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陸 玄 黃(2 / 3)

那是昨夜和她做過愛的男人洛晝的頭顱。天哪!怎麼會這樣?

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2

辛追和利蒼最後一次合二為一的時候,有了一種罪與愛交混的感覺,陌生、新奇、犯規的刺激,帶來隱秘的興奮。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這種體驗使她像在沉溺中抓到了一片葦葉,不顧一切而又忘乎所以地放縱起來。她隱約覺得這種感受稍縱即逝。但她需要緊緊抓住並放縱一下自己。我會帶你走的。利蒼說,他很少開口。

真的嗎?辛追沒有多大驚喜地問。

利蒼隻說:我會。仍麵無表情。或許他累了,撒開雙腿肆無忌憚地躺在那裏。他要休息,眼皮也耷拉起來。她明顯感到他的疲憊與滄桑,仿佛他的心都布滿了皺紋。她撫摸他的臉,那曾經的刀鋒,也似變了形。撫摸他的頸,他的手指和胸膛,當利蒼終於向她承認這樣一份感情時,她發現往日的激情已從這些地方消逝了。一種說不出的憂傷,使她突然想緊緊抱著這個裸身的男人痛哭一回,把滿腔積蓄已久的柔情還給他,全部給他,然後可以有個交代,她就能—可是她又怎麼能。

這個裸身的在她身邊毫不設防的男人,是她滿腔激情的托付。此時辛追麵對他,就像麵對一座萬丈熔岩噴薄後的雄偉廢墟。在廢墟的疲憊與滄桑麵前,辛追悲從心出。

他的手摸到了刀,隱藏在床角的刀,很鋒利。

她的手指從刀身,滑到刀把的過程很短。一把短刀的長度,就是她作出決死念頭的過程。細膩、柔軟的手,握緊了刀把,像是握住了抱死的決心。

後來,豫章芙蓉院傳入市井的說法是:那一刀,辛追沒要利蒼的命,而是將他碩大的男根割了下來。為的是替另一個男人報仇,也為祭奠自己的情愛。據說利蒼發覺東西被割,兩眼是空洞的。辛追將那條血物順手扔入了欄外東湖,便抱住利蒼大哭。湖裏的魚繞著血腥而又陌生的東西打轉,繼而開始啄動。

利蒼感到男根喪失之痛時,一劍刺死了辛追—他頒封的王後—婊子—情人。自己便像條狗一樣躲到角落裏舔舐傷口去了。他確實是條從頭到尾都受了傷害的狗。他多麼厭惡這副軀殼。在黑暗裏,他再也不能見到另一條母狗濕津津的目光了,他想哭,為那條母狗痛哭一場。

師父死的時候他沒有哭,為什麼要哭?師父死得很男人—一個一生都有些女氣的男人,在死的時候找到了自己男人的位置,應該是值得慶幸的。利蒼為師父的死高興。但是他現在是個無父、無根的人。他作為男人的證據毀在一個深愛的女人手裏。那個女人,她夢中的男人,是一個討厭的王—寧王出現在她夢裏的時候,把她嚇壞了。

她不相信自己的情人會像王一樣有朝一日把她帶走。

她不拒絕,甚至服從於情人帶來的死亡。

如果我不是利蒼,卻能遇上她,即便和她一塊兒過狗一樣的日子,也是快活的。如果她不是辛追,她會是個好女人。利蒼想到這些,哭了。他覺得自己像糞便,散發著臭氣,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糞坑,臭!臭!臭極了。

他哭。這種哭像是對自己的一種安慰。在淚水裏,他有見到師父的感覺,他喊著—師父啊師父!

3

劍和風。

他的劍像風一樣,你看不到,但能感覺到,我對你說。但當你感覺到時,他的劍已經使完了,你卻永遠沒有機會說出。

這是什麼劍?你不禁問道。書空劍?它把世界之空給了你,空穴來風,是要命的。作為職業劍士,你隻見過最淩厲與最鋒利的劍,卻沒有見過如此飄忽的劍。

怎麼個飄忽法?當你意識到使在眼前的劍像風的時候,已來不及發出驚歎。因為身子已被他的劍削為了兩半。而且因劍之快,削為兩半的身體一刹那還停留在各自的時段裏,在劍經過的瞬間,兩半身體來不及反應和下落。

你感到在身體兩半被削開的縫隙裏,有一絲特別涼的風吹過。就是那絲風,將一個劍士的魂帶走了。一分為二的身體,隻是兩截肉。削開身體的劍上卻沒有血。我在告訴你書空劍時忘了提示—書空劍在那一瞬間,不僅看不到,也不能去感覺。因為誰感覺到了劍,誰就是死。

其實,當一個人最初選擇劍時,他就把命交給了劍。無論他怎樣琢磨殺人的劍術,無論他掌握了多麼高明的殺人劍法,他的智能和生命一道,都是對劍的一種抵押。這種抵押由於人對劍的瘋狂癡迷而從不計成本,直至他死於劍下。

劍士的宿命,莫不如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真正的劍士沒有勝利可言,即使一次又一次僥幸戰勝對手,卻也永遠戰勝不了自己手中的劍。劍,才是一個劍士的真正對手。一個劍士之所以注定是悲劇式的,乃是因為劍是他的敵人,他一輩子鑽研、潛修、苦練,都是試圖更好地駕馭劍。一個劍士與劍的搏鬥,是從他一接觸劍時就開始了,而不是他以劍與敵人交手時開始的。

但一個劍術最高超的劍士,也是被劍在調動著身體,而不是在真正使喚劍。

劍在一次次浴血中變得越來越能看清人的弱點,直到劍尖一點,就能指定人的死穴。沒有一個劍術高手不是敬劍、畏劍如敬畏鬼神的,即便對隨身佩帶的劍,也總是小心翼翼,絲毫也不敢懈怠。他嘴上不說,心裏卻清楚劍中有鬼。

一把像風一樣的劍,你能說它是鐵質的嗎?你不相信它是鐵的,那就最好不要碰上它。因為你的劍隻能對付鐵,卻不能對付風。因為風的緣故,那把劍才是無孔不入的。乘在風上的靈魂也是涼颼颼的。你是劍士。他的劍就是追命的。我是陳述一個劍士被劍所殺。這是發生在豫章城外的一樁血案經過。其結果告訴人們,準確地說是告訴寧王府及其武士:書空劍利蒼又出現了。

洛晝就是死在他的劍下,在皇殿側的廢墟裏。等著吧!還有你—殘夕第一個反應是,對手到了。命中注定的對手。像鬼魅一樣的對手。就是他。殘夕甚至說不準對他的敵意,也許他們是同道,但他來了,也就管不得那麼多。殘夕和利蒼,是注定有一戰的。

強烈決戰的欲望裏甚至還摻雜一種不計勝負的赴死快感,殘夕沒有把這種感覺對誰說,歸無驥也想不到他的心思。殘夕的心因為激動、亢奮而嗵嗵嗵地跳著,像擂鼓。在擂鼓般的心跳聲裏,他明顯意識到自己會在與利蒼的一戰中死去。但那一戰分外精彩,他就是為那精彩的一戰而死的,他死得也會分外精彩。對此,殘夕有的隻是作為一個武者的亢奮。

一個武者的一身所學,不就是為了盡情發揮出來痛痛快快地和一個真正的對手戰一場嗎。

隻要可以拚盡所能,勝敗、死亡的意義都是相等的。

在這世界上,一個跳出十八般兵器之外,使用非戈的武者,其對手何其難找,而一旦遇上了,也就認了。這與其是他的選擇,還不如是兵器的選擇。

非戈。

書空劍。

第五章

1

我不走。不。不走!

畫師寅見到婁妃差翩躚送來的兩樣鮮果—棗和梨,完全明白婁妃要他早離豫章的用意,也知道自身處境,但他一時反倒強住了,好像是與兩樣鮮果賭氣,把它們扔到地上。翩躚回稟婁妃,婁妃臉仰蒼天,隻道:由命吧。

蒼天如晦,雨在上頭,大麵積雲動,仿佛浩壯的工程,卻沒有丁點響聲,誰能揣得透天意。誰?揣透不了天意的人,又怎能順應天意。聽天由命,無非是等待上蒼來愚弄。上蒼有心愚弄一個人,誰又有本事逃脫得了。這些日子以來,隨著王府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婁妃的心也越揪越緊。

在這個灰暗蕭索的秋天,她感到了死意。

從宋先生的死開始,她預感一切都會結束於這個秋天。過去,婁妃甚至是喜歡這個季節的,由綠而黃而灰而黑的葉,將神示的色彩演變得極有層次,世界隻有在此季才會把很多真實的東西讓眼睛看到,讓耳朵聽見,讓心感受到。婁妃覺得秋天是神在向人抒情,是萬物在吐露心事。這天人感應的時節未有設防,也就敏感脆弱。

好像人也是上天撒在大地上的一把葉子。

飄起來和落下時的樣子,都是傷感的,誰來悲憫你,上天也要人來悲憫呢。

婁妃在臨水軒凝視著一片湖上的葉子。飛不起來了,嫩黃的,還沒有枯萎,是一具小小的很美的秋天的屍體。

她仿佛看見湖水裏一個裸泳女子像一條白花花的大魚,在水草間穿梭。湖水有點昏暗,襯得女子的白與豐腴格外耀眼,那種刺目來自於動人心魄的豐美身體。

水是多好的墓床啊,它有一種完美的歸宿感。如果生命結束的時候,允許作出選擇,婁妃覺得一片選擇安息於水上的落葉是幸運的。這種幸運,使一片落葉的感恩也無比動人。

翩躚,你看見嗎?婁妃說。看見什麼?娘娘,我什麼也沒看見。翩躚朝湖上觀望,滿眼蒼茫。婁妃說:一隻船。翩躚:哪兒有船呐?婁妃說:一隻很小的,神的渡船。翩躚笑道:娘娘作詩呢!婁妃認真地選:不,你看,上麵坐著一個靈魂。

翩躚瞪大眼睛看看欄外的湖,又看看婁妃,眼睛笑了,說:娘娘那分明是一片葉子呢。

死掉的葉子在水上,就變成上天遣到世上來渡人靈魂的船了。婁妃說,很長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有了一絲絲陰影。

翩躚看婁妃的眼睛,裏麵有條靈船。

一隻船在湖上無風而動,船上的女子白衣烏發忘情而歌,船不像被水推動,是歌在推動。

2

雨下來的時候,畫師寅在天寶樓以酒澆愁。

他需要麻木自己,覺得內心像個巨大的泥沼,而且很多腳在裏麵亂踏。好像什麼人都可以在他那裏踏上一腳,他卻奈其不何,隻能逆來順受。他從來沒有主宰過自己的命運,也沒有主宰命運的能力。一直被什麼推著走,從那裏到這裏,虛名裏麵是個多麼卑微且蒼白的生命。他歎息。

想的自己哭。哭吧!他說。

眼淚卻像燒酒一樣在眼角徘徊,灼痛,他感覺到自己的眼淚竟是灼痛的,猶如傷口裏流出來的血。一種自己都沒聽過的聲音,在鼻腔和嗓眼裏傳出,像是撕裂了喉管,撕裂了肉。

畫師寅很愴然。他發現自己嗓子裏的聲音,又似氣若遊絲的呻吟。

他為這種聲音難過。他覺得這種聲音就是心裏的聲音,仿佛是無意間聽到了隱藏在心裏的為自己預備的挽歌。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自己的挽歌,那可能是一種人人都難以覺察的秘密,但誰都不可拒絕—早晚都會聽到。

酒已冷了,心已黯了,還能再飲一杯嗎?我們夜路被驛車碾開,薄冰在腳下碎裂,此行何處?

梅花於斷橋邊零落。那風裏無依的花朵正在作最後一場蝶舞

—《遣懷》(今譯)

聽到了自己挽歌的畫師寅,倒平靜下來。他想到《十美圖》已完工了,那冊劄記式的書原本就寫得斷斷續續,隨處都可結尾,還有一批亂七八糟的畫和字—皆可由它而去。

《十美圖》是朱宸豪請他畫的,畫好後竟不想給他。甚至有毀掉的念頭。但畫上的十個女人的姿態和麵容讓他不忍。也許他向朱宸豪交畫之時,也就是死期。

畫師寅認為朱宸豪還是不會放過自己。他不交畫,不是因為怕死,而是覺得為什麼要交給他,是向死亡獻媚嗎?將如此美好的東西呈送給死亡,就像是一種出賣。他把生命在豫章中最美好的部分畫在《十美圖》裏,也把自己的宿命與悲歡都畫在裏麵。那有可能是他作為一個畫家的最後絢爛。

畫師寅清楚,有權勢的人總是把有才華的人作臨時性工具使用的,用你的時候把你當人才,用完後棄如敝帚。正因其臨時性,曆來的才子便少不了顛沛。何況朱宸豪對他與婁妃的忌憚已是滿城皆知了。

畫師寅覺得自己不是聖人,是個有毛病的文人,但很多事他還看得清。看清了,有焦慮,也有坦然,可焦慮總是大於坦然的。如果一場大雨能夠把他的焦慮帶走,他是願意坦然接受這場雨的。他將一碗一碗酒澆到心裏,就像要在內心製造一場大雨。

那場雨是有著尿臊味的。天寶樓賣的酒,有可能是當年一位將軍的尿催釀的。畫師寅幾乎喝了一整天,走下樓時,已然醉得天昏地暗。老鱉叫小廝送他。畫師寅說:不妨事。我走得!把小廝拚命推開。小廝就說寅先生真是酒仙,天寶樓還從沒見喝過這許多酒能走出門去的。

畫師寅硬是在老鱉和小廝的注視下走出了門。黑暗:狂雨如鞭。快活!畫師寅大聲在雨中高喊—快活啊,天!他分不清臉上的是雨,還是淚。淚和雨,都在畫師寅臉上滂沱。他跌了幾次跤,又爬起來,泥淖滿身。快活,他說。我不怕你們,不怕!他走得歪歪扭扭,泥水直把他往下拽。他恨自己的腳走得不成樣子—我是酒仙!不會醉的……

他的身子趔趄得厲害。快活,他力不從心地叫一聲。

他的腦袋暈眩,被雨抽得暈。整個世界都像一隻爛泥坑。

快—活—畫師寅一頭栽到汙水裏。在醉死的最後意識裏,他終於覺得可以把一身泥淖洗個幹淨了。

著名畫家寅在一攤汙泥濁水裏,告別了這個汙濁的世界。雨還在下,仿佛在施洗著死亡。施洗著一個怎麼洗,也難洗淨的身子。是施洗麼?不,天在哭。

豫章寧王府畫師寅死了,後人考證:《十美圖》裏十個女子,分別為婁妃、蕊夫人、雪姬、君枝、朱顏、禦香、翩躚、辛追、煙羅、青衣。也有人說,畫師寅在豫章與辛追、煙羅、青衣並無接觸,根本不認識。但考證者認為,煙花之地,是畫師寅所去的場所之一,他畫筆下出現煙花女子的身影一點也不奇怪,隻是那些女子在他畫中都成了仕女,表露了畫師寅對女性的讚美與同情,以及畫家心地的聖潔。

這都是後話。

3

一場大雨可能是一場預謀。它遮蔽了殺戮,血喊,與死亡,它使一切化為滂沱的交響,使那進行著的命運驚心動魄,而地上流淌的血則成了它的注腳。

當殘夕的血噴濺而出,把懸空的雨珠染成紅色,最終落到地麵,像鋪開的紅毯。他的身子沉重地摔在上麵。

殘夕的血提前在泥濘的地上為他的死亡作了昂貴的鋪墊,以接受他遭到致命傷害的軀體。殘夕的靈魂仍在大雨中狂舞。他隻看見,利蒼突然定住不動了,像一截木樁。殘夕喊怎麼了?我們還沒打完呢!他揮舞手裏的兵器撥擊著布一樣裹挾而來的雨,發出撕扯與呼嘯的聲音。

利蒼根本看不見殘夕狂暴躁動的靈魂。

他和殘夕打了一夜,最終仍為對手死於自己的劍下而吃驚,他認為自己是不可能擊敗殘夕的,最多也隻是平手,怎麼也不會料到他會被自己從雨珠上拖過的一劍而殺死。

殘夕護胸的皮革被鋒利的劍刃切開,整個胸部像是大壩開了一道口,血噴出幾米遠,幾乎要噴盡了,他栽倒。

利蒼為意外地殺死了一個難得的對手悲哀,就像失手傷害了唯一知己,他腦中是空白的。

殘夕的靈魂卻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死。

他為對手突然收劍不打而震怒,覺得那是對他的侮辱,可任他怎麼喊、叫嚷甚至咒罵對方,利蒼皆渾然未覺,好像他們所處在的不是相同空間。殘夕於是不叫了,他好奇地望著利蒼,儼然是個旁觀者。

利蒼卻在注視著那倒在雨血交流的泥濘裏的對手,讓一場大雨作為他沉默的哀悼和送行儀式。雨使他身上的鐵甲閃著寒光,他的麵孔也像鐵一樣冷,他突然又能注視血而不暈眩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鐵。

他以木然的靜默,向對手表示最後的敬意。

殘夕順著利蒼的目光看去。他覺得躺在地上的死者很熟悉,但記不起是誰,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我的哪位朋友被利蒼殺了,他握緊兵器,衝上前兩步。

殘夕看清了死者的臉,沾著泥漿和血汙。

死的不是我,我怎麼能死呢?!他大叫著發足狂奔而去。

一株開滿白花的樹,也變成紅色,又被雨淋得滴下血似的水珠。殘夕的兵器,也就是那件非戈,在泥地裏被疾雨擁抱。一隻手緩慢地伸過來,它有些遲疑和驚訝地撿起這件古怪的兵器。此時,天已現黎明之色。

雨,也漸弱。

4

朱宸豪在書房讀書,天將破曉,仍無倦意。他讀的是祖父晚年所著的《史斷》。窗外雨打芭蕉,十分熱鬧,這也是他毫無睡意讀得起勁的原因之一。祖父的才智與識見是過人的,書中的不少段落他讀過不下十餘遍,但每過目一次都好像有新的發現,令他心裏溫熱而光榮。一個影子在案前晃了一下。他略抬頭,哦,是殘夕。天快亮了,你去睡吧!他說。殘夕給他續上茶,站在案前,不吱聲,也沒走開的意思。

朱宸豪有些奇怪,殘夕不是黏糊的人,他有事,像是有頗重的心事。怎麼了,你有什麼話?

殘夕囁嚅片刻還是開了口。

—我從到你身邊的那一天開始,就是要殺你的。

—哦?那可沒有比你更合適和更有機會殺我的人了。朱宸豪說著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太滑稽了,連這麼忠心於他的人,他的貼身護衛都是要殺他的人。—你為什麼要殺我?

—可能什麼也不為,也可能隻為我手裏的這件兵器,它跟隨我就負有一個殺人的使命,一個亡靈的囑托。但這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朱宸豪霍地站起來,像是受了侮辱般氣憤地說:你以為我不配被你的兵器所殺?還是那個亡靈在我麵前就根本抬不起頭!

—我知道你不會和一個亡靈的不死之身過不去,所以我沒有為這件兵器而向你下手,但這件兵器卻是殺過它的主人的,並且在殺主之時讓我作出了賦予它一個同樣高昂代價的生命承諾。我沒有用它殺你,卻殺死了一個要殺你而又用性命來保全我的女人。

朱宸豪若有所悟,盯著殘夕:你是說妙葉。殘夕難過地說:她是為我,卻是替你向我的兵器作出了昂貴而鄭重的犧牲。朱宸豪用低沉的聲音說:那你為什麼要一直拚命保護我?殘夕如實說道:可能就是為了更好地殺你,或在最後殺你時不再猶豫。朱宸豪臉上閃動一絲冷笑:你說猶豫?殘夕說:是猶豫。我的猶豫或許就是為了找到說服我來殺你的理由。朱宸豪:你這麼難找到殺人的理由,為什麼還要殺人?殘夕說:這可能就是我最終要告訴你的一樁事—我是偃臥者。

殘夕為終於吐出這句話而感到輕鬆,連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得如此平靜。

—宋先生是你殺的?朱宸豪敏感地反應過來。

不。殘夕說。朱宸豪問:那是誰?

殘夕回答:不知道。朱宸豪相信他不會說假話,他順手合上桌上的祖父的《史斷》,似乎疲倦地閉上眼睛,不無平靜地說:你看,天快亮了,你也該動手了。

朱宸豪沒有注意到殘夕已單膝跪下,隻聽得他說,主公,你要保重,有很多人想殺你。隻是,隻是我不能再保護你了。後一句他的聲音很小,似有不堪的痛苦。朱宸豪在睜開眼之前還聽到最後三個字:我走了—殘夕!朱宸豪不自覺地追趕幾步。他醒了,朱宸豪發現自己是在書房裏讀書打起了瞌睡,剛才的一切隻是一個短促的夢,被一陣窗外吹入的風刮跑。

殘夕呢?他問拾夜。

5

與此同時,歸無驥也見到了殘夕。但卻是一個渾身帶血的殘夕。怎麼了,兄?歸無驥幾乎失手得酒杯落地而碎。他知道不好,殘夕傷得如此之重,焉有命在?他知道自己見到的是好友前來告別的不死之魂,他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哭著問,兄,你這是怎麼了,啊?!殘夕也不說話,隻看他,也流淚。

殘夕流出來的眼淚是血。臉上便有兩條觸目的血痕。

是誰?兄,你要告訴我,是誰?我會替你去找他!歸無驥幾乎是號啕。殘夕不語,對歸無驥的問話,隻搖頭,希望他不要報仇。

歸無驥更是大哭。他忽然想起什麼,趕緊一抹淚,到酒桌上倒來兩碗酒。

兄,說好了,今晚你到這兒來喝酒的,你是跑去哪兒了?喝,喝,這是我要和你喝的酒,你就喝了這碗,喝了這碗,上路吧—殘夕接過酒,麵對歸無驥,竟露出了笑意。兩隻酒碗碰在一起。碎了。

歸無驥急忙跪下磕頭相送,他知道自己的好兄弟去了,永遠地去了。他聽到門外傳來馬的哀鳴聲。

天才蒙蒙亮,早起的人看見,武士殘夕的黑馬在空曠的巷道奔跑,馬上空無一人,它邊跑邊嘶嘶悲鳴,一直衝出宮步門。繞過水塘和阡陌,最終消失於白茫茫的晨霧裏。有人說,他在城門迎麵撞上那匹馬,馬上坐著一個渾身是血的武士。武士的麵孔,掛著兩行紫紅血淚。那人驚恐萬狀,趕緊跑開,回頭,人和馬都沒了蹤影。暗忖:撞鬼了。

王府證實殘夕之死後,派人在豫章城內外尋找,卻怎麼也沒找到他的屍首。

殘夕的愛駒也不見了,隻發現那匹馬掙斷的剩在馬廄圍欄的一截韁繩。對此,朱宸豪歎息著說了聲:馬,是通靈的。

第六章

1

據說殘夕與利蒼的對決是在那個晦暝之日進行的。他們決鬥之前,有人說相約去過青樓,沒別的,隻是幹男人的事。而且是同室操戈。他們的兵器放在一邊。

兵器與兵器在廝殺之前,相互保持著沉默和敬意。兩個男人邊幹,邊似乎輕鬆閑聊著。他們可以肯定這是二者中一個人的最後一次,卻沒談這個,隻胡扯,像兩個純粹來尋歡的兄弟。據說他們的決鬥是從床上開始的。

那隻能算是一種較量,在一間房子裏,各自騎在女人身上,看誰先落馬。一種古老又寓意明確的戰法,一個玩笑。戰爭是有性別的,但一切戰爭都是性。

可能傳說者不知道利蒼與殘夕對決時已是閹人,他們也耳聞利蒼和芙蓉院的女子有著傳奇般的陰陽之合,也許利蒼遭受辛追揮淚去勢的一刀本來就是無聊的編排。因此,傳說也就附會。甚至與真相差之甚遠。兩個男人,真正決鬥的主戰場,怎麼可能是床。尤其如殘夕這般的動物,他甚至是蔑視床的,那麼傳說中他們位於任何地點的決鬥過程都令人置疑。於是傳說便隻能是不問真實,姑妄聽之。

在豫章他們的決鬥便就有可能發生於皇殿側廢墟,灌嬰亭,乃至任何一個適宜打鬥的地方。

聽說你是王府第一武士?利蒼說,語氣並無輕蔑之意。殘夕道:你信嗎?天下從來沒有第一之說。

殘夕對這個對手予以了足夠的重視,居然在利蒼的劍未出鞘前,就已將他的兵器—非戈,執於手中。殘夕知道書空劍的速度,他目睹過書空劍瞬間取人性命的經過。利蒼似乎不忙於動手,卻滿懷交談的欲望。除了和對手,他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了可以交談的人。像這樣的交談少之又少,—天下對手有幾人?

你是王府第一武士,就是我殺寧王之前,必先殺的人。你是為寧王而死的。

利蒼說這話的時候,手卻在褲襠上搔了一把,好像那裏不太舒服。

我隻知道書空劍很快,沒想到使書空劍的人嘴皮子比劍還快。殘夕不無挖苦地說。利蒼笑,有點厚顏無恥的樣子:過獎過獎……。殘夕說:那就讓我來領教你的書空劍吧!利蒼說:領教?不敢當,我一向是把這事當打架看的。殘夕嘿嘿冷笑:想不到哇,一個殺手在殺人之前也挺客氣。利蒼問:是麼?殘夕答:嗯。利蒼說:我倒不覺得。殘夕問:你一貫都這樣?利蒼答:一貫?我,不!少,很少。利蒼邊說,邊開始用一條黑布蒙上眼睛。他做得很小心,也很慢。為的是紮牢,把眼紮嚴實—有很多人沒見過我的眼睛就死在我的劍下,他說:我真惋惜他們。

你有暈血症,殘夕道,一個殺手怎麼會既如此殘忍又如此脆弱呢?

利蒼說:脆弱?我出劍的時候,很少有人不見血,而一見血的人,很少有人不死。

殘夕問:所以你不敢看血,你怕死?

不,我隻怕看見你的血。殘夕聽利蒼這樣一說,感到憤怒—你這是對我的蔑視嗎?

利蒼很平靜,他答道:我恰恰是對對手的尊重,對血的尊重。

殘夕右手持戈,左手直指利蒼,大聲說:你沒有機會看到我的血。如果你不害怕自己的血,就請扯下布。但如果你是怕血,那麼出於對你的尊重,我允許你蒙上眼睛。

嘿嘿嘿……利蒼又笑。邊笑邊扯下黑布,說道:還沒有人敢對我說這種話,那我就用眼睛看著和你來戰一場吧。

決鬥中兩人同時見血。

果然是一筆絕妙書法,殘夕讚道。他一膝跪地,一手以戈支撐。

果然是一把非同一般的兵器,利蒼也說,一陣血暈。殘夕收戈,道:我不乘人之危,下次再戰吧!

慢。你以為你贏了嗎?嘿嘿,我是有暈血的壞毛病,利蒼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認。他說:但你是個跛子,不會比我好多少。這樣的架,打得痛快。一定要打下去,來吧!

恭敬不如從命,殘夕道:我也難得碰上你這樣的對手。

雨,近乎和夜幕同時降臨。兩個武者提足精神,立於雨中。多麼熟悉的雨,多麼熟悉的黑暗,利蒼眼看著雨和夜幕,仿佛身處在一個記憶的場景裏。雨水滴在各自的兵器上,像是神在用手指撫摸或試探兵器的鋒刃。風,把狂發吹亂,雨又把它貼於武者臉上。利蒼咬住一束吹到嘴邊的亂發,他的耳邊隱約聽到了師父的吟哦—壯士拂劍,浩然彌哀。

今日一戰沒有光明,隻有黑暗,殘夕的聲音。他說:隻有在黑暗中的真正武士,才能聽到天堂的悲歌。

大雨。黑色的雨,誰也無法推開,仿佛兩個武者的決鬥隻是對這場充滿暴力行徑的大雨進行無效的反抗。雨不是鮮血,然而一夜的雨中狂戰,卻要生命之軀用鮮血來和雨作出有力而鮮明的對應。

在天亮到來之前,殘夕死於這場黑暗的大雨中。死在利蒼書空劍所書—壯士拂劍—浩然彌哀的哀字最後一劃裏。利蒼的劍也在那最後一劃裏凝住。雨經過那把劍,滑落,像是一種訴說。

殘夕臨死時嘴裏發出毫不連貫的話語,他的嘴唇機械地動著:……盡信……書,不如……不如無……無……

黑暗在他眼眶裏陷落,他看到了巨大的虛無與不在。神的淚水,滴在劍上。

2

當朱宸豪的手,從豫章寧王府聖劍堂正中央的供案上莊重托下太阿劍時,心裏竟咯噔一下—那久已期待又害怕到來的時刻,居然毫無預兆地來了。他的心對這把太祖皇帝的遺劍早就有了感應,沒想到此時卻是莫名的茫然。

他甚至有些慌亂,劍托在手上不知如何是好,又趕緊放回原來的位置。朱宸豪第一次在王府的寶劍前有了做賊的感覺,心虛。他要好好想想—好像內心還沒準備好。但他不得不考慮豫章幾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要有動作,這幾個家夥是繞不開的。

他首先想到江右按察使胡世安。可以說這是個就其內心不論對皇帝還是對朋友都毫無忠誠可言的人。在豫章官場,表麵上他和誰都是朋友,卻處處在利用別人或準備借別人之力為己所用,他上上下下都打著哈哈,對不危及自身的事,可能會援之以手,但他絕不會和你成為神聖同盟,他沒有道義,也就沒有神聖。他不會為神聖作出任何犧牲,而希望神聖變為自己有用的光環,但為了自己他隨時可以背叛神聖和出賣朋友。他的行徑雖不完全等同於小人,卻比小人更危險,害處更大,因為他具有偽善的欺騙性。這種人不僅沒有用,而且要極力提防。胡世安好色,卻無能,總是一臉謙虛而又抱愧的笑,好像欠了世上所有人的,樣子靦腆且曖昧。江右布政使湯慎吾,是擱在豫章過渡而候升遷的,他的心思不在於此,隻在於朝中大員的交往中,對豫章寧王府他亦無心開罪,敷衍得過就是,考慮到自己的利益,他不希望在江右布政使的任上豫章出事,他對寧王府謀變的動靜是對內采取息事寧人,對外采取辟謠的方法,心裏隻求即使寧王要鬧出亂子來,也要等他離任後才好,那就與己無關了。所以當豫章寧王府動向愈見明顯時,他拔腿開溜了。

豫章指揮使龍正廣主控一地兵權,他是朱宸豪極力要抓住的,可喜的是,龍正廣父祖輩都是寧王朱權的舊部愛將,他本人對當今皇帝的荒淫嬉戲、任用權閹,也極其不滿,如果寧王一聲號令,他隨時願意起兵為王前驅清君側。豫章知府夏鐵一是朝廷的剛正之臣,他對朝廷很多事也有看法,但反朝廷的事他便視之為謀逆行徑,是臣子肝腦塗地也不能為的。他得知寧王府似有異動,便將製止動亂作為他在豫章任上的主要責任。然而,以他之力能阻擋寧王府的謀逆嗎?

所以豫章根本就不是他這個知府想如何處置朱宸豪,而是朱宸豪想如何處置他這個知府的事。朱宸豪從內心欽佩夏鐵一,朝廷之所以不振,就是夏鐵一這樣的官員太少,即使有那麼幾個,又受到極力排擠,與其說這是廉吏直臣的不幸,還不如說是朝廷的悲哀。這樣的官員本該是為我所用的啊,竟不能與我同道,如果要讓我朱宸豪真的向他動刀,那也是我的悲哀呀!思至此,朱宸豪不禁長歎。但,不殺夏鐵一,又當如何?

以他的清譽,一旦拚死反對寧王,必然產生對王府起兵不好的影響,那天下還有誰敢隨之擁幟。夏鐵一雖區區一人之力,他擋在寧王麵前,卻也不亞於萬馬千軍。正因為他是個令人敬仰之士,才必須不動聲色地在起兵前夕解決掉他。寧王考慮再三,得出這個答案。他手裏真正所能依靠的本錢,是寧王府的三衛騎兵。

3

按察使胡世安人也見不到了!副使唐錦跟了寧王。布政使湯慎吾逃亡,左布政使梁宸也進了寧王府。現在王府的人已等在花廳裏!豫章府武尉吳明見夏鐵一不語,提醒道:大人,怎麼辦?

夏鐵一心裏難受。痛苦,像荒蠻粗糙的石頭堵在胸口,使他無言。無言令他的反應有些遲鈍,一下子仿佛他就老了。不是被歲月所催,而是現實的殘酷擊打。

他的肉身和精神都難以承受,甚至逼近極限。夏鐵一這時深刻感到朝廷出賣了他,把他撂下,他隻有等到最後糟糕時刻的降臨。他的正直和忠正,朝廷並不欣賞。他的諫言和直陳,朝廷並不需要,他對國家的憂戚與悲患,朝廷覺得多餘—他隻有接受自己的宿命。夏鐵一的內心哭了笑了疼了樂了。

他的笑聲裏透著無比的荒涼。笑過之後,竟是滿臉凝重。外麵的雨在刷刷地下。

相信我,大人!我能保護你們殺出去。望著夏鐵一滿臉的凝重之色,豫章府武尉吳明堅定而懇切地說。

你帶小姐從後門走,夏鐵一看看雪姬,又看看忠誠的武士吳明,鄭重托付道:替我好好照顧她。

父親,我不走!雪姬說。夏鐵一急,喝道:幹嗎不走?他的眼神不客氣地瞪著女兒。

我要和你在一起,雪姬拉住父親的手。夏鐵一麵帶慍怒,又盡量語氣溫和地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說傻話!雪姬倔,隻說:我說不走就不走。

真不走?夏鐵一臉板得十分難看。

雪姬說:不!

好,吳明你給我把她扛走!夏鐵一斬釘截鐵地說。

大人……吳明麵有難色。夏鐵一怒喝:還等什麼!

你要保重啊,大人!豫章府武尉吳明扛起雪姬,不管她如何掙紮、捶打,轉身遵命離開。三步兩回頭,拖著哭腔,保重啊!—大人。

見吳明扛著雪姬出了後門,夏鐵一稍稍平複心境,從容踱至花廳。

寧王奉太後密旨,起兵靖國難,清君側,請夏大人隨軍出征!拾夜對夏鐵一傳諭,言語毫無感情色彩。

夏鐵一瞥一眼門口,廊道上都是手執刀劍的王府武士,雨下起了煙,心裏默禱吳明能帶雪姬順利逃出去。

密旨何在?取來瞧瞧!夏鐵一往椅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說。拾夜上前一步,恭敬一揖,道:隻要夏大人到王府見了寧王就能瞧見了。

屁話。夏鐵一拍案,怒道:你們把我夏鐵一當什麼了!拾夜笑,說:夏大人息怒,寧王沒別的意思,敬你是堂堂正正的人,希望你能有一個選擇。

選擇?選擇什麼,夏鐵一朗聲大笑,說:要我選擇和朱宸豪一道反朝廷?做千古罪人?

拾夜朝左右隨從示意,一名隨從雙手端上托盤,上麵是一束白綾。另一名隨從的托盤裏是一壺酒。

夏大人,我不會說話,隻是將寧王的意思轉達給你。你自己看著辦。

夏鐵一的手伸向酒壺。拾夜見狀,有些遺憾地搖頭,嘴裏說:大人何苦如此選擇呢。夏鐵一回頭看拾夜,臉上的笑竟像孩子似的開心,對他說:你知道我為官到過多少地方,離家有多遠嗎?有時我真想回去,回家鄉去。

夏大人,你是個好官兒,拾夜說。

好?有什麼好。受命朝廷者,自當忠於職事,夏鐵一歎息一聲,道:我無能啊!現在,我該回家嘍。

拾夜問:回家?夏大人你的家在哪兒?夏鐵一想了想,哪兒?現在近了,一步就能到。他晃著提起來的酒壺說:我早已打點好了。

走那條道是永遠回不了家的呀,大人!拾夜說。夏鐵一笑:說啥呢!我知道回家的道怎麼走,雖然離開老家很多年了。

那路可黑著呢!拾夜說。

是夜路吧,夏鐵一仍笑著說,我小時候常走夜路回家,赤著腳,在田埂上,穿過墳地,哈哈!

拾夜問:沒有燈籠?

夏鐵一答:沒有—我習慣摸著黑回家。

他說罷,舉起酒壺,將毒酒飲盡,嘴裏邊嗆著酒邊發出哈哈大笑……身子一趔趄,夏鐵一在笑聲中栽倒,是個撲地吹灰的比較難看的樣子,他幾乎沒有掙紮,否則樣子更難看。

他是我唯一見到笑著死去的人—拾夜回稟寧王時如是說。寧王隻擺擺手,示意拾夜走開,一副不太好的神情。

豫章府武尉吳明扛著雪姬沒跑出多遠,就有一隊王府騎兵從後麵追來,兜頭把他們截在雨中的巷口。

喂!想挾持知府小姐私奔嘛?一騎士抹著臉上的雨水,壞笑道。吳明放下雪姬,拔劍在手,喝道:讓開!灰色的雨,劈頭蓋臉,下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雨中的騎士卻異常亢奮。

讓?你以為你們跑得了麼。騎士以兵器擋道,好像要用兵器和大雨聯合組成屏障。吳明急吼:那就別怪我大開殺戒了。

他的劍在腰際一閃。身手、機變、爆發力。把王府騎士攪成一團,馬溜溜直打轉,騎士的刀劍碰撞著,如同打鐵的聲音和雨喧嘩成一片。逼仄的巷口,有些騰挪不開。也把逃亡者逼得嚴實,除了馬的身子、屁股、尾巴。馬上騎士的盔甲及刀劍之聲和雨聲混合外,看不到圍在裏麵的人。

巷裏人家的門,絲開一條縫,又趕緊合攏,雨裏什麼也看不見。仄巷裏一陣亂。馬蹄,砍殺,鐵器碰鐵器的響動逐漸平息。巷口,鋪街的亂石,雨血亂跳。有砍死的人被拖過的一溜掃帚似的血,讓雨在舔著。是馬拖拽的新鮮痕跡,被殺者肯定砍得不成人形了。

雨水衝刷的血裏,逐漸顯出一根女子的金釵。

4

大雨如萬馬千軍壓至,翻江倒海,魚龍曼衍。豫章寧王府被雨罩得密不透風。府內,寧王朱宸豪和他的幕僚們皆端坐,像是在作出重大決定前的最後沉默,又像在等待上天的意旨。人們都靜聽門外的雨聲。雨中會有什麼抵臨?馬蹄在雨中突然傳來,驟馳暴走的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掩蓋了雨。蹄聲比雨點還急。

一個人闖入門來,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濕淋淋的水從他身上往下滴,站的地方很快就一片水漬。說話的聲音也像雨一樣急。

—主公,剛剛截獲陽明君一份傳檄,言朝廷已遣都督許泰率京軍四萬南下,兩湖都禦史秦金,兩廣都禦史楊旦,與陽明君會兵,共十六萬之眾,正在向豫章趨集。朱宸豪嘴裏隻吐出兩個字:再探!

是。探子轉身而去,所經之地皆濕漉漉閃亮。馬的鳴叫和粗重的雨聲混合在一起,顯得淫濕而短促。緊接著又是一陣馬蹄響起,瞬間淹沒於大雨中。

眾幕僚的眼光齊看坐在上方的寧王,他臉色陰鷙,有些舉棋不定。

主公,與其坐等陽明君來攻打豫章,不如主動出兵,直搗金陵!酈大千站起來心急如焚地說,這也是宋先生的意思啊。

宋先生主張直趨京師,龍正廣道,不到萬不得已不打金陵。

京師所處北地,距我何止千裏,酈大千說,現在就是事急之時,我們隻有兵出長江,順流東下,克取金陵,尚可與京師對峙。若是專據豫章,他日朝廷之師齊集,四麵夾攻,巨石之下,焉有完卵。酈大千語言憂切,充滿期待地看著朱宸豪,身子在欲坐未坐之時,把屁股虛著,等寧王決斷。

寧王朱宸豪的雙眉上像是懸著巨石,又仿佛讓一雙看不見的手揪住,像馬韁一樣被誰擰著。陰鷙的臉色裏是猶疑,疲憊和茫然。他開口說,目前隻知陽明君在吉安,集結臨江、袁州、贛州、端州、新淦、太和、寧都、萬安等地兵馬共八萬,會抵豐城。這麼快,京師、兩湖、兩廣又發兵了。這會不會是陽明君虛張聲勢?抑或我們還是按兵不動,再等一等……不!酈大千道:主公,若是我們再等,良機盡失!寧王盯著酈大千,說:那麼你的意思是立即出兵?

酈大千:出兵!越快越好。寧王又轉臉看著眾幕僚,詢問:諸位以為呢?他隻聽到大多數聲音在回答:我們聽主公號令。

燭光照亮著等待朱宸豪決斷的額頭,那額頭似乎從未有過這般的莊重,散發出青銅的光亮。洪武皇帝賜遺的太阿劍像一道閃電,在朱宸豪麵前打開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仿佛蒼茫的天底下什麼都消失了。他自己反而是個剩餘者,孤立而無援。這使寧王看到了現時的混沌與巨大的不在之在。他左手摸到的右手,就是世界的全部。他隱約觸摸到了古老而永在的曠世憂傷。

你是王者,你是武士—當寶劍的神諭再次閃電般擊中他時,寧王朱宸豪看見了兵馬,旗幟,火,盔甲,槍林與刀陣。劍的意誌左右著他,它就像一支如椽之筆要把他再摹畫成偉大人物,這把劍曾經為世界描畫出了一位偉大的君主—太祖皇帝。因此,與其說是朱宸豪在運思自己的未來,倒不如說是太阿劍的意誌在謀劃他的命運。他說:是時候了,出兵。

他的話是輕輕吐出的,像是吐出的一口氣,但大人物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可能影響曆史。

決定終於作出,命令下達後,朱宸豪反而感到一陣輕鬆。現在終於到了這一步,也就沒有什麼顧慮了。他手握到腰上的劍,就有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不計後果,不顧死活的快感—當年太祖手握這把劍是什麼感覺。朱宸豪在體會和摸索一個救世主的心靈。他要從摸索中找到勇氣和力量—那是對一把劍的體會—從而對自己身份作出再次的驗證與確認—你是武士,你是—王。

亡。

他隱約聽到一個不祥的諧音,隻是一閃,但馬上在內心予以糾正,是的,我是王!

後來有個參與者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說:我目睹並親曆了曆史上的一段黑色史詩,兵器在人們手中興奮而緊張地傳遞著,像是在傳遞一種命運,人們隻接受,沒有誰問好壞,卻都知道它在把大家連到一起。血,作為火的燃料,把刀劍打成。人們從豫章一些不為關注的巷落裏出來,武裝起來,然後彌集到德勝門。寧王在武士的簇擁下走著,很多人跟他打招呼,滿臉崇敬,每根血管裏的東西都在騷動不安。

他看似嚴肅而又隨意,話不多,拍拍那個的肩膀,摸摸那個的頭,奇跡一般,那些狂暴的靈魂頓時安靜了下來。好,現在聽我說!寧王站在台階上亮開嗓門,他接過一碗血酒道:今天,我的血和你們的血流在一起了,不,不是今天,在這以前,當我和你們在一起時,我們的血就在一個碗裏。太祖皇帝的血和他臣民的血,是驕傲與光榮的標誌。先帝的血流在我身上,今天又和你們淌在這個碗裏,就是骨肉兄弟。知道這個碗裏代表著什麼嗎—天意。天意將賦予我們天神的力量,去反對罪惡的逆行……這個回憶者道,我當時熱血沸騰,感到自己在曆史裏,對此,我毫不懷疑。寧王朝被武裝起來的人們高喊:請跟我一起用熱血去收獲榮耀吧!我們便高喊榮耀二字,拚命跺著腳,用手中的武器拍打著盾牌,讓一切可能發出聲音的東西都響起來,以對寧王朱宸豪的話作出熱烈的回應。

一支浩蕩而陰鷙的執戈前趨的大軍逶迤出城。灰暗的天空,黑色的城樓,在為這支軍隊送行。

寧王的太阿劍所指之處,九江、南康等城被攻破,大江南北皆震。

如火如荼的寧王大軍揮師疾進,沒有人清楚地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而已經屢次與死亡相見的軍人的內心卻是荒涼的。當一個聲音在高聲呼喊他的名字,他聽到那個聲音,便把自己與人群隔開,感到崇高和神聖。追隨那個聲音而去,那個呼喊名字的聲音就是死神。

5

一場戰爭落到軍人身上—就像一種出賣,他們被一個個扔到無援的戰場,把戰爭的浩大以個體為單位分解,那是一塊死亡的蛋糕,每個軍人都有一份。你必須為自己的生存而戰,再大的戰爭到了士兵手上也僅僅是一個人的生死之戰。如果戰爭一方的每個人都把自己保住了—這種自保是建立在殺死敵人的前提下,那麼,他們就是贏家,就贏取了戰爭,否則便相反。戰場上互相害怕中相互指認的敵人彼此都是無辜者,而真正的敵人卻在自己一方的最高陣營裏,是那躲在最後、站在最高的人使他們致命。

戰爭,在美麗的土地上展開,屠殺,在美好的生命裏進行。

鮮花開過的草地上都是屍體,豐收後的莊稼地裏都是鮮血。戰場就是屠宰場,沒有一把刀是不殺人的。這裏沒有詩意,隻有醜陋。軍人既是屠手也是被屠戮者,偉大的將軍不過是殺人最多者。

看看將軍的手吧,看看!他的手上或許沒有一點血跡。那是所有的血都害怕這雙看似潔淨的手,都如遇惡魔似的退去。戰爭裏的軍人是在殺戮中求生的。殺,在戰爭中也就變成了痛苦、艱難,乃至罪惡的掙紮。即使是勝利者,也像是從屠宰場下來的血人。然而後世的典籍記載,寧王起兵時是混亂的,缺乏曆史的儀式感,就像一夥亂臣賊子聚起烏合之眾,他的軍隊成分是流氓無賴,湖匪水寇及山賊。典籍記載者並沒有見識過寧王的起兵經過,也沒有接觸過朱宸豪其人,這使他寫下的文字貌似鐵板釘釘又疑竇叢生。馬蹄,奔竄的影子,武士,號角與口令,幾乎把一座豫章城要攪翻了,到處都是塵土飛揚,人們呼吸緊促,對話都簡短而匆忙。開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朝廷派大軍來打寧王,且要血洗豫章,石頭過刀,草木過火,沒有不驚惶的。這種場景典籍史書裏都見不到。男人各尋武器到德勝門集合守城。男人!男人!風中有個聲音好像在滿城喊男人,那聲音有些淒厲—風鳴鶴戾。

不是所有男人都隨寧王出征,朱宸豪令宜春郡王留守豫章,親自率兵六萬,號稱十萬,分五路東進。據說碧薇夫人在聖劍堂親自向兒子朱宸豪授予了太阿寶劍,又以衰朽之軀身著華麗照眼的粉袍登上德勝門城樓送行。當浩浩蕩蕩的大軍開拔,碧薇夫人老淚縱橫。黑色城樓上,圍觀的百姓隻看到一片雲霓,它不一定能使這個晦陰秋日大放異彩,卻也令人的眼睛一亮。

於是,有人看著這支軍隊熱血滾沸。有人看著這支軍隊愁雲滿麵。

一匹白色的馬於灰暗中出現在城牆上,馬的主人默默注視著遠去的軍隊,麵無表情。蒼涼的豫章古城樓,頹廢如宋版木刻畫,隱約著被歲月雕蝕的美麗。曆史在這種時刻需要見證。但見證者,往往都是沉默的,他隻聽到風的聲音。

風,像一種傳說,把許多事物都吹歪了。天玄地黃。

第七章

1

天渾黃,像個有病的漢子撒的尿。

十一月的秋肅之日。久藏於萬物中的殺氣已發出金戈之聲,眾木凋敝,仿佛被金屬之刃所傷,落葉是秋天的屍體。王府後花園也好像一夜之間便成了殺伐後的疆場,一派草木狼藉之象,顯現了殘山剩水的荒涼。昏黃的豫章城裏,空曠而冷清,街頭偶見幾個穿得臃腫起來的行人,也有些遲鈍與麻木,杏花樓下的東湖卻秋白茫茫,岸柳已呈鵝黃之色,在風中飄舞,淒淒然的神情,試圖款住那一片片逐水而逝的柳葉。

雨,細如牛毛。大地像是在牛毛上,唯有雨在提示著它無限可能的存在空間。我騎在馬上,馬蹄如雨。我伏在馬背上的姿勢與隨風前傾的蓑草呈同一斜度。

混沌的細雨天,狂奔在曠野的騎者與蓑草都在風中傾斜,好像已失去了時間,大地也沒有方向,隻有騎者心中的一個地名成為他狂奔的理由,騎者隻是想把它踏在腳下,這就是一切看似心急火燎的狂奔者的最大目的之所在。誰也沒有注意到,我騎著風奴跟隨寧王的軍隊到了吳城,據說隨軍抵達的婁妃,因身體不適也就留在這裏。

吳城是鄱湖入口處,徑通長江,寧王大軍主力在此登船東下。看著蔽江而下的桅檣遠逝。站在望江亭上的婁妃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像一條風中的綢子。那條綢子飄動,把江盡頭的帆影化為虛無。她便在虛無裏遊蕩,仿佛再飄一下自己也會消失。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寧王的軍隊後麵跟了這麼久,我很茫然。也許是出於一個行者的本能,或別的什麼。我知道這支隊伍裏沒有殘夕,沒有洛晝,沒有宋之白,沒有燕道天,他們或許可以說在此之前正是為此作出了生命的祭獻。我是不是為他們送行?或是他們的靈魂尚在這支隊伍中,抑或這支隊伍本身就在接受亡靈的指引。

我勒住風奴,從婁妃蒼白的身影裏看到了一種不祥。她是那麼蒼白。飄動的綢子,是她的長袖。揮別的手勢,如同亡魂的舞蹈。不。那不是我的宿命之地,我的靈魂不在這裏。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宿命,誰也不能替代,隻有獨自去麵對。

一種強烈的預感,促使我驅馬趕回豫章。

鐵青色的江流,像一把在岸邊石頭上反複磨礪的刀。我預感:刀,要開口了。

2

寧王大軍水陸並進。

婁妃的馬車駛出豫章的時候,她掀開車窗回首朝德勝門城樓望去,那是很多年前她初次見到夫君朱宸豪的地方—那個風華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樓上指點江山。他的手勢像兩隻放飛雄心的鴿子,在翩翩飛舞。那麼明朗的天氣,陽光多好呀!人,都英俊美麗—難道就像車簾一樣揭了過去。

隻有旌旗在努力展現風的形狀,枯黃的瑟瑟衰草,黑褐色的城磚,古老的雉堞,戍城士卒凝立冷風的身軀。大塊陰雲從城頭緩緩經過,如詭秘的禽翼,襲上婁妃的心頭。

她放下車簾,馬車加快了行進速度。這些日來,腹疼一直未斷,也診不出原因。朱宸豪要她留在豫章,她卻執意隨軍出征—盡管她不讚同夫君起兵,但他既已作出了決定,她還是希望夫君成功,她甚至還為大軍壯行作了一首詩:雞聲忽叫五更月,馬足先追十裏風。欲買三杯壯行色,酒家猶在夢魂中。朱宸豪看罷,隻一笑,他不喜歡這首詩,覺得太虛,不像他寫的—莫向西風問彭蠡,盤渦怒欲起蒼龍!

朱宸豪的字不錯,狂草如風。

有其祖父朱權的早年之氣,線條纏繞縈回,姿態張揚,不可羈勒,有種令人心神不安的美感。婁妃偏愛夫君一手狂草。見他的詩,隻道:字好。

婁妃覺得骨子裏與夫君朱宸豪還是兩種人。

疾行的馬車,不知究竟要帶著她,帶著寧王和他的軍隊奔向哪裏。他們所去的是否是個物理意義上的空間?婁妃感到懷疑。她隱約覺得前途無限迷茫。馬車是什麼?它真的是血肉之軀的馬和木製的車嗎?馬車真的是掌控於馭者之手?馭者真的是聽從寧王的號令和指向嗎?寧王又指向何處,他又聽命於誰?他倒真有可能是聽命於馭者,而馭者又聽命於馳騁的馬,馬又聽命於蹄下的路,路是順命於天嗎?

上天有道,它的道誰又看得見。馬的眼睛能夠看見嗎?看得見的隻有地上的路,它泥濘、坎坷、不好走。坐在馬車裏的人更多隻感到車在動,道路去向不明。

婁妃感覺很不真實,像在一個幻覺裏。馬車、軍隊,仿佛都是一係列的幻象。

抵達吳城,婁妃有些吃不住了,馬車的顛簸,使她又有早年身子顛散了的感覺,十六歲時正是這種感覺—她隨父從成都回饒州便大病一場。朱宸豪強行將她暫且安頓在吳城。戰事緊急,大軍不得不前行。婁妃在望江亭目送寧王乘船遠去,淚珠像從刀割的傷口裏滾出,跌到地上,碎了。

痛。

3

秋風蕭瑟中,江邊年久失修的滕王閣也很蕭瑟。照理這是詩人登閣吟詩做賦的季節。江天一色了,人也就渺小而茫然,孤鶩一叫,心便酸楚,就有話想說,覺得自己與天地接通了,說出來的東西帶著天意,是背負上蒼在對河流說話。河流,仿佛隻接受文人騷客投下的身影。水沒有記憶,一段是一段,管你怎麼聒噪。遊人便把話說到水邊的石頭和木柱上,讓流水長記性。秋天的劍客登上滕王閣,見到刻著一些語言不詳的話語的石頭和柱子,也想說點什麼,想把心裏的東西用劍刻畫在別人身上。

劍客登上秋日的滕王閣,周圍都帶著殺氣。這座樓閣就成了蕭瑟的中心,淒美而荒涼。

黑與白兩個劍客,從不同方向,踏著石縫中枯黃畢露的台階,在樓台上相遇。

多麼揪心的景色呀,身著深色衣裳的利蒼說。

大概你很喜歡吧?一襲白衣的歸無驥道,語氣很淡。利蒼不看他,像在專心賞景,臉上表情有些古怪,仿佛天色流水在不斷塗改他的麵孔。也許正如其所說,是景色使他揪心。

知道為什麼會選在這裏嗎?歸無驥的語氣由淡轉冷,逐漸逼近最後的主題,像風踏在落葉上步向冬日。利蒼扭頭,咧嘴笑道:不會是為看風景吧。他回過身,以手指點—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我喜歡這裏,很不錯!隻是不會做詩。

我追了你很久,歸無驥說。

我知道,真的。我到一個地方你就跟一個地方。利蒼道,有些不以為然。

歸無驥說:好了,我想這該是你到的最後一個地方了。

最後?利蒼哈哈一笑:誰的最後?我不願聽你這麼說,但豫章倒的確是個蠻好的地方,我喜歡,你呢?歸無驥不屑:我不相信世上有詩賦堆起來的墳墓。

利蒼說:我們不妨來造一座。歸無驥說:造?利蒼說:對,用你我的劍。歸無驥說:哈,這兩把劍是注定要相遇的。利蒼說:我很慶幸。

應該說這是期待已久的一場戰事。動起手來,彼此都覺得對方的劍路一點也不陌生。一個不是詩人卻用書空劍來闡釋詩意的劍客和一個詩人劍客較量,簡直不像是對決,倒像對詩。

劍意是從李白《俠客行》開始的,劍風也就獰厲。各不相讓,都欲占先機。

迅猛、悍烈、霸道、狂蕩、激揚,如天風驟起,魚龍曼衍。滕王閣翹角飛簷雕梁畫棟間藏身的鳥雀撲棱棱而驚起,像射向天空的一支支箭,四散而飛。多少年來,滕王閣上演過多少佩玉鳴鸞之舞。有多少美人的肢體裙袂與江邊的飛雲共蹈。那舞女低腰、仙人嘯樹的景象,如花蕊飄雪,回風亂舞,機迅體輕,綽約閑靡,無不華麗而虛幻。然而這場比劍,卻是一場死亡的舞蹈。在充滿詩意的劍法中,兩個劍客互贈死亡。他們的劍不像握在自己手中,而似掌控於死神之手。他們是在和死神奪劍,那看似刺向對方的劍,一次次落在虛處,擊出空洞的回響。

他們要掰開死神的手,把劍奪回。死神卻抓住他們兩把劍互擊,要在擊刺中將兩人同時洞穿。沒有人能發現,高超劍術的較量者手中從來就是無劍的。

他們已作了死神的替代,乃至劍的肉靶。他們用自己的劍術把劍奉送給了死神,便成了死的聽命者—真正的劍客與劍客交手時,才發現手中空無一物。

因為他們的劍術太高妙,已經與死神同步。死神便揮舞他們的劍殺人,在這樣的劍下,誰能幸免?

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時,他從中好像看破了什麼—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那是神在發威。在神舞動的劍麵前,觀者沮喪,天地低昂。

張旭從劍舞裏所悟的草書,竟是一筆八法,形成一字,一字就是一座建築。

由此還原到劍,那已融入漢字古拙構形裏的劍意,一劍八法,是墳墓。

書空劍—隻有詩人和了悟書法的劍術高手才能對舞,然而,這樣的舞蹈危險而華麗,是按死神的節奏來進行的,如同預設的陰謀。殘夕之所以死在書空劍下,是因為他盡管領教了書法和劍法,但他不是詩人。書空劍的內核是詩、書、劍合一。

利蒼之所以與歸無驥打得幾成平手,那是因為他雖為書空劍的傳人,在書與劍上能得到師父真傳,但在詩上還有所欠缺,他隻能闡發先人的詩意,並無自己的獨創,歸無驥也便能從中摸到他的劍路。可若要拿下他,卻越打越沒底。

兩個人的劍也隻在詩意中糾纏,早已離開了他們自身。彼此的心也就空落,愈加的懸。他們覺得好像都把握不住那劍,劍卻在圍著他們旋轉。他們被罩在凜冽的劍光裏。

一支筆,以一個人的身體為目標在書寫。

另一支筆,以另一個人的身體為目標在作出對稱的演示,看上去就是如此。

他們彼此看不見被對方書寫在身上的是什麼字,很草,很迅急,也很繚亂,像狂舞的蛇,像帶著舞的聲音脫手飛來的一道光芒。

舞。舞。舞。舞。舞。是聲音,也是動作。

舞!

歸無驥和利蒼都感到手腕如受電擊,各自的劍脫手飛出。

兩把劍像光,又像很薄或很細的一根線,從對方身上攔腰而過,幾乎沒有感覺地掠經了他們的肉軀。

劍失手,兩人都一愕。

歸無驥眼尖,先看到利蒼的腰部在滲血,笑道:神不在你那一邊。忽然感到身有異樣,低首,見自己的腰也在流血。已吃力,勉強說:神,也不像在我這一邊……

利蒼笑著仰頭,灰色的天空裏竟然裂出了紅色,他說:神在天上—我們都不曾擁有它。

有歌聲隱隱傳來,是師父在怪聲怪調地哼唱,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很難看。

啊,浪子,永不回頭是你的信條

不要把我的錯誤當作你的榮耀

江湖渺遠,山水迢迢

你若回頭我就是你的盡頭

啊,浪子,傷心不是你唯一的借口拳頭是你療傷的好藥

你早已為一場刀光劍影,提前預訂了門票浪子,我不願看見你在風中回頭

浪子……

嗬!利蒼笑著,真他媽難聽死了。他又有點幸福地搖搖頭,像是承受不起師父的歌唱而害羞。

歸無驥此時看到了青衣、煙羅兩姐妹出現在滕王閣上,他答應過,事完之後,帶她們離開豫章—事完了,他要帶她們走,把地平線作為行走的目的地。他迎向美麗的姐妹—上身至腰部與下身錯開。被削成兩半的身體在一刹那間停留在空中,因為當劍經過的一瞬,兩段身體來不及反應和下落。

歸無驥和利蒼的上半身脫離他們下半身的腿,一種失重與落空,讓他們跌入深淵。兩人的身子齊腰斷落。

好快的劍!什麼人能用它把兩個劍客的腰身削斷。

一個影子像條野狗逡巡於歸無驥和利蒼的屍身旁。蓬發垢麵,形如乞丐的散人無影遊魂般出現在滕王閣上。一切都像預先安排好的。一切都沒有安排,隻是命運的謎底與答案就是這麼翻開的。即使是有心接受自己宿命的人,宿命的結果也出乎其意料。

時已黃昏了,掛在翹角飛簷上的光線被暮色仔仔細細地收回,厚重如幕的灰暗開始降在江麵上,像陰涼的裹屍布,它要包裹一條江。

無影眼裏覺得有雞毛在飛,很多影子,漸漸形成一片模糊和混沌。他知道可怕的時刻降臨了,他逃不過這樣一個時刻,隻有盤腿坐下,等待這個黑暗的時刻過去。他什麼也看不見了,近乎盲者,也不能感覺任何事物,仿佛為世所遺。

次日。有人在滕王閣上見到三具怪屍。兩具攔腰截斷,一具無頭。

豫章人傳言,那具無頭屍是個常在洗馬池一帶出沒的瘋乞,淨做些怪誕舉動,攪局、擾民,讓人既討厭又奈他不何,甚是頭疼。沒料到他竟在滕王閣上殺了兩人。

據說,當時一個潑皮吃罷飯,閑逛到破舊空寂的閣上正想屁股朝贛江裏屙屎。見瘋乞殺人,驚得轉身欲跑。誰知那瘋乞居然若無其事般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潑皮原先吃過瘋乞的苦頭,一回被瘋乞抹了一臉豬糞,是有奇恥的。這回瘋乞像著了道似的,坐在那兒,不瘋了,像截木頭。潑皮麻著膽、側著身悄悄移過去。

咦!這瘋乞真個僵屍一般,潑皮挺腳尖,試探地踢他屁股,竟不動。再踢,仍沒反應。膽便壯大起來,心想老子報複的時候來了。就要找把豬糞往他臉上抹回去。朝地上看,映入眼裏的是觸目的血屍和棄劍,潑皮中了邪似的,有了躍躍欲試的殺人衝動。天也蒙著臉地黑了,潑皮的心也跟著狠起來,他操起劍,哎,覺得挺順手,好像自身天生就是個劍客。媽的,這輩子不殺個把人,似乎虧了。他將劍一撩,咕嘟!瘋乞的腦袋竟從肩上掉了下來,好像那頭本來就讓人割了,隻是放在肩上。

潑皮有些詫異,難道殺人就這麼容易?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呢!就把人首級給取了。為了把剛才不經意完成的殺人經過重溫一遍,他把劍在無腦袋卻依然坐著的瘋乞肩上又揮了一下。劍似一道風,順風順手得很呐,他娘的,看來殺人是樁挺過癮的事。潑皮有些莫名地亢奮起來,他索性一腳踢翻瘋乞的屍身,抓起那顆讓自己割下的腦袋,一甩手,腦袋竟像個輕飄飄空瓤的瓜,在濃重的夜色裏咕咚一聲落入閣下的江水。潑皮聽到水響,心裏倒一緊,趕緊走人。有人依稀看到潑皮,說是遊手好閑的呢。

世上的事,就這麼蹊蹺,沒有誰相信三個武者會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也有人說,滕王閣上死的三人不是歸無驥、利蒼和無影,他們在寧王起兵前便離開了豫章。那三具屍體是三個賭徒,也許吧!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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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大軍環伺城下,如黑色激潮突然凝固於岸沿。天空現出淡淡日暈。馬隊與軍陣顯得很安靜。有探卒跑出一溜黃色灰塵,汗涔涔奔過來稟報:豫章城頭不見守軍,隻飄著很多旗幟,像一座虛張聲勢的空城。隻見旗一個勁被風吹得亂動!停馬眺望豫章城的陽明君道:不是旗在動。他手撫著胡須,像是自言自語:也不是風在動。他突然眼露神光,朝身邊將領說:是心在動。

探卒一臉迷茫,他似乎聽不懂主帥的意思。陽明君身邊的武史卻心領神會地不住點頭。探卒轉身吧嗒吧嗒跑開,又是一溜灰塵。陽明君咳嗽幾聲,仿佛被秋天幹燥的灰塵嗆的。入秋以來他就不停地咳嗽,痰中時見血絲,人也時刻聞到疾病的氣息,像是隨時會躺到病榻上,但眼下時局是容不得他病倒的。隻有在追逐著他不放的疾病氣息裏打轉。他知道是擺脫不了這場病的,能阻止它晚些到來就好。而豫章是他的故地,他的夫人還是豫章人啊!這一仗他有心是不打的,隻要豫章能降,便是完勝。但可能嗎?他已得到情報,為朱宸豪守城的多是死士,不戰何能降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