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伍 怒 紅(3 / 3)

蕊夫人幾乎是以一個小小的戲劇性的手段,就讓我把她的容貌深深地印在腦海裏。如果在每一張猙獰的麵孔背後都有著動人心弦的妖媚,我寧願每天都與儺麵相遇。

後來蕊夫人對我說,當時她正朝著鏡子在試戴一個朋友剛送給她的儺麵—誰知被你撞見,真是羞死了。我說,若是你的樣子會嚇到我,那過錯肯定在我,或許是因為我便長著一副儺一樣可怕的麵孔。

蕊夫人說你喜歡儺麵具嗎?

我說自從戴在你的臉上以後我就開始喜歡儺麵了。

那我們都戴儺麵來做個遊戲好嗎?

我領略的那個儺麵遊戲舞台是一張巨大的床,蕊夫人說這絕對是一件國寶般的藝術品。我相信。可能,沒有比這更美妙和更大氣的床了。在這張床上,它的主人絕對是個遊刃有餘的顛覆者。我的筆墨和圖畫甚至難以再現那張床和床上女人的偉大。這是個在大街上會令人忘記行走的女人,她玲瓏的身段有著剔透的線條,對男人具有太強的殺傷力。我以開玩笑的口吻對她說:你必須擁有一件好的衣裳來遮住太多的罪惡。

蕊夫人道:我身體如果有罪,都在你心裏,因為我從來就不缺乏好的衣裳,而缺乏懂得欣賞與享受罪惡的人。

我說:所以我來了。她說:那麼,我希望你在欣賞或享受罪惡時,也能尊重罪惡。蕊夫人說這話的時候既冷豔又帶有挑逗的攻擊性,仿佛將美酒與砒霜同時呈現於眼前。

—我僅僅是個畫家,我習慣於畫衣飾中的女人,我是通過衣飾的皺褶與飄動的裙帶來表現女人的。這是我服膺的傳統,否則我的筆便失去了捕捉的線條。

她說:如果你是男人,那就該扔掉這樣的畫筆。

你的筆,如果不能表現你所說的罪惡,必將是蒼白無力的!蕊夫人鋒芒直露,將自己的個性袒露無遺:你若畫我,請畫我的罪惡。

然而,在偉大的罪惡麵前,我的筆落在紙上隻能是一種遮蓋,我為自己的遮蓋而羞愧,當後人在看過《簪花仕女圖》和《秋風紈扇圖》之後,從《十美圖》裏也隻能看見蕊夫人的頭部、頸部和一雙皓腕與素手。其餘的部分我擅自大膽地將它交給了幾近空白的衣裙。隻是那些衣裙也不平靜,以致使品鑒者從衣裙的起伏中指出,裏麵仿佛藏著三隻乳房。這是連我自己也未曾意識到的對於蕊夫人的如此出奇強烈的欲望,但這令我欣慰。蕊夫人的出現,對別人可能是一種拯救,而對於我卻像是墮落的開端。但這種墮落因永遠不會徹底而折磨著我,使我痛苦。這痛苦直到一天晚上一個男人的出現,才讓我有所舒緩。

那個男人在那天晚上穿一身黑衣,戴著黑色儺麵出現,在友竹花園的歌舞宴飲中竟然和女人跳起了胡舞,那種舞蹈因男人之黑而襯托了女人裙裾之白,使一種白在黑上肆意渲染著,有了一種特殊的華麗。

而在那個晚上,幾乎所有女人都成了他的暗戀者—那個黑色的靈魂,令女人在夜晚白得如此炫目。真是難以想象,這個世界有時候黑也能照亮白,而白在裏麵隻可能是一種不在之在。正如一個美女和另一個美女在一起,美不是她們明顯的標誌,而是別的。

後來有人說那個黑色男人是朱宸豪,也有人說是酈大千,甚至有人說是蕊夫人的管家。在我眼裏,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種遊離感。

身與心的遊離,有時也能成為另一種平衡。

2

我背負了才藝與好色之名。

我的膜拜者希望並臆想著我和每一個畫過的女子親熱,而且試圖從我的《十美圖》中嗅到美酒、繁花和女性的氣息。他們甚至認為我畫中的簪花、紈扇、簫、牡丹,都是某種含有特殊隱喻的暗示。實質上是他們粗暴地誤讀了我畫中的仕女和美人,這使我對後世的觀瞻有一種永遠的不安與忐忑。但是,我還要告訴世人,在《十美圖》中,蕊夫人是一位很特別的女人。她以手掩胸或是披衣在身的時候可以是最優雅的靜女,但當她裸體橫陳或雪臥在你麵前時,又絕對是個令人欲罷不能的蕩婦。在她眼中閃爍的光芒裏好像永遠殘存著欲退還留的芳香。然而她的特別來自於她偉大的乳房,床和身體的其他部分。我在畫她的過程中造訪過友竹花園七次,也就是經過七次才把她畫出來。我發現在畫她的過程中,也就是在學習。這種學習不止於筆墨與繪藝,我必須恰到好處地捕捉她那些細致敏感部位的每根線條,那些線條就是她的情感、思想與生命。而組成這種美的每一根線條都是我用男性目光反複揣摩過的,這種反複揣摩貫穿在七次的造訪中,我由此認識到:她幻美的身體如一幅遼闊的圖景,是創作的絕對想象力之母。

如果《十美圖》在傳世中顯示出其偉大的話,我想那偉大首先來自於我經過七次造訪畫出來的這個女人。

至於人們在想象中認為我和她發生在繡榻、亭台、秋千架、假山甚至樹間的情節都可以忽略不記。我知道沒有什麼比風流畫師和頂著放蕩之名的美婦更能激起世人大膽而無聊的情色幻想,這種幻想往往成為他們無法抵達願望的最大安慰。

何況她是豫章城裏早有豔名的蕊夫人。

而我是畫師寅,對於蕊夫人,我更熟悉她身穿薄透的明紗,外披大紅披風,裏麵空蕩蕩的樣子,像是剛出浴,一個墮馬髻隨意地束著,幾綹遊離的發絲散亂著—我喜歡蕊夫人這種樣子,她讓我放鬆、興奮,感受到頹廢的魔力。其實蕊夫人通體雪豔,完美無瑕,豐滿而不垂腴,那也應該是值得讚美的。然而那種讚美,不著一字,也盡得風流。

蕊夫人的繡榻是一座秘戲的舞台,也是黑暗世界關閉以後的另一重充滿活力的世界。它大而華麗,簡直就是一間屋中之屋。在粉紅和葉綠的帳幔與垂幃的雲遮霧罩裏,榻上的木質部分均雕滿考究圖案。尤其床楣的紅木上許多雕工細致而精美的花葉,圍繞著一幅交歡的雕飾,不細看,還以為那是花葉中纏繞的藤蔓。它神秘地由暗紅轉向深褐色。那次當我突然發現這個隱秘的雕飾時,如靈魂裏出遊的閃電,烙下了很深的記憶。那交歡的圖案和蕊夫人的身體仿佛融在一起,很難分辨。

在蕊夫人的身上,我充分認識到繡榻的功能。兩個頹廢而絕望的靈魂把那張碩大的繡榻當成了流放地。我猜想蕊夫人有朝一日會死在這張榻上,而蕊夫人的身體也會變成我的最終歸宿。

我覺得蕊夫人的身體裏包含三個女人,除了蕊夫人自己,還有婁妃和雪姬,一個冷豔,另一個深情絕望。但唯有蕊夫人,我感到是瘋狂致命的。在繡榻的帳幃外,我將為她畫好的美女圖懸置起來,那是一個使承受她圖形的宣紙也感到不安的女人。

我在豫章的激情,由於這個女人的出現而一半揮灑在紙上,一半留在繡榻上。

3

來到豫章至今,畫師寅發現蕊夫人才是真正在這裏等自己的人。婁妃隻是把他牽引來的一隻蝴蝶,美麗而虛幻,永遠在牽引他的靈魂,但婁妃的靈魂永遠在他前頭,有時看似近了,實則很遠很遠。但唯有另一個人願意在另一個世界,甚至是來世等他,無論畫師寅上升還是下沉,她都肯陪伴,可畫師寅不忍讓她隨自己沉淪,因為她是無辜而純潔的雪姬。《十美圖》中另一個豫章著名美女是夏雪姬。

畫師寅甚至無法忘懷初次見到她的情景,當時她正在騎馬。豫章府衙後院有一塊開闊地帶,綠草如茵,知府夏鐵一的愛女晴好之日都要到這裏騎馬。

畫師寅後來回憶道,她騎在馬上的姿勢,正如詩人所說的,她像一朵花開放在馬背上,所以我根本不擔心她會從馬上掉下來。而她的馬就像白紙上一閃而逝的草書。在畫師寅當初視覺裏,騎在快馬上的女子是美豔而驚險的,而這種美是雪姬自己也未曾覺察的。可他並沒有把這一印象描繪到畫裏,《十美圖》中的雪姬與動感的開放在馬背的花相反,她是靜的,是《十美圖》中十個女子的靜的總和。

畫師寅曾說,她微顰羞眉,像是在對與自己的美不相稱的東西表示不屑與不滿,正是這種神情把很多世俗的喧囂排除在外,使她顯露出高貴。靜中的動,是大動,它遠比一個動姿裏的動更多。畫師寅無疑是透徹了解雪姬的。

雪姬對他說過,自己從母腹中開始就在隨父赴官任的途中顛簸。父親性格剛直,在為官的任上總是得罪權貴,從而不斷受到排擠,頻繁調任,兩湖、兩廣之地乃至山西、陝西,父親都在那裏的州府任過職,唯獨沒有在安徽故鄉做過官。她真希望父親能在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安靜下來,不再那麼辛苦地在仕途中艱難跋涉。

豫章雖不是她的故鄉,但這裏有山有水,應該是個很寧靜的地方。她喜歡這兒。

當初在雪姬說到豫章是個寧靜的地方時,畫師寅已明顯感到這裏隱藏的巨大不安,但他不忍挑破一個女子心裏對於寧靜世界的幻象。盡管而今雪姬也深深感到豫章是一處是非重地。

但他畫的雪姬仍是九個不安姿態女子裏,唯一一個保持寧靜坐姿的女子。那暗含著畫師寅對她的祝福。後人稱《十美圖》裏的這個女子為靜女雪姬。

但雪姬從沒有靜過。甚至她無望的愛情,也使她像太陽下的雪女一樣流著淚水一點點融化。

4

畫師寅和雪姬後來有一次對話,他永遠也忘不了。

那是雪姬對於畫師寅的情感袒露,同時又是情感祭悼。她說:今生我遇到你時,已經晚了。

怎麼晚了,我們不是朋友麼?畫師寅道。

雪姬任性地看了他一眼,噘著嘴說:我是說若是來世,我會在很多女人之前碰到你。

難怪呀,你嫌我太老?畫師寅打趣道,一邊低頭作畫,他的筆正勾勒一根裙裾的線條。雪姬笑,你是老了點,有四十了吧。我想有的,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在我碰到你之前,就有太多的女人搶了先。我當然隻有做你的朋友了。停頓一下,她又說:所以我隻有等來世,來世做第一個認識你的女人。而且希望我能美一點,你也不要比我老太多。畫師寅也笑,笑出了滿眼淚花。

他的笑是動情的,畫師寅被這純潔美好而天真的話語所打動。

天哪!你以為我是誰呀?我是個情感的浪子,我沒有資格和人談一生一世的愛情。雪姬,你的話,令我汗顏。畫師寅說著,臉上竟濕了一片。

是啊,我這個老頭,或許太傷感。謝謝你,雪姬。謝謝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他轉身又說:隻是沒有來世,來世的人裏沒有我,但或許人家會談起我們。那會說成個什麼樣子,也未必可知。如果你在來世出生,還能想起我,可得給我說些好話。

好話,好話還是來世你自己去說吧。我相信來世我們還能碰上。

碰上?怎麼能碰上,我比你大二十歲,我老死以後你至少還要活幾十年,我總不能在那裏等你。

不要你等,你死了我也跟著你去,以便和你同時轉世。

畫師寅望著她,有一種憐惜,有一種慈愛。他說:或許今生我可以做你的父親,你可以做我的幹女兒。

我有很好的父親,不想再要一個。我隻想來世做你最親近的人。

沒有來世,來世的我們互不相認,一切也都無從說起,毫無意義;而今生隻有感傷的詩懷。畫師寅對這個女孩說。

在這黑暗而肮髒的世界裏她是那樣的單純、率真、幹淨,這使他保存了獨有的美麗。

一個不羈的詩客對你毫無意義,你需要一個有責任感並能嗬護你的正直青年。畫師寅對雪姬說:比如豫章府武尉吳明。畫師寅望望門外,護送雪姬的豫章府武尉吳明正忠實地守候在那裏。畫師寅說,他是豫章府最優秀的武士,也是你父親最得力的臂助。

我父親需要的並不證明我也需要。雪姬打斷畫師寅的話。

可他一直都關心你!畫師寅強調。

我的父親更關心我。

對你的一生來說,他的關心更合適。

合適?你是說我一生比父親的關心還要長嗎?

畫師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雪姬望著畫師寅鬱結的眉頭,輕聲說出一句:其實你也需要得到人的關心。

畫師寅心頭一熱,趕緊將臉轉向別處。

一滴淚落在未畫完的宣紙上,把一點墨洇開,像一朵黑色的花。

第六章

1

你不要接近我的兒子!碧薇夫人說,她的聲音如一把伸出來的刀,又薄又冷,仿佛一刀就要將朱顏和朱宸豪的距離劈開。

你的兒子?朱顏背朝碧薇失人,眉頭倒擰,像兩道精美卻同樣鋒利的匕首。

她說:我接近的是我親愛的哥哥寧王朱宸豪。

碧薇夫人聽出朱顏話裏的不屑,她惱怒,從那隻她一直側臥的華麗榻椅上挺起身,碩大的粉袍如荷葉般翻卷了一下,曳地的部分仍如孔雀奢侈的長尾,覆蓋著腳下很大一片豔麗的地毯。侍女禦香趕緊上前將曳地袍裙的褶皺撫平。這個遲暮美人曾說過,當人們隻向權利、疾病與死亡效忠的時候,我隻向美和愛效忠,並以此作為對疾病與死亡的反抗。其實她向來隻效忠於自己的肉體和衣飾。即使盛怒,也不容衣飾出現皺褶。

你不是寧王的妹妹!碧薇夫人說:正如我不是你的母親。

哦,你這樣認為嗎?朱顏轉過身來,麵對碧薇夫人的臉反而顯得輕鬆。她漾著笑意道:你確實不是我母親,不是!—而我,卻是寧王的妹妹。

朱顏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

哼!碧薇夫人不甘示弱,她欲挪步,卻被頎長的袍裾絆住,說:你什麼都不是。

不是?

對。碧薇夫人也一字一句地吐出:你,隻是個婊子,和你死去的母親一樣賤!

賤?朱顏一揚頭,她沒有被刺傷,且出乎意外地咯咯笑了起來。她笑得很得意,好像抓到了取勝的利器。

朱顏收住笑聲,眼光像撒出的一張網,說:誰是真正的婊子?她向碧薇夫人追問—誰是最賤的?

碧薇夫人一時竟答不上話來,好像什麼都被這個刁鑽的丫頭看穿了。她手一指門口,擺出王府太夫人的架勢—你出去!

出去?這話你已說過多少次了。朱顏不為所動地說:可寧王府是我的家。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樣,沒有忘掉我親愛的祖父吧。

這個丫頭反了,把她趕出我的房門。快!碧薇夫人對左右侍女說。

小姐,太夫人請你離開這裏,請吧。禦香上前對朱顏說。

這倒怪了,剛才不是你說,她請我來的嗎?

我是要警告你這個不要臉的丫頭,不要接近我的兒子!碧薇夫人再次重申這次叫朱顏來的目的。

你的兒子,沒人和你爭。可他也是我親愛的哥哥!朱顏不依不饒,語氣雖是輕描淡寫,卻想把那個老女人氣死。

好。寧王是你的哥哥,碧薇夫人竟沒生氣似的說:隻是你的哥哥卻把他的好妹妹當作了婊子。

好哇,那我要叫你一聲母親,我們都是婊子。朱顏說罷,大笑,發瘋似的笑。她笑出了眼淚。碧薇夫人好像受了她的感染,也笑起來。

禦香站在一邊,看兩個女人奇怪地笑作一團。她聽到那發瘋似的笑聲漸漸變成了哭。她聽到一老一少的母女,不,是兩個女人,在哭泣著,傷心地哭。

朱顏哭著,淚眼婆娑地望著碧薇夫人。碧薇夫人也在哭,她也看著哭得傷心起來的朱顏。兩雙淚眼相對時,二十年來壁壘般堅硬的仇怨,都被一層浮動的淚光泡得鬆軟了,稀釋了。兩雙曾經一直相互傷害的眼睛裏,竟是彼此的同情與憐憫。

朱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焊在她要堅守的生命高地上的腳—終於動了一下。

碧薇夫人也轉向她,一個執著好勝,曆盡艱難而矜持著永遠不肯言敗的女人,向朱顏慢慢張開了雙手。她的曳地長袍這時充當了這特殊時候的隆重裝飾,萎靡、頹廢而奢華。

母親—朱顏叫了一聲,向碧薇夫人走過去。碧薇夫人的嘴唇翕動著,滿臉都是淚水。

—女兒。

兩個女人,兩張臉的淚水,碰在了一起。

禦香覺得這場長久的對峙與傷害,和解得竟是如此蹊蹺。她頭腦裏留下的朱顏說的那句話,印象至深。

叫你一聲母親,我們都是婊子。

她和她。母親和女兒。—婊子?

2

朱宸豪為母親能與妹妹和解而高興。

當朱顏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心裏感到安慰,覺得這是近來最好的消息,他叫來管家老卜,吩咐安排一場家宴,以示慶祝。他要看到兩個他最親,也最愛的女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情景,他覺得人在痛苦的時候,更需要笑一笑的理由。

朱宸豪問朱顏是怎麼和母親和解的。

沒怎樣,說了些話,就笑,就哭,就抱在一起,我叫她母親,她就叫我女兒—她終於叫我女兒了。朱顏說,省略了很多重要東西。

不會那麼簡單吧,母親是很固執的人。

沒有什麼固執,當人笑的時候一切都是簡單和容易的。當笑過之後哭,再固執的東西也會在淚水中瓦解。當人又笑又哭,就肯定是驚喜交加了,或者不知所以。朱顏說。

這消息,倒真讓我驚喜交加啊!朱宸豪搓著手說:我該怎麼辦?

哭吧,哭過之後就笑,為我,也為母親。朱顏說。

朱宸豪:你和母親就這樣?朱顏:對,我和她就是這樣和解的。朱宸豪:好,那我真該笑一笑,哈,哈哈……朱顏:不,你還得哭。朱宸豪:……哭,我是男人,不像你們女人,哪好意思哭啊!

朱顏猶刮他的鼻子,男人男人男人,你真是個男人。

朱宸豪就拍拍朱顏的大腿,說:我是你哥哥,別男人男人地叫。

哥哥是男人。朱顏發嗲地說,並捧著朱宸豪的頭往自己胸脯裏塞。朱宸豪感到自己的臉夾在溫熱的乳房中間。他又有一種亂倫的感覺。

王府的家宴像一場繁華而又井井有條的儀式。碧薇夫人顯得特別高興,她讓朱宸豪與朱顏分別坐在左右,婁妃卻坐於朱顏旁邊。依次是王府大家庭裏的各輩人物,足有三十幾個,謹嚴中也就有了熱鬧—寧王府好像很久沒這麼熱鬧過。

我們寧王府是個親情和睦的大家庭,讓那些說三道四的話在這份偉大的親情麵前不攻自破。舉起你們手裏的酒杯,為我們的家庭幹杯—記住,你們飲下的,是濃濃的親情。

家宴上的碧薇夫人身穿華貴而豔麗的粉袍,她所說的話令在座的每一個家庭成員激動不已。

幹杯。為我們偉大的親情幹杯,是王府家宴的感人主題。

朱宸豪這次喝了很多,但沒有醉。他為自己偉大母親的魅力所征服,他甚至開始有些崇拜自己的母親。

酒宴上,他說了不少讚美母親的話,大家也跟著讚美起來。隻有婁妃沒有。

今晚婁妃顯得沉靜安詳,仿佛是置身於熱情洋溢之外。朱宸豪覺察到這一點,便提醒她:喂,你怎麼不向母親敬酒?

我不是舉過杯了麼。婁妃說。你要單獨敬母親嘛!朱宸豪有些不快,把個嘛字拖了很長音。

夫君!婁妃以手撫額,說:我有些不勝酒力,想先退下。朱宸豪不知哪兒來的火,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道:你這是幹什麼,難得大家這麼高興,你卻落落寡合,知道是多麼可恥!

眾人都將眼光看著婁妃,又看著他。

碧薇夫人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卻裝著不聞不見,隻與朱顏說著什麼。杯裏是斟得滿滿的酒。朱顏的眼睛卻往婁妃這邊溜過來,她對婁妃心裏是有歉疚的。這時,她希望有人站起來為婁妃說幾句話,再看在座的眾人,好像誰也沒有這個意思。她心想,這就是親情和睦的王府,表麵和和氣氣,私底下鉤心鬥角。她端起酒杯,對朱宸豪說:王兄,今天大家都這麼高興,我想你更是高興,讓小妹敬你一杯如何?

朱宸豪還沒緩過氣來。朱顏再次道:王兄,我敬你……你瞧,我幹了,該你了。朱宸豪這下明白過來,取酒默不作聲飲下。

婁妃抽身欲走。隻聽朱顏對她說:哎喲,敬了母親,敬了王兄,我也該敬嫂嫂了。

婁妃站定,手下意識地摸到杯子。

嫂嫂,我敬你。朱顏很誠心地將一杯酒先飲了。婁妃也舉舉杯,隨之啜飲。

朱顏趁機向婁妃使眼色。丫鬟添過酒後,婁妃把杯舉起來,對碧薇夫人說:母親,我敬你!

唉,我老嘍,倒真是飲不得這許多酒,可是你敬我的這杯酒,我即便飲得醉了,也高興。

眾人見兩人都幹了杯,都轟然叫好。還聽得碧薇夫人在說:繁華過眼,我都看得比以前淡了,隻有親情是真的……站在寧王身後的管家老卜,也麵露激動之色,他感到王府親人間的一些恩怨在今晚的家宴上,真是有了難得的和解,同時他又看到朱宸豪與婁妃的矛盾在加深。很久以後管家老卜在回憶往事時,告訴別人:這是在我記憶中王府所有家人都到齊了的最後一次晚宴。末了,他還說:知道最後……是意味著什麼嗎?……我很高興,看到那些人在最後的晚宴上都很快樂,這是我在王府管家生涯中,同樣難以見到的啊!這才是一場真正的華宴,同時我又目睹了華宴的沉淪。管家老卜說。在王府那麼多年,我站在那裏,隻能用狗看著骨頭的神情,注視著那場永遠都不能屬於自己的華宴。

華宴屬於王府,也屬於黑暗,因為它隻在晚上隆重舉行。

3

管家老卜不記得王府家宴最後所有人是怎麼散場的,但他記得酈大千匆匆從側門進來,貼在寧王的耳邊,說道:王爺,我們抓到一個東廠的探子。

寧王手撫酒杯,臉掛笑意朝著母親,好像酈大千的稟報絲毫沒影響他的情緒。管家老卜注意到寧王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指甲相互彈了一下,嗶剝的微響是脆的。

朱宸豪起身向碧薇夫人說:母親,孩兒有點事先告退一步。碧薇夫人流露出關注和擔心,問:不會是麻煩事吧?

不,朱宸豪說:不是麻煩事。

他又將頭轉向大家,臉上仍帶著笑意,說:喝,大家照樣喝,今晚值得高興!便隨酈大千離開晚宴。

這個東廠的探子有些麵熟,朱宸豪覺得在哪兒見過。他到王府表演過不醉的技藝。酈大千說。哦,對了。朱宸豪點頭,他想起來眼前被王府武士抓到的人是不醉者崔久。

崔久一見寧王,便喊冤枉。

酈大千說:沒冤枉你,剛才你還說,自己是東廠安在豫章的坐探,說有事要向寧王說。

崔久就笑,嘻嘻嘻嘻的,好像還有點不好意思。寧王在殘夕端來的一張交椅上坐定,眼盯著崔久,你說說看,有什麼事?他的臉是淡淡的,看不出內容。

崔久隻是笑。寧王瞧一眼酈大千。

崔久,你應當知道,王府是怎麼對付奸細的!酈大千說。

精壯的赤膊武士一手將崔久拎起,另一手倒提砍刀,仿佛隻吹口風就要將崔久一刀兩斷。

我說我說。崔久哆嗦著表態。武士見他老實了,也就鬆手。崔久小心地看著寧王,用一種老鼠偷米的眼神,說:寧王,我能不能對您說實話。

王爺要聽的就是實話,快說罷!酈大千道。

我說了實話,王爺該不會砍了我吧。崔久瞄瞄武士仍提於手上的刀片子。酈大千不耐煩道:囉唆!

噯,你說實話,就沒有人敢對你怎樣。朱宸豪說。謝寧王不殺之恩!崔久叩頭,先把話說死。寧王也以示寬大地點點頭。

其實,自從上次在王府獻技後,我就一直想再見寧王您,要告訴您一句話。

可王府門衛不讓進。崔久說得有點忸怩,有點委屈。我想很多辦法都進不了王府。

嗯,嗯……朱宸豪的頭,一直在點,顯得他對崔久的態度很滿意。

後來我想了個法子,崔久看看酈大千,說:有人就把我真的當做東廠密探抓了進來嘿嘿……

崔久臉上還很不好意思地露出笑。

朱宸豪抬頭,用既似明了又似詢問的眼神看酈大千,像在說,這是怎麼回事?酈大千眉頭皺起,咦,明明是你招供自己是東廠坐探。

是啊,我不說自己是坐探,我進得了這兒,見得到寧王麼?崔久狡黠地眨著眼說道。

你這廝!酈大千很憤怒,感到被這小子耍了,想要發作。

好了。朱宸豪手一擺,製止酈大千,盯著崔久的眼睛,你說有話要對我說?

是,不假。崔久很肯定地啄啄腦袋。

朱宸豪:那現在當我的麵可以說了?崔久:可以。朱宸豪:那你說吧!崔久:我是想……我是想,是想告訴王爺。崔久招呼寧王將耳朵湊近些,朱宸豪照做。隻聽得一個螞蟻樣的聲音,在耳朵裏說:王府的酒很好喝。

朱宸豪便鐵了臉。

真,真的。我一直就想親口對寧王說,王府的酒真好喝……崔久顯得萬分真誠地說。

朱宸豪也不說話,起身就往外走。

酈大千有些惶恐,但還是跟在寧王後頭想作些解釋。

寧王嘴裏咕噥道:弄來弄去,原來是酒鬼—神經病。

朱宸豪不容酈大千說話解釋,走得像一片移動的夜色。

酈大千止步,打算回頭把崔久幹脆收拾了。

他嘴裏罵了一句:這個婊子養的!

第七章

1

散人無影在進入天寶樓之前不知道豫章有座酒家叫天寶樓。散人無影在天寶樓猛嗆一頓出來,仍不知道那個酒家就叫天寶樓。後來他和一群乞丐廝混在一起,人問:吃過天寶樓不?他說,天寶樓是什麼東西?其實那天午後,天寶酒樓的門前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在裏麵喝酒劃拳,操爹罵娘的酒客已腳踩濃痰、雞屎、嘔吐物逐漸散去。老鱉尖聲尖氣一邊送客,一邊叫小二抹桌子板凳。蒼蠅也隻一晃而過,嗡叫的聲音有些懶洋洋的,好像要鑽到哪兒去歇息。老鱉踩了滿腳酒客嘔出的汙穢,罵道:狗嘴裏屙的,這哪裏是茅房啊。小二,把地趕緊掃掃!

小二沒吱聲,將一條花狗踢得嗷叫一聲跑出了門。

門口有個拖鼻涕的童子在撲蒼蠅,他守著一泡雞屎,蒼蠅對那東西十分眷戀,童子雙掌一撲,總是個空,蒼蠅繞了個圈,又落在雞屎上。童子眼裏也就燃起兩坨很旺的苗子,如是而再地掌撲雞屎上的蒼蠅。

這一刻是真實的,黃塵般的陽光到處彌漫,慷慨得缺乏節製。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其行動、動作,在這一刻都不可修改,不能重複。這一刻是真實的。兩匹馬,一大一小,從天寶樓門口經過。大馬是母的,尾巴夾住肥碩的陰部,幾隻蚊蠅拚命往上叮。小馬跟在屁股後,一副饞奶吃的樣子。主人牽母馬隻顧走,他影子淡淡的,像路上的灰,又輕又薄,一吹就會揚起來。對麵屋簷下的三個女人,一個老,兩個還年輕。老的隻向年輕女人身上瞅,年輕女人的胸部鼓得老高,像藏了兩隻柚子。拐角處是茅廁,有人輕鬆出來,有人悶頭進去。出來的人,手擺弄襠部,有尿濕印子,模樣大大咧咧,全不把幾個女人當東西看。往裏鑽的人手忙著在腰上抓,一副屎急了的神情。一架驢車碾過,人吆喝著,車軲轆響,一些灰塵。

老鱉剛將鞋底在門檻上搓雞屎,就聽有人在裏麵嚷:上酒肉來!

老鱉應聲,趕緊過去,沒留神當中一張大桌上就坐了一位爺,散發、長衫、寸須,麵皮紅似關公,不飲自醉的那種。他就是散人無影。

揀好吃的全管擺來!散人道。老鱉懂,就吩咐廚子張羅。這一桌酒菜,沒什麼特別,都是結實的東西。兩雞,一燒一燉的。四隻豬蹄,鮮紅油亮。大盤牛肉,糖醋鯉魚,東坡肉,半邊鹵豬頭,燒豆腐,油燜茄子,炒青菜,三鮮湯,十幾隻大饅頭,一壇灌城老窖。老鱉和三四個夥計,很吃驚地看著散人居然把這一桌東西吃了個精光。小二上去結賬,散人摸摸身上,一個屁也沒有,很不好意思地看著小二,一副欠定了債的神情。

吃白食啊?!小二一聲叫,立馬擁過來幾個夥計。小二很不客氣地說:這賬,如何結法?散人無影打著響嗝,翻著酒足飯飽的眼皮,用油乎乎的指頭剔著牙說:隨便。

小二下巴愕一動,夥計上來便是一通老拳。

散人不動。眾人就氣,覺得是小瞧了這揉麵的拳頭,有人就去拎門杠來掄。

散人泰然受之,至眾夥計打累了,也同時驚住了手,他才睜開微閉的眼睛,說:賬結完了。

老鱉此時,發現自己走了眼,邊扇嘴巴子,邊上前賠不是,小人有眼無珠,竟不識廬山真麵目,得罪師父了,該死該死!又急叫小二取銀兩來給師父賠不是,權作湯藥費。

散人不言,隻將銀子收下,緩緩起身離開酒樓。

小二對老鱉耳語:這人有金鍾罩鐵布衫功夫。眾夥計更是嚇傻了,看看扔在地上的棍棒、凳子腿,有的都打斷了。

然而,他們誰也沒看出來,散人跨過門檻時,手略微扶了一下門框,險些摔倒。他已真實地感到一身傷痛,所幸是肚子不餓了。

散人離開天寶樓不久,豫章就傳說有個高人到了。

其實散人無影在豫章出現,隻是為了尋找一個速度快得不見影的人,或者最簡單的還有一個目的,他要尋食。

2

有人曾經對著影子練劍,他每次出劍,影子總比劍還快地閃過劍鋒。他苦練數十寒暑,有一天終於用劍刺中了影子,那個時候已辨不清是日照還是月光,也許正是兩者交替的黃昏。他把影子一劍釘在曠野上,眼裏便隻有雞毛在飛,仿佛影子擊散了,化成了滿眼紛飛的雞毛。此刻他什麼也看不見,但影子告訴他,你的劍練成了,卻不是殺人的劍,隻能殺影子。你要殺的目標是影子,影子不會死,卻比殺死一個人更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也就是說有時一個人並不重要,消除這個人的影子比殺死這個人更重要。

影子、雞毛,黑時間。這的的確確是一個黃昏,他從此沒有影子,由於出劍速度之快,人稱他為無影。無影在曠野中將他與之廝殺數十載的影子滅了之後,流落江湖,成了一個人們所說的散人。

仿佛也就由此,無影開始了他的尋找。他在臆想中完成了對於目標的初步確認,因為他設定為對手的目標是憑空臆想的,他也就可能將遇到的任何人都當成對手—一個以一廂情願的方式認選對手的人是最危險的。他的危險來自於他對人群如臨大敵般的臆想,甚至他正是以大敵如臨的姿態進入豫章人群的。

天空出現日食,黑暗像一把無形的巨鐮,收割大地。青色稻田和翠綠蘆草波濤洶湧般一片片匍匐在陰影裏。影子,被黑暗收繳,獨立曠野的無影陷入日蝕的黑暗中。他的臉上布滿烏鴉之翼,如同一種上天的暗示與召喚。他要找到一個速度快得不見影的人的影子,以便向它發出挑戰,這是他的宿命乃至全部生活意義。無影到處打聽,他相信這樣一個人存在。

在臆想中他一百次虛構出這個無由的對手—無論他是誰,隻要他的劍比自己的影子更快,就是他的敵人。他不承認所尋找的或牽著自己走的是一種幻象。作為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他好像從影子失去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找尋之途。

他像乞丐一樣流落,忍受了最無恥、最下賤的生活的百般嘲弄。他覺得在找到影子對手之前,自己就是要接受嘲弄的。他從沒有為此而沮喪。生活就是在他人的嘲弄裏,體會生活的真義與存在的真實。

無影沿著河流行走。他的行走往往在人看來如同漫遊。但天空和大地又完全取消了無影作為漫遊者的權利,因為他抵達了豫章。他必須把一身的本領和尋找在這裏付諸現實。河流從地麵經過,它的投影在水下—一個潛泳者包裹在它的影子裏。日蝕消失,河流是太陽的投影。贛水像一個巨大的影子在大地上伸展、漫延,豫章的城郭清晰地投映在這個影子裏。

沒有人知道散人無影的身世。此後他從豫章銷聲匿跡,坊間才出現有關他的支離破碎傳說。無影居然是僧人之子。僧人自號孤影,曾是隱居豫章飛鴻山洪崖的一位大師。孤影大師出家前是豫章市井裏喜歡滋事打架的暴徒之流。隻是這個肮髒的人的心裏卻有純潔而粗野的愛情—他強奸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又悔恨交加,請求用一生來向女子彌補過錯,女子對他鄙夷萬分。自己躲開他生下一子,沒有名字,便是後來的無影。

無影少貧,與母要飯途中,母病故於破廟。暴雨之夜麵對死去的娘親,孩子驚痛交加。在閃電中,他的哭聲引進來一個斜入廟門的影子—他被影子帶走了。

僧人孤影將孩子帶上飛鴻山的洪崖,卻沒有以真實的麵目與之相見。他絕跡於人群後,已成了一個武功超絕的影子。相傳洪崖為當年黃帝樂臣伶倫隱居煉丹、創製音律之處,一泓流泉從崖上蹦跳而下,靜石有聲,萬籟生靈。孤影隱居於此,過去的一切依稀變為遙遠而虛無的回憶與前塵。唯有流泉、清風、山林比什麼都真實,也更契合他孤獨的內心。

如果說人生是一種煎熬,當這種煎熬需要逃避,甚至對自己曾有的人生也要作出遺忘時,最好的方式是選擇與山林相處,學會與石頭、流水、樹木和山交流,逃避的出路與方式是對另一種方式的進入與選擇,必須找到另一種形式的入口,才能完成對現實的逃避。否則,縱然逃到天山極頂,也逃不脫內心的喧嘩。隱士之難,不在於隱藏身形,而在於難於隱心—將心藏於萬物之中,而不暴露於人前,是最難的。多少年來,沒幾個隱者能真正做到這一點。

孤影不是什麼有境界的隱士,他的隱隻為遺忘,隻為對以往生活喧囂的顛覆與洗刷,這是他出家的強烈心念。他隱得了身,但還是將一個孤獨的影子暴露給了世界。那個孤獨的影子是心念的外衣。後來有人說,妄使之隱,隱使之對念愈深,導致被念所殺。被殺於他,看似贖罪或另一種救贖,在別人卻是弑父,是新的罪行。這就是孤影與無影父子的雙重宿命。

3

無影第一次摸到劍時,就產生了殺人的念頭。他要殺的不是別人,而是父親,這也是他平生的第一次殺念。他沒有見過父親,父親隻是母親嘴裏詛咒的一個名詞。開始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那麼恨父親。終於有一天,通過母親嘴裏的述說,父親成了他腦中的惡魔,母親臨死之前也沒放棄對父親最後一次詛咒。

母親死了,他慶幸師父教他學劍,好像是上蒼的一種安排,讓他從此接受對於弑父的訓練。師父之於他,隻是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嚴厲,而又柔弱,像風,洪崖上四時不同的聲音。他以風為師,在風中的石崖上拔劍起舞。

他每天對著自己的影子練劍,他很孤獨。風聲幫助了他的成長,讓他縮短了複仇的距離。他有時覺得那個聲音甚至是慈祥的。他對著風喊:師—父—終於有一天,那時他已經長大了,他對著風喊:師父,我想見見你。風聲突然消失,隻有他的聲音在山穀回蕩—見見你,見—見—你—他哭了。風,也好像躲在什麼地方傷心。

他搞不懂師父為什麼對他避之不見。他知道師父是高人,師父用聲音教他學劍。他甚至可以瞬間拔劍刺死一隻飛蠅,這已是一種高妙至極的劍術。師父說:還不行,你若能在快到刺死一隻飛蠅的速度裏刺中自己的影子,你才算成功了。無影似乎聽懂了師父話裏的另一層意思,那就是自己的劍能練到刺中疾速飛舞的影子時,便能見到師父了。這甚至是一種許諾。

風,也會有許諾的,無影覺得很高興。

無影每天聆聽師父的教誨,和影子廝殺。從石崖上,殺到飛流下;從竹林中,殺到古樹旁;從山岡上,殺到曠野裏。不分晨昏,不計寒暑。是影子在對他進行仿製,還是他在被影子牽動肢體。

師父說:與高手對決,別人都要盡量隱藏自己的影子,把影子藏到身體裏,藏到劍裏,變成一道光,變成一縷風,這其中隻有一個字:快。

隻有當人和劍與周圍的環境—空氣、樹木、落葉、塵土、顏色舞在一起時,影子幾乎是零。這時候你發出的一擊才是真正致命的。

無影和影子練劍,他感覺到有時候對練的是自己的影子,有時候是師父的。

一日他心血來潮,練到興起,突施淩厲的一擊。他聽到了如光之劍的破空之聲。一個人影被他的劍牢牢釘住。風止。葉靜。人定。

那人影濺血,撲然倒地,沉重地震起塵埃。

無影俯下身發現,塵埃裏那張死亡的臉上竟然帶著笑意。他說:孩子,你可以下山了。

是師父的聲音,無影終於見到了師父,但已死於己手。

無影棄劍,跪倒在師父的屍體旁。那把棄於塵埃的血劍,再也沒有拾起。無影下山時隨手折了一根竹子,他以竹當劍,走下了飛鴻山。此時的無影已有了一種天然不驚的氣度。他弑師棄劍後,已從無道中獲得了有道,無意而成了一代宗師。

他放下了有,而選擇了無,乃至棄劍擇竹,完成了一次人生的涅槃。

那個深山苦苦練劍的毛頭小子早就不存在了,他在師父屍體前守了七天七夜,才將師父下葬。當他從墳堆的泥土裏抬起臉,已是麵目蒼蒼,看不出歲月在他臉上爬了多少個來回。他散發敞衣,手持竹杖,迎風落淚。對蒼鬱山野長嘯一聲,棄影而去。從此,才有一個叫無影的人,隨著他所到之處的荒誕行徑,人們開始了傳說。

有關無影的傳說,民間尚有多種,人們嘴裏最愛說的還是他的大逆—也就是他刺殺了影子練成無影劍的那一刻。他,一劍下去,既弑了師,也弑了父。既然師父和父親都能殺,還有什麼不能殺呢?津津有味的坊間談論中,往往不乏無端的憤懣乃至爭執。有人說,他的師父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一個有自殺傾向的瘋僧,他訓練徒弟,就是為了完成借他人之手實施自殺的預謀。無影恰恰充當了他的工具。

據說無影殺了師父之後,有些神誌不清,才到處尋人作對。好像他一出生,就落入了一個預先為他設計的圈套,他要尋找逃出圈套的出口,有時看似找到了,但一劍下去,又讓人跌入了更深的圈套。於是無影的傳說也就離奇而荒誕,為述說者增添難度的同時,也增加了隨意杜撰的成分。

當無影接近豫章的那一刻,太陽像隻金殼蟲趴在灰蒙蒙的天空,須爪似的光芒爬動著,柔弱且無力。寧王府匍匐在秋日的玄黃裏。落葉滂沱,仿佛大雨掃過豫章的大街小巷。風中,隱隱傳來刀的嘯響。大地上掠過的樹葉,片片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