銼著,梳把上雕鏤的東西永遠模糊不清。譚木匠仿佛就是為做這把木梳活的。

4

當年,朱宸豪在譚木匠梳鋪預訂過一把花梨木梳,其實是預訂了一份銘心刻骨的情愛。婁妃接過這把精美的木梳時,她感動了。婁妃知道出自木匠譚倫之手的木梳裏,深藏著一個愛情故事,那愛情結果,是個悲劇。據說豫章翹步街有個大木匠,是個啞巴,從早到晚鋸著、削著、刨著,隻做棺材。粗實的木料堆在門之,在啞巴不倦的拉鋸刨削聲中漸漸就變成了一口上好棺材。沒漆成黑的白木棺材,看上去跟一般木具差別不大。等操作數橋的老甲過來一漆,整個兒就變了樣。漆黑一口棺材放在門口,雖是人家定做的,啞巴木匠的兒子譚倫心裏就慌。從小愛到翹步街來玩的表妹鳳,每到這段時間也就不過來了。她比表哥更討厭棺材。

鳳喜歡表哥,便反對表哥隨父學藝。譚倫有做木匠的天賦,一塊木頭到他手上,便能成鳥成鳳。啞巴父親不會說,目光裏對兒子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滿是鄙夷。每當譚倫在一邊覓覓摸摸得起勁,啞巴就會把斧子拚命往木頭上剁得哐響,兒子就明白父親來氣了。啞巴脾氣臭,兒子不敢惹,卻也不聽他的。譚倫曾對表妹說:這做棺材的手藝,我是不會學的。鳳:那你做啥?

譚倫:我做鳥、做鳳啊。鳳:木頭鳥會飛嗎?木頭鳳能當飯吃?

……

那你說我做啥就做啥。譚倫一副交給表妹的模樣。隨便。表妹答得很冷,也淡,好像與她無關。

從此,譚倫就用了心思,他覺得自己是做細木匠的,和父親的棺材活不是一路。他要做的東西應該是表妹既喜歡,又能掙飯吃的。

終於,他用上好的花梨,精心做成了一把木梳。梳子的形狀很巧,像一隻飛起來的鳳。譚倫滿心歡喜揣木梳跑到城北表妹家。姨娘告訴外甥,鳳,跟人走了,末了,還提一句:是個長得不錯的外鄉人。譚倫的心空了。走到東湖邊,掏出懷裏那把木梳,往湖心拋。一隻鳳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飛了。不久,啞巴死了。躺的,是兒子為他打的棺材。他一輩子沒說一句話,睜得大大的眼睛也沒少怨兒子。

這回,他瞑目了。兒子打算接過父親的活,隻做棺材。他第二口棺材做好的時候,鳳來了,滿是幽怨。她是被好看的男人誘大了肚子走的。她為那男人生下的竟是死嬰。男人打她、踢她,把她趕出了門。鳳回到豫章,娘家不讓她進去。鳳就來找表哥。譚倫很傷心,但他還是對表妹合上了門,他不能讓傷口再撕開。據說,那天晚上鳳哪也沒去,而是在過去她和表哥常待的東湖柳樹下坐了半夜,也哭了半夜。天亮的時候,有人從湖裏撈起了一具女屍。

女屍的臉上滿是憂傷,那些水珠,都像淚。譚倫將鳳的屍體裝在他打的第二口棺材裏,停了三日三宿。他三日三宿獨自守在棺材邊,流著淚做出了他平生的第二把花梨木梳。梳上雕著一鳳一鸞。譚倫將這把木梳放在表妹手裏,以此完成他深情而悲哀的愛情的最後儀式。下葬的那天,譚倫昏了過去。半年以後,洗馬池的翹步街口,就出現了一爿譚木匠梳鋪。譚木匠做梳很用心,每一把精美的梳上都有鸞鳳和鳴的木雕,極受人的喜愛。

豫章人都知道有個悶頭製梳的譚木匠,默不作聲,像個啞巴。有人暗說譚木匠葬了表妹,便用硬木做了一把尖如匕首的梳子,找到誘騙鳳的惡棍,將一隻形狀如飛鳳的木梳,刺進了對方腹內。也有人不相信,就沒有傳開來。婁妃初到豫章,從夫君口裏聽了這個故事,已是成了個淚人。

朱宸豪就安慰說:這事裏少不了添油加醋成分。你也別當真。

……不當真,也是樁傷心的事,婁妃說。從此,那把鸞鳳木梳,梳在發上,便有一種動情的感受。一次婁妃從頭上梳下來幾根斷發,便怔怔地捏在指間,看得入神。朱宸豪說:秋天是草木凋零的季節,也是落發的季節。如果有一天頭發落光了,那就是冬天,是入禪了。婁妃就道:落葉是禪,落發,便為尼為僧。朱宸豪接著感歎:如果有一天頭上覆滿了白雪,那就老了,回望秋天—也是一道美景啊!

王爺,我們……也到了秋天嗎?婁妃說,眼未望他。朱宸豪不語,他見梳妝台上,是秋天陽光折射進來的淡淡投影。

他送給婁妃的那把花梨木梳,正在投影中。

5

蘭心坊門前停了一輛馬車。馬是精心挑選的那種,車很奢華。來人向老鴇說:請告訴煙羅、青衣二位小姐,我們主人今天包了她們。便遞上闊綽的銀兩。老鴇笑,還不忘記說一句,我這二位姑娘可是隻賣藝不賣身的啊!來人便說:馬車已在門外等候。

煙羅、青衣一下樓,見是譚木匠梳鋪遇過的車夫,相顧咯咯笑起來。老黃上前,隻說:我的主人誠心相邀二位,請吧。兩姐妹抬腿跟他上了馬車。

老黃一揮鞭子,駕!就啟動了。兩姐妹便聞到了灰塵的味道,青衣過敏地打了噴嚏。說,聞到這味兒,鼻孔就發癢,嗨……嗨啾!又是一個噴嚏。姐姐便塞給她一塊手絹。馬車轆轆,穿街過巷。跑得不快,卻是興衝衝的。在一座大宅院前,馬車像是認得,自然停下。老黃扶她們下來,便引進院門。裏麵有很大的花園,樓台曲徑,煙羅、青衣衣裙鮮豔,大袖飄飄,像兩隻漂亮蝴蝶飛入了園子。推開雕花格扇之門,室內有酒、有琴、有棋,還有華麗的椅榻。主人妙葉,竟是一身男妝打扮,卻有另一番俊俏風流,倜儻中盡是嫵媚與妖嬈。

小姐還是位雅人呐!青衣一進門就說。我第一眼就看得出你們不是一般的青樓女子。妙葉說,她一改那日的冷傲,對兩姐妹是滿臉熱情。

小姐請我們來是要聽琴呢,還是要下棋?煙羅手撥了一下那張焦尾琴的琴弦。弦上發出悅耳的聲音。妙葉說:這可是一張真正的古琴。

青衣笑道:一聽聲音,就有四百年。妙葉得意地點頭,好眼力,是行家。這是一張宋代的古琴,還是當時一位豫章詩人做官時,從京城帶回來的。

煙羅就道,流轉這麼多年竟能到小姐手中,可見小姐更非常人。妙葉一笑:是寧王送給我的。

哎喲,兩姐妹都出乎意料。妙葉仍笑吟吟地說,我今天請二位小姐來,就是想做二位的知音的。煙羅便坐在琴邊,撥弄一曲。妙葉專注地聽著,她的眼光卻看在青衣身上,青衣正看著一把暗紅色的酒壺。酒壺紅底描金,極其精致。青衣拿起來端詳,上麵有一幅合歡圖,卻是三個裸女。再看妙葉,她的神色已十分曖昧。

6

一支烏黑發亮的馬鞭,撥弄著一對雪白如玉的乳房。

啊—青衣尖聲驚叫。聲音充滿噩夢般的恐懼,仿佛又閃回到過去。記憶中錦衣衛校尉用馬鞭在兩姐妹的胸前撥來撥去,亂箭如鞭舞,射在水上,女人裸身中箭,沒入河裏,水麵殷紅。哐!雕花門被推開。衝進來兩個人,前頭是位一身白衣的年輕人,後麵的是富態商人南宮遷。房裏的三個裸體女人把二人看呆了。妙葉也不避,手裏仍拎一條馬鞭,赤條條轉過身來,兩隻乳房雪白搶眼。她眉一擰,惱羞成怒:怎麼?南宮遷慌忙扯年輕人衣袖,邊說,這位是歸無驥歸公子,是,是為父的故友之子。

妙葉口裏重複道:歸—無—驥。將鞭子一扔,抓起榻上粉袍披上身。

南宮遷還小心地賠笑解釋:我們聽到屋裏叫聲,恐有什麼事,就進來了。

妙葉披好粉袍,指指煙羅、青衣說:她們是蘭心坊的小姐,看清啦,什麼事也沒有。

她朝南宮遷揮手:你們可以出去了。南宮遷拽歸無驥袖子,無驥不動。

南宮遷以為這小夥子被三具誘人的胴體看傻了,便咳一聲,以示提醒,不無尷尬地介紹:她,是小女。歸無驥嗯聲,隻盯著煙羅和青衣。他沒料到,自己竟如此奇怪地撞上了一心苦苦尋找多年的兩姐妹。兩姐妹看著歸無驥—這昔日的鄰家少年,恍然若夢。

事先,歸無驥甚至沒有想到,他在豫章竟會碰上父親歸有亮的故人南宮遷。

南宮遷是歸有亮的鄉黨,一為官一為商,都做得不小。歸有亮之死,南宮遷略有耳聞。見到故人之子,便有很多感慨,硬要將歸無驥往家拽。才進宅院,就聽到廂房有女子尖厲的叫聲,像是遭到謀殺。無驥不假思索,便撞了進去。南宮遷一慌,也緊隨其後。結果,更是意料之外。

很久以後,歸無驥回憶這次奇遇時,仍對兩姐妹說:簡直不可思議。那天夜晚,歸無驥做了一個夢。夢裏飛雪漫天,猶如一場豪華的碎舞,他看見一個女子,像一簇忘情的火。女子身披紅紗—她在燃,奔在雪地裏,將披紗邊跑邊扔,像是她要掙脫燃燒,或者尚未被焚盡的灰燼。她頹然倒在雪地上,已是全身赤裸。紅色的紗裙、粉色肌膚、白色的雪。任何語言也無法複述的夢境,令歸無驥驚豔不已。

還有那場雪,好像僅僅是為了證明天是白的,而地是黑的。那個女子有兩副麵孔,都異常美麗。既是煙羅,又是青衣。

他在這個兩副麵孔的女子麵前,感到無能為力。

第五章

1

閹割之痛是永世難忘的。瑾公公一想起,褲襠處似乎還隱隱作痛。不堪忍受的那一幕如在眼前。那年,瑾公公才六歲。一間黑咕隆咚的房子。六歲的瑾公公被人用布擰的繩子把腹及腰間綁緊,然後下身那活兒用熱胡椒水擦拭著,他恐懼,想叫,但嘴早堵了毛巾。隻有眼淚嘩嘩往下淌。他的雙腳被人使勁按住,整個人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任人擺弄。

瑾公公清楚地記得一把鐮狀的刀,刀口像齜著的牙,刀身卻有磨不亮的黑鏽。他聽到一聲幹咳,見拿刀人腕子飛快一抖,便感到下身那活兒齊根割落。疼!

疼!還是疼!他感到有人將一個栓子插入尿道。創口被浸過冷水的紙包上。一連三天躺在床上,不能喝水。

一連三天,他的小命在黑暗中浮沉。三天後,有人撥去栓子,尿水噴湧而出。他的下身已空空蕩蕩。男根的缺失,使他成了今日的太監瑾公公。現在他知道,閹割就是給男人去勢,將他做男人的資格拿掉,讓他在女人麵前失去占有的優勢,就像一個沒有武器的人,滿世界的人都強似他,叫他難堪。一個閹人,每個女人都是對他下手的刀。這不公平。他們的下身雖然都是平整的,卻不是平等的。一個宮女可以嘲笑一個沒有把柄的宦官,一個宦官即使是官,也沒有底氣去嘲笑一個同樣沒有把柄的宮女,哪怕他權勢熏天。這平等嗎?

瑾公公一想到這,便每日都在心裏霍霍不已地磨刀,磨那把又黑又快的刀。

他巴不得從皇帝開始下手,把天下男人都閹了,那才叫平等。如果天下男人都像他一樣,女人麵對一個沒有把柄的世界,她還得意什麼?她們也就算不得女人了。

他要用支配男人的權柄去擺弄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裏愛情不可能像霍亂一樣流行,閹人一族就是永遠與愛情無緣的人,他們沒有霍亂的免疫力,卻有愛情的免疫力。愛,尤其是異性,根本近不了他們的身。麵對這個美麗的花花世界,他們沒有開啟的鑰匙。

瑾公公覺得這種認識和體驗在今天帶來的痛苦,遠遠超過了六歲黑屋裏的一刀之疼。他覺得自己做下的任何事,都會因為這閹人的身份而無辜。

我是閹人,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已把我排除在外,我隻有揀那最壞的。

瑾公公覺得自己可以再黑一些。誰要和他的這份黑過不去,他就會亮出藏在黑中的最鋒利的部分。他知道朱宸豪有顯赫家族和漂亮妃子,他把世上那麼多好處都占了,還要盯著他這樣的可憐人不放,這使他心痛而憎恨。瑾公公在向豫章派去殺手之後,為自己作出這種決定而感到欲哭無淚。他認為這個世界對他這種人太缺乏同情心了。瑾公公對揚言清君側的人感到憤怒。太不近人情了!他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