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伍 怒 紅(2 / 3)

在明顯的焦慮不安中夾帶著無法控製的狂躁。

雪姬從畫師寅的眼神裏看到的是讓她心痛的脆弱。她覺得在豫章的環境裏,畫師寅有被毀滅的危險。

數度的劫持,已證實各種勢力都試圖從畫師寅的身上找到攻破豫章的脆弱缺口。她要拯救畫師寅,她提議畫師寅找她父親談一次,卻遭到了畫師寅的斷然拒絕。拒絕的理由是,豫章知府夏鐵一對寧王府本身就抱有看法—雖然他不是閹黨的人,也和陽明君沒有太多過從,但秉持著他對朝廷的耿耿赤誠,他一直都試圖努力使寧王府不產生異動,讓豫章保持安定。他明顯知道寧王異動的後果,便是被朝廷大軍剿殺,他不希望豫章流血,如果畫師寅將遭劫持的事告訴夏知府,不明擺著是證明寧王府有秘密,或者說是對寧王的背叛嗎?他不想卷入其中,自己原本就是清白的,那樣一說反而不清不楚了。

但是沒有有力可靠的官方力量所倚,畫師寅又覺得那些暗中的劫持者對他始終構成威脅。為此,他動腦筋通過蕊夫人向江右按擦使胡世安透露了一點求助的意思,胡世安沒表態,反而提起向畫師寅索要一幅丈二精品畫的意思。寅看出了胡世安趁火打劫的嘴臉。

那幅畫,他畫了幾次,都擱了筆。心裏堵,畫不下去。雪姬就差沒有提出要他離開豫章這塊是非之地,她為畫師寅擔心。畫師寅察覺自己剛才狂躁毀畫的舉動有些失態,恐雪姬不安,朝她強示微笑:沒事,我重畫一幅。

他鋪紙的手卻被雪姬攔住。你能為自己畫一堵牆嗎?

牆?

紙上的牆是靠不住的。生活裏的牆又常常是個影子,你一靠它,自己也跌入了影子裏。影子和影子,有時也就是牆,或牆上的內容。畫師寅覺得。

第三章

1

這場殘殺是散原山一個響馬在意外中看到的。

突然之間地上就濺了血,一大片,像倒出來一桶漆,紅的。他後來對燕道天說。動作真的很快,我還從沒看過用那麼怪的兵器殺人的人,手法根本沒看見。他用手搔了搔禿頭,那上麵是一層油似的汗。

是寧王府的人?燕道天問。

是,是寧王府的,禿子說:那個子高的就是寧王,我沒看錯。

燕道天:你是說他們在打獵中遭到伏擊?禿子說:對,就是這樣。燕道天:伏擊他們的是什麼人?禿子說:都蒙著臉,有三四個,不要命地撲出來把寧王圍住。燕道天:寧王怎麼樣?禿子說:都是拚命,人馬全亂了,又隔著樹,沒看清。

燕道天:伏擊的人又全被王府的人殺了?禿子說:是被一個使怪兵刃的武士殺了。

這就對了,那個武士肯定是寧王的貼身護衛殘夕。還有,看到老宋沒有?

禿子說:老宋?當時除了廝殺的人,一旁確有書生模樣的,誰還留意他們,殺得正緊呐。

得得得,還是我去瞧瞧吧。

燕道天策馬入林,趕到禿三敘述的事發現場,隻看到黃土坡上幾攤發黑的血跡,馬蹄踏起塵土,也驚飛一群嗡嗡的血蠅。燕道天看四周,這是一片黑林。

一條黃色的土道通向黑林裏,是一個剪徑的地方。

當時日頭剛懸上來,散原山得知有一行人馬將路過此地。燕道天便吩咐,別錯過了收買路錢!

一幹響馬便準備在這兒劫道。天幹物燥,空氣好像擰幹了水分,林裏的鳥叫聲都有些幹澀,風也像散了架似的晾在樹梢,懶得動,黃色塵土似的陽光無精打采地撒落在樹林上。黃土道上,一個手掣板刀的漢子立在道中央,光禿的頭像隻秋天的橘子,黃中泛紅。他眼盯著鞋尖,那裏有一隊螞蟻正行進著,前呼後擁的,馱著東西,中途遇到龐然大物的腳,布鞋,陳舊而滿是泥垢。螞蟻繞道,繼續走,像是對那隻腳很是不屑。領隊的大頭螞蟻為繞道的成功得意,回來檢閱它的隊伍。一泡釅痰當頭砸下,把它和蟻隊,全泡在又黏又稠的液體裏。禿三咧嘴,惡作劇地笑。

來了,來了,三當家,買賣來了—既興奮又緊張的聲音,從前麵的一棵開杈的樹上傳來。

知道知道,別叫得屁響屁響的。禿三腳一撇,將釅痰及螞蟻全置於布鞋底下,一腳踏了。他跑到樹後,腳鉚樹身上疙瘩,手就掰到了那個開杈處。嘍囉撩開枝葉,說:你看,有十幾人,全騎馬的。禿三:吾操,這買賣做不得!嘍囉:啥?

禿三:啥個屁,沒看清麼,是王府進山打獵的。嘍囉:哎喲,是呐。禿三:叫弟兄們撤!嘍囉:嗯。

禿三眼見一幫兄弟賊頭賊腦而又很不情願地消失在樹林裏,自己卻不打算立即離開,他抄小徑,爬到一個既隱秘又好觀察的地方,盯著進山來打獵的王府隊伍。

2

秋天,是個狩獵季節。

朱宸豪記得三歲那年,他第一次被祖父帶進散原山打獵。祖父將他穩穩安坐在自己身前,騎著高頭大馬。背靠祖父的胸甲,三歲的朱宸豪有一種踏踏實實的安全感。他記不清祖父那次獵獲了什麼,但記得林子裏回蕩著狩獵畫角,那聲音既急邃,又浩蕩,像是一匹很大的布被風扯著,扯著,就破了。又像一個人憋了屎,肚痛,攢勁屙,鼓腮幫子從鼻子裏發出的聲音,十分憋悶。

打完獵回來,他蹲在王府門口就屙了一通屎。祖父在一邊哈哈笑。武士們抬過野豬、豺狗、獐麅,拎著野雞、野兔之類。

朱宸豪記得那頭又黑又大的野豬被兩個武士抬過時,血滴在地上,野豬的兩眼睜著—朱宸豪覺得它還沒死,其實早斷了氣。

祖父說西山有虎,也有金錢豹。樵夫砍柴常逮到虎崽。祖父一直總想親手射一頭虎,但印象中祖父是沒射到的,據說隻聽過虎嘯,卻沒親眼見過。樵夫碰過,也是聽說。看看王府進山打獵的陣勢,仿佛就是衝著老虎和豹去的,還不把它們嚇跑了。

七歲時,祖父送給朱宸豪一張弓,說你可得給我射一頭豹哇。

豹?

對,金色的豹子。

朱宸豪當然記得自己第一次用祖父送給他的弓所射到的,是一隻豺。射中的,是後腿。一拐一瘸,跑得仍挺歡,幾條獵犬一窩蜂追上,才把豺咬住。朱宸豪記得當他和武士們趕到中箭的豺身過,獵犬環伺的豺負痛地縮身頑抗,眼裏卻是絕望的光,像是一汪冰涼的雪水。朱宸豪又朝它射了三箭,豺伏地不動。

武士發出有些誇張的歡呼,朱宸豪聽得像野獸的怪叫。

祖父過來,沒說什麼。那次他放過了五隻豺,兩隻鹿,一頭野豬和四隻獐子。但他發現了一堆老虎屙的屎,軟濕的,還挺新鮮。結果,祖父的獵績卻是個零。這使七歲的朱宸豪射中的那隻豺就顯得很不一般,甚至有些象征意味,朱宸豪的臉上也就很有些得意。

每當想到這裏,朱宸豪的臉上就會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那微笑自然不是得意,而是覺得幼年的單純是一種幸福,狩獵季節的陽光也就有些早年的燦爛。

這是第幾次來散原山打獵了,朱宸豪不願去想,他一出城門,就覺得這次進山打獵與以往有所不同,說不出什麼原因,或許隻是一種感覺。除了宋之白和殘夕、拾夜、洛晝等一行武士,朱宸豪還帶上了兩個以前沒有帶過的人。

就是妹妹朱顏和畫師寅。朱宸豪讓朱顏跟著拾夜,進山別跑散了。

畫師寅隻隨宋之白,宋之白隨朱宸豪進山打獵的次數也數不清了,雖沒打過什麼像樣的獵物,野兔野雞,大至豺和獐是打到過的。

老宋雖是文士,一進山,騎馬拎弓,身跨腰刀的,混在武人裏,也就像條漢子了。朱顏也是武士裝扮,背弓佩劍的,別有一番不讓須眉的英武與動人之處。隻有畫師寅不倫不類地跟在隊伍裏,純粹一個看客模樣,手中還捏一把紙扇。老宋總提醒他,跟在我後麵,就沒事。畫師寅就笑,問:不會真碰上老虎吧?

豺狗多,也吃人呐!老宋說,不是嚇唬,也是提醒:不要掉以輕心。

朱宸豪隻說:沒事。便由那條唯一的土道,卷起一蓬黃色的灰塵入了林。馬就散開來走,踏著鬆軟的或綠或枯的草,在樹當裏穿。日影也就在人背和馬屁股上斑駁起來,武士們驅犬縱馬,放飛獵鷹,都來了精神。

畫角,猶如從樹梢響起。馬蹄與犬吠,武士的闊聲吆喝或嚷叫此起彼伏,左呼右應。有動物被驅趕了出來,在馬前,在一箭之遙,在人與犬的視野和箭鏃的鋒端上,逃得沒命似的。殘夕的馬,動起來很輕快,像影子一樣貼在朱宸豪身邊。朱宸豪獵興很高,出手就射中一頭鹿。畫師寅喝了一聲彩。

老宋也牛皮哄哄張弓搭箭往茅草、樹叢裏瞄,總不見他發射,或根本就沒尋到目標。畫師寅倒看見有野兔,眨眼便竄沒了。他有時想向老宋借弓過來試試,看見老宋緊緊張張完全投入的樣子,又不好開口,隻有攆在後頭:呀,跑了!嘿,在那—不停地叫,不由自主地叫,汗流浹背地興奮。

畫師寅的大驚小怪,更把老宋弄得東張西望,眼花了似的,像隻沒頭沒腦的蒼蠅。穿過幾片林,狗屁也沒打到。

兩人停下擦汗,老宋便說:寅兄,看你嚷的,動物都嚇跑了。

畫師寅便說,好好,我也累了,到這裏歇會兒。你先去打吧,回頭我追你。

好嘞,老宋一拍馬,屁顛顛地跑了,好像有獵物在前頭等他手到擒來。畫師寅瞧著他的背影,隻發笑。

3

朱宸豪策馬林中,緊追一頭鹿。武士們都落在後邊,寧王騎的是鐵青馬,奔跑起來樹木都成了刮過他身旁的虛像。那頭鹿刁,繞著樹奔,鐵青馬也就繞著彎子攆,闊大的馬屁股在不斷的轉彎中,顯得健碩而強悍。鹿在前麵突然停住,像隻木雕。大動中的驟靜。寧王趕緊夾住馬,一支箭直指前方。

鹿的頭,慢慢側向一邊。

箭鏃上的目光也跟著鹿頭轉。

畫師寅在一抹樹影後喘氣,他的馬隨便地係在樹上。

朱宸豪的箭不由轉向了他,正巧是背部,衣衫還被汗洇濕了一片,箭尖瞄住他的背。停頓。

箭鏃上的目光好像也蒙了一層汗,有些模糊。畫師寅的臉,側麵。他在瞧什麼,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樹影擋住了朱宸豪,被箭瞄準的人渾然未覺。

—王兄,射中了嗎?朱宸豪猛然驚醒似的將箭調向鹿的所在,已是空空如也。跑得好快!朱宸豪回首對朱顏說,拾夜緊隨其後。

我再到前麵瞧瞧,朱宸豪撥馬便往林裏鑽。畫師寅和朱顏在後頭搭話。

畫師寅好像稱讚她打的一隻野兔,哈,挺肥的,一當倆。

朱顏問:你呢?

……

殘夕距寧王不遠,他的馬時緩時急,像是有意和寧王保持一段距離,讓他專心打獵。殘夕看見朱宸豪的箭由一頭鹿而轉向畫師寅,他瞄準,他停頓。便滿臉詫異,心道:這書呆子怎麼跟宋先生跑丟了?正焦急。見兩騎朝寧王那兒去,是朱顏和拾夜。

殘夕鬆了口氣。寧王挾鐵青馬奔得也就蹊蹺,發瘋似的往林裏奔,不像是個獵手,倒有點失落與倉皇。殘夕覺得。林裏有鳥,嘎叫著飛。寧王一拉韁繩,察覺與自己的人遠了,勒馬頭回轉,馬竟嘶鳴。馬的直覺比人的眼睛更敏銳地察覺已身處險境。事實上朱宸豪在這處林中坡地上,陷入了前堵後截的四個蒙麵刀手的伏擊裏。

—殘夕!朱宸豪就叫—拾夜!拾夜!

沒有人應。在鐵青馬驚嘶的間歇,顯得死靜。

—你們在哪?寧王的聲音有些虛,乃至顫抖。因為他感到了四把刀的嗖嗖寒氣。

不遠有小鳥在啁啾著,尖細、清脆、歡快,好像這裏即將發出的一切與它無關,它隻屬於啁啾—一種好聽,而顯得山林空寂的聲音。這種聲音往往聽得使人心慌,感覺到一座巨大的山林對一個渺小之人的嘲弄,像是對他說:看我怎麼收拾你。

寧王發現過去進山從沒注意小鳥的啁啾之音,此時聽來卻如此刺耳驚心。

你們……什麼人……為什麼要殺我?

四把刀,是朱宸豪在林中不得不麵對的一個凶險事實。他本能地發問,眼裏是掩飾不住的恐懼,一把弓在手上也如同無用的道具。

四把刀不答話,它們以獵殺為目的。作為殺人的工具,刀是無言的—它需要的是越過阻礙,接近目標,在天空劃開弧線,讓陽光預先測試一下它的冷酷與鋒利—它在光芒中轉身,姿勢優美地將刀的意念表達出來,急遽將物體切開。如果那物體是個人,它就將人劈成兩半,如果那人是朱宸豪,它就砍落他的首級。

四把刀,要用寧王的首級去回話。這也就是刀作為殺人的工具,而在突殺時不能回答被殺者問話的原因。四把刀是要用沉默的方式去拿掉一個人的聲音。那樣,世界或許會安靜一些。刀永遠是以可怕的沉默與人的聲音相對的。

最快的刀,像偃臥在月亮裏的一條龍,殺人的時候悄無聲息,其鋒利與冷酷,都是對月亮實行的一種絕妙模仿。

或許月亮與刀,它們是相互仿製,並在這種相互的仿製裏完成了自己。

但是月亮可以像一把刀,殺人的刀卻永遠不會是月亮。

高大威武的馬匹,也在刀下露出了恐慌。它踢踏著,在四個刀手的包抄中,不斷揚起張狂的前蹄,試圖向危險作出有效的一擊。四個刀手在鐵青馬拚命護主的舉動麵前,不得不有所閃避,同時又將刀口緊繞著寧王的身子轉,隻是在高揚的馬蹄下,他們很難準確地將刀接觸到砍殺的目標。

朱宸豪也隻顧控馭忠實的馬匹,他甚至覺得馬已成為自己此時脫險的唯一指望,伏在馬背上的寧王甚至忘記了拔出腰上的劍。

小時候學劍,他也想成為一個好的劍士。

但當他將所要學的劍術都學到手時,仍敵不過師父—一位南方劍士的三招。在他第十四次被擊倒,祖父將他扶起來,麵對他的沮喪,祖父說:一位王者或許是一個好的劍士,但一個劍士不一定是一個王者。王者之劍,隻是一個象征。他不一定要親手殺敵,卻要指揮千軍萬馬在這把劍下廝殺,並且取得最後的勝利。劍士之劍,充其量隻能對付七八個,乃至十幾個人。而王者之劍,卻要橫掃千裏。

祖父的話說得回腸蕩氣,令朱宸豪頓悟了一種很高的劍理。

但朱宸豪知道,祖父年輕時卻是位了不起的用劍好手,他的劍技和智謀與才具一樣,深得太祖皇帝的賞識。

朱宸豪承襲寧王後,劍之於他,隻是一種虛設,或一個象征。他隻在夢裏舞劍,砍殺過數不清的頭顱,那些頭顱和象征性的劍其實沒有區別,幻象而已。

4

四把吐著寒氣的刀,不是幻象。

四個蒙麵的刀手都是矢誌要奪朱宸豪性命的。他們把寧王團團圍住,任鐵青馬怎麼踢踏、跳躍都不肯退。灰塵、泥土、草皮、樹葉炸起來。一星泥蹦入一個刀手的眼,他左手捂上去,右手氣怒地朝馬蹄狠命揮斬過去。

鐵青馬也機靈,前蹄豎起,後蹄急退,馬屁股重重撞上一棵樹,樹上鐵硬的尖枝正刺中屁股,馬負痛,全身一振,前蹄落地。

刀,照準了幾乎是同時落在馬腿上。兩隻馬腿像折下的木棍,雙雙斫斷。巨大的馬身前栽,朝一邊側倒。朱宸豪的左腿壓在馬身下,使勁拔,再使勁。拔、拔、拔……

四把刀撂下馬,剖開空氣,像是平穩低飛的雁翅,朝他滑翔過來。

童年,朱宸豪看過在陽光中飛翔的羽毛,羽色和陽光接近一體,但他還是能區分出那白色的羽毛。滑翔的刀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雁翎刀。

過去朱宸豪曾聽說過,這回才真正看見並且明白了雁翎刀是什麼樣子。殺人的東西,總喜歡配個好聽的名字。

是不是被好聽的東西所殺,是對死者的一種安慰。朱宸豪此刻覺得那四把像雁翅一樣滑翔而來的刀,充滿了對他的嘲笑和蔑視。他閉上眼睛。腿有些疼。

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中飛。

殘夕在不遠的山岡上,平靜地觀看著整個過程。他一開始就聽到了馬的驚嘶,繼而是朱宸豪在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坐騎影疾在馬嘶的那刻就不安地動了一下,殘夕卻像個靜物。他的表情甚至也是冷漠的,比他的心和表情還冷,像陽光下的一個冰人。

仿佛覺得自己並不存在,他不是朱宸豪眼裏的忠誠侍衛殘夕—他是誰?

他自己也不知道,也不願去知道。他的軀體也是一片空無。靈魂像在他頭上飛翔的一隻鷹,他的軀體僅僅是一副空殼。寧王呼喊的殘夕,好像是別人的名字。

殘夕—那個名字飛過來,又被空氣撞回去,他覺得坐在馬上的這副軀體很不真實,不屬於任何名字,也不帶絲毫情感。他不知道那個曾是這身軀體所有的殘夕到哪裏去了。眼裏所看到的寧王遭伏的情景與己無關。他仿佛還聽到了另一個名字,拾夜。是兩聲,一聲長,一聲短,但這兩聲加起來,還不如呼喊殘夕的那一聲悠長急切,與期盼。後麵的兩聲,幾乎是一種無奈的呼喚。寧王知道拾夜是跟著朱顏的,這是他的親口吩咐。

殘夕發現朱宸豪是想射死畫師寅的。他看清了什麼,反而使自己的內心迷失了。他覺得寧王與畫師寅,自己與寧王,這之間總一些殘忍的事會發生—早晚會發生。與其在自己手上發生,不如看著它發生在別人手上。他一點也不懷疑每個人心中都隱藏著一種惡,即使在陽光下釋放出來,也會使周圍黑暗。

他不知道靈魂是什麼顏色,但他是傾心於黑夜的人。

頭頂上空的那隻鷹,在青天白日裏飛翔,也是黑的。

那隻鷹在陽光裏也像是窺破了人心的黑暗,它從天空中俯衝而下,發出尖厲的淒叫,像是要將一個帶在高處飛翔的靈魂,還給那副軀體—它是從他肩頭起飛的獵鷹。黑鷹的爪子觸碰在殘夕肩頭的一瞬,他的大腦頓感清晰。左手抖韁,右手就去拔背上的兵器。

坐騎便風一般刮下山岡。

殘夕的第一招,便挑破了一個刀手的肚子。

刀手的腸子從裂開的肚皮裏暴出來,其本人都不知是怎麼回事,他感覺寧王的腦袋已置於自己的刀下,隻稍一揮就完事了。但他聽到撲哧一聲,像是掛破了衣服,又像是悶響的屁,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另一個同伴就看見他的肚子被風也似的衝過來的騎士挑破了,他甚至沒看清那人使的是什麼兵器,自己的頭就被那東西卸了下來,在跌落塵土的間隙,頭顱看見,失去它的身體像揭去了一個蓋子,血飆濺而出。無頭的身體還沒有方向地邁了幾步,才撲倒,正壓在寧王身上。

其餘兩個刀客被突發的變故驚呆了,甚至根本沒有抵抗,他們便血濺當場。

四個刀手無不死得鮮血淋漓,他們怎麼可能想到自己會喪命於那樣一件嗜血的兵器手裏,他們死也不知道那件兵器叫非戈。

寧王也被眼前的殘殺所震駭,以致忘記了推開倒在自己身上的沒有腦袋的屍體,血從那個卸掉蓋了般屍身的缺口裏狂噴,仿佛就是對準了朱宸豪的臉釋放的。

拾夜和眾人趕來,把鐵青馬搬開。

寧王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腿沒有被沉重的馬身壓傷,甚至鐵青馬根本沒有壓到他,他的腿隻是被馬鐙絆住了。是驚恐,嚇軟了腿。

沒有人注意到樹林後頭的一雙響馬眼睛。

那雙眼睛隻是看到了驚心動魄的情景,卻永遠看不見其中的真相。

5

殘夕沒有想到,這天晚上做了一個很怪的夢。

夢的開始,他看見寧王和婁妃坐在山下的綠蔭裏乘涼,坐的榻椅,綠蔭中有一條從山上流下的清溪,溪水裏似乎有魚遊動。寧王與婁妃的樣子很悠閑,婁妃好像還在賞魚。寧王則平和有度,兩手安然地擺在榻椅扶手上。

殘夕與畫師寅、老宋,還有朱顏等一行人,經過他們,沿溪流邊的山石往上爬。出現了枯死的古樹,灰色的枝幹曲折猙獰,樹枝上有火紅色的狐狸和拖著長尾巴的黃鼠狼。樹下是泥沼,水是黑的,裏麵有長著四隻腳的怪魚。

好不容易越過了泥沼,爬到山腰。茅草,岩石。枯樹下臥著一頭虎。

殘夕不由高興地說:終於找到老虎了。寧王要找的虎,原來躲在這裏。再看,茅草間還隱伏著好幾頭。

殘夕一邊接近,一邊向後麵的誰—好像是宋之白,要過弓箭。

他張弓搭箭瞄準那頭虎時,倒驚駭了。虎爪正攫住一個女子,幾頭老虎玩耍似的將她撥弄於足爪之間。

殘夕看那女子,心裏一緊,拿住弓箭的手顫抖起來:這一箭過去射不中老虎,就可能射殺那女子。老虎肯定一箭射不死,女子卻又怎樣去救?他的心在痙攣,因為殘夕看見了那個虎爪下的女子竟然是婁妃。

怎麼是她?!

第四章

1

秋風起時,天色一陰,畫師寅就生起些詩人的多愁善感來。

他一會兒思念金陵故園,一會兒無端感歎落葉飄零,人生漂泊無常—他飲酒,故園就在酒裏,他夜半被秋聲驚起,故園就在窗前的明月裏。他想作首詩,但湧上心頭的都是古人的句子,便在紙上信手塗抹,不意竟傳至後世—數百年後,人們仍能從畫中窺視畫師寅當時的心境。

那隻不過是一幅潦草的畫,畫師寅自己也沒想到畫出的竟是滕王閣,閣上站一書生,很落魄的樣子,有人猜是初唐詩人子安,更多人認定就是畫師寅。書生的長衫讓風吹得有些誇張—其實沒有那麼大的秋風。閣下一條贛水流向浩茫,若有若無的淡墨,是散原山了;有些開叉且幹澀的筆尖還畫了遠帆,不知是心思毛糙,沒畫好,還是果真不勝秋風;帆是往一邊側的,有傾覆之勢。沒有孤鶩,也沒有落霞之類,純粹是文人的感懷,構圖平常,筆墨一般得很。

但這就是若幹年後很有名的畫師寅在豫章留下的珍貴畫卷《秋風滕閣圖》。

其實那天晚上,畫師寅夢見滕王閣倒塌,像宏巨的月宮從天上掉下來,砸死了很多人,一地都是雪,他是冷醒的。畫師寅起床,便有受傷的感覺。他坐在窗前發愣,精神是渙散的。

外麵的陽光蒼白柔弱,帶著病態。白色菊花氣若遊絲,一個人在不遠的一排樹下走動,他走得專注而放鬆,經過第五棵樹時,被樹冠裏一隻奇異的鳥叫聲牽住,這是棵樟樹。他仰頭試圖尋找那隻發出好聽叫聲的鳥,卻看見了書院樓上窗口的一個書生,或許察覺到別人觀看了自己一段時間,便裝著沒事似的很快經過了那排樹。

剩下的那排樹,樹種不一,有三棵柳樹,兩棵檞樹,一株銀杏,一株棗樹、一株桑樹,和一棵樟樹。樟樹有幾人高,最為茂盛,樹身黑褐色,細而緊挨的葉子,密得看不到枝杈。一隻鳥藏在裏麵,隻當是增加了一片樹葉,隻有叫聲才證明它確實是一隻鳥。風刮不掉它,因為它以樹葉的方式存在於樹上。樹冠茂密,是一種很可靠的安全感。

畫師寅覺得自己沒有那隻鳥幸運,它可以選擇一處茂密的樹冠棲身,而自己卻像待在一棵光禿禿沒有遮擋的樹上。風吹一下,腳底就要晃幾下。一個童子從樹下經過,轉念之間也能對他構成重大危害。一隻立在禿枝上的鳥禁不住一粒小小的出自童子之手的飛石。

他的脆弱首先來自於棲身之處,更來自於自己,為什麼我是畫師寅呢。朱宸豪真是想請我來做畫師嗎?看似一棵大樹的王府,其實是一棵不設防的光禿禿的樹。畫師寅這樣認為。風,飛石,暴雨,甚至更大的凶險,正朝這棵樹覆蓋而來。

寧王府沒有茂密的枝葉,卻要成為一棵撐起風暴的樹。樹上的鳥是鷹,就能在風暴中棲身,否則整棵樹都勢必被連根拔起。

我算什麼?還老遠跑來,想在這棵樹上棲身。還有婁妃,杏花樓,朱宸豪的半邊月餅,散原山,一次又一次的劫持,紀老板,陽明君說過的話……畫師寅信馬由韁地想著,便有一種無從挽救的焦慮。這個上午他已無心著書作畫,甚至讀幾頁書的念頭也沒有。臨近午飯,書院主持差人送來酒菜,有藜蒿炒臘肉、燒豆腐泡、炒三絲、酒糟魚等幾味豫章特色菜,他吃不起勁。隻喝了盅悶酒,便踱出書院散心。

鬱結、悲哀、失落與憂傷一時擁擠入懷。

畫師寅的步履也便像秋風,有些涼意和踉蹌。

2

一隻孤鶩的樓閣。再次登臨滕王閣,我不禁如此認定。

它是一座縈繞著一個早殤少年不羈亡魂的樓閣,當一剪孤鶩久久徘徊於江岸閣樓而不去,我看見了那個天才亡魂提前為自己寫下的動人悼詞。那是一泊包裹於表麵對於客居之城讚美的傷心謊言,它使滿閣的峨冠紳帶、雲鬢豔麗、歌舞管弦都成為永久的閑置,而令一座光陰之城蒙羞的盛景化作虛無的存在。

在破敗的閣樓裏,我透過朱顏凋盡的雕梁上燕子的泥巢,朽爛的板壁柱腳,無風而動的鬆落門窗,尋找著那些已逝成灰和變為蛛網黴斑的陳年舊事,它能否在一個不逝孤魂的淒啼與盤旋中複活?

我依稀看見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年穿門而過,身上的翅膀證明他已羽化。

他不會再在空閣中重複那個謊言,天才的少年由此已遭天譴,而化為一羽最孤單和悲哀的贛水之鶩,每日必須隨太陽升起至日落西山不停地孤飛啼轉周而複始,以提醒世人對於他美麗罪證的警惕。

這隻孤鶩應該是警戒光陰之城不能在謊言中淪陷而獲得救贖的深刻神話與優美傳說,卻反被人們當成了一座城市的美好標誌,從而使天才的罪孽墮入萬劫不複。

晚霞使一隻鳥的飛翔並不孤單,

秋天卻加倍複印了水的顏色。

這隻孤鶩反複啼唱著已被他竄改的舊作裏的句子,他隻有自欺,才不至於再度棄絕。我卻能看到那隻身世之悲的孤鶩所深銜的不死的少年欲望。它穿過窗口仍能看見歌舞繁弦中一個雲鬢豔影的婀娜之姿,而把一座千年樓閣視為美體,懷有一展雙翅而熱切衝刺的願望。他婉轉的清啼隻為表達對邂逅於閣中歌舞美人的眷戀,那個美人在他的啼囀中也化為了千年不死的晚霞般的舞體幻影,一次次幫他完成對滕王閣的欲望虛構。

然而,一隻孤鶩從東窗貫入,經西窗而出,把自己的孤獨淡淡地描在西山上,他才發現:千年如風,樓閣和美體的空洞如一幻象。

一千年來,滕王閣就是一隻低回於其簷下江上的孤鶩眼裏的幻象,被它誤看成豔麗女體,以致不惜在新賦中虛構一座無有之城來襯托樓閣的存在是一種美妙的實有,而使一座時間中的城陷入了樓閣的千年幻象,沉湎於語詞的光榮與不確定的夢中,在幻美裏獲取意淫的快感。

一隻孤鶩把幻象附麗於樓閣,他迷戀閣中的翩翩麗影、高歌與低吟,一座城市在這個樓閣裏陶醉。我把它看成是正午的黑暗。

當逝川在欄杆下波動,浮現出孤鶩的影子,那是一個天才的美少年頻頻招搖的手勢,你應該感到幻象的危險。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裏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諸,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

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鍾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舳。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淩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

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呼!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嚐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裏。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

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茲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淩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臨別贈言,幸承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懷,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雲爾。

一隻孤鶩以在滕王閣前永久的飛旋,表明它堅定而直陳地與現實對質的憤怒暢想。

滕王閣無疑是最優美的辭章,也是最優美的不朽謊言。他的說辭因其優美而顯現出無與倫比的魅惑力,但總有人能夠從中讀出一隻關山難越的失路孤鶩的淚水身世和悲涼,從而將它僅僅還原為一篇天才水鬼的自挽哀唱。然而那久存於時光中不衰的美,足以讓一個已逝千年而不沒的少年精魂永遠不散。

從孔子、屈子而降,詩人總是沿江而行,把生命和淒婉的傾訴投在虛構的水上,水便成為他們最大的幻象。那些將才氣與性命付諸於水的詩人,因江流不斷而不朽,凡水所至,他們的幻象就在岸邊衍生出樓閣亭台,從而成為他們最好的安魂居所。但有朝一日江河斷流或枯竭,他們靈魂的浮雕能否使石頭和泥土沁出眼淚。

讓風把天才的心事複印其上。一座樓閣,一隻孤鶩,一個天才少年的亡魂穿窗而過,化為江邊麗影。使我不忍卒讀。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水。

水上壯麗瑰奇的樓閣接納了我,仿佛我是那樓閣的主人。我活在一個人的夢裏。

我躺在床上的感覺,一如浮在水上。恍惚中一會兒是詩人子安,一會兒是畫師寅。光滑的裸肩,左部。一隻嫩白的手,女子的。那隻手從前胸探到左肩頭,輕捂著,在拇指和無名指間留著一個孔,慵懶而乏力。

男人的手,一支大拇指深入孔中。女子輕捂的手開始握緊,把男人的大拇指夾在裏邊。男人的手也在拇指進入女子掌心後,緊緊握住。兩隻手,緊密地握在一起。女子的肩頭顫動著,在啜泣。男人從後部整個抱住女子,想努力抱住她所有的不能抑製的憂傷。

—那個男人是我,女子是婁妃。我們好像是在前生或是後世相抱在一起,這中間的一切都是夢,都是幻象。

3

我沉溺在美人的顏色裏,那些散發著頹廢氣息的畫,表露出一個詩人的毀滅性的激情。在《十美圖》中有人指出,他從一個美女身上看到了三隻乳房。也許我筆下的衣裙和色彩都無法掩藏那些意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隱秘願望。從玲瓏剔透之美到一張明朝的繡榻,乃至一頓偉大而豐富的情色盛宴。但《十美圖》遠不止於此,它指涉到十位豔麗的女性與一支筆的糾纏,卻不能共同一赴我激情綿延的圖卷。

十美中的第一女性,如果不單稱女子而指涉其性的話,她是美麗性感輕浮的蕊夫人—前相國年輕的遺孀,豫章著名的友竹花園的女主人。她的第三隻乳房是我對這位情色巫師般的女人的讚美之筆。她性欲旺盛的肉體無疑是不知疲倦的婚床,在一個激情匱乏的時代暗中貢獻著狂熱、衝動、顛覆和勃勃生機。在她充沛的床上功夫以外,竟是一副略顯羞澀的至美嬌顏,像一抹散發著薄荷的香氣,有著清涼之甜。

在王府夜宴的燈火闌珊裏,我感覺到她躲閃而大膽侵犯的麗眸。

這個貌似處女的偉大雌器,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卻永遠像一位青春麗人。當其丈夫前龍淵閣大學士嚴宰輔韶華之年娶其為妻時,她正值芳齡。數十載歲月浮華,告老返鄉退隱豫章的前相國已成墓穴枯骨,而她猶容顏如昔,迎迓著一次又一次波濤滾滾的驚豔,以嬌美的姿容和豔體酬答歲月對她的最大眷顧。作為豫章上流社會的地下夫人,在前相國遺下的友竹花園裏享受著豪華的墮落。她甚至是一件墮落中的極品,在毀滅之前就向我發過邀約:願出不菲之價請我以她為原型畫一幅仕女圖。

這是一個不是仕女,而又比所有仕女更為仕女的女人,我把她作為十美長卷圖裏的第一女性。對於許多男人來說,蕊夫人的身體是一座欲望花園。她似乎什麼都不缺,隻缺一個好的雄偉的男性。

友竹花園堪為豫章一絕。它以隱逸、私密、別趣,甚至奢侈,揮霍性地滿足了一個下野官員對於世外桃源的假定臆想。為沉迷於宣紙上幾筆竹影的虛構,而將一處私家別業改造成了浩繁園林。在門簷上沉重的石雕花飾與粉白高牆內,竹影隨風無處不在。據說友竹花園裏竹的種類為江南第一,尤以奇竹為最,園主將竹的妙用發揮到極致。在假山、怪石、月牙橋、水榭、秋千架、寶翰樓、問影館之間又以竹置景,築廊,設亭,隔欄,構籬。前相國在移居園內之日亢奮之情溢於筆端,用他一手好字分別為六座閣亭題名為漏影、閑影、疏影、逸影、虛影、斜影。六影亭之外,還有一座蕊夫人經常小憩的亭閣,前相國特別為之題名為麗影閣。麗影閣無竹,隻有蕊夫人的玲瓏身段。

友竹花園裏的竹蔭幽徑像無聲滑進的細蛇,繞過竹葉溪之後通向一座精致竹寮,內設竹屏、竹榻、竹架、竹案、竹幾,竹牆上懸掛有出自名匠之手的竹刻和竹雕。這裏是前相國退隱就讀的書齋,也是他在午後臥夏的竹榻上幻想一個竹精嫋嫋然化身為妖嬈女子定時為他完成手淫的情色地點。他的戀影癖導致的最嚴重結果是陽痿和對美婦蕊夫人的長期閑置。於是當前相國在意淫中夢遺之時,友竹花園的隱秘曲徑上就有腳步悄然而行,最終潛入寶翰樓裸臥美婦的繡榻。

蕊夫人,不是前相國單薄的身子向壁虛構的幻影,她是一點就會燃燒的雪,是肉蒲團和最好的床上用品。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的邀請。

前相國去世,蕊夫人便把為她建造的問影館徹底撂荒了。她叫仆傭將寶翰樓裏相國多年的收藏全部搬到問影館,自己一心移榻寶翰樓。相國生前藏書頗豐,又多為秘閣抄本,是花了心思的。世人稱其內萬卷書庫。相國酷愛文字,工書法,浸淫甚深。寫過不少詩文,有《石鈴雅集》,城裏東嶽廟、佳山福地等匾額,皆為他的手筆。據說寶翰樓有多處密室,那些密室過去是前相國安置絕世寶物與孤本秘籍的地方,現在卻成了蕊夫人接待不同訪客和練功打坐之處。

和她在密室裏待的時間最多的來客是被她尊為秘師的術士、星相學家修,據說他們共同待在一間黑暗的密室裏裸體打坐練功,卻沒有性行為。

蕊夫人隻迷戀他的催眠之術,而從來沒有對他的男性之體發生興趣。也許像相貌怪異的酈大千這種高人不是蕊夫人喜歡的類型,她甚至沒把他看成是男人,隻是秘師。

但是蕊夫人每次被催眠之後,都會在夢中遇到一個她喜歡的男人,那是一個在生活中她幾乎從未見過的男人。那個男人不作聲,隻默默地挑逗她、撩撥她,使她亢奮,那個夢中的男子每次都能讓她達到現實中從未有過的高潮。

酈大千傳授給她的是一種秘功,其功效是令她不老,而且美顏永駐。

每次練過功後,蕊夫人會覺得無論從肉體和心態都充滿年輕的活力。但每次練功酈大千都不點破蕊夫人在被他催眠後見到了什麼,蕊夫人也從來不說,她能從練功中得到的正是她所願意得到的,這就夠了。她定期約見這位高人,並接受他的密授。

酈大千作為術士高人,不僅為寧王看重,讓他掌控和建立寧王府收集、監控、打探外部消息的秘密機關,同時他也是不為人所知的友竹花園女主人尊重的密友。

沒有誰知道,他每次定時在寶翰樓的密室裏把蕊夫人催眠了,就盤坐在她對麵,通過意念化身為美男進入到蕊夫人的夢裏。他的目光是妖淫的。

—我活在一個人的夢裏,但她隨時會醒來。若幹年後有人寫下這般字句,似乎要告訴別人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事實是他在進入她之前,就把她催眠了,她在夢中感覺很好,感覺和一個她心儀已久的人親熱很好。他害怕她醒來。他怕她醒來時,他還留在她的夢中。如果她突然醒來,留在夢中的他隻有死在裏麵。陰影中一個雪白的坐姿,是她裸身打坐於幻象之上,而神秘術士卻能借助於幻象進入她裸體洞穴的淫夢,以此來印證其高超的幻術。他的幻術使自己原在的蒲團空無。術士出師前,其師一再告誡:不可趁人被催眠之機有所不軌,這是幻術士的禁忌。但他總是一再犯忌。

所幸蕊夫人在對催眠術的癡迷中毫無覺察,這使他一次次如願以償。

在寶翰樓裏我沒有見過傳說的密室,卻看到了王府之外的奢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五章

1

秋天,開門出去,如同走入一幅畫。紅葉白樹的秋景,蓬勃、熱烈而冷豔。

我是被友竹花園的管家老木—一個精瘦而有力量感的中年人用馬車接到那座著名庭院的大門口的。管家貌似鳥人,陡峭的臉上一根細直的鼻骨挺進及嘴,酷肖鳥的尖喙,欲爭嘴邊之食,所以我擔心他的鼻尖和嘴會打架。但管家人卻平和,他把我引進院時說,偌大的友竹花園現在隻有他、一個園丁和夫人,平日挺冷清的。在寶翰樓前,他小心、恭敬地為我推開了雕花門,說夫人在裏麵等你,便退到門邊。

我邁過門檻,卻沒有被眼前宮殿般的華麗景象驚呆,倒是一個戴著猙獰黑色儺麵的人嚇了我一跳。我知道儺麵是豫章民間用來驅鬼降妖的木雕麵具,造型誇張而怪誕,貌勝惡鬼,是一種凶狠之物,否則也不能降鬼了。

在我毫無心理準備受此一嚇之際,猙獰的儺麵背後竟發出嗤嗤的笑聲。

這笑聲揭開的是一種萬劫不複的美麗。這個女人知此絢麗而燦爛,她如果是在賞花,那麼世上最美的花朵也將成為她的陪襯。我將驚豔的目光潑到她臉上,她竟然像個剛脫光衣服的女孩發現了偷窺者一樣,噢一聲又羞又急地把儺麵將臉擋住,仿佛那是不該掀開的—裸臉。但那張臉確實是把它所具有的吸引人的部位—美目、俏鼻、玉頰、紅唇、蛾眉及其妙到毫厘的組合,全部裸露了出來,混合著冶豔與高貴—這一切不是叫人動憐,不是讓人動情,而是叫人禁不住愛欲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