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reference_book_ids\":[707817353316296604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皇殿遺址是豫章的一處隱痛,一隻殘損的手掌,一塊破布或疤痕,它甚至應該是讓人不計成本地扔下萬千感歎的地方,可在它跟前,隻有烏桕樹林裏的幾聲鴉鳴,偶爾填充一下與長春宮的巨大空落與缺席。
第一章
1
朱宸豪和婁妃沒有孩子。進入王府的那年,婁妃有過一次流產。她告訴朱宸豪曾夢見那個流產的孩子,是個漂亮男孩。男孩拉著她的手哭:媽媽,你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婁妃是在夢裏哭醒的。朱宸豪安慰婁妃的時候,兩人都很感傷。一個小男孩……
是的。
長著黑漆漆的眼睛。
是的,他是那麼漂亮,又那麼可憐……今晚。朱宸豪在夢中見到了個小男孩。男孩抱著他哭,朱宸豪知道這是夢,男孩也是幻象,便不睬他。男孩竟牽著婁妃從門裏走出來,朱宸豪佯裝著沒有看見,此時,他好像又在夢之外,看著夢裏的情景,感覺也異常真實。他看清男孩牽引婁妃走向的地方,心裏暗自心驚。那是後花園的一個黑暗之地,朱宸豪幼年就做過噩夢的地方,一口井。廢棄的古井,井裏黑暗而幽深。管家老卜告訴他,有幾個女人都是跳井而亡的,她們的魂不散,井的陰氣就重,千萬別去那裏。
朱宸豪憂急,想阻止,一時卻動不了,他叫人上前攔住婁妃。沒有人聽他的。他知道身邊有幾個人站著,他們的影子被陽光投在地上,拉得很長。其中一個是殘夕,還有宋之白,拾夜或洛晝,他們對朱宸豪的驚叫恍若未聞,如同木頭或紙人。
朱宸豪從心裏感到恐懼,他好不容易掙脫了無形的束縛,鼓起勇氣在花園曲徑上,攔住了牽引婁妃的男孩,嗬斥道:你要走就自己走,不要牽別人。男孩目光幽幽地望著他,大眼睛烏黑漆亮,臉上一派淒然的天真。朱宸豪有些不忍,他隱約感到這是自己沒出世就死去的兒子。但這個孩子是要把婁妃也領向死亡。朱宸豪身上不禁毛骨悚然,他幾乎是大吼:你放開她!
男孩嚇得調頭跑進了黑暗,婁妃站在那裏,木然而失神。
朱宸豪夜半驚醒,忙伸手摸身邊,是空的。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就與婁妃分居了。自己住在王府書房,婁妃卻在杏花樓。
朱宸豪頭腦清醒過來,竟還縈繞著一道疑問:殘夕為什麼不幫我?那些武士和宋之白,為什麼隻是些影子?他披衣而起,踱到窗前。中秋之夜的月亮像一件銀器,被銀匠細敲慢捶,已如一隻圓盤。盤上有些凹凸的之痕,證實銀匠的活兒還在進行。朱宸豪覺得銀匠再敲打下去,銀盤也會碎的。
這個夜晚,朱宸豪先是邀請了畫師寅到王府賞月。據說婁妃也在杏花樓等畫師寅。
月照中庭,兩個男人都泡在月色裏,像是在進行一次洗浴。朱宸豪像是吟了一句什麼人的詩,說: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
畫師寅便道:張子野的詞雖好,可不是“雲破月來花弄影”,就是“隔牆送過秋千影”,或“無數楊花過無影”,終是太淒清了,把一個圓圓滿滿的月亮,竟自寫破了似的。
噢。朱宸豪好像來了興趣,要和他談談月亮的話題,你覺得今晚的月亮如何?
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畫師寅用杜甫的詩隨口道。
是這樣嗎?朱宸豪覺得畫師寅引用的詩聽來別有所指,很是刺耳,心裏暗罵:張狂。畫師寅見寧王的臉上似有不快的陰影,又補充說:杜子美的句子,終究是少年意氣。竟不知道,月中沒了桂影,卻是少了很多讓人聯想的趣味,那甚至也引發不了他寫的這幾句詩。
哦,也不能這麼說,朱宸豪張嘴道:詩人口裏吐出的月亮,畢竟不是真實的月亮,他是一種想法。杜子美要斫卻月中桂,是小子張狂,卻也可能道出了人的心境啊。朱宸豪頗有深意地看著畫師寅,斫卻月中桂,月亮是更清更明了,隻怕杏花樓的月亮隻有半邊喲!
畫師寅心裏咯噔一下,表麵尚不露聲色,他說:杏花樓的月亮也是王府的,你看,它有多圓。
朱宸豪便笑,笑聲聽起來好像很爽朗,他從盤裏捏起一個月餅,掰了半邊遞給畫師寅:這半邊月亮,你吃吃看。
畫師寅知道不能吃,又不好不接過,他聞了聞,有些誇張地說:好香,是桂花型的。又有些誠懇道:隻是我晚餐太飽了,多謝王爺美意。將半邊月餅擱回盤裏。
朱宸豪仍帶笑意,故作責怪地說:你們文人,就是客套多,假正經。
畫師寅也就笑,好像心裏沒事,很坦然的。
知不知道,中秋是我最喜歡的節日,朱宸豪一臉嚴肅地對畫師寅說:可是今年這個中秋,我卻覺得不一樣……是王爺身上扛的事太重?畫師寅道。
太重的事不會影響我的心情,我本來就是扛著萬鈞雷霆行走的人。不會在意重,而是輕。往往是太輕的,被自己所忽視的事,突然記掛起來,會很惱人。朱宸豪說,知道嗎?
太輕的?畫師寅顯得有些聽不懂。朱宸豪又哈哈地笑,笑得畫師寅心裏很沉,像是被錘子一下一下打在心上。
像寧王這麼有分量的人物,怎麼會在意一根輕羽呢?畫師寅說。
一根輕羽就像一片樹葉,有時候會擋住人的視線,讓人蒙受欺騙。朱宸豪說,語氣有所加重—那我隻有把它從眼前摘去。
畫師寅聽出這話,是語藏鋒刃的。他為了掩飾內心的失衡,手不自覺地觸到了半邊月餅,拿起來在嘴上咬了一角。
哦。朱宸豪像抓到畫師寅的錯似的,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我說你假正經嘛,你還是吃月餅的。
噢……時候一久,肚子,就空了!畫師寅說。
這時管家老卜過來說:回稟王爺,我已到杏花樓對王妃說了,寅先生在王府和王爺一道賞月。朱宸豪作出諸事都胸中了然的樣子點頭。好,下去吧。
管家老卜離開時,別有深意地瞥了畫師寅一眼。畫師寅覺得自己像隻老鼠,尾巴被夾住了。
讓他更意外的是,朱宸豪隻淡淡地說:時間真是不早了,卜總管已在門口備了車,先生該回陽春書院休息了。
……
2
已是下半夜。九爺的肚子仍鑽筋似的痛,第四次上茅廁,腸子都快屙出來了。九爺覺得是過節吃多了油膩,又著了涼,年紀一大,就受不得,便遭這份折磨。中秋的月亮如同明錢,上半夜又亮又剔透,下半夜便像銅幣,仍是又圓又大。
九爺蹲在茅廁裏,也感到它在頭上晃,晃得人就像長了兩個腦袋。
九爺是習武之人,從小沒念過詩書,肚裏也沒有能把月亮比這比那的概念,他覺得中秋的月光就一個字形容:亮……上茅廁方便。跑了幾趟,老布鞋上仍沒踩到髒物。他又感歎,王府就是王府,茅廁比鄉人的堂屋還講究。黑牯也會找地方,在這裏混,師妹也就不愁吃穿,強似鄉下。這念頭閃過,九爺就覺得師妹或許沒有跟錯人,若是隨了自己,也不就在鄉下,土裏刨食,苦一輩子。找黑牯算賬的底氣就不足,蹲在茅廁裏也就不肯挪腳,仿佛便打算這麼蹲下去。
這中秋的後半夜,九爺蹲在茅廁裏產生的落寞與感懷也就大。
唉聲歎氣之際,透過茅廁的通氣孔,有個影子一閃……咦,這夜晚的賊,居然像會飛的夢。九爺屁眼也沒擦,其實這回也沒有屙出啥東西,便拎起褲子,一紮,腿腳竟不含糊。
本想深夜來行刺寧王的利蒼,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栽在一個糟老頭手裏。
經過幾次踩點,他弄清棕帽巷的高牆裏是王府僻靜的左側院,院裏靠牆有幾棵大樹,樹很高,枝杈間有鳥巢,夜半也偶然會有嘎嘎叫聲。樹不遠有馬廄、仆傭住房、雜物間及茅廁。王府守衛對這一處也鬆懈,是逾牆而入的一個空當。
利蒼躥上牆,攀住一棵樹,以枝葉掩身。院內月華遍地,四下無聲。一個影子,像一片碩大的樹葉飄下,毫無聲響。
利蒼腳沾地,便聞到臭氣,知道是茅廁旁邊,提腳潛行。不意間,後頸竟被人撈住。他一驚,事先竟沒聽出一點風聲。
唉,這大過節的夜晚,你也來偷東西,不該呀!聲音沙啞,疲憊,責怪中還有點憐惜。利蒼回頭,看清是曾在天寶樓見過的老者。自己蒙著麵,老者卻沒看出他,看出了,也未必認得。利蒼身子一縮,想將身子從老者手中縮出來。
九爺的五指如鉗,一輩子功力都在上頭:後生,你還躲得過麼?老頭突然有了頑童心理,他道:這樣,我給你個機會,若你逃得過我這幾根指頭,你自去偷王府的什麼寶貝,我老人家可不管。你若逃不出這幾根指頭,那便乖乖聽我老人家嘮叨幾句。利蒼就笑,老爺子,就聽你的。
月夜抓賊,就像捕抓一個夢。利蒼使出渾身解數,就是掙不出九爺的幾根手指。反像老鼠被貓戲弄,怎麼也逃不出它的爪子。利蒼很泄氣,也很灰心,屁股撂到石頭上:由你了,老爺子。
看到利蒼灰心泄氣的樣子,九爺老懷一動,竟有了惻隱。他伸手想扯去利蒼蒙麵的黑布,又停住。九爺覺得這人是誰都不重要,關鍵是他不該來偷人家東西。
九爺有話要說,他認為老人別的什麼都不算本事,教導教導後生還是有資本的。
月光下,垂頭喪氣的利蒼,便被九爺嘮裏嘮叨教訓了半夜。九爺說了很多,也說到了一些與做賊無關的事,那事反而讓他特別動情。利蒼不吭聲,隻是聽著。
有時,他覺得這老頭很有意思,甚至很可愛。九爺的教導盡是東拉西扯,條理紊亂,主旨不清。有時竟說到做賊也是一種好處,還列舉了可以養家糊口等好處,察覺說歪了,趕緊住口。清清嗓子,又扯上了別的,兜了幾個大圈子,九爺好像發現自己挺能說,有點得意,攏攏話頭,強行又牽扯到他關鍵要說的一的話上來:總之,啥都幹得,便是不能做賊。為啥呢?
—做賊便被人小看嘍。
這就是九爺教訓人不能做賊的唯一,也是他認為最緊要的理由。
天放亮之前,他把想做賊而未做成的賊給放了。還叮囑人家,從哪兒來往哪兒走,別讓人瞧見,把你臉上布一扯,就不好做人了。
利蒼逾牆而出的時候,覺得這個老頭很善良,也很孤獨,仿佛老者的心裏長滿了草。他對老者產生了感激的同時,也產生了憐憫,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他知道自己是落草而生的:命賤。自己的父親,也就有可能像一坨糞土。
老者,就像他糞土似的父哇。利蒼想。他覺得這種感覺很真實—父親就像是一坨糞土。
得出這樣的認識,利蒼有一種愴然。他想流淚。
—秋天了,是不是我也感傷了。利蒼又想。他眼眶濕濕的,鼻孔有涕水在翕動。
3
這是個自由的文人,他和婁妃是呼吸同一種空氣的。據說朱宸豪在一次與宋之白的交談中,少有地將畫師寅與婁妃相提並論,他說:如果我是婁妃,也會喜歡這種人—他們是吸食朝霞乃至晨露的,但這種人在豫章難有立足之地。朱宸豪說,豫章隻是冰冷的刀劍,那些鐵器裏包藏的卻是烈火與熔漿,是死亡和呐喊,是血—每一支戈矛裏都有十個人以上的血。
朱宸豪稍微停頓,又說,但我絕不是個嗜血者,是這些戈矛裏原先的血要找最好的理由釋放出來,尋找它原來的主人,讓血回到失血者身上—這是我要做的。他問宋之白:難道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太蒼白嗎?
寧王的問不是要對方回答的,他說:這個世界需要真正的男人來主宰它,它在尋找和選擇這樣的男人,它不需要孩子,一個十幾歲孩子即使懂得女人,也是個半男。他對女人的需要僅僅表現為依賴,他不是瘋狂尋找碩大的乳房嗎?當他抱著女人吸奶的時候,帝國的權力卻落在了一個閹宦手裏,太祖皇帝開創的大明江山淪落至此,我朱姓王族豈能坐視,豈能向一個閹豎稱臣?說到此,朱宸豪有些痛心疾首,如果宗室還有一個男人的話,他都應該挺身而出,靖國難,清君側!這需要更多人加入進來。
朱宸豪轉而說到散原山的燕道天:聽說你和他們是朋友。
宋之白點點頭,那是一批好漢。
好。寧王首肯,對他道:你告訴好漢們,我這裏需要真正的男人,讓他們來,我會讓他們展示雄性力量的。
那次談話之後,宋之白一半精力就從畫師寅身上轉向了燕道天。
宋之白並不想拉燕道天入寧王的夥,但他還是要試著去那樣做,說不清是出於對寧王的友情還是忠誠,這世上的很多事,沒幾樁符合自己意願的。
一入中年,朱宸豪就覺得自己的夢做得很亂。
這其中噩夢與綺夢幾乎各占一半。每回夢醒,他都很奇怪,心想自己怎會做那樣的夢。他挖掘自己,想找原因,但往往沒有原因。明明一個他白天看也懶得看的女子,晚上在夢裏竟會無端地成了他的情人,竟會令他很貪戀與享受地在夢裏和她親熱。為了證實這種感覺的虛偽和毫無道理。白天,他還有意多看了那個女子一眼,仍是沒感覺。
有感覺的隻是黑夜,隻是夢。
朱宸豪有時是恨夢的,同時又希望有些好夢。好夢很少,即便綺夢,也離奇古怪。甚至有時是綺夢和噩夢交織,他醒來便頭痛。他找過解夢師為之釋夢,但有的夢幾乎就是個人的秘密。哪怕它荒唐透頂,也隻能是秘密,要你去守護一生,不能向人吐露。往往那種夢,朱宸豪需要人解,卻難以啟齒。
他感到恍惚,感到自己作為一個皇帝的挑戰者,居然挑不破自己的夢。他很困惑。他甚至渴望真的遇到一位奇人,那人一眼便能看穿那些夢,為他一一解釋而來。宋之白不能。酈大千不能。奇人,高人,也是渺茫。
朱宸豪這天正坐在府裏發愣。酈大千稟報朝廷已密令陽明君暗中向豫章調兵。宋之白提出與其在豫章坐等陽明君大軍以平逆之名前來,不如先發製人,舉豫章王府所掌握的全部兵力,進九江、下安慶、直搗金陵。龍正廣和葉知秋也表示讚同。朱宸豪的雙眼,卻突然茫然起來。他讓眾人先散去,自己要靜下來好好想想。
人散去,他腦裏卻似王府大殿一般,頓顯空空蕩蕩。管家老卜進來道:王爺,門外有龍虎山的王道人求見。
哦。朱宸豪回過神來,這是王道人第幾次求見了?
第七次。
七次?朱宸豪甚至有些驚訝,又有些不太相信。是第七次。管家老卜清楚地說。
快請!
是。
昨晚天亮之前,朱宸豪隱約覺得做過一夢,夢裏的景象零碎而清晰,感覺異乎尋常真切,整個夢境卻含糊曖昧。一條豫章熟悉的老街,在夢裏是黃色的,記不得街名。街兩邊很多鋪子,有旁逸的小巷,他好像在街巷裏尋找一個女子。女子不是很美的那種,他認識,卻不感興趣。奇怪的是那女子竟常常出現在他夢裏,並使他有一種急於得之而後快的強烈衝動,然而醒來後,—切隨之烏有,包括那種感覺。他在街巷裏找那女子。
女子在遠處,飄飄忽忽的,麵貌不清。即使夢見兩人親密相處,也隻能感覺她的肉體,具體的感覺是局部。就像這回夢中,他握住了女子的手。她的手細致而溫熱,掌心有纖巧的一粒黑痣。
那種溫熱令他全身都要沸騰了,但他抑製住衝動,好像要急於趕回王府處理一些事,約好回頭再找她。
回頭的路上,他碰到個麵熟的陌生人,怎麼也想不起是誰,隻麵熟得緊。像多年不見的故人,突然街頭邂逅。當時他就要抵達與女子約好相會的房子。那人是從斜刺的小巷走過來的,一身明黃。熱情打招呼,寒暄。他急於去會女子,唯恐她等不及便走了。就說現在我有急事,待會兒到酒樓再敘。那人十分謙卑、溫和,隻微笑,隻點頭。使人感到其下巴上的胡須都帶著故人般親切的暖意。正當他轉身欲走,那人竟一手捋住他的衣襟,從大袖裏揮出短刀,當胸就刺。他幾乎是在微笑中被刀刺中的。一把帶著微笑的刀,使他感到肌肉都刺裂的痛楚。他手捂胸口,大叫一聲,竟痛醒了。
夢中的女子是誰?行刺者又是誰?夢中一把刀刺入體內。疼,真疼。
來自龍虎山的王道人長得粗黑毛糙,咧著笑臉,有種恬不知恥的感覺和自以為是的勁頭。他一進來便說:王爺是否感覺到豫章此地終於有了天子氣啊!
天子氣?那是怎麼樣的。寧王朱宸豪道,臉是冷的。
我在龍虎山修道,經過長期仔細觀察,發現東南方向有一種五彩之氣早晚升騰而起,循之尋來,便到了豫章地麵,發現這股天子之氣,就在寧王府。
你三番五次求見於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不是三次,也不是五次,是七次,王爺。我求見王爺就是要親口對王爺說出這個秘密,再就是要將千年才能煉成的壯陽丹獻給王爺。
壯陽丹?朱宸豪說:你以為我需要這個嗎?
不,寧王。我以為當今天下缺的就是陽氣。王道人仿佛胸有成竹,振振有詞地說:大明帝國的問題就出在男人身上,壯陽是當務之急,一個沒有陽剛之氣的國家必定萎靡不振,朝綱混亂,宦官專權,國是日非。因此,這個時候需要有一個天授之子出來承擔振興國家的大任,這個天子便應該是個真正的男人。
朱宸豪雖然不太喜歡王道人的樣子,但還是滿懷好奇地接下了他獻出的壯陽丹。
這時王道人才落座,府傭為他端上來茶。坐在寧王對麵的龍虎山道人感覺良好。他告訴朱宸豪,龍虎山有一處名勝,是與狀似碩大男根金槍峰相對的女陰狀岩景:天女獻花。
當初王道人在紫陽宮,曾陪同一位自稱嫖遍天下而金槍不倒的將軍在此遊玩,麵對龍虎山“十不得”之首的天女獻花—金槍配不得。那位將軍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縫裏去,而一個隨同前來的宦官卻對女陰狀岩景談笑風生。對此,王道人深受震撼,也深感到男人出了問題,天下出了問題。便暗中發誓,要為男人找回尊嚴,苦練壯陽之術。他離開紫陽宮來到金槍峰下結廬修道,並將道院的山門以雌性的陰戶牝門命之。他便和一班仙風道骨之士在牝門裏修道煉丹。
牝門,語出道家始祖老子。經過一百零一位道士的苦煉,才煉出了千年壯陽丹。王道人認為,該下山了。
一口氣說到這裏,王道人喝了一口茶水,說:煉丹就是練氣,這壯陽丹便是采龍虎五彩之石裏的五彩之氣煉成,我見豫章是龍虎之氣最盛之地,必出天子,所以來到這裏。
朱宸豪聽罷,隻噢一聲,點點頭,卻沒作任何表示。王道人的嘴還在動,如果任其下去,他可以說上三天三夜。
朱宸豪從王道人身上看出了一個卑賤之人的可怕力量—卑賤的力量。王道人以他的聰明和對寧王府的長期觀察,發現寧王的異誌,他開始把賭注乃至進取人生要害的第一站,放在寧王府上。經過等待與多重努力,王道人終於接近了寧主,並開始了他的敘述。在寧王看穿他的內在行藏以前,外人皆傳說王道人已成了寧王府的上賓,直至他被逐出了王府之門。後來的正史上仍說寧王與此類術士的關係是互為因果,乃至愚蠢聽信術士之言而有異圖。這也該是史官的另一種曲筆罷。王道人敘述的時候,寧王注意到對方下巴上有一顆黑痣,黑痣不僅大得張揚,痣上還長著兩根一寸多長的黑毛。這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寧王甚至想建議王道人先把那撮毛剪掉,再來說他要說的事。但寧王沒作聲,他忍受著。禮賢下士者須忍受很多別人的毛病,寧王自然知道這一點。他抑製內心的厭惡,裝著聽得很認真,並適時點頭微笑,以示對王道士煉丹艱難曆程的首肯或同情。
麵對一個如此娓娓清談的敘述者,朱宸豪不由想到當年,殘夕將浪跡江湖的武者拾夜向他引見。拾夜隻說:我沒什麼本事,隻是個流浪者,如果寧王願收下我,我願把這裏作為流浪途中的一處驛站。
寧王聽罷,便欣然將拾夜留在府中,作為同殘夕一樣信任倚重的武士。說不出是喜歡他的這種簡單而又不亢不卑的表達,還是作為流浪劍客這一身份,甚至他的精湛劍藝。總之,朱宸豪喜歡這樣的人據說拾夜是母親懷胎一年零十天降生的,生下時,是又黑又冷的夜晚,母親便叫他拾夜。又有另一說,是說拾夜赤條條來到這世上,母親是從又黑又冷的地上拾起一塊黑布作了他的繈袍,所以稱拾夜。
寧王沒當麵問過他,但名字的兩種說法,寧王都喜歡,都覺得很有意思。
王道人與拾夜,前者滔滔不絕,他說出的每一句實際上都是為自己進入王府的大門尋找借口。後者卻少言寡語,他站在那裏,就是他必須在那裏的最好理由。
第二章
1
在豫章之時,偶有閑暇我還滿懷熱忱地撰寫了一部劄記式的文字。但顯然那部書把我寫老、寫滄桑了。為了緩釋內心的焦慮,我開始把出門交友與閑逛當作功課。我的畫筆和詩藝也淪為社交手段之一種,以打發閑暇的時光,我慢慢變得慵懶了,已經沒有了一個詩人與畫家最基本的勤勉,而我還覺得放棄筆硯的日子,比我沉浸於其間更為輕鬆愉快,但我發現這是怎樣的一種輕鬆啊,當你從慵懶中還感覺到歡愉,就離墮落不遠了。
在這樣一些日子裏,我甚至可以放棄思想—放棄思想所帶來的沉重與痛苦。我像一件空蕩蕩的衣衫,在塵世飄揚,像一個影子在地上經過,既不尋找,也不失落,而把生命從衣衫裏退出,把靈魂拋棄給影子,這是多麼的危險呀,我感到自己是在墮落中沉淪了,我甚至不想返回紙張和筆墨。就這樣像一枚樹葉,疾速從枝頭滑降,歸為泥土,或是交給火焰?我心有不甘啊!我還諸事未了,甚至沒有一個真正的開端。我要掙紮著自救,我知道隻要自己勤勉就還有救,以便在新的日子到來時,做一個新人。
豫章的古跡我去了不少,甚至沒有遺漏南唐建都留下的長春宮遺址皇殿側。
李後主父子留下了那麼多蘊藉風流、淒婉悱惻的詞句,而留在豫章的這所宮殿,其坍塌與破落程度遠在我的想象之外,那斷壁殘垣和朽梁柱基,充滿了廢墟的暗示,如同在證實著一座古老城池的疲弱與萎靡,使豫章人的自信大受挫傷。
殘破的皇殿遺址像是上天曾經試圖將豫章推向帝國高點的一隻手掌,卻又無奈於一種巨大的阻擋,它隻有在停頓中倦怠、鬆勁和萎靡,直至成為榮耀與夢想的廢墟,一任衰草和鼠貓竄梁其間,讓賊輩與苟且在裏麵衍行,而又被曾經光榮的破布遮蔽。皇殿側便成為豫章人口頭不談之事,更不將它作為名勝古跡為外人道。
皇殿遺址是豫章的一處隱痛,一隻殘損的手掌,一塊破布或疤痕,它甚至應該是讓人不計成本地扔下萬千感歎的地方,可在它跟前,隻有烏桕樹林裏的幾聲鴉鳴,偶爾填充一下與長春宮的巨大空落與缺席。
事實證明,豫章不可能成為都城。南唐遷都於此雖沒有留下一座完整的宮殿,卻留下了一個皇城的情結和浩大的夢幻,使它總會暗生與放縱一份狂放不羈的激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發一場與真正都城的對抗性衝突。在豫章,我覺得自己也處在幻象裏。
寺廟是信士的幻象,而一座詩名遠揚的閣樓,也不過是一個落魄文人的幻象。她眉間的朱砂,唇邊的美人痣,小小的乳暈圍繞的乳頭,肚臍,嫩白大腿上隱約的胎記,是僧人對觀音的幻象。我—或者說詩人乃至畫師寅,則有可能是豫章土地塵埃裏爬行的一隻螞蟻的幻象。但螞蟻不會幻想成一個人,很有可能將一隻鞋子幻想為一座偉大的宮殿。
王府對於我來說,是一個他在之物,是豫章人心中的幻象,我因能在裏麵出入,也成了幻象中的影子。但充其量是一絲偶入其間的鳥影—我不屬於王府,它隻是我在豫章存在的一個假證。
2
當朱宸豪看到畫師寅的《逸書》手稿時,仍沒有對他失望。
《逸書》是畫師寅在寧王府為清客時所寫的另一部書,文字感覺混亂,有點像個白日夢患者的囈語。是部證偽史實,詰難藝術、聲色、恩寵、與人文真相、墮落與叛逆之著,畫師寅的心境與狀態卻是真實寫照。這是個靈魂與豫章最為接近的文人。
這是一座氣若遊絲而又不甘屈從於命運之城,這是一座沉浸幻想和現實困頓之城。畫師寅一直到最後都沒有離開的意思,盡管他待得磕磕碰碰,心裏疙疙瘩瘩,明裏暗裏也深感受到存在的危險,但他沒有源於內心的懼意。潛意識裏還喜歡這種驚心動魄又氣若遊絲的生活。
在寧王府的收藏中畫師寅還看到刻於竹簡上的上古詩篇、卜辭和《春秋》殘簡。這使他激動,他感覺豫章是離古代世界很近的一個地方。他白天飲酒,看見女人就腿軟,早上做白日夢,晚上吟詠詩篇,顛倒日夜。這樣的日子活得虛幻,隻有到杏花樓見到婁妃,才感到真實。
雖然畫師寅是寧王府專門請來教婁妃繪事的,但此時就是畫師寅去教婁妃習畫都幾乎成了禁忌。一個風流才子,一個絕色美人,這中間的距離是寧王,一個野心勃勃的英雄。他的不快或一個暗示,都足以成為阻絕一個才子和美人的鴻溝。
他知道這個曖昧的才子與婁妃的關係或許不僅靈魂的接近,還有別的什麼,這足以令他欲除之為快。清除一個懦弱的文人就像捺死一隻螞蟻,但他覺得這隻性情的螞蟻還有那麼點本事。比如他讀到的《逸書》,就再三讚歎,認為他能養一位這樣的才子在王府是一種慶幸。
一個真正的才子不是代有人出,能夠相遇就是幸事,能夠同在一個地方,成為熟人、朋友,更是幸中之幸。朱宸豪是這樣看待畫師寅的。同時,他又為自己有這種認識和眼光而感到自得。不要說帝國的赫赫藩王,在數不清的朝廷與地方官員中,又有幾人能具備這種眼光和胸襟。從識才和重才上,最能看出一個官員是人物還是草包。朱宸豪覺得自己是有王者胸懷的。
畫師寅在豫章,實際上是王府有幸,而不是畫師寅有幸,這是曆史的判斷。
正如王勃賦詩滕王閣,有幸的不是那個落魄少年才子受到禮遇,而是滕王閣得以代有人瞻。
朱宸豪期待畫師寅能在豫章著出一流的文字,畫出傳世之作。他相信自己正在創造曆史,而作為同時代注定名垂青史的才子畫師寅就在他身邊,他用劍創造與畫師寅用筆創作的一切,都是對一個新世界誕生的偉大投入。
他由此而欣賞並讚歎畫師寅在豫章留下的所有詩文、繪畫,稱畫師寅是一件銀器,會越擦越亮。他關心他的談吐和言論。如果他不關心,若幹年後肯定有人會研究。對此,朱宸豪深信不疑。他親自過問陽春書院對畫師寅款待的情況,一再表明要用最好的待遇讓畫師寅能在豫章留下更多的筆墨。他支持畫師寅對於幾部看似偶記和遊戲之作的撰述,寫吧,讓他盡情地寫。對後世而言,沒有文字,就沒有曆史。他的筆是上天賜予的,他書寫的每一個字,在後人的眼裏都是我們存在的依據。而我們常人即使寫得再多,也留不下來。這就是一個得到天意眷顧的人的價值所在。朱宸豪對陽春書院主持說:文人嘛,都自戀得很呐!沒有一個不認為詩文是自己的好,字畫也不例外。在這上頭,十個文人九個瞎。哈哈,天下哪有那麼多好文好字兒啊—沒有的事。但他特別提到畫師寅,說:他的東西好,是實實在在的。
陽春書院主持聽得很興奮,也認為自己是天降大任,他定期向寧王報告畫師寅的一舉一動,同時對畫師寅的某些看似出格的行徑也透露出不滿。原以為這種不滿會使寧王更感興趣,不想寧王卻大度,在這種大度中還有對寧王自己的說服和一點點對有才之士的偏愛或利用。
陽春書院主持能夠領會寧王的心境。他是趁畫師寅外出之機,將視為大逆不道的《逸書》手稿偷來給寧王看的。寧王看過之後,要他原封不動放回畫師寅的書案上。千萬不要露出馬腳,讓他有了戒心,快去。
陽春書院位於豫章城南,距西大街的王府還有一些路。
管家老卜親自駕馬車把書院主持送走。
這天畫師寅郊遊,被意外的秋雨淋得像隻落湯雞,撂腳鑽進了洪恩橋頭的酒家,屋簷上掛的一塊木招牌,又破又舊,很不要臉地在風雨裏招搖,上麵卻是“香如故”三個字。
老板熱情,像前世的親戚,又是一副要借錢的樣子。客官,來些上好的鹵牛肉和李渡酒吧!你瞧我門前那口鍋的鹵汁,熬了三百年呢,當年洪武皇帝也吃過這汁裏鹵的牛肉哩。畫師寅這時才聞到鹵香味,一邊擦臉上的雨水,一邊點頭。嘴裏卻道:那我就嚐嚐是不是香如故了。
還能騙你嗎,客官。老板便樂顛顛地吩咐小二切肉上酒。
畫師寅揀臨窗的幹淨桌子坐下,再看窗外東湖,浮在湖麵上的百花洲仿佛讓陰雨逼得局促而狼藉。洪恩橋已顯頹廢,洪恩二字漫漶得不成樣子,在畫師寅眼裏的這座橋上的殘破之處猶如歲月的傷口,橋在風吹雨打下顯出一種宿命般的蒼鬱與悲涼。
畫師寅念叨:香如故—香如故—,使人想起陸放翁。
這廢弛郊野的路,把一座橋的傷口取消而人在旅途,從傷口中綻開的梅,正疼在濕寒深處暮色怎能為它止痛,風雨又怎能把傷口包紮得住春天的待遇,將它排除在外,卻仍受眾目的嫉妒不就因為它是梅嗎?即使被無情的車輪和腳碾踏為泥。它高貴的香氣,也會在塵埃中飛舞—《卜算子·詠梅》(今譯)
客官,酒菜來了。不是小二招呼,畫師寅仍在放翁的詞意和自己的感懷裏發愣。
3
你是不是去過皇殿側?
唔,去過吧。
噢!這就是了。
那次我在從皇殿側返回陽春書院的路上,竟被一個陌生人攔住。他先是頗為禮貌地跟我打招呼,我還以為又遇到了慕名者,便也客氣地點頭拱手,他在確認我是畫師寅後,即朝路邊兩個佯裝幹雜活的人示意,不由分說既利落又強蠻地左右挾持我踅入一條寂巷,隨即蒙上我的眼,連拖帶拽拐彎抹角,進一院落。我聽到吱呀開門之聲和低語,很秘密地。
身子被推進堂屋,屁股按落於凳。還沒容我緩過神來,蒙眼被揭開。我本能地叫:你們要幹啥?我是畫師寅,是有名聲的王府畫師!
顯然我是因內心膽怯而虛張聲勢,想讓對方不要亂來。
我知道你是王府畫師寅,你的畫名,我也仰慕已久。陌生人不無客氣地說。
這時我才注意到,明瓦漏下的光線裏站了一個笑吟吟的中年漢子,略胖,白淨,和氣的樣子倒似客商。將我挾進來的兩人立在我身後。中年客商客氣地為我沏上茶,並說今日能請到畫師寅先生真是榮幸哩!我問:閣下是什麼人?
朋友。中年客商不假思索地答道:絕對是朋友!你可叫我老紀,或紀老板。
還補充道:我是你的崇拜者呐。
看著這個朋友加崇拜者,我苦笑:既然是朋友,我就不懂你們這樣把我弄來是何意了?
紀老板隨口道:敘敘友情,敘敘友情嘛。
為打消我的顧慮和猶疑,他揮手叫那兩人出去,但我知道他們沒走遠,隻站在門外,裏頭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我愈急於想弄明白對方的用意,紀老板愈是顯得漫不經心,他隻一個勁地聊詩畫方麵的事,間或問我與金陵乃至豫章哪些名人有交往。尤其他很細致地問了我是怎麼認識大理學家且身份特殊的陽明君的。我說文人間的交往既簡單又純粹,我的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在欣賞各自的學問書畫的前提下認識的,在一起所論也無非是一種藝事文典而已。說到這裏,紀老板麵帶神秘道:據我所知,你來豫章是身負陽明君所托之事的。
我霍地站起身怒從心起,荒唐!
紀老板在一邊嘿嘿地笑,好像為自己擊中要點得意。我則感到好像落入了一張糾纏不清的網。紀老板反而安慰我,別生氣,你們文人的交往我明白是怎麼回事,陽明君要你到豫章為他辦點事也屬正常,隻是不知事辦得怎樣了?
我幾乎衝著那張始終掛著琢磨不定笑意的胖臉說,根本就不存在我為陽明君辦事的事,我隻是一介文人,從不涉及政事。這是我處世的原則,他陽明君做官是他的事,跟我毫無關係,你們甚至可以去金陵打聽打聽我的為人!隻要不被冤枉,我什麼也不怕。
別激動,別激動。紀老板感到已入正題,更顯得胸有成竹,他見我情緒起伏,自己卻像沒事般的,他口氣溫和地說:我並沒有指責你和陽明君什麼,你們都是大名人嘛,相互的交往還是可以繼續,不要意氣用事,壞了你們的感情。其實陽明君的學問也是深得吾心的,實在佩服得很。隻有像你這樣的名人,能夠隨意與之交往,實在羨慕得緊呐。
紀老板一張嘴很能說,他東扯西扯又說到了王府,豫章人都知道,你是作為寧王的上賓請入王府的,寧王也是把你當作知心朋友。你想必也知道,現在有不少傳言說寧王在密謀什麼大事,不知你有何看法?
4
對於這種問話我開始警覺,心想這是對方在下套,千萬別往他的套裏鑽。為了排除我的顧慮,他還說,我保證,即使以後王府有事,你也沒事。對此,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畫家,寧王府請我來豫章也不過就是看中了我的幾筆塗鴉之能,讓我教習繪事,我哪有什麼榮幸能夠攀附寧王來做朋友,你是把我這麼個書畫匠抬得太高了,我又怎麼承受得起。至於寧王做什麼,我想他做的總該是他作為王爺該做的事,我隻知道飲酒作畫吟詩而已。
紀老板見我口封得緊,身上看來也真討不出什麼想要的東西,便趕緊收住話:那麼,什麼時候我倒真想索求一幅墨寶以作收藏。我鬆了口氣,好說好說。
臨把我送走時,紀老板再三交代,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們找過我,隻當這回事沒發生,若有事他們會找我,我忙說諸位我和你們之間沒有什麼事,也不歡迎你們來找我。紀老板厚著臉說,你不是答應賜我墨寶嗎?我說:看緣分吧。
這樁蹊蹺事令我心裏堵得慌,難受了許久,總想找人一吐為快,總感到一個清清白白的人碰上了一件不清白的事,好像被人將爛泥糊在背上。
事後,我忍不住還是對雪姬說了這事,在豫章我已將她當成真正意義上的紅顏知己了,一次飲酒中也告訴了宋之白。他隻是淡淡地說這肯定是誤會,不要當回事往心裏去。雪姬和宋之白的反應雖各不相同,但都勸我別往心裏去,的確給我受到傷害的心很大安慰。
可是,我的書房裏此後還數次接到了飛刀留柬,都是要我三緘其口,不要亂說。
我也隻有緘口不說。日子也就像以前一樣平靜了下來。我照常應約到王府或杏花樓教婁妃習畫,偶爾也陪寧王飲酒、聽歌、下棋、談論藝事或其他什麼,閑暇也閑逛,也去市井嘈雜處排解客居他鄉的孤獨,交的朋友圈子也略微大了一些,我還學會了發音很重多仄聲的豫章話,尤其在酒肆茶鋪與人交往時,一般人都將我當成了豫章人,這無疑給了我欣慰。
就在我已將那次蹊蹺之事完全淡忘時,那個紀老板又仿佛從地底突然冒了出來,他照樣客氣有禮,說是來取我答應的墨寶。我發現這幫人的難纏,又不明白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但他們秘密行事、見不得光,這使我感到一種來自對方的危險。我甚至想撕開那張胖胖的笑臉看看裏麵的本來麵目。後來這一次,紀老板沒問我什麼,隻是表白說自己是個丹青愛好者,一心想交我這個朋友。我一點也不鬆口地婉拒了。我心裏說,我怎能和在陰暗裏活動的人交朋友。哪怕他真是熱愛丹青,我與他也不是一類人。
從此我有了更大的警惕,也有了應對一些意料之外的從容與心理承受力。
隻是在以後的數月裏,我還遭到了三次神秘劫持,一次是在酒店,一次是在孺子亭,還有一次是在建德觀。劫持者都是將我蒙眼帶到一個隱秘處問話,要點是圍繞王府和陽明君,他們有的認為我是陽明君的間諜,有的認為我是寧王的密謀智囊之一,還有的認為我不是此二者的人,而是不便明示的第三者中的人。第三者是誰?我問,沒有人回答。
有知情人隱約向我透露,在我身上打主意的人不外有三:一是東廠,一是陽明君,一是寧王府。我感到自己無意間居然卷入了危險的漩渦中,而且似乎不明不白就成了這個無情漩渦的另一個中心,這是連我自己也不敢承認的在豫章所麵對的殘酷現實。
我覺得已沒有了傾訴者,許多人都變得既危險又可疑。我想到的唯有在這漩渦之外的雪姬,但我又怕我對她的傾訴會把這個更為無辜的女子也卷進來,我隻有異常的痛苦和沉重。
雪姬是豫章知府夏鐵一的女兒,她常去婁妃那兒,自然我們也就有了相識的機會。有時她會來陽春書院看我作畫,卻並不染指丹青,且說隻傾心於做一個觀賞者。
她的眼睛是有磁性的,其目光不僅能夠賞閱丹青,而且還能看透隱秘的筆意。當她一語道破纖毫的輕重時,我不得不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她。
那雙若有靈魂的眼睛,有時就是你內心的一盞燈。當世界黑暗,個人也沉溺於黑暗之時,一盞燈是多麼可貴。
小心呀!別讓風把燈吹熄啦。
5
畫師寅停下畫筆,把手擱到桌沿上,像黏在那裏。雪姬審視著畫師寅的手,她想觸摸它,手像睡著了,安靜、祥和。它醒來就能夠揮灑出迷人的筆墨之葩,就能讓神奇之美從看不見的地方牽引而出,仿佛無中生有。這隻手不大,應該說尚很秀氣,五指修長而細致,甚至有點蒼白,像一隻白色的鳥,一件中看的東西。她細細地打量著這件東西,好像從中看到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看到。那隻手如同被她的目光放在那裏一樣,慵懶中還透著一種乏力,卻有著令她著迷的力量。
造化借這隻手為人們的眼睛找了丹青,上天是怎麼選中這隻手的,抑或是這隻手怎麼觸摸到了天意。雪姬的心被這隻手攫住了。
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心在這隻手的掌心裏怦怦跳動,像是包在柔軟光滑的絲綢裏。她似乎能感到絲綢般的手上的溫熱。她微微閉上眼睛。
當她再把目光投到那個位置時,畫師寅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挪開,她看到了風一般的衣袖。畫紙上也有狂風卷過的痕跡。
畫師寅竟將那幅畫毀了,雪姬知道他不情願為胡世安作畫。她這次到陽春書院來,發現畫師寅的心情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