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狂豔(3 / 3)

如果我是豫章的朱宸豪,就啥事也不會發生。瑾公公這樣想,像是為自己尋找借口。這天,他破天荒地摔了一個瓷瓶。是當著東、西廠和錦衣衛幾個頭領的麵摔的。這些人也覺得自己和瑾公公一樣無辜,不能承受瓷器之碎。他們知道瑾公公惦著寧王府的寶劍,卻都不吱聲。

瑾公公報複,報複也就成了他的發泄。他詭異的眼神總是帶著一股來自地獄的寒氣,仿佛陰風陣陣。

2

東廠,名詞。從表麵看波瀾不興,根本看不出其詞意實際內容,卻是中國最大特務機構的指稱。它和綁架、暗刺、虐殺、告密、投枷等一係列恐怖的動詞相關,甚至以此可延伸斷脊、墮指、刺心、炮烙到飲鴆、割喉、滅族、淩遲、抄斬等在漢語中不能容忍的詞彙。它以堂皇的借口進行公然的殺戮與迫害,它把蠱惑背叛作為其行為的最高指標,並以此震懾和穩住來自各種傾覆危險與圖謀的可能。東廠是一個時代的屠手,小道消息收藏者,陽光的反麵和帝都巨大投影覆蓋下的黑暗之樹。黑暗之樹上停著傳說為鴆的死亡之鳥。據說鴆的叫聲能使宴靜無雲的天空驟然陰晦,淫雨綿綿。鴆以毒蛇、橡栗為食,其飛行於樹上,樹下數十步內寸草不生;其掉下的塵屑,可使農作物枯死;其落下的糞便,能使石頭變色後碎裂;其飲過的水源,百鳥家禽再飲即斃。古代筆記中寫道,鴆鳥最烈處還在於羽翮,其自酒麵飛過,可致飲者五內俱毀,此說尚有個既美又恐駭的叫法,稱:畫酒殺人。曆代宮廷藥師都要奉皇帝的命令用鴆羽調製一種世上最毒的酒,叫鴆酒,用以賜死那些不聽話的臣子。被賜死者總能接到兩種東西以供選擇,一為白練,一是鴆酒。更多受死者願意選擇鴆酒,傳聞飲鴆致命者,在生命最後能獲得一種飛翔的幻覺。一隻死亡之鳥引領著受死者的靈魂,飛落到黑暗的大樹上,眼睛如炭火在暗夜移動,它發出的叫聲使聞者做噩夢。

東廠和錦衣衛連起來,是一個身子的雙頭蛇,其勤勉與劬勞之力,造成了一處曆史的巨大困頓。隻是,東廠的行事更加詭秘,它是公之於眾的悄然潛行者,因而便有一種無孔不人的威懾。東廠人的外部包裝沒有錦衣衛的明顯標示,但在官署中也有製式穿戴,隻是其出入於各處便是將自己包藏起來。不易覺察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東廠的曆任首腦深諳此道,他們要在人群裏製造的,就是官方不能以開宗明義方式撒布的,對於看似龐然大物的脆弱政體的懼怕。這也就是真正的恐怖往往以反恐怖的理由與形式得以存在的原因。東廠設於明成祖永樂十八年,初期隻是個監察官員的機構,慢慢延伸到緝防謀逆、言論、奸惡、鎮壓內亂的巨大特務機關。

東廠一設立就由內監掌管,後來專用司禮監秉筆太監第二人或三人。

主持東廠的掌印太監的全副官銜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簡稱提督東廠,廠內的人則稱之為督在或廠公,在掌印本太監以下,東廠的主要骨幹來自錦衣衛,或者說錦衣衛的人在東廠任職。東廠人的穿著不似錦衣衛,要突出宮裏豪華儀仗的特點。東廠偵察訪緝範圍上至官府下至民間,明朝官員百姓被他們折騰得厲害。在朝中說話算數的不是閣臣,是東、西廠都在其下的司禮太監。

明朝為使皇帝絕對的集權,不設宰相一職。國初洪武年間,明確規定太監不得幹預朝政,歸吏部管,閣臣也無地位。皇帝一人精力畢竟有限,凡事如何管得來?至明成祖時,太監和閣臣的地位便在相互製約間有了回升之勢。

皇帝被四麵八方的奏章壓得抬不起頭來,便從翰林院選人到文淵閣任大學士。皇帝作出決定後,由文淵閣大學士做出案文,代皇帝批複。大學士通常有三十來人,依次為首輔、次輔、三輔,由首輔執筆起草票擬,其他人提意見。首輔票擬代表皇帝的意誌,實際等於宰相。後來皇帝心血來潮,在自己與內閣大學士之間加了一道手續,即內閣把文書票擬送至皇帝之前,需由司禮監加以整理,皇帝閱過,少數親批,其他皆由司禮監批答,並執掌傳聖旨事,這便使裏麵的關係變得微妙複雜起來。內閣在皇帝之前,被認為是實權。司禮監在皇帝之後,看似為內閣票擬和皇帝決策服務,可實際中司禮監可以通過搭票或改竄票擬來左右內閣。這種情況下,就要看皇帝怎麼調度,若是明君,內閣是宰相。若是昏君,司禮太監就可以通過搭票、竄票乃至矯詔等,成為名副其實的真宰相了。

司禮監是宦官總管,各監局全部宦官皆聽命於他,有掌握所有宦官的升降之權。而且凡派往各地鎮守的軍隊監軍、催稅采辦的提監,也全由司禮監呈請皇帝調遷任命。在明代,提督京營和東、西兩廠的太監是為時最為看重。司禮監總要將心腹安插在那些位置上。

東廠和西廠作為明代頂極特務機關,負責偵緝和形獄,除了皇帝,任何人都在它們的偵察之中,皇帝對這兩個機構既信任又非常重視,因此提督西廠的太監由司禮監提名後,必由他親自點頭。頒發的關防也非同一般,東廠奉差關防是篆文的欽差總督廠官校辦事太監關防。還特密封牙章一枚,一切該封奏的都以此鈐封。

欽差,足可淩駕一切官員之上,何況還有欽賜密封印章,東廠密報不必經過任何手續便能直送皇帝,即便夜深,也能從皇宮門縫傳入,門內的人會急呈上去,皇帝可以及時掌握外情,這種特權使人心中不由對東廠心存畏懼。

哪個官員吃得起東廠的一本密報呀,在這種情況下,除了皇帝,就隻有司禮太監能夠優哉遊哉了。皇帝是個十七歲不到,卻喜歡到處遊樂尋歡的東風少年。他頹廢、荒唐,為他所信任倚重的司禮監是個看似麵如皺紙的中年太監瑾公公,但他的臉在少帝眼裏,那每道皺褶都是笑靨,他能將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皇帝,不斷誘往更為神秘的情事。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瑾公公也會為自己這種無能的力量而哀歎。

當他獨坐在幽寂、空落的司禮監院崇聖堂裏,隻是無聊而又永不厭煩地把一幅幅紙耐心地對折、再折、然後揉皺、搓成團,再一點一點撕碎、撕碎。誰也不明白他這些動作意味著什麼或有什麼意思,但他總是不知疲倦地重複著一個動作:撕扯。

3

宮廷的沉悶,黯淡了東風少年的絢麗朱顏。當薇薰的綠意拂動宮闈的時候,少年皇帝總會生起了南遊之興。他利用朝議之機,以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提出來,照例遭到朝臣們拚命反對,他佛衣退朝。諫阻的奏章仍如雪片飄滿了案頭,把少帝的一雙手都覆蓋了。這其中尤以翰林院編修、豫章人前狀元舒芬諫得最起勁,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開口就搬來國家、朝綱、興亡、曆史、社稷之類的大詞壓人。—也太誇張了吧,欺負我年少?少帝真想擼起袍袖用壓在奏章下的手,痛揍那廝。他隻有躲入豹房,不理那些囉唕。大監瑾公公緊隨少帝,像一個忠實的影子。少帝出殿門,就見烈日下禦道上跪一宮禁武士,上前一看,不由火起:張英!

你是我的金吾衛指揮,也跟著起什麼哄湊什麼熱鬧?!

皇上,正因為臣下是金吾衛指揮,知曉國是日非,軍國大事堆積如山,都有待聖裁,所以才敢冒死跪諫,請皇上打消南巡念頭。

瑾公公一溜小跑過去,伸腳潑張英伏地的腦袋,去去去,別擋著皇上的道,要跪回家跪去。少帝趁機抬腿走人。張英掉頭朝少帝背影大呼:皇上,你若不見,臣隻有一死以諫了!說著拔佩刀橫到頸上。別,別別!……別髒了禦道。瑾公公以手示意,卻不是真阻攔,似挑逗或不屑。少帝充耳不聞,自顧走去,太陽投在黃色龍袍上,他也成了一團黃光,連淡淡的投影也沒有。

張英心一橫,握刀的手就往下勒。宮中禁衛見狀,急搶過去奪刀,已是血流如注。少帝在前頭停步,頭竟不回,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對瑾公公扔一句:你去處理吧。瑾公公會意,頤指氣使地命令禁衛們,逮張英下獄,杖八十。

少帝繼續挪步。張英忍疼,哼也不哼,死跪於原地,幾名禁衛隻得使蠻力把他抬起來,扛走。

禦道上一攤血,是張英頸上滴下的。

瑾公公跪左膝,以右手中指在血上蘸了蘸,點到舌尖上輕微一舔,眯起眼睛。偌大的宮禁之地,陽光冰冷而清寂。

史籍記載,那次少帝一時的南遊之念強遭諫阻的結果是:兵部侍郎黃鞏等人下錦衣衛獄;金吾衛指揮張英入獄受杖八十致死;翰林院編修舒芬等一百零七人逮係,著於午門前跪罪五日,各受廷杖三十;其他因諫阻杖責致死者達十一人之多。

廷杖執行地點在午門,由錦衣衛校尉充當執行者,司禮太監監刑。行刑時,午門西墀下戒備森嚴,禦林軍旗校分三層圍成方框,他們手執木棍,袒露胳膊。站在方框正麵的是戴紅皮戧盔、穿描銀甲的錦衣衛使,兩側為各三十員持杖錦衣衛。

錦衣衛使薑茂,是瑾公公的親信。作為監刑者,瑾公公坐在薑茂右邊的一張宮椅上,薑茂伺立。錦衣衛行杖,能把人打死,也能把人打傷。受杖人的性命在司禮太監瑾公公的一念之間,錦衣衛行杖隻看瑾公公的靴尖下手。

靴尖呈外八字,行杖稍輕。靴尖內斂,受杖刑者必死。時任金陵兵部主事的陽明君見權閹猖獗如斯,熱血洶湧,上疏一本論瑾公公奸邪,此疏未達少帝麵前就由瑾公公私閱了,隨即矯詔,令陽明君挨杖五十,打得平素不動聲色的老農模樣的大學問家也喊爹叫娘不迭,但沒求饒。考慮到陽明君的影響,瑾公公原本內斂的靴尖最後還是往外一八。陽明君也就在自己的虛名下,撿回了命。

臣子在午門喋血,少帝卻淪陷於肉欲。在無數幃幔、屏風、格窗、簷廊之中,兜兜轉轉著一層層繁複豔麗曳地而過的裙裾,少帝的豹房,見不到臣子的血,有的是褪去衣裙後呈現的美人香豔身體上顫動的雪乳和櫻桃,而臣子卻在皇帝的行淫中死去。皇帝的豹房每日發出快活的呻吟,它是建在柵欄內的孔雀之屏、猛獸梅花爪印和鹿苑之間的另一片宮禁。有太素殿、天鵝房、船塢、院禦、廂房。密室勾連沿櫛列,內侍環值,人稱豹房祗候。少帝喜稱豹房為新宅。豹房位於宮城西北之地,是明正德年間最為神秘,也最為人非議的所在,是皇帝對祖製皇宮大內的一次快樂顛覆,同時也是一個不安分少年內心野性、瘋狂、奔逐、暴力、性向往的幻象整合,是籠中的放縱與小心抓捕的遊戲室。它起於綺情聲色少年的奇想,成於老謀深算太監的得力營構。當皇帝簇擁美女、歌僮及雙性戀者帶著隨從、近侍、僧道,挺進幃帳、暗門、暖閣、繡榻與蒲團,那個扔在豹房外麵的朝廷,卻落入太監的股掌。

少帝行淫縱欲,太監一手遮天。連續罷黜五十三位大臣以發泄私結在心的閹割之恨。瑾公公痛恨自己為皇帝建豹房,痛恨自己費盡心思為豹房搜羅了那麼多美女。每當皇帝進入豹房,他覺得都是對自己這個閹人的嘲笑。瑾公公痛恨所有的男根,尤其是皇帝的,他做過一百次忙著閹割皇帝的夢。一褲襠的血,草紙擦也擦不淨;上藥、上藥、再用草紙墊著褲襠。兩手的血,天哪!瑾公公常常被這個夢嚇醒。

瑾公公知道自己閹不了皇帝,他夢裏一次次閹的是他自己—那痛楚體驗和恥辱經曆的殘酷回憶。瑾公公隻有不斷為皇帝提供美女,讓他在裏麵沉溺。瑾公公覺得,這是對皇帝實施的不是閹割的閹割。他認為豹房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充當了閹割皇帝的手術台。瑾公公使的是軟刀,且是雙刃的。皇帝進了豹房,就等於進了他的圈套,他會隨之產生隱秘的興奮。每當這種時候,他坐在黑暗中默不作聲,臉上的紙皺更為密集,他取過案上一隻細頸圓腹瓷瓶,用幹瘦的手指撫摩著,撫摩著。瑾公公喜歡收集瓷器,他的密室裏除了陰影就是瓷光,他在其中轉動著,異樣詭黠。瑾公公是個瓷瓶的迷戀者。

豹房是一座迷宮般的精舍。精舍裏有很多房間,房間的布置華麗且豪奢。每間房裏都有一個固定的母豹式的美人,其裸臥之態,如隨意擱在浴巾上的一塊肉色香皂,在靜候一隻手將她抓取。房門外永遠侍立著武士,腰懸:隨駕養豹軍官勇士腰牌,有著豹房武士的榮譽身份。豹房武士隻效忠於那個麵色蒼白的浪漫少年,並以光榮的權利和責任,為他的獵色望風,為他的淫樂守衛,為他的精疲力竭保駕。

享有帝國無上榮譽的豹房軍官,個個武藝高強,忠心耿耿,他們自然也享有高出其他軍人的特殊待遇。在普通軍人麵前,他們是將軍,外出執行公務出示身份腰牌,見者都得低頭,他們的待遇和榮譽都在腰牌上。豹房武士各有其牌,失牌者依律論處,借者及借典者同罪。

作為少帝出巡或駐京的一支最貼身親信部隊,豹房武士是權傾朝野的司禮太監瑾公公唯一無法染指的力量。因為沒有誰能動搖豹房軍官對皇帝的忠誠。

有忠勇的武士環護,有瑾公公代為處理政務,少年皇帝便大可以在豹房裏奇思妙想地淫樂了。一個在幻覺中變化的美人,使一塊布經受風的提弄,一個少年天子的幻想就像風一樣無邊無際。據說,少帝在豹房一次見美人小溲,美人脖子上圍了條豹尾,在經過大扇紙窗時,瑩瑩的光襯著,突然間真像隻真立的豹子。一陣隱秘的快感攫住了少帝的心,他親自微服乘上那駕黑馬車跑到燈市街老皮貨店,采購了一車火狐、銀狐、紫貂、水獺、虎豹各色皮草等,興衝衝趕回,要所有美人褪除衣裙,粉頸上掛貂尾、獺尾、狐尾、豹尾,腰係虎皮,在豹房作獸狀爬行,追逐、嬉戲……他儼然是隻豹王,逮住一母豹,興起之時就按在地了,模仿動物的姿勢交配起來。那些日子豹房窗外的主要風景,是蛇一樣延伸的青色屋脊和藍天上的一臥耀眼雲絮。黃昏,天帝的黃金馬車在屋脊上自焚成灰。

4

他坐在椅子裏扯,拚命地撕扯。司禮監瑾公公有撕紙的怪癖,很神經質。

椅子太大,幾乎要把他幹瘦的身子陷進去,那是一隻虎口。他隻有拚命撕扯,才能拯救自己。飄散的紙屑如落葉,卻不能成為翩翩蝴蝶,而隻能是死亡的花瓣。瑾公公心裏清楚,表麵上他好像已經把少帝擺平了,處處都由他,讓他坐了現在的位置,少帝隻一心迷戀在豹房樂此不疲。但他知道,少帝也是一隻豹子,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對他張開血口。而現在最令他傷神與感到威脅的是豫章的朱宸豪。他口口聲聲說宦官亂政,要起兵用太祖皇帝所賜的寶劍來清君側,振朝綱。明擺著首先就是要置自己於死地。他數次試圖讓少帝以平亂之名發兵豫章,可少年皇帝總是不為所動,他或許尚耽於其叔侄之情吧。這個豎子,瑾公公暗地裏恨得咬牙。盡管豫章一直都有皇帝和他的人手在活動,但他感到不太得力。

解決豫章的關鍵有二:一是太祖皇帝禦賜寧王府的太阿寶劍,世人都知道這是大明帝國最高的榮譽,其含有清君側的無上權力。這是太祖生前擁有的兩把寶劍之一,另一把龍淵劍早已隨太祖葬於皇陵。獨剩這把劍在寧王府,這就成了朱宸豪隨時可能扯大旗理直氣壯來作亂的幌子。劍是要飲血的,何況是太祖打天下的寶劍,隻要這把劍一日在寧王府,就會成為朝廷一日也不得安寧的隱患。瑾公公不止一次對派去豫章的人這樣說。其實他潛在的心底還有個隱秘的願望,作為一個失去男根的太監,他渴望擁有天下的利器,他夢寐以求獲取象征最偉大男人性器的太阿寶劍。所以他要謀取它,以慰藉和填充自己的最大的隱痛與空位。寧王府一旦失去了太祖禦賜寶劍,不僅失去了最有號召力的借口,朝廷也能以此問寧王之罪,不必大動幹戈便可消禍害於無形。

二是除掉朱宸豪,若是盜劍不成,隻有動用特殊手段暗殺朱宸豪。這兩點他沒有告知少帝,但他派去豫章的人正在這樣做,隻是效果極不理想,朱宸豪的防範能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此刻他想動用手中的一張王牌,由他一手締建的秘密潛伏組織偃臥者,來完成刺殺朱宸豪的任務。偃臥者屬於黑暗,是不動聲色的黑,在沒有得到瑾公公的指令之前,它的最大的使命就是:偃臥。

偃臥者是人們夢中的危險,甚至就是夢。夢中殺人的人必須是死亡,他將夢主殺死了,自己也就永遠關閉於別人的夢中。

瑾公公曾對東、西廠,錦衣衛的統領陰冷地笑道:我的手下都是一流的死士。說罷,他朝旁邊兩個表情同樣冰冷的手下稍點頭。兩人跨步上前,當即用短匕把自己刺死於中堂。血,濺在統領們的身上,皆驚得目瞪口呆。隻聽到瑾公公說出比死更冷的聲音,沒有人能保證自己不做夢,沒有人能發現夢中的偃臥者。一旦偃臥者醒來,死神就出現了。瑾公公的眼光從恭敬的統領臉上頗有意味地掃了一遍,說:死亡,是我送給寧王的最好禮物。他手一撒,像是將一份心情毫無保留地拋出—紛紛揚揚的紙屑,像落葉,又像死亡的花瓣,飄落在兩具屍體上。瑾公公覺得那是死神的請柬,通過他的手散出。他是散發死神請柬的人。人們害怕他,他就高興。

瑾公公的死士曾說過,就是公公命令我去殺自己父母,也會毫不猶豫。瑾公公認為他們做得到。有時候,瑾公公覺得自己也是個偃臥者—皇帝身邊的偃臥者。

他仿佛自言自語道:該是喚醒偃臥者的時候了。

第六章

1

閣中帝子的哀愁在日夜不息的江流中下錨,把滕王閣牢牢拴在岸邊。月宮女子的孤獨與憂傷,倒映在東湖上。東湖的杏花樓在一片藍色霧靄中顯得很不真實,就像一幅尚未完成隻初顯輪廓的水墨畫,它的白牆灰瓦與瑣窗飛簷,以及寄托先人對馬崇拜和禮讚的馬頭牆,把一種神靈與祈願寓意其間。隔湖相望,虛幻而空靈,走進去簡直像是不可能的。當你接近它時,其朦朧便被揭去。從局部開始,一處處變得真實可信起來,直至摸到那個門,你才覺得初始那幅未完成的畫的印象,是多麼不可靠。總是翩躚在一石陳臥的橋頭迎接,將畫師寅引進杏花樓,它的瑣窗、飄簷、月門,逐漸為他所熟悉起來。

婁妃喜歡在閑雲館習畫。珠簾一卷,東湖的景觀也像一幅畫,盡收眼底。夏日的荷香把人都擁裹著,心裏便全是香氣。這時下筆,纖毫過處,仿佛荷香的綺麗留痕。婁妃的畫風也就纖細、瑰奇,水墨渲染的卻不是繁豔,而是把心頭的美好拿去。這一點,畫師寅從她近期所作的畫中感覺到一幅比一幅明顯。但這不是他指陳的技法範圍,是不能修改的心靈呈示。

畫上的每一筆,都是心靈的閃電。誰能修改閃電?婁妃出示過一幅《尋春圖》,並有詩題跋。畫中騎在馬上的男女出行者皆麵目不清,甚至麵孔都是沒有表情的空白。馬卻漂亮,有唐人韓幹與張萱的筆意,線條細致,著色講究。我留意到兩匹馬的馬蹄,男騎者的馬蹄上落了很鮮豔的一點紅,像踏過落花,又像沾著血。

女騎者的馬蹄雪白,像是根本哪兒也沒去,立在原地未動。雖名為《尋春圖》,畫上竟沒有一點春天的內容,是空白,或春天已被男人的馬蹄踩碎了。

婁妃說,這畫是記那次西山之遊的,畫師寅沒吭聲。再看題詩—春時並轡出芳郊,帶得詩來馬上敲。著意尋芳春不見,東風吹上海棠梢。婁妃說:畫是新墨,詩是舊作。舊到什麼時候?哦,已像是上一世了。

畫師寅記得那次西山之遊中,婁妃是著意參拜了幾座廟的,他感覺到她真誠的樣子,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隻有她與佛,或她心中有佛,佛心裏也有她。

當時畫師寅便想她在祈願什麼呢?另一幅印象很深的畫,是婁妃以屈原《九歌·山鬼》詩意所作的《山鬼圖》。一女子裸體騎在豹上,孤零而失落。

畫中的女子那麼美,卻隻能與一隻豹子做伴,為什麼?看婁妃題詩,感覺完全是山鬼的。

你騎著花色斑斕的豹子下山,

獼猴桃的乳房 金光閃閃,

我找遍了一處處幽穀與深林,

那時的山盟呀,隻遺下時間的灰燼。

—《山鬼》片斷(今譯)

婁妃是有幽怨的,美麗的婁妃在別人麵前,可以把內心藏得很深,但她不會隱瞞自己的筆。因為她是把靈魂在筆上作了抵押的,那抵押在筆上的靈魂,深深觸動了寅。但寅不能說,他是她的畫師,隻能指陳她的技法,不能指陳她的靈魂。如果寅能說出對這些畫的內在感受,就等於是在敲隱居在杏花樓裏的另一扇看不見的更隱秘的門。那,也許是寅最大的心願,也是最可怕的禁忌。

然而,婁妃在一次習畫的間歇,憑欄觀湖,水麵魚光一閃,像鳥飛出內心。

婁妃凝視著湖水,仿佛在自言自語。魚有時會躍出水麵,它看看世界又回到水裏,人的一生就像魚躍起的一瞬……魚。魚玄機。她竟說出了一個唐代才女的名字。

或許那是他們早期極為有限的閑談,也是進入一個更為廣闊的相處空間的開始。她說,看到湖中的魚,就會想起那個叫魚玄機的女詩人。她的名字,宛若翩翩驚鴻,從我眼前掠過。寅便吟道:春花秋月入詩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珠簾不曾下,長移一榻對山眠。

好一個“長移一榻對山眠”!婁妃感歎:隻是才女不年,古今最痛。

魚玄機的命運是讓人長歎的。一個女子會吟詩作賦又能怎麼樣呢,照樣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婁妃說。

人,雖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卻不是不能掌握自己承受命運的內心感覺。

畫師寅從婁妃的感歎中觸碰到她低落的地方。畫師寅說:所謂喜、怒、憂、思、悲、恐、驚七種不同的情緒變化,便是人的精神。人強,就可控製。人弱,七情便起波動。醫書上稱“邪氣”,佛教叫“心魔”,所以要除邪氣,斬心魔,隻有這樣,當不好的命運到來時,人也能承受得住。

談到魚玄機,他們都有相似的感歎。

魚玄機出身寒微,16歲嫁給了一個叫李億的官宦為妾,17歲到長安鹹易觀做道士,24歲因殺婢女綠翹而被處死。她的死,與其說是以死抵死,倘不如說是一種思想或愛之死。據說婢女綠翹奪走了魚玄機深愛的男人。那個男人愛魚玄機的才華,更愛婢女綠翹的身體,靈與肉便不能相合,而魚玄機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她是對那個男人的靈肉都完全愛的,所以一旦失去,便把她抽空了。她是因妒而起殺意,還是以殺來捍衛自己的靈肉不讓別人侵占。她的錯,或許就在於—她不得不錯。因為愛得越深,就離死亡越近。全身心地愛一個人,就等於把自己裝進墳墓—愛即死。在歸宿的意義上,是黑暗。

是的,有一種愛便是黑色的,在情人的瞳孔裏卻是如此美麗,仿佛碧藍的湖水。

2

關於美女與才子,世人不乏把好水攪黃的本事,何況是婁妃和畫師寅。後世流傳下來的諸多說法,充滿了對蛛絲馬跡的發掘、擴大與延伸,極盡臆想與猜測之能。流傳最廣的一種便咬定二者是有私情的,杏花樓是他們幽會之所。另一種說寧王是在察覺婁妃和畫師寅的私情後,專門將杏花樓作為婁妃的軟禁之地。杏花樓三麵環水,僅一條青石搭岸,軟禁一個人與世隔絕,那是最好的地方。

事關名節。正史在一個美麗的女子身上,偶爾也會顯出一些溫情脈脈的慎重,但那份慎重是可疑的,或許執筆的史官尚年輕,正在沉浸於一場欲罷不能的戀愛中,或許那史官的鐵筆本身就想掩遮一些什麼。總之曆史的真相在所有的文字表述裏,都是經過改寫的。依據改寫曆史的文字來考證曆史,是多麼的可笑。

正史裏有關婁妃的點滴文字,都寫得清白貞烈,偏偏缺乏生氣,仿佛是有意要編一個有大義而又忠君的人,便把婁妃對朱宸豪對立起來,但她又是貞節的。於是曆史在這一頁,也便有了忠貞節烈,在冠冕堂皇的舞台上,讓世人來看清。然而民間的傳言,也就顯然成了一種反動。

人,不是神。宿世的,皆為肉身泥胎。何況婁妃這樣美麗的女子,怎樣去逃脫情感的發落,或許隻有隨業沉淪才是真實的。

婁妃仰慕畫師寅的才華,初次見麵留下深刻記憶,甚至覺得畫師寅是來自唐朝的詩仙,當朱宸豪疏離了她之後,她在沉淪,也在掙紮。

不知從何時起,婁妃會經常夢見一個男人與她默默而又專注地親熱著,使她快樂、興奮。婁妃一直以為是丈夫朱宸豪,終於有一次她在夢中看清了那個與她親熱男人的臉,居然是畫師寅。婁妃為自己的夢而暗自吃驚。

3

考察婁妃,可以從她的朋友、熟人、和接觸到的人乃至可能接觸到的人入手。處於王府正妃地位那麼一個層次,真正和她交得上朋友的人不多,她的接觸範圍和層麵也同樣相對狹窄,所以夠得上稱之為她的朋友的人極其有限。

她們是豫章知府夏鐵一之女雪姬,友竹花園女主人、已故前相國遺孀蕊夫人以及豫章學者、才人宋之白,葉和秋和金陵來的畫師寅。

婁妃名節上最危險的不可能是別人,而可能是她的閨中密友蕊夫人。據說不少自以為優秀的男人都把蕊夫人的身體作為美麗而芬芳的戰場,結果都敗得一聲不吭。蕊夫人總是邊清掃戰場,邊朝著一個又一個敗下陣來的男人不屑地微笑。有時她也會安撫似的用柔軟且飽滿的手撫摸一下那男人的後腦勺,像是安慰孩子。那男子便更加深了自卑與恥辱感。然而不是隨便什麼樣的男人都能爬上那美麗而激情滿懷的戰場的,男人在那戰場上寧可死,也不能敗。

當蕊夫人得知婁妃與朱宸豪之間出現了隔閡而處於痛苦時,她專程去杏花樓看望婁妃。見到婁妃憂鬱的神情,蕊夫人第一句話就說:這麼美的女人,寧王竟不懂得愛她,真是暴殄天物呀!婁妃被她逗笑了,你才是天物呢。蕊夫人也不客氣,說:我是天物,所以我要一刻不停地讓人愛。婁妃就嘖嘖笑道:惡心,惡心死了。

蕊夫人更不示弱,如果你的美貌不是用來愛的,那請把它給我。婁妃故意瞪大眼睛,給你?繼而用不屑的口吻道,那才是暴殄天物呢。

蕊夫人便用拳頭捶婁妃肩,兩人咯咯笑作一團。婁妃唯有和蕊夫人在一起才感到特別快樂,她喜歡蕊夫人樂觀、豁達的性格,每次在苦惱的時候蕊夫人總能用她樂觀的手推開婁妃心頭的烏雲,而漏下一些難得的光芒。兩人笑了一會兒之後,蕊夫人假裝好奇地打聽:嘿,問你個事兒,你除了府上那位大大咧咧的王爺之外,有沒有過別的男人?有哇。婁妃反而很幹脆地放大了聲。比如遊魚、飛鳥、花草、樹影,還有月光,以及大地上那些活潑而精致的生命都是我的所愛。她頓了一下,說:隻有月亮才有資格做我的情人。

嘻嘻,好一個嫦娥啊,怪不得會遭後羿冷落。蕊夫人故作幸災樂禍地說。

婁妃聳聳肩,道:可是月亮太高。她看看自己身後,我的情人隻能是自己的影子。在聳肩之際,頭上綰著發髻的梳子突然落下來,黑色的發瀑自肩頭至背部頃刻奔瀉直下。

鸞鳳木梳。蕊夫人伸手撿起,拿著端詳:好精致的花梨木梳呀。婁妃從她手上搶過來,這才是我的命呐。蕊夫人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她不會忘記婁妃曾經憂鬱地說:生命這麼美好,一個人不可能沒有愛,但愛對你往往吝嗇和不公平,那是因為你對別人的愛太慷慨。

你是將自己作為祭祀,慷慨地奉獻在了朱宸豪的麵前,那是把曾經的愛當作了犧牲—蕊夫人的話像一根細小的針,紮在玉脂般的肌膚上,但沒有沁出血珠。

婁妃明麗的眼眸閃動,要把內心閘門打開,但又扣攏,隻道:愛如禪,不可說,一說就錯。

婁妃梳著自己的長發,像梳著自己的心事。這一棒長發,是她美麗的影子。

她突然產生憐愛之意。自梳、自憐。這頭烏黑的長發,如今沒有他幫著梳理了,但烏發仍然秀美、溫順而忠誠,絲絲縷縷都與心相連,即便飄蕩在風中,也是她的心事在飛揚。我的情人是我的長發,我的長發是我美麗的影子情人啊!

蕊夫人走後,婁妃邊梳著頭邊喃喃自語。這之前侍女君枝想為她梳發,她打發君枝走開了。她忽然有了一種悲愴,孤獨、自戀、憐惜、落寞與傷情,再加上巨大的憂慮,使她鼻子發酸,她憑欄麵對湖水,竟臨風掉淚。

我的王,他曾飛馬而來,把一個女孩從沉淪中救起,自己卻駕著隆隆的馬車駛向黑暗,我用什麼才能阻擋他向黑暗的挺進?婁妃邊用朱宸豪送給她的鸞鳳木梳梳著頭發,邊麵對浩茫的湖水—心事同樣浩茫。天上的雲和湖上的水,同樣具有變幻多姿的豐富表情。風使雲動,也令水生姿,風是主宰雲水表情的手,雲水之姿由風而定。風的心情表現在雲水之間,風輕才會雲淡,雲重方顯雲怒。但誰是風的主宰?

誰令風含愁、生悲、發怒,抑或笑逐顏開,風流雲散,乃至雲水生寒呢!

4

她叫翩躚,是婁妃的另一個侍女。

翩躚做過的事裏都會留下細致、溫婉的痕跡,總是特別讓人舒心,她不隨婁妃出行,而侍奉婁妃的起居。在杏花樓裏,翩躚是婁妃寂寞的天使。風把靈魂浮雕在水上。白牆灰瓦的杏花樓靜立在東湖之上,如同一座坐看風生水起的觀音。波浪是水下沉靜處子的麵具,摘下麵具就是處子純美的容顏。婁妃迷戀於杏花樓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愛東湖,更愛具有幻象之美,可以隨意鋪展心境的湖水。她在臨水軒賞湖時對翩躚說:我是水命,這一生注定和水有緣。

翩躚也說,水多美呀,你看這湖,都要藍到心裏了。還有那湖上的飛鳥,一下也就把我帶到水上,快要沾濕裙子了,又提起來。水裏的魚一定在看它們。

婁妃笑道,不是在看它們,是在看翩躚。

翩躚靈巧地接口說,翩躚有什麼呀,王妃您才沉魚落雁呢。婁妃就故作責怪狀:貧嘴的丫頭片子。

看著婁妃高興,翩躚也就歡喜。在婁妃憂鬱的時候,翩躚總會借機設法破解她。

在婁妃眼裏,翩躚天真爛漫的樣子,是世界送給她的最好禮物,所以她每一天睡覺和醒來前後第一眼都會格外珍惜地看著她,翩躚也感覺到婁妃對她的特別疼愛,因此她更細心地注意著和關心著婁妃。

在杏花樓的日子裏,婁妃的嘴裏總是不斷地呼喚著翩躚,即使翩躚在她旁邊,但她隻要一聽到翩躚答道我在這裏,心裏就感到安慰和踏實。

對於翩躚,孤獨中的婁妃甚至是一種依戀。她就像東湖上的鳥。鳥的飛翔,使一湖靜水複活。然而某日婁妃在臨水軒說:水上的鳥,水下的魚,魚在想一次飛翔,鳥在想一回潛遊,這樣地想是美的,但如果它們兩相對換,魚鳥相得卻都會在互換的角色裏死亡。鳥會死於潛遊,魚會死於飛翔。天真的翩躚一下也變得深沉了。

午後的雨,不知不覺小了,隻剩下零星的雨點疏散地跌落於湖麵。婁妃在梳妝台梳理午憩後的長發。東湖的水在陰灰的天空下竟漆黑如墨,水麵又像一層浮華的水銀,鏡子般將湖邊的景物映在水上,那水也就呈現出一個倒置的岸邊世界。雨止,灰白的天空竟透出一種晃眼的亮光。婁妃臨水梳妝,黑漆漆的長發幾如直立起來的一根根湖水。她梳動的手停往,手握心愛的木梳,若有所思,吩咐翩躚去取筆墨來,並交代要大幅的紙和大的墨盤。她手挽長發出神。君枝微笑地說:王妃又要做詩了。

梳妝台如聖壇。君枝和翩躚在上麵鋪好了一幅大紙。婁妃一身雪白的衣妝,與台上的宣紙和諧相融,隻有烏黑的頭發披瀉著,像宣紙上被濃墨揮灑的一筆。她的臉在黑發中如暗夜裏的明月。婁妃在宣紙上運發而書,長發悠揚地甩起,光芒與墨汁交織於發上在空中劃出了弧線,於是那道長發揚起的弧線突然有了靈魂,在宣紙上找到了存在的意義。在字的筆畫裏,凝成不朽的姿勢定格:屏

發書時濺落的墨點,像一隻隻黑眼珠,在看著舞動烏發的婁妃,她的眼睛在把發上的濃墨轉化為書法的時候是微閉的,嘴抿住,細長的頸在動,頭發鋪張、飛揚,或舞、或旋、或扭、或沉、或收。是人與墨的一場舞蹈。是一個美人和天地在做愛。發書完成,她雪白的臉上和身上墨色狼藉,卻透出另一番狂亂的之美。隻有她自己知道,剛才做什麼。天地對她有什麼用,她隻為一個男人而舞,而書,而獻出自己的絕色與才藝。

據說發書屏翰,被畫師寅評之:用男人般的大氣與豪情,演繹了女人的寂寞與心碎。

婁妃發書屏翰後,便請豫章最好的工匠,精選兩塊色質上佳的青石,分別將二字鐫於其上,作為禮物送給了朱宸豪。朱宸豪當然看得出這二字的來曆,屏翰語出《詩經·大雅》,大宗維翰,大邦維屏,皆為國之重臣,理當做帝王的忠心輔佐。誰知婁妃的一番苦心卻愈加刺傷了寧王,他覺得婁妃的心距自己太遠太遠,根本就不是和自己一條心的女人。以致寧王對他曾推崇的婁妃書法也為之不屑,他甚至對婁妃挖苦了一番,命人將兩塊青石埋於王府後花園。

這一埋就雪藏多年,至清代才被人發掘出土。後來有人認為,婁妃發書當時沒有刻石,是陽明君破城後在王府發現了婁妃發書,因愛其才和對帝國的忠心,故專門請人仔細鐫於石上,立在杏花樓以示紀念和追懷,同時也是對諸王的一種警示。此外,尚有人認為這二字不是婁妃發書,而是江右名士,當時寧王的謀士宋之白的手書,並請名匠刻石,立於王府瑞表樓前,意在以忠君麵目掩飾王府內謀叛的真相。更有人考證此碑根本就非明代之物,是清人為張揚甚或同情婁妃而假托婁妃之名鐫刻的石碑。

5

距杏花樓不遠的湖麵上,無論晴雨皆有一釣者青笠蓑衣孤舟垂釣,他的臉全藏在寬大竹笠的暗影裏,身子也被蓑衣嚴密包裹著,他一動不動作為垂釣者的形象留在了東湖的煙波上,映在了杏花樓憑欄觀景的美人婁妃的眼簾裏。婁妃至少在兩首絕句中寫到了這個釣者,在四至五幅水墨寫意中畫到了他。

在他,也就是這個詩中和畫裏的釣者眼裏,魚是什麼樣子,無人得知。

但數月之後,釣者突然從湖麵消失了,也就是他孤舟蓑笠的意象突然從風景中挪開,使湖麵成為一幅空白的宣紙。後來有人說,釣魚人是杏花樓的秘密監視者,但沒有人知道是誰派來的。他在湖上垂釣數月,從沒有釣起一尾魚來,卻成了疑點之一。因為他眼中的魚,是婁妃。這尾魚是朱宸豪的美麗女人。婁妃做夢也不會想到,她詩句裏隱士般的蓑笠翁(其實根本看不出其年紀)、畫中氣定神閑的釣客,竟是對自己實行全天候秘密監視的監視者。

東湖留在她印象裏是優雅而宜人的,春有楊柳飛絮,夏有荷香飄逸,秋有朗月映湖,冬有飛白鋪雪—她愛這個地方,在豫章唯有這裏令她迷戀。她不會想到在優美的風景裏居然還潛伏著巨大的不測或殺機。那麼,藏在湖中的魚,就是一把把刀了。可杏花樓的存在就是要讓人吟詩作畫的,它即使作為暗藏殺機的湖上幻象,也是因不願與它敵對的魚而存在的。一條魚有可能像一把刀,但一把刀絕不會是一條魚,所以像刀的魚會被刀殺,而刀卻不會向魚放棄殺欲。然而,魚,在湖裏是藏有玄機的生命。

釣者消失之後,岸上就出現一些有關婁妃的不三不四的傳言。這些傳言,甚至加大了人們對婁妃的綺麗猜想。

這是猜想中最大膽、也最完美的一個版本。

我是怎麼認識你的?婁妃對畫師寅說:哦,是一幅畫。我最早從一幅畫中見到了你。是《秋風紈扇圖》,畫中是一個女子,我卻看到了一個男人,被風所傷。

他在用扇子遮掩自己的傷口。我想,這個男人不一定堅強,但很看重做人的尊嚴。

隻是他對女人又有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依賴,所以他畫的是一個執扇女子,其實是他自身的假借物。

我是那樣嗎?畫師寅道,眼裏有些迷離的東西在閃爍。他太怕真的被人看到自己的傷口。

—桃花般的傷口,在仕女的扇子後頭。

婁妃說:我是先讀你的畫,你的詩,再聽說你,然後才見到你。這中間仿佛有多少不可能,也許我不是個平凡女子,才能見到詩畫中的你。也許我是個平凡女子,才能見到真實存在中的你。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以為你是青蓮再世,有飄然出塵之姿。

我,我有那樣嗎?畫師寅笑著問。我想是的。婁妃說。畫師寅:我不是你眼裏的青蓮。婁妃說:幸好不是,否則怎麼能見到你。畫師寅就笑,那又怎樣?

不怎樣,婁妃說,但……又不一樣。畫師寅問:怎麼不一樣?婁妃說,比如你不僅是詩人,還是畫家。畫師寅:是的,我畫過你,畫師寅的眼裏似含有一種深情。畫過。婁妃看著畫師寅眼裏的東西。

畫師寅:那不是真實的你……是紙上的。

那又怎樣呢?婁妃感到距離在縮短。那麼多不可能的距離,她預感到會在此刻消失。他們都逃不脫,內心的東西會在距離消失之後—水落石出。

畫師寅輕輕地說:眼前的你,現在的你—比如這隻手,畫師寅牽起婁妃的左手:她才是真實的。

噢,天哪。婁妃心裏叫了一聲。

同樣,當情事在畫師寅與婁妃之間發生後,畫師寅是吃驚的。他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提出了疑問。畫師寅:你和我,會在一起?這怎麼可能……這真實嗎?

為什麼這麼說?婁妃盯著他閃爍不定的眼神,以針一樣的目光反詰。因為,因為我們是有距離的,畫師寅喃喃地說:很大的距離。

婁妃:你是誰,你是天上的人。畫師寅:你是王妃,我是布衣。

布衣是天上之人被謫貶到世間的身份,婁妃說:他一定犯了錯。畫師寅:什麼錯?是膽大妄為了麼?畫師寅覺得他使事情發生得很不合理。不。婁妃說:是膽小的錯誤。畫師寅:你還是在說李青蓮吧?畫師寅有些想避開婁妃針尖似的目光。

李青蓮現在已經變成你了,婁妃說。

傳言婁妃與畫師寅有私情的說法抱定這樣一種觀點,認為在一個瘋狂而迷亂的時代裏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隻有不發生的才不可能發生。會發生的,終究避免不了地會發生。人們假設情事發生之後,畫師寅的懦弱性暴露了,在婁妃麵前竟也泄露出悔意。他甚至問婁妃:你不怕?婁妃:怕什麼?畫師寅:寧王。婁妃:他早已不在意我了。畫師寅:也許,他是太在意你,才輕視你。

婁妃:也許罷。我不喜歡得到這種輕視的在意。盡管寧王和我之間有太多的不是,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他有最壞的結局,我也會和他一起去承擔。

你還是愛他的。畫師寅說。或者超出了愛的範圍,婁妃看著畫師寅起伏的胸口說。很多事發生,都沒有理由。這種事,更沒有理由。發生了,就是唯一的理由。愛,就像死。

他們的做愛如同一首挽歌,仿佛是在和各自的死神做愛。

婁妃的眼裏有淚,像是在哀悼她與朱宸豪的愛情,又像在接受神的賜予。她在淚水中看清了自己,那是鏡子般的水中,一個裸身的女人正在下沉。她的姿態,卻像一隻在靜止中飛翔的鳥。畫師寅到這一刻,才感到把心裏最美好的東西蹂躪了,他很過癮,也很傷感,更感到一雙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視他。

杏花樓在幾種可能的說法裏成了朱宸豪的一個錯誤。是及時修正這個錯誤,還是消滅這個錯誤,人們似乎沒有看到朱宸豪有這樣或那樣的動作。事實可能是朱宸豪聽到了一些令他很不愉快的說法,他為此求證了三個人。一個是他的密友兼謀士宋之白,一個是王府酈大千,還有就是他的貼身武士殘夕。

宋之白說:這是胡扯!酈大千說:我會注意。殘夕則什麼也沒有說。

6

柳煙,把湖岸處理成虛無。一座小小的杏花樓,對應著一座偌大的寧王府。

一座寧王府,又試圖對應一個巨大的皇廷。在杏花樓與寧王府之間是曲徑仄巷,在寧王府與皇廷之間是危途惡旅。前者可能是一番蘊藉風流與愁情憂緒,而後者則無疑是刀槍劍戟、遍野橫屍。一個美麗的女人以自己的美試圖阻擋一架馳向斷橋的馬車。驅馳的馭手隻顧揮打響鞭催進,全然沒有把一個善意的信號看在眼裏。那個女人以她的美作為危險的信號高舉在頭頂,她不忍看到車毀人亡的結局。然而,結局在馭手啟動馬車時就已注定。

青瓦粉牆的杏花樓,瓦上長滿青苔,既古雅而又清新。馬頭牆的輪廓,將一座參差的庭院勾勒出空靈和虛幻。這處明朝的古典,幾百年前就仿佛被輕巧地刺繡在絲綢質地的水上,如一道美人的輕顰。盡管它所在的城市比什麼都真實,也比什麼都冷酷,但它的女主人隻肯在杏花樓裏構寫故事。

隻有水懂她。隻有湖水中的荷葉能包裹她的心事,並逸出淡淡的香氣,成為經年不散的霧。後人隻可乘一款槳聲去找尋她的故事,或許她的故事也早已乘著蘭舟走遠,人們找到的隻是虛構在水上的一個神的背影。因為後人早已把她供奉為水觀音。但仔細聽聽,她的靈魂仍在,呼之欲出,像是前世的追尋,又恍若今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