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reference_book_ids\":[723668886871028843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如火如荼的寧王大軍揮師疾進,沒有人清楚地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而已經屢次與死亡相見的軍人的內心卻是荒涼的。當一個聲音在高聲呼喊他的名字,他聽到那個聲音,便把自己與人群隔開,感到崇高和神聖。追隨那個聲音而去,那個呼喊名字的聲音就是死神……第一章
1
夜色使世界增加了深度,黑暗令人產生恐懼,深夜的恐懼讓人敬畏,而唯有又高又小的月亮才是想象中最值得信賴的安全憑恃。巡夜的武士就是王府的月亮。
武士拾夜像隻黑暗中活動的動物,他在王府逡巡,像是忠實於黑暗的夜。
夜。是母親對他的稱呼。他是母親臨產痛苦掙紮的第十個夜晚才分娩出來的。那是一個黑暗的夜晚,母親失血的臉卻蒼白如月。看見呱呱降生的嬰兒,母親隻叫了一聲:夜。便永遠合上了雙目,她是嘴角上掛著一絲慘淡的笑容被黑暗收走的。那個晚上沒有月亮,母親死亡的臉,便是唯一的月亮。夜。就是他的命,他的母親生命的延續。隻是這母與子的生命交接儀式太苦痛,要熬過十個夜晚。拾夜。
所有的人都這樣叫他。他知道這個名字有著生命的痛苦含義,有著母親的犧牲與他推拒不了的黑暗。十個夜晚的疊加,把他推到了比黑更黑的深處乃至盡頭,他忠實於黑夜,就像忠實母親。他是王府的夜武士。他叫拾夜。他的盔甲是黑暗的顏色。
他的臉,如同殘月,有著鋒利而冷峻的輪廓,他年輕的生命是如此的蒼白而黑暗。
隻有他的刀,帶著血色。黑色的盔甲,蒼白的臉,血色的刀,這就是武士拾夜。
他身上披掛的是寒冷、沉重與職責的甲胄,是對於危險與死亡的阻擋,這看似保護他自己生命的牆,實質上是對於死不和摧毀的巨大引誘,而在這裏麵的血肉之軀才是為他人擋箭避刃的安全屏障。他的黑色頭盔從不拒絕光明,但在太陽下,卻是接受明槍的理由與標靶。刀的寒光和鋒刃跟臉部的血色作出的慷慨對換,是一種莊嚴的錯位,還是一種荒誕的抵押。它使生命的溫度降低到零,而刀卻時時滾燙、灼熱。這是一個標準的武士。他以自己的標準來巡視或衡量王府每個夜晚的黑暗。他關注夜晚中黑暗的事物,卻也無意間留意到黑暗裏的一星燭光之豔,是那星燭照使他的臉感受到生命的溫度。
那是一個秋燥難耐之夜,黑而無風。拾夜像往常一樣在王府裏巡視,當他經過黑暗的廊道時,發現一扇雕花窗格裏漏出的光亮。他放輕腳步,挨近窗戶,竟窺視到窗格後朱顏雪豔的裸陳,白瓷般的乳房驚人而耀眼,鮮潤的乳頭如同竄入眼眶的火苗,直抵內心之黑的底層。雕花窗格裏的燭焰劃破一道黑夜的傷口,依稀的光芒是黑夜之血。他竟然第一次像個賊在王府裏遊蕩了一夜。那個夜晚他眼裏隻有通體雪豔著裸陳的王府千金的影姿。如雪的感官,在萬籟俱寂中成為他平生邂逅的一個白夜。
正是在這個夜晚。殘夕在聖劍堂逮住了盜劍者。
2
黑暗裏伸出的一隻手,很白的一個動作。神壇般劍案上的太阿劍不見了。夜行人手身利索而輕敏,那樣一把看似神聖又無比凝重的寶劍,在一隻對它充滿蔑視的手裏,居然無足輕重。它被一個影子背走,像風托住的一片枯葉。太阿劍在夜行人身上驚訝於自己的虛弱縹緲。它感到重歸物質本身時真實與無能,在普通人的手裏,它失去了主宰意誌的力量。它離開了供案與奉若神明之所,便可能淪為凡物。
不,別將我拿走。夜行人聽不到劍的呼喊,隻感覺背上的劍被自己奔跑的力量所振動。別走!一股大力將背上的劍拽住,夜行人回手一劍,想把那股力量截開,但那股力打了個回旋,反到前麵將夜行人堵住。此時,太阿劍僅被夜行人盜離聖劍堂十步之距。十步,兩個武者開始爭奪一把劍。若是盜劍者將太阿劍帶出十步之外乃至更遠,它便還原為了凡物。護劍者將太阿劍護住在十步以內或置還聖劍堂的供案上,那它還是寶物與神奇的主宰。這樣一種爭奪似乎超越了爭奪的意義本身。
黑夜仿佛也遭到兩人武力的撕扯而破碎,如飄在空中的黑色布片。兩人的打鬥,把夜晚撕成一塊塊破布。武者的腳下是夜的黑色血肉。不知是出於對黑夜的破壞,還是對黑夜的敬畏,他們的打鬥沒有聲音,卻又充滿搗毀對方的力量,其姿勢如同一對大鳥在夜晚不停扇動著黑翅。那是一種一方想把另一方覆蓋在自己翼下的暗影。暗影的相互糾纏與交接,使夜色顯得曖昧不清,可見兩人的目的不似欲置對方於死地,而是在一把劍的取舍之間。
雙方的手,在太阿劍上此起彼落。一把收藏著天下轟轟烈烈的寶劍,一個莊嚴的靜物,在爭取者手中如兒戲之物。太阿劍感到強烈的嘲弄與無奈。護劍者的手在周遊於太阿劍柄時突然離開,疾似電閃地揭去夜行人的蒙麵黑紗。
君枝!殘夕不由叫道:怎麼是你?
是我。君枝臉上浮現一縷不屑的笑意。趁殘夕驚愕之際,抹身欲行。殘夕的手又將她搭住:為什麼是你?!
為了婁妃娘娘。君枝堅決地說。
婁妃?殘夕皺眉,甚為不解。是的,君枝攥劍的手不放,也是為了挽救王府。不能都毀在這把劍上!
劍,殘夕在君枝話音未落之際,已用揭去她麵紗般速疾的手法將太阿劍奪回。以殘夕的武技一開始要奪劍也是易如反掌,他隻是覺察到盜劍者的跡蹊蹺,想試試對方身手,才有一番較量。
這是王府之劍,你以為你能拿走嗎?
好,那你等著。君枝知道要想再從殘夕手裏取劍已是萬難,隻有恨恨扔下一句:我還會再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幽怨閃爍,消失於夜色。
婁妃?殘夕腦中也浮現出另一雙幽怨的眼睛,婁妃。他看看手握的太阿寶劍—王府。
婁妃是武士殘夕在王府裏最深的係情者,但那份情也隻能像黑暗一樣,隱藏在夜晚的深處,這是一種抵消或自虐,他甚至沒有在意念中虛構婁妃裸身而藏匿於黑暗中手淫的勇氣。他手中的太阿劍是王者的利器,他的責任與使命,隻是讓它歸王者擁有。此時的殘夕忽然感到一種若受情傷的苦痛和遭到的愚弄之恥。他躍身而起,揮劍朝黑色的聖劍堂做了個猛力擊刺的動作—假如那是一個女子。或者,是婁妃。
3
很久以來,殘夕就想夢見婁妃一次。即使他睡在寧王的書房外,殘夕知道裏屋那個男人很久沒與婁妃共榻,而是另有所好了。殘夕感到悲哀的是,他的夢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女人。仿佛遭受過精神閹割,他很痛苦。他是窺破過情事,也窺覷過朱宸豪與婁妃性事的。他聽過婁妃的床笫呻吟,那是殘夕生命裏至美至疼的梵樂。那種梵樂帶給他的不是興奮,而是緊張與寒冷。第一次偷聽到婁妃與朱宸豪共度性事的呻吟,令殘夕出了一身冷汗,他幾乎病了。此後,他發現那最美的往往對人傷害最深。
寧王和婁妃分居後,殘夕竊喜,但隨著畫師寅的介入,很快使他產生雙倍失望。當有關婁妃的曖昧傳說不脛而走,他感到心中的偶像轟然坍塌。現在他弄不清自己對婁妃終究是什麼感覺,愛還是別的。
他可能是用一種恨專注地默默深愛一個女人,用一種複仇的欲望或渴念在夢裏對婁妃實行一次生命的衝刺和突圍。他覺得自己有些卑鄙,有些肮髒。婁妃不是也如此嗎,但一個美貌女子的肮髒更容易挑起男人的性欲。在這樣一個夜晚,殘夕終於夢見了女人。他在夢裏為自己找到了作為男人的感覺喜極而泣。夢裏的女人不是婁妃,而是婁妃的侍女君枝。君枝不是來跟他親熱的,卻是來向他挑戰的。他在和這個女子的交戰中,一直沒有放棄在肉體上對她征服的念頭,甚至發現自己的綺念已從婁妃身上轉移向了君枝。然而他夢裏遭受的卻是羞恥。
可那畢竟是個不失美豔的夢。冷冷的月光下,嘴角咬住發絲舞劍的女子在周圍劃出最純潔的誘惑,這一幕在武士的眼裏美到了極點,也殘酷到了極點。
她劍術華麗,雖不傷人,劍氣卻將對手身上的衣服片片逼碎,像一場同樣華麗的碎舞。這個頑皮而任性的女孩就這樣和對手開著如此令人難堪的玩笑。
她大風舞劍之姿把身邊的一切都旋轉起來。她的裙袂也使其下半身在一樣的開放中裸呈無遺。仿佛世界如花飛逝,隻有月光成為她唯一的羽飾。在她劍氣的催逼下,武士衣衫破碎,甚至露出了身體。武士感到羞辱,她卻咯咯嬉笑不止,讓人愈加尷尬,恨不得橫劍自盡,女孩偏擋住人尋死的劍鋒,接受她無情戲弄。武士覺得自己所有的私密都被女子撕開,暴露於月光之下。武士在凜冽劍氣的月光下跌跌撞撞。女子咯咯的笑聲忽前忽後,武士不顧一切地擁抱—光滑的裸美人如冰冷的月光。武士擁抱的竟是自己的血—自胸腔噴濺而出。武士幻覺中的女子,化成了血。
—君枝!
殘夕在驚呼中睜開雙眼,戶外的月色浸入了花窗。
4
拾夜沒有想到王府的千金小姐是個夢遊者。她總是被夢牽引著半夜梳妝打扮,光著身子在衣櫃裏挑揀,總是找到一件深紅的袍裙,隨意披著,赤足踱出閨房,穿越長長的廊道,向後花園走去。起初拾夜以為朱顏是偷偷去赴幽會,他腦裏首先反應是,朱顏要和一個怎樣的人幽會?心裏像堵住什麼似的難受。拾夜想不管她,甚至打算避開。正當他扭頭欲走,朱顏竟出現在麵前,一副渾然不覺的神情,把拾夜嚇一跳。朱顏好像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隻顧走自己的。拾夜感到奇怪,暗暗尾隨於後。起風了,王府後花園樹影婆娑,唧唧的秋蟲把月色吟得斑斑駁駁,仿佛夜晚是吟蟲統治的世界。萬物的色彩隻有黑白之分,變得既神秘又簡單。一架秋千被風輕輕推動,月光坐在上邊。
枝葉扶搖,廊廡勾連,庭院相銜,翹角飛簷的王府,月色就像秋蟲邀請的貴客。朱顏像是被風托著腰,她纖細的腰,是否感覺到那樣一隻不懷好意的手。
因為那隻手正不斷將她腰際的袍裙撩開。那隻手撫著滑膩的肌膚,她絲毫也不在意。她如同接受神秘力量的召喚,行走的姿勢像是踩在軟綿綿的雲上,她穿過曲徑、假山,步下台階,若受暗示般地張開雙臂,身披的長袍隨風飄展,如鳥的翅膀,羽毛被風揚起、扇動,她的柔媚麵容寧靜而安詳,像是含有笑意,又似毫無表情。
她的姿態如在輕緩展翅飛翔。她身披臨風而開的長袍,駕著白色的大腿像月光下走動的花。拾夜看到朱顏在銀杏樹下冰涼的石凳上躺下。一條腿架在石頭上,另一條腿搭垂於地。柔薄的袍裙半掩半開,聖潔的雪峰與隱秘的花園時隱時現。她像受到幻術的引誘,身不由己,在迷離狀態,發出呻吟。風吹撫她的袍裙,月光照亮她的容顏。銀杏下石凳上的女子仿佛被施夢者奸淫,她自己卻不為所知。夜武士過去,把她抱離了詭秘之地。
白天,朱顏一點也不曉得夜晚發生在身上的事。她知道自己總是做相同的夢。夢見蒙麵武士從那扇精致花窗逾入,武士的樣子看不出是要保護她,還是強暴她。她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身子,她習慣裸睡。和衣而眠她覺得不舒服,裸身睡覺她很快就能入夢。夢裏她總感覺自己裸體在街頭行走,毫無安全感,她擔心被人強奸。她急於找一件衣服,左尋右尋,似乎沒一件可以遮住全身的衣服,幹脆披上袍,每次她總能找到這件深紅的袍裙。她要逃出房門,逃出這個夢。她逃到走廊,蒙麵武士跟在後頭。她逃到後花園,逃到銀杏樹下,她累了,她摸到石凳,好像已逃脫了蒙麵武士的跟蹤,她要躺下,像躺入一個男子的懷抱,哥哥朱宸豪的懷抱。
5
流星閃逝,他在一顆星的夢裏。在懸浮的宇宙中。他在一把劍的夢裏,和另一把劍對抗。所有的劍都是有靈魂的,它們短促而又快速地飛動、起舞、閃回。他看不到別的,隻在劍的縫隙裏尋找血。
一把劍,不以將另一把劍擊斷為勝,而以飲血為光榮。他有時在劍尖上,有時在鋒刃上,有時在劍身上,時躲、時藏、時避、時進、時欺、時逼、時搶。他聽到碰撞撕咬的聲音,劇烈、尖銳、刺耳。
兩把劍,乃至更多把劍碰到一起,相互毫不避讓地撞擊、喊叫、挑開、突刺、拍打,發出響動。有時劍鋒咬住劍鋒,都想咬缺對方一口,結果卻是各自被所咬的硬物硌疼。劍在穿梭,他在劍上,經過落葉、空氣、羽毛、皮革、布、肌、膚、肉和器髒。他嚐到了血。先是劍尖舐了一下,甜的,繼而伸長舌頭,張開口。
他發現血不是鹹的,好喝。他有些眩暈,他在眩暈中踉蹌旋舞。
他摸到的風,是自己的憂傷。淚一般濕的,是情人的血。
殘夕沒有料到,美麗的君枝會在如此一個夢幻般的夜晚死去。他甚至不能饒恕自己的過錯與大意。他以為第二次來盜劍並二度與自己交手的仍然是君枝一個人。在君枝再次從聖劍堂取得寶劍後,他隻象征性地和她交了幾下手,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竟讓她將劍盜走了。或許他此刻的心已不在這把劍上。君枝從他眼皮底下,或者說手下留情裏一溜而過。他竟在原地愣住。心裏的另一個自我好像在對他說:讓她走吧—
走,君枝走得不見影了他又如夢方醒,飛步追去。
然而他追上的影子,已不是君枝。而是將君枝殺死在一旁奪劍在手的步七。
在君枝盜劍成功逃出殘夕的視線時,她遇上了伺伏在側—對太阿劍窺伺已久的步七。步七的七步一殺之劍,是君枝無法逃脫的宿命。看見一個女子死於自己的利刃之下。步七竟有些多愁善感地憐惜起劍上的血,那溜血在劍鋒的光芒上滾動,至劍尖滴落,像是一種莫名的哀痛。步七欲收劍,又心念一動,人和劍仍保持在一個殺的姿勢裏。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到了,取得寧王府的太阿劍豈會這麼容易,否則也就用不著要他出馬了。
來人並沒有很快與他動手,而是俯身抱住死去的女子。他感到那是一團悲哀覆蓋了另一團悲哀。
殘夕掰開君枝的手,她手裏沒有劍,僅有一根孔雀翎。月光下的孔雀翎,浸含著憂傷,吐露出無語的情殤與絕望的荒涼。那是人世間最傷心的信物之一。如果插到武士的頭盔上,就是長在孤塚上的一枝勿忘我。君枝!殘夕似乎從孔雀翎上讀出了一個多情女子名字的真義。或許,在這個女子的全部愛戀裏,他隻是一副冷酷而威嚴的盔甲,真正的他卻空空如也,然而這竟是一個少女情愛的不歸之路。
6
拔劍吧。請為令你傷心的女子複仇!
步七說。他的聲音不大,有些幹澀,像是做錯了事而又願意承受責任的感覺,同時又帶有自視甚高的矜持。
你有兩種選擇,一是把太阿劍留下,但你不能走,我和你打。殘夕出乎步七意料的平靜,他說:另一種是我把你殺了,再從你身上取回太阿劍。步七笑,他笑得有些冷。將從君枝手裏奪來的太阿劍,放回到君枝的屍體旁,說:我把太阿劍還給這位女子,讓她做我們的裁判,誰贏誰將劍拿走。
殘夕麵無表情地點頭—你不該殺她。
不。你錯了,步七說:是她不該撞到我的劍下。
可她手中無劍,殘夕舉起那根孔雀翎—你能向一個手持羽毛的女子下手嗎?
我隻知道她另一隻手上,拿的可是天下無雙的太阿寶劍。步七一字一句道。
那是殺人的劍嗎?殘夕雙眉倒擰。步七:豈止是殺人……!殘夕:所以你要殺人取劍?
步七:難道錯了麼?!
殘夕:你錯就錯在殺了一個無辜女子之後又遇上了我。步七:好,我就是要你為使你傷心的女子複仇的,還等什麼?殘夕:等?如果你覺得腦袋在肩上戴得太久,我很快就可以幫你摘下來。
我一般在和人動手前不太說話。步七陰鷙地說。
哈,你已說得夠說了。殘夕對之不屑,語帶挖苦。
多?是嗎!步七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他的笑很羞澀。他的劍很無情。
無情的劍指向有情的人,殘夕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諷刺。這樣的夜晚不該是血腥的,也不該有死亡,他甚至認為這種種的不該都莫過於不該有打鬥。因為他體會到了冰冷的盔甲裏還有著柔情。柔情通過死傳遞到他的手中,令他猝不及防。這個夜晚對於殘夕意味著接受了柔情,也就接受了柔情的死亡。柔情在他生命中如此殘酷地到來,居然與死並行。他的眼裏也就像是看到了兩具屍體。情是君枝,而死不屬於她。殘夕要把死亡送給殺死君枝的人。
七步之距,被步七的劍量過後,就是他人之死。他說死於他劍下的人,沒有一個能超過七步。那個女子在第二步的時候,她的生命像發絲一樣斷於其劍下。隨之被割斷的,還有銀質的月光,柔軟的絲綢,與細薄的肌膚。
他的劍很少遇到這樣的事物。當月光在劍上化成一泊血,他的心也有一絲隱痛。步七從來沒有為被所殺者產生這種感覺。多少條性命從劍上消失,隻給他帶來陶醉,他陶醉於七步必死的聲名中,像是迷戀一種毒藥。七步,他隻記住那一殺的快感。看著對手萎地,他會凝立在自己出劍一殺的刹那裏,接受死神的喝彩。他把對手臨死前的痛苦慘叫,當作是對自己劍術的最高禮讚。然而,這個命若琴弦般斷在劍鋒上的女子,竟沒有發出一點聲息。像是月光的輕覆,猶如絲綢滑落。
一根琴弦會發出崩斷前的絕響。
一根發絲沒有喊叫,隻是沉匿於斷落時萬劫不複的憂傷。
這種憂傷使步七止步,他的劍黯然無光。
7
步七至死也不能理解,七步之距不是他為別人定的生死距離,而是上天給他安排的最後幾步,是一種神秘天譴。
他一向認為,別人在他的劍下逃不過七步。他的七步劍是別人的生死符。自己隻永遠站在七步之外,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別人的死亡進行嘲笑。步七沒想到七步是他人的地獄,也是自己逼仄的生存空間,他走出七步,第八步就是死。世界如此廣大,他隻有七步的空間,七步之外都是他的地獄。步七垂死之際,甚至不能忘懷於月夜裏曾有過的一次打鬥。是的,那不是打鬥,而是步七生命裏的一次豪華之舞。
兩個劍士,起舞於月下。羽毛般美妙的月色,與精妙劍術相融,挾巨力和致命之擊,彼此的劍尖一觸即避開,像是不忍碰落對方劍上的月或者雪。那個豪華的夜晚,在兩個劍士揮霍的劍術中,他第一次在七步之外翩翩起舞。因為與他對舞的劍士,恰恰是以不計較自己腳步而慷慨浪跡大地的行者。那個夜晚的劍舞,是一個行者對一個僅僅來回於七步空間裏的存在者的昂貴贈予。此外,在一個劍客的意義上,他從沒有走出過七步。七步以內,他隻為別人圈定死亡。第八步,僅僅是在七步頭上再往前邁出一步,就是他的死。
在與殘夕的交手中,步七沒有感覺到那七步是怎麼過來的,兵器與兵器相遇,把人的獸性從鐵中釋放出來,是獅的猛力與豹的敏銳動作的疊加,沒有月夜劍舞的華美與瀟灑,凶狠的野獸是嗜血的。豹子,玫瑰與痛楚。
仿佛曾經死於步七劍底的亡魂都附於殘夕的兵器上,它們要從步七的劍上討回自己的慘叫。那刺開筋肉的聲音。那割裂喉管的聲音。那骨骼斫斷的聲音。那狂血飆射的聲音。那負痛悶哼的聲音。那身首離異的聲音。步七的最後七步,每一步都能聽到一個極其慘烈的聲音,是上天特地為他收集的屬於他自己的招魂曲。當招魂的聲音響起,他悚然地感到最後時刻到了。
步七在邁至第八步時,聽到了自己胸腔被剮開的聲音。那種聲音很奇怪,他有些不相信是發自於自己的身體。他栽倒在地,仍揚頭問對手:你用的是什麼兵器?
殘夕回答,不是兵器的兵器。
那是什麼?
—死亡。
次日,寧王府太阿劍仍在聖劍堂原處供奉著,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仿佛沒有誰知道,圍繞這把劍發生在黑暗中的殺戮與毀滅。或許昨夜已經死亡。
武士要做的,就是將血包裹在黑暗裏,再把黑暗隱藏。
8
有關著名劍士步七之死,若幹年後江湖才出現傳聞,但與那個夜晚毫不相關,就像兩碼事,說的卻是一個人的兩個不同結局。也許發生於黑夜的事都被黑暗所覆蓋,白天的傳聞也便如另一種真相。甚至夜晚發生的是一種假想,而傳聞裏的才是事件本身。江湖之事,誰說得清。或許殘夕那夜殺死的不是步七,或許步七那之前就離開了豫章,根本不可能在那晚出現,或許那晚的事隻是殘夕的一個夢。
對,有可能是夢。那麼,這與傳聞裏的步七之死有什麼關係呢?
步七肯定不是他的原名。他原來的姓名人們好像不知道,或知道的也忘了,自從他在七步之內殺人成名,人們隻叫他步七。名氣大的人,人們也難見到,於是在傳說中就有些名不副實。他和當年的曹子建都是才子。一個是做詩的才子,一個是殺人的才子。殺人於他是一種技術,更是獨特才華的演繹,據說他的手段能使對手感覺不到痛苦,而頭已落下,他的劍上竟沒有一絲血。七步成詩的才子和七步殺人的才子相比,世界更重視後者,它更能為鐵腕者實現自己的企圖所實用,據外省謠傳,一位客居豫章的詩人就無辜地死於他的劍下。他殺一百個同樣懂得武技的對手,都是才能的顯示,唯獨殺死一個詩人是赤裸裸的殺戮。
一個做詩的才子被一個殺人的才子所殺。這不奇怪,但殺人者又被權利所殺,也在預料之中。當他失去了利用價值,殺人的才華既多餘又顯然是觸目驚心的罪惡,何況他還以武犯文,殺死了一個詩人,這成為他的死名。他的名氣和詩人的名氣此時相加,足以讓他死一百次。據說當步七麵對自己的結局時,怎麼也不可能想到,身為一個玩了一生兵刃的武者,最終竟會背負一個斯文的名目而死。行刑那日,以用刀麻利著稱的老劊子手宿醉如泥,隻有他的徒弟,一個瘦弱的後生替師父用刀。當刀落下時,聽刀風就料定這是個沒滿師的生手。刀接觸皮肉:疼。
第一刀下去,根本沒找到骨節空隙,力薄,又硬生生落在骨上。後生咦一聲,口道:這腦殼還挺硬。不顧步七痛得死去活來,從刀把上騰出右手,狠啐一口唾沫,複握刀,左手也如法炮製。深吸氣,再舉刀。步七心裏喊:快他媽的了結吧。第二刀下去,骨頭斫斷,步七未死,頭還連著筋在肩上。他不得不再補一刀。
第三刀終於連皮帶筋處理了頭和身子的關聯。後生吐了口氣。
步七的頭滾了幾滾,停頓在一堆狗屎邊,後生聽到那顆頭罵了句:他媽的。
像是對他表示不滿,又像是針對那堆狗屎。
事實上七步殺人的才子根本不可能與七步成詩的才子相遇,他們隻是被傳言安排到了一起,以致造成了詩人的血災,人們希望讓不幸者作為自己傳言的理由或虛構的假證。於是口頭的謀殺從來沒停止過。事實上客居豫章的詩人之死與步七無關,而對一位著名劍士的斬殺,則是宮步門外一個無聊殺豬佬的荒誕臆想,都是沒影的事。
第二章
1
天麻麻亮,有剪剪風。屋瓦上撒豆般過了一場雨。雕花窗牖和朱木門縫便有絲絲縷縷的寒意往裏鑽,帷幕帳幔竟也有些牽動,裏頭像躲了魂靈,布就活了。帳帷的線條使陰影在恰到好處的柔姿裏不失妖嬈與豔乍。誰?朱宸豪警覺地叫一聲,從榻上仰起身,手就摸到了枕邊的劍。幾卷或翻或折的舊籍帶著昨夜之溫散亂於側。
主公,是我。酈大千道:宋,宋先生遭害了。
啊?!一道閃電擊中屋內的梁柱。朱宸豪的魂都要落出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寧王朱宸豪的密友,實質上是他的重要謀士宋之白,這天清晨被人謀殺於王府客房。當朱宸豪聞訊趕來時,他還沒咽氣,隻用瘦且細的手指,指窗牖。牖外是一樹柚子,很多頭顱似的垂掛枝丫。朱宸豪感到那隻手僅剩一絲力氣和血溫。宋之白的喉嚨裏咕噥著濃痰似的,有話說不清。朱宸豪耳貼老友嘴邊,才隱約聽出三個字:偃、臥、者。
他的手,指著虛空,如秋天裏的一截樹枝。他的眼睛驚恐地瞪視著,絕命而逝。
他的手像在死命指證著什麼,氣絕也不肯放下。朱宸豪不禁念叨:偃臥者,什麼意思?酈大千和眾人麵麵相覷,皆不解。
殘夕趕忙將一件外衣披到寧王身上,朱宸豪趕得急,顧不上穿外衣,光著的腳還趿著鞋。衣落在肩頭,卻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眼淚鼻涕滂沱而下。
密友知交的死陷入到他的淚水裏。那似乎是一條為死者送行的河流。悲哀與痛苦的深度,就是河流的深度。
偃臥者?
殘夕也不解地問,落入眼中的是一個個皺緊的眉頭。偃臥者三個字,便像鬼魂一樣困擾住寧王府。寧王著令酈大千設法查明偃臥者。找出其中的答案,也就是宋之白的死因。
其實死因對寧王和他的僚屬來說都很明了,近期宋之白一反過去低調,積極主張盡快舉清君側之幟,直趨京師。寧王幾乎同意了他的建議,正緊鑼密鼓厲兵秣馬。宋之白的死,無疑是對寧王動兵的一種阻抑。環顧寧王府內,誰還能替代宋之白的位置。
即便沒有謀士宋之白,難道朱宸豪就不會起兵嗎?
宋之白的位置在朱宸豪心裏隻能是從友情與相知的角度無人可替。但寧王幕後還有的是謀士李、謀士劉或謀士張呢,有的是前都禦史、舉人或進士,皆為寧王廣納的人才,沒有一個不希望朱宸豪登高一呼而天下雲應,他們就是寧王旗下忠實的擁戴者。
謀殺宋之白,首先是對箭在弦上的朱宸豪的心理打擊。朱宸豪不幸被擊中了。死是什麼感覺,寧王這時就是什麼感覺。鼻孔堵塞,嘴巴發出疑惑和驚駭的聲音後,就被封住。喉嚨裏的東西上不去也下不來,中止在最難受的部位。太陽穴暈眩,眼裏的事物突然被拿走,體內的血凝固。當眼淚和鼻涕都出來時,那種感覺就消失了。朱宸豪麵對的才是密友、知交、謀士宋之白死亡事件本身。
他是被暗殺在王府書房裏。那是寧王為他安排的住處,也是王府數個書房之一。誰能在如此嚴密防衛的王府書房裏下手呢?
誰?還是朱宸豪一早驚醒時脫口叫出的那個詞—這成為王府潛在的最大危險。暗殺者難道就是宋之白臨死前說的偃臥者?
偃臥者。偃臥。臥者。
朱宸豪踱步於明經館反複念叨著,他對酈大千說:哪怕殺人者真是藏在夢裏,也非要揪出來不可!
夢?酈大千善於夢幻術,但殺人者不可能藏在夢中,寧王隻是比喻。
夢中殺人,即使能夠實施,也往往是一種意念,或許那隻能在意誌薄弱者身上奏效。宋之白是何等人物,不僅是個智士,意誌堅定者,還是深諳江湖之道的人,玩弄意念的術士伎倆如何摧毀得了他。他必是死於比夢更黑暗更可怕的力量。
2
朱宸豪近來夢頻。隻要入睡,很少不做夢,不知道是中年以後的生理原因還是心理原因,總之,他睡不踏實。他甚至認的,人也許就是一半活在現實中,一半活在夢裏的。這兩種生存空間,他最近更傾向於後者。夢裏有殺戮,卻不必付出鮮血。夢裏有情愛,卻隻真正屬於個人,也就是說隻有在夢裏一個人才能實現最私密的性接觸,更不必承擔後果。他開始回味一些夢,也開始憂懼一些夢。他試圖將夢當一麵鏡子來觀照自己的生活,他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不該是個這樣的人。夢裏有人在提醒他—你是武士,你是王。
他醒來時,才覺得自己是在王者和武士的夢裏,他和幕僚們討論軍隊與兵器,對地圖上的虛擬構想指指點點,對別人的慷慨之言沉吟,對被寶劍的意誌喚起的激情與熱血持以堅信不疑的姿態。他在校場檢閱三衛騎兵,訓話,咳嗽,打噴嚏,大聲地說:勇士們,去開辟夢想的道路吧,去用傷疤收獲光榮,去用刀劍證明勇士的身份,去用征服來告訴女人們你是男人……他說,他覺得自己有時也是胡說八道,但他好像被風中的聲音指使著,張開嘴,他心裏沒想到或根本想也不用想他就說,他說出的是一種默默中主宰者的意思,他在兵士們的眼裏已接近一個偉大者。
隻有自己清楚,他是一副軀殼。他被什麼推著在這麼幹,在充當一個王者和武士。他有著一副王者的偉大麵孔,那副麵孔要勇士為之獻身,並把這種獻身當成光榮的必由之路,他不能說那是欺騙,因為他自己也如此被激勵著。他搞不清夢裏的自己或現實中的自己,哪一個更真實。他甚至不想考問這種真實性。他覺得或許這就叫曆史,曆史在塑造他,他在曆史塑造成偉大者的過程中必然如夢。偉大者的生活談不上真實性,他本身就是被夢催生的產物,也必然活在夢裏,夢比現實更逼近一切事物的真相。一個偉大者缺的就是主宰自己的夢的能力。他在夢裏是卑微的,甚至是淫穢而渺小的,但現實中他從不拒絕別人張揚其偉大。
他便成了一個偉大的卑微者—朱宸豪。
朱宸豪在現實中開始與一些女人放縱,他甚至淫亂了自己的妹妹,又爬上了茶商南宮遷養女的床頭,還和在王府做客的堂弟宜春郡王年輕漂亮的老婆私通,乃至向王府的幾個好看丫鬟下手。
朱宸豪唯獨在自己的正妃婁氏帳前腿軟,婁妃比所有他遇上的女人都美,可他就是會在婁妃那裏泄氣。他弄不清是什麼原因,他的放縱仿佛是對婁妃的一種瘋狂報複,又似一種對自己男性力量的證明。
是的,我是男人,男人就要揮戈上陣。即使遭到再大的障礙,他也一定要起兵。他在夢裏躍馬揮劍,衝啊!勇士們,殺—所騎的卻是一個光裸女子的肚腹,她咯咯直笑。寧王便發出勇士般的呐喊,他的洶湧激情向女子的體內噴薄而出。
3
這晚朱宸豪又夢見那個手心有痣的女人,她坐在一隻凳子上,像是在和那隻凳子親熱。沒有情節,然後才是他們在薄煙似的帳幃裏抵死糾纏。他能感受到對方的乳房,呈三角形,飽滿而堅挺,以及極有貼近感的柔軟與彈性的女人腹部。還有親熱時那隻有痣的手和他掌心相貼握在一起的感覺。使勁,使勁,雙方都在使勁,仿佛一場較量。
在這樣的夢中,他好像既是動作者,又是觀看者。
當他真切地在夢裏與女人親熱時,他的另一個自我似乎又置身事外地在旁觀。他能看見自己忘乎所以的樣子。看見女人光滑雪亮的背和大腿。煙似的薄幃,裏麵的動作似真似幻,女人的存在若有若無。他似乎看到薄煙把床幃上的景象收卷。女人在街上,一件裙子使她身上的每個部位行走時好像都在動,她是一種欲望,也是一種拒絕。這個夢令寧王陶醉。帳幃忽然被一隻抓奸似的手揭開:誰?
接著就聽到了宋之白被暗殺了。
數天後,酈大千告訴寧王,他弄清了偃臥者是怎麼回事。
酈大千的敘述,使朱宸豪身上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並從心底冒出一種寒氣,這種寒氣是自宋之白遭暗殺以來一直籠罩王府的,像不散的陰魂或符咒。那不散的陰魂與符咒就來自宋之白死前吐露的偃臥者三個字。
偃臥者是東廠機關內設的一個陰魂似的組織,其唯一首腦是提督東西廠和錦衣衛的總管司禮太監瑾公公。偃臥者的神秘卻不來自東廠,而來自東廠機關之外,來自那些更為幽秘而黑暗的魂靈。
偃臥者如化裝成人的鬼魅,是瑾公公安插在各處暗殺者的統稱。他們精心潛藏於很多大人物身邊,有的本身就是大人物的親信,他們把這種潛藏視為睡眠,誰也無法察覺與辨識,連偃臥者與偃臥者之間也彼此不知,有的偃臥者或許一輩子也沒有被喚醒,那麼他也必須像個失憶者一樣永遠被遺忘在沉睡裏,這就是偃臥的深度。
偃臥,是對黑暗的絕對忠誠。他們一旦被喚醒,必然帶來死亡。
偃臥者要將死亡的恐懼隱藏在更深的死亡裏,死便成了他們效忠的神祇,無力反駁與抗拒,令他們矢誌而一,便獲得死亡所賦予的冷酷、隱逸、無常、和爆發之力,他們乃是死亡的使者或勇士,把死扛在頭頂,送給別人,並且自己也隨時準備接受黑色的贈禮。
在你們睡眠的時候,必須睜開一隻眼睛,或保持清醒的靈魂—每個偃臥者都記得這句話,都將此作為信條。一個終身未被喚醒的偃臥者像一條狗一樣老死在肮髒而又不為人知的角落,這句話也貫穿其一生。
偃臥者是背叛,危險,潛藏在你身邊的恐怖代名詞,瑾公公曾說過:它可能無所不在。尤其對於那些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員而言,它是司禮監瑾公公手裏的一張王牌。偃臥者們個個都是優秀分子,他們克製、律己、忍耐、服務於忠誠—瑾公公說:我不要你們忠誠某一個人,但你們必須忠誠於黑暗與死亡。
偃臥者最忌的就是背叛—對黑暗與死亡的背叛,他們還其於黑暗與死亡—這是偃臥者的規矩。一個偃臥者在接到誅殺令時,如果沒有及時向目標施以突殺,他必然遭到另一個偃臥者的突殺,他們的恐懼和迷惘同樣在於不知道哪一個是危險的偃臥者,正是這種恐懼構成了堅實的死亡之鏈。那最後的黑手,隻要稍微抖一抖這根鏈子,有人便會不寒而栗。此刻位於豫章的寧王府便在不寒而栗之中。
寧王朱宸豪聽罷酈大千的敘述,幾乎要發瘋了—你聽好嘍,我不要等偃臥者來取我的頭。他當即召集三衛騎兵部將、僚臣及打算追隨其起兵的地方勢力頭領來王府議事。
王府門前,落葉、灰塵與垃圾在風中打旋。雜遝的馬蹄與武步在塵土飛揚中起落,趕來王府的人們無不行色匆匆,他們三三兩兩進入府門,把喘息和疲憊留給了坐騎。拴馬石上,係著的一匹匹馬不安地踢著蹄,噴著氣,打著響鼻,在秋風中嘶鳴著,驚得王府屋簷的麻雀嘰叫著飛開,像一把拋於風中的碎紙屑。沒有人在王府大廳裏看見怯弱者。他們眼裏的朱宸豪鎮定、沉穩、深思熟慮,言談舉止間充滿王者的輝煌大氣,他的決斷與話語有著振奮和激動人心的魅力。龍正廣覺得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新世界的締造者。葉知秋感到朱宸豪是詩人,他足以在詩中為人們構造一個新天地,偉大的時代或許要在這秋天到來。
為國靖難,清君側!人們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感到等待的那個時刻終於不遠了,那樣一個時刻或許要他們交出鮮血和生命,但他們急不可耐。朱宸豪說:你們聽到了戰馬的嘶鳴嗎?它在催我們起程呢!
寧王的話猶如金屬之聲,就像刀鋒掠過陰霾的天氣,在風端發出嘯響。
王府門前的馬,在悲涼的秋風裏叫。它們穿透物質的眼睛所看到的無一不是死亡。它們痛苦,它們叫。沒有人聽懂馬的叫聲,包括它們的主人。馬,正是為主人而悲。
4
這是死亡的季節。宋之白遭暗殺,朱宸豪感到威脅,夢見了殺手。他不怕死在清醒中,而擔心死在夢裏。他要在醒著的時候死,以武士和勇者的方式死,他不得不發動叛亂。夢境的真實與清醒時的驚悸,使他很難把二者分開。他夢見了婁妃,夢見了馬、屍體、一截樹枝似的手,還有狼,一隻鷹。鷹是他喜歡的靈禽,突然俯衝下來便變成了一柄刺來的黑匕,是殺手的化身。殘夕策馬前來施救,但總距他一箭之遙。隻看到他焦急飛馬而來的身影。他甚至覺得關鍵的時刻,殘夕也救不了他,正如每個人隻能獨自接受屬於自己的宿命。
他想到了妙葉,已有一段時間沒去她那兒了。他今天非去不可,便叫殘夕備馬車,他看了一眼榻上的亂衾,像一堆零亂的夢,扭頭出門。
女人最好看的時候是被擺在床上—朱宸豪說的話,實質上是對戀床者妙葉的一種讚美。妙葉這個早上依然賴在床上,磨磨蹭蹭著不願起來。她似乎發現人身體各部分的感覺是可以分開的,比如現在她的手揪著柔發,是和頭在一起的,肚腹摩著棉布,是和羅衾在一起的,慵懶伏臥的身子,是和床在一起的。這三個部位有三種感覺,她明顯覺得可以脫節,乃至分開存在,身體的各個局部尚可再分。比如乳房壓著枕頭的感覺,裸足觸碰床框的感覺,左腿搭在右腿上的感覺等等。這些感覺在這個不冷不熱的早上都很舒服,也很無聊。
若是一把刀將這些感覺分開,讓身體的各個部位脫節。疼,就或許是唯一的感覺了。妙葉想到這裏,覺得很沒趣,也打消了往下再想的念頭,她一盤腿坐了起來,側頭盯著案上一把暗紅描金的酒壺發愣。她有些猶豫,不自覺地將手在床沿邊摸索。她的手在床布上滑過的時候,像一條白蛇,猶如剛才還是美女的白素珍,突然恢複了蛇精的真身,從被子裏鑽了出來。
白色的手觸摸到床布下冰冷的硬物,它的手指停住,能夠感覺到鋒利。
妙葉的頭歪向一邊,從對麵的鏡子裏看見一個性感而冷漠的女人。她覺得那個女人是醜的。她心裏不承認鏡子中的女人是自己,她不知道坐在床上的女人和鏡子裏的女人,哪一個是真的。她閉上眼睛,試圖回歸到床上的肉體,從而對鏡中的那個人作一次否定,但腦子裏尚有著清晰的鏡像。
鏡子要迫使她承認裏麵的女子不是別人,她覺得鏡子也很討厭。鏡子肯定看穿了她的一切。看到她和男人光著身子在床上翻滾,醜態百出。看到了一條白蛇多次在布上滑動,既將觸及布下的硬物時又縮回或停止。
那床布下的東西既像一種誘惑,又似一種拒絕。令她又喜又怕,欲罷不能。
朱宸豪再度光臨妙葉的裸體,根本沒有料到自己並非這張床的真正占有者。
他從登上這張床的那一刻起,就被這張床所忽略和蔑視。他太注意這張床上的身體,卻毫不留意於一個身體對於床的歸屬,甚至一張床對外來者的仇恨與敵對。
一張床是一個人的天堂,或另一個人的地獄。天使喜歡在床周圍環繞飛翔。
死神靜靜守候在床下的黑暗裏。朱宸豪一直把妙葉的身體當成一張床,在他一次次抵達極樂之時,沒有想到床下的忘川之水正在泛起危險的死光。
酒壺裏的春藥是抵達極樂世界的通行證。床布下一把隨時準備啟封的刀,正窺伺著他的每一次亢奮。這把刀才是床的主宰者,它同樣主宰著妙葉的身體。妙葉每次是在黑暗中和一把刀親熱。她貪戀的是那種危險的刺激,死亡邊緣的性事,使她抵達一種瘋狂的高潮。
與她上床的人要格外小心,隻有將自己當成一把刀的人,才能同她上床,否則絕對要遠離她—首先要遠離她勾魂攝魄的眼睛,其次才是她的繡榻,靠近她無異於與死亡為伴。美麗的女人是可疑的。或許她是上天為男人製定的戒條,她能讓你一瞥其乍泄的春光或幹脆領略其巧奪天工的妙處,然而小心了!她不是老天為常人準備的禮物,而是魔鬼派遣的美豔勾魂密使。
朱宸豪哼哼唧唧快活得要死的時候,騎在他身上的女子悄悄摸起床布下的刀。她看著閉目享受的寧王,臉上閃過一絲輕蔑,蛇信似的舌尖暗舐刀鋒,輕輕的,被刀刃割了一下,她將滴血的舌頭縮回,狠狠吐了一口血痰。
她的舌頭像藏在嘴裏的刀。
5
朱宸豪若有察覺地睜開眼睛。他看到了一把刀,妙葉的臉色也像刀一樣蒼白且冷。他要死於這種冷白裏。
他沒想到殘夕會破門而入,把妙葉騎在他身上的軀體推開,使他逃出刀的鋒芒—殘夕來得真及時。朱宸豪幾乎是被殘夕拖下那張床的,他奪門而逃時,碰翻了案上的酒壺,暗紅飛金的碎片在地板四散,迸濺的酒,證實著朱宸豪的倉皇。他自樓梯滾落而下,像隻木桶般摔散了架。閣樓上傳來殘夕與妙葉的格鬥聲。妙葉必死於殘夕之手,寧王想。
唉,他似自責又似憐惜地歎了口氣。
垂死的妙葉尚裸著身子,像一條白花花的魚。她掰住殘夕的手,不肯斷氣,聲音已是縹緲,她說:你要知道……本來我要殺的人……是你,因為……因為你沒有按……按指令,殺……殺……殺寧王。我,我隻有……替,替你—最後一個字,是殺,還是死。
妙葉沒說出,就被極度的苦痛拿走了聲音,卻沒有立即就死,她隻定定地看殘夕,仿佛如釋重負。
殘夕心裏是清楚的,他不忍,還是補了一刀。一滴淚,落在妙葉的乳房上,像晶瑩的眼睛。殘夕將妙葉垂下的手心情複雜地拿起來,手心有痣。
他將這隻有痣的手掩在乳房上,與另一隻手搭在一起。
第三章
1
暮雨,泥濘路滑。幾騎人馬從散原山而下,冒雨向豫章進發。山色濕蒙蒙的,空氣裏是潮黴和腐爛植物的氣息,雨下得發出嗤嗤之聲,像毒蛇吐信,好像要吞沒這個世界。到處灰暗一片,隻有雨碰著雨,雨挨著雨。雨,甚至把暮色也阻擋了,分不清晨昏。
這場雨,似乎是從散原山一直不停地下到了德勝門,進了城門,又把豫章下得一塌糊塗,成了一座黃湯泥漿之城。街道行人稀少,載滿貨物的馬車陷在泥坑水窪裏,夥計賣力地掙紮著想使馬車逃出大雨帶來的窘境,但他們再使勁也近乎徒勞。車軸斷了,一車貨物幾乎把車壓死在水窪裏,幾個夥計已成泥人,仍在心有不甘地嘿喲著。一個渾身濕黑、肮髒不堪的女人蹭到德勝門邊的酒家躲雨。她盡量小心地蜷在屋簷下,以便不多占地方,也不被人注意。
嘿!瘋子,白虎星快滾開,別帶來晦氣!店裏小廝眼尖,便嚷。
瘋女人縮了縮,沒離開的意思。肮髒的臉雨淋過,略現眉目。眼裏閃著驚恐和迷茫。她的頭發亂如身上又黑又破的布條。店家吆喝,將白虎星打走。幾個漢子便摸來柴棍動蠻。瘋女人不動。棍子先是朝她捅了捅,快走哇!女人把身子蜷縮一團,寧可承受一頓柴棍也不走開。店家見別人手軟,一把搶過柴棍朝夥計身上敲了兩下,罵道:沒用的東西,不敢操白虎星,還不敢打呀!你不打疼她,她還以為棍子是肉做的哩。
店家嘴裏不幹不淨地說著,柴棍也不含糊朝瘋女人招呼過去—還不滾,不滾,滾。棍子在女人身上發出悶響。另兩漢子也掄棍打將上去。小廝在窗口尖叫助威,嘴裏不停地罵:白虎星,害人精,不長毛,真要命……瘋女人承受不住棍棒亂擊,飆入雨中。店家不放過,領夥計攆入雨地。
灰色灰霧中,女人被惡男打翻,在爛泥裏滾動、號叫。店家隻嚷:打死白虎星,打!
雨兜頭而下,呈不歇之勢。幾匹馬從德勝門過來。馬上騎者穿著黑色的蓑衣,戴偌大鬥笠。人和馬沾滿泥漿,髒乎乎辨不清顏色。馬蹄濺泥漿而來。
為首的騎者撥馬奔至追打的人跟前勒住。馬打著響鼻,在雨中噴吐白氣。騎者一溜而下,腰刀與馬鞍發出鐵質的碰響。店家和夥計住手,知道是個多事的。手裏的棍棒握得更緊。
為什麼要打這可憐的女人?騎者喝問。
她,她是白虎,白虎星,一個瘋子。夥計說,樣子氣鼓鼓的。
騎者:還有呢?
她是賊!店家強加一條。
我不是,不是賊!瘋女人可憐兮兮地抗辯。
店家:這女人晦氣,真的,晦氣得很哩。
哼!騎者憤然道:一個可憐的女人再怎樣也沒有被幾個男人痛打的道理。
嗨,過路的,這兒可不是你多管閑事的地方。店家口氣很硬,拉開架勢,一副地霸的神情。
這地方的閑事我就愛管!騎者飛起一腳,把一股大力踹到店家身上,店家挨不住,一屁股跌入泥坑,泥水濺得老高。夥計見店家挨揍,欲舞棍齊上。
騎者撂腿,前後各一腳,疾似電閃。兩個夥計棍子撇老遠,東倒西歪。騎者逼向店家。店家坐在爛泥裏,驚恐地往後挪屁股。騎者伸手從店家腰上取下錢袋,扔給愣在一邊的瘋女人,這是他賠你的—走吧。
女人抓住錢袋,也不敢吱聲,跌跌撞撞消失在大雨裏。
騎者上馬,向跌在泥水裏的店家和夥計咧嘴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齒,撥轉馬頭,走了。
店家以手拍打水坑發泄,該死!泥水濺了滿臉。
夜色降臨的時候,幾騎人馬投宿到城中的厚福客棧。卻被蒙汗藥麻翻了,醒來時已在膊爺的殺豬棚裏,周圍還站了幾個陌生人。
東廠?這些人心道怎落入了東廠的手裏。
2
宋之白死了,燕道天幾乎不敢相信。而且是死在寧王府裏,燕道天聞訊從散原山冒雨趕到豫章,就是想弄清這事,並為朋友手刃仇人。前幾天他也進過一趟城,那次他是對朋友宋之白挾著怒氣而來,要向老宋興師問罪,痛揍他一頓,然後斷交。
燕道天聽人說寧王府把他招安了,仿佛被人當頭潑了一身屎,就火了。他早已言明自己即使做反賊,也永遠不會和寧王同夥,怎麼就被人攪到一塊了。他放不過宋之白,當初隻有他替寧王開口,有招安的意思。照樣約在天寶樓,燕道天一見老宋,就揪他胸口。宋之白平靜如水,隻說:早料你有這一手,卻是揪錯了對象。
錯,錯得了嗎?燕道天氣呼呼的。
當然。你可以去王府打聽打開,他們承認不承認招安了散原山的人,就知道這話與我有沒有幹係。
燕道天將宋之白往座上一按,讓禿三出去打聽。他的手仍揪著宋之白衣襟不放,好像一放手,他就飛了。宋之白便不睬他,摸桌上瓜子沒事似的嗑起來。
時間不長,禿三回到天寶樓,燕道天一看禿三眼神,就知道自己冤了老宋,便往嘴上扇了個耳光。還要扇第二下,宋之白趕緊擋住,喂,你揪住我的手還沒放下哩!燕道天滿臉通紅,怨我!怨我!宋兄,小弟魯莽,對不住你。
噯,千萬別這麼說。沒有恩怨,就不能算朋友。不知道我的話講得對不?宋之白說。燕道天和禿三都點頭,哪有不對的哩!
老宋就握燕道天剛才揪住他胸口不放的手說,如果我們之間隻有恩,那麼就是施與被施者的關係。假若僅有怨,那就隻可能是敵人。這恩怨交織的—才是打不散、拆不開的前世注定的朋友。宋之白拍拍燕道天的手,提高了聲音:這樣的朋友,一個人一生不會有太多。這樣的朋友,我老宋隻有你這樣的一個。
這袒露肝膽的話,說得燕道天眼睛都濕了。來,喝酒。他將兩隻碗各自倒滿,說:有你這話,我今天醉死在天寶樓也是快活!
死。老宋真的死了。燕道天記得,那次分手前,自己還推心置腹地說了些人生感歎,他說:宋兄,想想看,如果我一直蜷在宮步門那條破巷裏,隻能做個屠戶,還不如膊爺,也不會當財主,不會當,就那樣幹到死。宋之白看了他一眼,反而說:幹嗎說到死。
唉,我燕道天這輩子就是把腦袋拽在褲腰帶上過的。
褲腰帶?宋之白瞧瞧燕道天的那顆大腦袋,笑道:拽得住嗎,萬一斷了呢?
斷了,就腦袋掉地上囉。燕道天大咧咧地說。宋之白搖搖頭,抿嘴笑。又收住笑容,臉一緊。別這麼說。一說,人就傷感了。燕道天:也沒什麼傷感,這活法是我自找的,我快活。
宋之白又打起趣來:哦,你以為你是誰。不當屠戶,不當財主的。
我?強盜唄。燕道天答得直爽。強盜?宋之白一愕。—如果你是強盜,那麼這年頭的強盜便是英雄。
燕道天:英雄。哈哈,你宋兄笑話我了。這個年頭可沒人想當英雄。宋之白:但你是!燕道天:我隻是個落草為寇的響馬,不折不扣一強盜,我沒啥後悔的!
不。宋之白很堅決地說,你的行為告訴別人你是英雄。燕道天:我,我不知道英雄是什麼東西。它可能是個屁!
你說對了,英雄就是個屁。—他要為別人去犧牲自己,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別人低,要用痛苦去為別人換取一些好處,他要用血肉去換義氣。
這話囉裏囉嗦,我不愛聽。你這讀書人的臭毛病,還是這麼討厭。
—酒呢?再來一壇。燕道天大喊。小二應聲不迭。
那一次,燕道天和宋之白都醉做一團,像攤爛泥。燕道天的頭塞在宋之白的懷裏,宋之白又趴在燕道天背上,兩個人讓禿三、麻臉倆哥們費了老勁才拽開。一人一個扛下天寶樓。老鱉跟後頭照應,口叫:當心嘍,下樓梯當心嘍!
樓滑,盡是痰和嘔吐物,穢氣衝天。
3
好漢的血是酒。我和老宋還沒喝夠呢?燕道天和禿三、麻臉、瘦子在雨暗燈昏的厚福客棧全喝歪了。他們打算明日一早先去王府,老宋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到底是誰把老宋殺了,誰?誰就欠命。
我就,就得宰……宰他還老宋,老宋的命……命,命,命。
燕道天嚷著這話時,幾兄弟已在桌上醉趴了,他咧嘴,想做個嘲笑的樣子,發現臉部肌肉有些硬,不聽使喚,嘴裏念叨命,他的舌頭有發麻的感覺。他的腦袋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媽的,該不是著人家道了。燕道天心裏說,腿一彎,竟栽倒。從散原山趕來為宋之白報仇的燕道天,事沒鬧明白就讓使蒙汗藥的主兒給麻翻了。待他睜開眼來,看見一副胡子拉碴不無邋遢的肥麵孔,在眼前抖動。那張嘴囁嚅著—我隻會殺豬,不會殺人,我隻會……是膊爺。燕道天掙身要起來,發現自己竟被牢牢捆在殺豬凳上。
你他媽!他環眼圓睜,就看見周圍還有幾張不懷好意的臉,嘿嘿陰笑著。燕道天嚷道:膊爺!你他媽這是—
我不會殺人,隻會殺豬。我隻會殺豬,不會殺人……膊爺仍精著身子,圍了條油光水滑的皮圍裙,一身肉篩糠似的抖動著,像是冷得很,嘴裏反複囁嚅那句話。膊爺手裏還捏著那把殺豬刀呢。
喂,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燕道天朝周圍的人喊。一個麵白客商道:鄙姓紀,紀老板便是在下。你燕大俠該記得我們幾個,天寶樓那一架不是沒打完嘛,嗯?
哦,沒卵蛋的東廠狗賊。燕道天不由記起來,反倒哈哈大笑起來。
正是正是,嘻嘻……,紀老板也笑。說道:今兒個我們要做的,就是想把燕大俠的卵蛋掏出來。他嘬嘴嘬嘬兩聲喚狗。
燕道天斜睨,瞅到殺豬凳下膊爺家的大黃狗正搖尾巴歡快地在等著什麼。
紀老板道:這可是條母狗啊,它等不及了,想嚐嚐燕大俠卵蛋的味道。
我操你媽,日你祖宗……
燕道天罵,拚命掙動,臉漲得紫紅。
噯噯,噯—別急著罵,聽我說完罵也不遲。紀老板不惱,像是挺有耐心,道:我們想請這位殺豬佬把大俠的卵蛋閹了,再用殺豬功夫,嘻嘻,將大俠這身東西—頭頭腦腦收拾一下,喲,多肥的膘哇!他以兩根指頭捏了捏燕道天的肉。
好,我說的就這些,你罵吧,罵完了殺豬佬就開始露手段,他若伺候不好燕大俠,我的夥計自會伺候他。
爺,求求你老幾位了!膊爺喪著臉,對紀老板他們,又是打拱,又是作揖。
嘴裏不停道:我隻會殺豬,不會殺人,爺幾個開開恩哪,饒了小的。
嚷啥嚷啥?殺人不會是吧,照豬殺!再嚷,把你的卵蛋也摘來喂狗!一東廠惡聲惡氣地說,膊爺聲音就嚇小了,卻仍在作揖—我隻會殺豬,隻會……好!我要的就是你這殺豬手段。紀老板喝道:下手。
膊爺就提刀戰戰兢兢轉向捆綁紮實的燕道天,口呼燕大哥,燕大俠,兄弟,你可別怪我,你可是我家的恩人哪,千萬別怪我,誰叫我學上這門子手藝呢!你別怪,是東廠的爺要我這麼幹,不然,我老婆孩子怎麼活,燕大哥,你忍忍,忍忍,忍忍,忍。
燕道天不願看膊爺丟人現眼的可憐樣,閉上眼,不吭聲。膊爺拎來一桶水,手到桶裏撮些水,灑在燕道天喉部。燕道天突然想到什麼,撐開眼—我幾個弟兄呢?他們在哪兒?
喏,紀老板努努嘴,他們在前頭等你哩。燕道天側臉看見禿三、麻臉、瘦子的屍體,幾乎像破麻袋一樣扔在一起,麻藥未醒他們就遭害了。
紀老板見燕道天的雙眼要噴出血來,卻淡淡地說:這活兒是我們的手藝,燕大俠別記到旁人賬上。燕道天虎吼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勁,連人帶凳豎了起來,像一位神。紀老板嚇了一大跳,幾個強悍手下旋即持刀撲來。
燕道天嗷叫著,將綁在身上的凳子當家夥,朝一幹人撞去。紀老板首當其衝,腰部結結實實挨了凳子一腳。
這場打鬥,力量懸殊,東廠的人都是高手,燕道天縱然有天大本事,被捆綁的殺豬凳束縛著,根本無法施展,他狀如瘋虎隻是拚命,東廠高手開始也就沒撈到便宜,被撞得東倒西歪,手忙腳亂。
幾隻裝滿豬血的木桶被碰翻,一地血紅。
漆似的又濃又稠的血,像滿地著了火,血在燒。
燕道天和東廠高手在血地打鬥,很滑,人在地上滾一身濕乎乎的紅色爬起來,都成了血人。
燕道天身中數刀,努力不被滑倒,他背負凳子,一倒就爬不起來。也有被他撞到要害的東廠,栽到血裏便直哼。燕道天哈哈大笑,兩個東廠高手從後麵猛推一把。燕道天連人帶凳筆直倒地,人朝下,凳朝上,再無掙紮餘地。
紀老板從血裏爬起來,說:燕道天,怪不得豫章人都把你當英雄,你,你確是英雄。他招呼手下把凳子翻過來,恢複原狀。口裏還在說,英雄,英雄往往是死得很難看的。
幾個東廠七手八腳把燕道天掰過來,再捆牢,抬到原先的地方,紀老板兩眼骨碌碌轉—殺豬佬呢?
藏身殺豬盆裏的膊爺被拎了過來。嘿,該你呐!紀老板說。有人將殺豬刀強塞入膊爺手裏,沉聲喝道:再不下手,莫怪我向你下手了。
是是,膊爺哆哆嗦嗦拿住刀,向燕道天挨過去。
—我,我不會殺人,隻會殺豬……4
英雄一世的好漢燕道天竟然在一個屠夫發出婊子般的哼哼唧唧中當豬宰了。
東廠的殺人老手見屠夫將燕道天的屍體剁得頭是頭腳是腳,內髒歸內髒,肉歸肉的幾大類。也自歎弗如,隻默然搖頭。屠夫膊爺幾乎是很敬業地肢解了恩人,然後雙手習慣性在皮裙上蹭。對著紀老板隻唯恐活兒幹得人不滿意,一臉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嘴裏仍是那句話。
—我隻會殺豬,不會殺人。
還說不會呀!東廠的人都想跳起來,卻都沒吱聲。
漂亮!紀老板陰笑著鼓了一下掌,朝手下使了個眼色。東廠的人好像已等不及了,一擁而上,不由膊爺分說,便將他塞進了一條麻袋。
麻袋蠕動著,發出垂死前豬似的哀嚎聲。直到扔進屎尿噴溢的茅廁。
看著麻袋沉落到糞坑裏冒起一串泡,膊爺的哀號變為了咕嚕咕嚕的氣泡,紀老板突然想撒尿,他示意手下走開,好像生怕別人看到他沒卵蛋的雞巴。
尿撒出來很細,像條線,他想到膊爺並沒先割燕道天的卵蛋,完全是按殺豬步驟下手的,他若有所失。那條線也就不成樣子,淅淅瀝瀝,中斷多次,才尿完。
褲襠,還洇濕一片。
這是沒卵蛋的人的毛病。紀老板步出茅廁,舒了一口氣。
膊爺在一次閑聊中曾對燕道天說過,我殺了一輩子豬,手都殺軟了,真怕下輩子轉世投胎變一頭豬哩。
燕道天在最後那一刻仍相信膊爺不會向自己下手。但是,他錯了,一個癲狂的屠夫終究還是在不情願與情願中哼哼唧唧地剮了他,像剮一頭豬。
一個民間傳說中的英雄竟死得如此狼狽,沒有刀槍相見的廝殺,他的一身武功派不上用場,不要說保護別人,就是在最後也不能為自己做點什麼。上天在最後都沒有給他一絲尊嚴的機會,他的刀早已被扔在茅廁裏,蒙汗藥解除了他和同夥的武裝。一個向來靠他撐腰活命的殺豬佬,像擺弄一頭豬一樣徹底擺平了他。
燕道天的死訊傳出,豫章很多人落了淚,他們真的沒有準備,心就空了。
也有人在茶肆酒樓裏議論,一個從小在宮步門拖鼻涕長大的漢子說:燕道天,唉!一個挺聰明的人,我記得他小時候不糊塗,怎麼老大一個人了,自己什麼也沒撈著,淨做蠢事。難怪死得難看,可惜啊,可惜作踐了一條命。
操!你這是人說的話麼,不怕風割了舌頭,怎麼不就讓人把你和膊爺一起淹死在茅廁裏。
拍案而起的是城東張大戶,那人頓不吭氣。張大戶翹大拇指說:人家燕道天是這個,挺直了的一條雞巴。
人就在笑,有竊聲道,這以後張大戶的大拇指可以幫膊爺填空了。張大戶見人嘰喳又尖笑,就插嘴過來,說誰呢說誰?人臉上,也就曖昧。
第四章
1
他開始跟她幹。不像上次那麼毛糙,而是從容不迫,進退有度,這使她感到驚喜。在芙蓉院,她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甚至有些纏綿起來,令她突然覺得像是在亂倫。他們默不作聲將近幹了一個時辰。你這是怎麼了?還是辛追打破了沉默。洛晝停下來,幾乎是用柔情繾綣的眼光看著她,以手撥開她臉上被汗水黏住的頭發。如果我是利蒼就好了。辛追吃驚地望著他。又十分傷心地對他說:沒有利蒼,隻有你。洛晝搖頭,他從辛追臉上看到了自己的絕望,一個男人對他鍾情女人的絕望。那是利蒼,而不是我。
可這有什麼關係,我們不是以姐弟相稱嗎?
有關係,今晚有關係。洛晝好像喃喃地說,今晚是我和他的生死對決。
他又在辛追身上瘋狂地動起來,仿佛要把那個辛追產生快感時就會叫出來的利蒼以巨大的粗暴取代掉、清除掉,乃至幹掉。這就是他與利蒼的生死對決,它首先發生在一個女人的肉體上。辛追隻有忍受著,眼角沁出了淚水。
你一定是瘋了,她說。在她稀裏糊塗地睡著以後,洛晝恭恭敬敬坐在她身邊,為她蓋好被子,呆呆地凝望著她熟睡的臉,一動不動,坐了很久。
很久之後,洛晝起身,他拿好劍唯恐驚醒床上的女人,小心地出了門。
今晚,他將麵對一場生死之戰。
次日,在皇殿側遺址後的樹林裏,殘夕和歸無驥找到了洛晝的屍體。
沒有頭顱,隻有身子,四肢及其餘部位皆完好,衣衫也無破損,好像沒有經過什麼廝殺,頸部的口子齊刷刷的,異常平整、劃一,可見殺人者劍器之利,手法之快。殘夕在十步開外撿到了洛晝的劍,顯然是被對手擊飛的,可見昨夜之戰懸殊太大。
洛晝幾乎是遭到了屠殺,但卻沒有找到他的頭,歸無驥一見洛晝的死狀,就料定是死於書空劍下。殘夕痛心疾首,他把洛晝的屍身馱上馬帶回王府,待尋到頭顱再安葬。歸無驥牽著風奴跟在後頭,一路無語。
辛追醒來,她發現身上留有洛晝的汗和精液的氣息,卻不知他昨晚是何時離開的。她的頭隱隱作痛,該死的頭痛又犯了。她使勁拍拍腦門,下了床,她覺得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必須打起十分的精神,她將一件湖藍色的錦袍隨便披在光著的身子上,一頭蓬發瀉滿了肩胛,她覺得先梳一個好看的發式是重要的,可梳妝台上一件物體,使她尖聲驚叫。那是一顆頭顱,幹淨的頭顱,麵如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