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史護衛著陽明君親自到城牆前察看虛實,武史麵孔上一圈絡腮胡子像城牆一樣圍著臉,有猛悍之氣。
從城樓往下看,指頭大小的兩騎在繞牆而動,像脫掉褲子從雲裏露出屁股的太陽屙出的兩節糞便。忽忽作響的大旗下,一雙手張弓搭箭朝騎者射過去。
騎者的馬一驚,跳了起來,武史為陽明君用身體擋了一箭。
怎樣?陽明君觀武史傷勢,老農般的臉上掛滿關切。武史的眼睛竟是憂鬱的,像有一個幽靈在瞳孔裏舞蹈。他從胸部拔出那支箭,將它血淋淋地搭在弓上,血珠張嘴叫嘯,箭的血翅展開,飛向城頭。城頭旗杆繩斷,大旗像登山者失足,從高處張皇地掉下來。
陽明君在軍前下令:攻城。
從一幅明代豫章府治圖上,能夠完整看到當時的豫章古城,以及城內所有建築和街道,還有那蜿蜒而結實的護城牆。隻是沒有人,也沒有任何生物,正如當年圍城的官軍主帥陽明君手下的探卒所說,像是一座空城。可在那座紙上的空城裏,由線條構成的黑白圖像開始動了起來,這大靜中藏著的大動,是從陽明大軍的放箭攻城開始的。
箭矢如群鴉發出不祥的尖叫,自天而降。眾多守城的百姓中箭,他們身上濺起的血狂噴到天上,仿佛是對天箭的悲壯回應。
把城裏百姓都趕到前麵去!守城官員一再對他的士兵喊,他和兵士都躲在後麵。以伺他人死亡後的出擊,前麵的百姓在排箭中倒下,利鏃接觸布衣裏的血肉毫不客氣,百姓在死的時候也找不到一個戰士的名義,他們的手失神而又徒然地在空中撈取著,抓住一把同樣的空無而死掉。
據說多年以前朱元璋與陳友諒爭奪天下在豫章幾進幾出,展開拉鋸戰。陳友諒攻城,守將把全城百姓趕到陣前替他的部隊擋箭,等到對方的箭射光了,他指揮部隊拔下百姓屍體上的箭反擊僥幸得勝,而後朱元璋重賞把百姓推向前麵受死的守將。有人不平,在殿上痛陳:危難時刻,總讓百姓受死,好日子來了,為什麼不想到他們?!朱皇帝怒,嚴懲此人,然後對左右說,這人蠢,不懂得博弈之術,怎麼能跟我坐天下。
大江蒼茫,烏雲後的夕陽像一道傷口,顯露潰爛的肉,觸目驚心。
薄霧與煙塵中的城池以其龐大的巨影在江岸上呈示出它的嵯峨與不馴,陽明君的軍隊不得不付出相應代價,才取得登城的成功。豫章城門洞開,仿佛一個武士的腹部被捅開了口子。
黑暗之刀,在它的血腹裏獰笑。
豫章城民的拚死抵抗,換取的是一場不及約束的血屠。
城池在霧裏變得虛幻起來,像暈染在宣紙上的淡墨,有著看似虛擬與暗示的性質,令人對城中發生的一切產生是否真實的質疑。此時,豫章的城樓與古閣都成了紙上墨跡般縹緲的意象。當你再度接近它時,攻防之戰後城牆上散亂著垃圾般的屍體,已成破布的旌旗,以及從石頭裏滲出的黑色血跡與熏煙,不容置疑地提示著它的殘酷存在,仿佛把虛幻的假象揭穿,而以真實反證它並非是曆史中的蒙麵之城。它的街道在刀鋒逼視下空曠而荒涼,地上有匆忙與慌亂中擇路而逃的腳印。倦怠古舊的房屋收藏著驚恐和被一次次掏出的厲聲尖叫。
一具身首異處的屍體在街頭。屍身居然是跪在地上彎著腰的,兩隻手向頭顱滾落的方向趴地,像是臨死前雙手試圖抓住自己腦袋,不讓它滾走。又似在為自己的死亡虔誠禱告。
雜遝馬蹄與刀劍碰擊聲又從街的另一頭傳來。
2
豫章城昔日的鬧市洗馬池。四五個官兵嘻嘻哈哈地笑著圍住一人。
那人嚇得蹲下身,蜷縮著發抖,官兵們掏出雞巴對著人的腦袋撒尿。又黃又臊的尿滋得熱霧騰騰,臉上額上盡是,還擠出尷尬的笑。官兵一腳把人踢坐在尿裏,那人是賣燒餅的劉老二。劉老二向官兵團團作揖求饒,已臉不是臉頭不是頭了。僥幸官兵收拾褲襠拎刀走開。
劉老二跪在尿裏仍磕頭不止。繼而哭,幹號,像焦旱的土地龜裂了。
陽明君原計劃,城破,直取寧王府。在第一時間裏俘盡寧王豫章餘孽。
誰知付出血價入城的官兵眼紅了,見人就殺,見物就搶,遇女就淫,簡直約束不住。何況這幫官兵多是從贛州、奉新收降的盜寇,本身就匪性難改。
端坐於王府大殿的碧薇夫人華衣麗服,像一朵碩大的牡丹。
當她得知率軍守城的宜春郡王戰死,預感最後的時間要到了,她勸朱顏扮成丫鬟趕緊和仆傭一塊逃出去,朱顏哭得稀裏嘩啦,死也不肯逃。碧薇夫人憐惜地拭著朱顏臉上的淚,說:顏兒啊,我若有來生,一定會好好待你,聽話,快逃吧!幾個仆傭硬拉著她從後門離開了王府。
碧薇夫人施施然,拖著曳地長袍,在侍女禦香的攙扶下走向那具紫檀木椅。
她在椅上坐好,禦香幫她將寬闊的袍裾擺開、撫正。這是碧薇夫人的習慣,她要將華麗袍服上的每一朵花飾、每一點亮麗,乃至每一條優雅的線條都完美地展示出來。
她愛惜自己的華麗衣飾,猶如愛惜自己雍容華貴的地位與尊嚴。
看著禦香像往常那樣細心地為她整理袍裾,她麵露滿意之色,自己將手在臉上輕輕擦了擦—那是兩顆淚,一顆是給朱顏的,一顆是給禦香的。
禦香若有覺察,碧薇夫人強裝笑臉,掩飾性地說:我還不會太難看吧?
禦香沒有馬上回答,她避過臉去,因為她的臉上也有淚。唉,我真不想讓人看到我是這麼老,又這麼的難看……碧薇夫人說道。
哪兒呀!禦香轉臉來說:在我眼裏夫人永遠是世上最美的人呢,真的!禦香用很誠懇的眼光盯著碧薇夫人。
你呀,就知道哄我高興,可是,我真要謝謝你,謝謝!
夫人,我還從沒見你這麼客氣呢。禦香又有些恃寵而驕道。
現在還有時間,孩子,你也快逃吧,快!碧薇夫人突然急切地對禦香說。
夫人,我怎麼能離開你呢!禦香像是很受委屈,噘著嘴看著碧薇夫人說,夫人難道要撒下禦香了?
碧薇夫人心疼萬分,她搖著頭說:別說傻話了孩子,現在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不要耽誤了,快走吧!孩子。去找汪一行,去找他,找他!
禦香倔強而不為所動地說:不,我不會離開夫人的。
碧薇夫人又是驚喜又是悲痛:孩子,你—禦香平靜的臉上洋溢著盈盈的亮光,她說:是的,我願意永遠伺候著夫人。
夫人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武史帶兵前來抓捕碧薇夫人的時候,看見一老一少兩個美麗的女人莊嚴地在王府大殿裏,好像已等待有時。
碧薇夫人端坐的姿勢從容而優雅,她打算以拚出老命來的美,接受自己的死亡和宿命。站在旁邊的禦香美麗冷豔,如玉雕。她們的坐立之態構成了一幅華麗憂傷的畫麵。
她們平靜、安詳,仿佛在迎接一個儀式。
眾官兵都被這種美麗與莊嚴懾住了,他們在十步開外站住腳。
主仆二人對視了一眼,心有靈犀。
禦香舉燭,跪在碧薇夫人麵前,從容點燃了擁裹著她衰朽身體的碩大裙袍,華麗袍裾上燃起的火焰居然有一種雍容華貴之象。將一朵花、一種圖案,慢慢焚化,那些花,那些圖案,便在空中舞蹈,花和圖案都唱起了歌。
有人看到引火自焚的碧薇夫人在那一刻,她的目光沉靜如水,看著火勢從裾袍邊緣燃起,慢慢燒著一朵一朵的花,她看見禦香以沐浴般的姿勢將火像水一樣燃遍全身,她似乎一直看到自己整個心愛的華衣麗服燒完,一場從未有過的華麗的火焰,她沒有覺出一點生命焚毀的疼痛。
當她隨同袍裙一起化為一朵碩大的華麗火焰之花時,人們聽到了她的聲音,仿佛是一種輕鬆的解脫和愉悅的呻吟—死亡如此美麗。聽到這句話的人,即使平常恨她,也感到了一種巨大憂傷,眼睛蒙上了薄明的淚水。
火焰中的碧薇夫人和禦香被花朵和圖案的美麗歌唱托舉起來,像鳳凰一樣在高空飛舞。
陽明君在馬上看到王府冒起的黑煙,他問:怎麼回事?
朱宸豪的母親自焚了,武史黯然道。
為什麼不撲救?陽明君怒。
來不及……武史謊稱,一點也來不及了。
3
天色向晚,雨像石頭一樣砸在豫章城內的街道上。滿街仿佛滾動著石頭,那是一種沉重而雜亂的響聲。譚木匠在驚恐中坐立不安,從雨聲裏隱隱傳來奔逐的腳步、吆喝與呼喊。那聲音開始還在巷頭,很快就近了。
有拳頭擂門板,夾雜倉皇的求救—開開門,救救我,開門!
譚木匠的手剛摸到門插,就聽到外麵凶狠的嗬斥:反賊,往哪兒跑!譚木匠丫開一條縫,夜雨中官兵正在追殺逃竄的人群。那個想到他家避難的人,還不及門開,就被凶狠的官兵揪住後襟,一刀捅入後心。譚木匠隻看清被痛苦扭曲的臉,絕望的眼神,嘴裏噴出的鮮血。掰著門縫的手,用最後力氣塞入一樣物件,才鬆開。
血自門縫濺到譚木匠身上,趕緊合攏門,一屁股坐在地上。
門外殺人的官兵,捶門,不見動靜,嘴裏罵著都死絕了,才轉身走開。
驚魂稍定,譚木匠撿起那樣物件,竟是一把出於自己之手的木梳,已成血梳。他麻著膽開門,死在門外的是一女子,女子的麵容有點像表妹。
譚木匠頭腦一片空白,血腥的殺戮與死亡使他神經錯亂了—他對眼前與過去所經曆的一切都猛然失憶了。
此時,在另一條巷落,從王府逃出的寧王的妺妹朱顏和幾個仆從也遭到官兵追殺。跑到石頭街,腳一軟,癱倒在地,再也跑不動。仆從急,拽她,拚命喊:小姐,快跑啊!要不就沒命啦!
後麵追兵的腳步如催命之魂。
朱顏小姐大口喘著,上氣不接下氣,說:讓我死吧!我—跑—不—動—了。
官兵轉過一個巷口,見到石頭街上的人,鬼一般叫:在那!
一串妖魔鬼怪的影子,紛紛舉著亂晃的刀,狂呼怪叫冒雨衝過來。
在這個血屠之夜,盡管豫章全城騷動,卻有一個地方寧靜如偃,那就是城西的友竹花園。友竹花園的女主人蕊夫人,這一夜也沒有睡,她知道城裏正發生什麼。蕊夫人站在高大的軒窗前,在黑暗中怔怔地望著外麵的雨。雨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密,如此之緊,像一隻無形的巨手攫住如硯的豫章,用百般的暴力把它研出瓢潑墨雨,讓黑暗不僅充塞天空,也布滿天地。那是一把把黑色的劍在砍伐,在收割死亡。蕊夫人嘴裏喃喃地說:雨。—雨是天地交合的精液。
一陣風吹過,掀動她的衣袍,那件衣袍竟是隨意搭在身上的,風一下就把它拿了下來,她光滑如玉的身體剖開黑暗。她身後的繡榻上有個影子蠕動了一下。
今晚,你還睡得著嗎?蕊夫人頭也不回地向那個影子發問。
在沒有聽到喚醒的聲音之前,沉睡是我唯一的使命—回答的影子竟然是豫章旅行家汪一行。
說罷,那個影子又回歸於黑暗,和黑暗融為一體,仿佛是黑藏在黑暗中。
藏身於東湖靈應橋孔裏的豫章府武尉吳明與雪姬,心跳、喘息和痛苦相揉。
他們脫下血衣,美麗的裸體與觸目驚心的傷口同時呈現。
窄小的船艙兩人用生命的最後溫度相互取暖,相互交纏的身體蠕動著如同在絕望中掙紮的舞蹈。傾城的動蕩,竟成了他們愛情噴薄的殘酷背景,他們以親熱抵抗或迎接死亡。他們所做的一切,又是以死亡的悲歌來吟頌愛情。
—致命的傷口使他們共同死在一條船上。他們逃脫了叛軍的刀刃,陽明大軍的到來卻也沒有讓他們獲得拯救。
橋孔下一條靜舟,將他們渡向死亡。
殘枝敗荷,在雨中奏響黑暗的絕唱。
秋深之夜屠戮的次日,豫章在漫天殺氣裏醒來。
陽明君縱馬踏過石頭街,到處是死屍和血跡。可見黑暗中的殺戮放縱而瘋狂,令人不忍目睹。陽明君沒有絲毫內疚與自責。一個隨從年輕書記官突然很失態地哭起來。陽明君勒馬,回頭破口怒罵:渾蛋!他鞭指死屍道:死去的人需要你的眼淚嗎?
他一鞭抽在年輕書記官頭上,像發泄,又像自我申辯:隻有失敗者才蒙受恥辱,成大事者就得有承擔罪孽與責難的勇氣。
可是,我們……年輕書記官囁嚅著。
可是什麼?沒有可是!告示四方,昨日官軍入城,受到豫章傾城歡迎。寧王賊巢己覆,百姓拍手稱快,軍民同慶,親如一家。
年輕書記官迅速起草文告,淚珠不斷滴在紙上。蘸著淚書寫的紙,一筆一個窟窿,恰似漏洞百出的彌天謊言。漏洞裏是年輕書記官不勝淒惶的臉,像一朵濕漉漉的黑色之花。
傳聞有二十名王府武士騎著受傷的戰馬在城外阻擋強大的陽明君前鋒千餘騎兵的進攻,全部戰死。陽明君得知,半晌無語,最後下令收拾好他們的屍體和他們戰死的馬一道厚葬於城外,這座武士塚一直保存了幾個朝代,後來被一夥盜墓者以考古之名扒了。
豫章血屠的第四天,翹步街的譚木匠永久地關閉了梳鋪,前往揚州。
一路上有人向他打探豫章是否發生血屠之事,譚木匠滿臉詫異,頭也搖得茫茫然然—有這事嗎?我怎不明白……人們不知道所問的是一個失憶者。
朝廷詔告豫章之亂是以和平方式解決的,沒流一滴血,其後典籍史書也如是說。對於譚木匠而言,過去發生的一切在大腦中化為空白,是一種步向新生活的標誌—失憶,已使他內心沒有任何負擔,以及在場者的包袱。與過去時間和世人的凝望互不相幹,失憶雖是欺哄,也使悲哀者幸福。曆史沒有證人,好像證人總是曆史的缺席者,其原因就在於曆史在場者的失憶。在人們將豫章血屠完全忘記後的許多年,有個老者也隱約想起當年豫章的繁華與熱鬧,他沒提及瓦子角、洗馬池、皇殿側,也沒有說滕王閣、繩金塔,對寧王府和杏花樓更是隻字未提。他隻記得芙蓉院與蘭心坊,尤其關於後者更是津津樂道:蘭心坊有十二個房間,卻有二十四位小姐。四十八盞八角琉璃燈比豫章夜晚的任何地方都繁華熱鬧……第九章
1
亡!亡!亡!亡!
這種叫聲開始出自一個從激戰中退下的兵士嘴裏,在久攻不下的安慶城下,我轉身奪過拾夜的刀,不由分說,便劈了這個發出哀音的人。那兵士還在懵懂中,腦瓜成了兩半。見我氣急敗壞的樣子,拾夜替那個受死的兵士解釋,主公,你錯殺了,他是稱你為王。
王?為什麼我聽得像亡呢。
這時有人飛報:豫章失陷。
我內心頓覺空落而荒涼,甚至有一種坑坑窪窪的凹凸感。那坑窪的心裏驟然騰起一股悲愴,我咬牙閉住眼睛,而灼熱之淚仍然大顆大顆滑落下來,經過臉上就成了一溜傷痕。怔怔地,我立在那裏,真想就此變為石頭—豫章失陷,是我所不能承受的。我默默祈求神的庇護,但神似乎也離得很遠。我不得不下令去奪回豫章,那兒可是我一切的根本之所在呀!
撤離安慶馳返豫章的路上,我耳邊的旗幟、風聲和呼嘯的行軍隊伍,都發出王、王、王的聲音。我不知道那聲音是否就是由旗上發出的,因為我的軍隊的千百麵大旗上都黑底飛金地繡著一個碩大的王字。
王與亡諧音。為什麼我聽得終究還像是亡。難道一把帶有天意的劍,會把我和這成千上萬的熱血兒郎指向死亡?
亡。難道那就是來自天空的屬於我的悲歌?
急如星火的軍隊,黑壓壓的鐵、盔甲與浩壯裏麵,包裹的會是灰燼嗎?那一個個扛著血前行的人,鐵和皮膚是不是與脆弱相等。我的目光像冰一樣從這支軍隊身上掠過。我心裏一緊:冷。這是一種不好的預感。但又不能把軍隊刹住,它啟動了,它奔赴,它的命運隻能由上蒼來決定。
在樵石與陽明君的部隊交鋒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竟是如此慘烈。水上和岸上,死亡之花在不斷開放。這時,我才明白秋天開得最熱烈的是什麼樣的花朵,死亡原來也能以花朵的形式綻放。那些花朵是傷口、呐喊、呼號,或慘叫的一張張嘴。是倒下去永遠不能瞑目的空洞的眼神,是把泥土、草木、石頭塗紅的液體,是零落滿地的絕響。
冷鐵的碰撞,擊在皮革上沉悶地剁開,慘烈、尖利、刺痛的號叫。
刀劍刺入各自的身體,血向彼此身上狂飆猛濺,相互砍斷的臂膀不能互補、連接,各自把對方砍殺得殘缺不全,隻剩肉身的殘塊。滾動的頭顱也會像車輪一樣旋轉,它的速度甚至超過了腳步和馬。破體殘肢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姓名的標示,它不屬於那一個人,而隻是龐大的死亡,斷槍折戟支撐著死亡的穹頂。
聲音在空中被烏鴉銜走。
死亡來臨,死寂。奔馬的聲音也被砍斷,刀劍嵌在風和骨頭裏,像是被沉默咬住,發不出音。
死亡遊戲在戰場上沒有太多的規則,兩軍相遇,就是人對人的殺戮。彼此掄刀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裏把對方砍成肉塊,土地是最大的砧板,塵埃吸血若渴。將軍隻是那些殺人更多的人,士兵隻能砍倒對方。但將軍在砍倒別人的同時,自己也難自保。他握刀的手被敵將砍落泥土,又被自己的戰馬踏過,他的頭顱和身子在馬背上慘呼血喊,最後被一道血光把身首分開。戰馬在奔騰中它的四足被排刀收割,奔蹄離開自己的身體—沒有腿的馬像飛了起來,但隻一瞬間懸空之身便似失去支撐的重物一樣砸在地上,昂揚的馬首卻無法擺脫自身的墜傾。
血在高處飄揚,風是一麵巨大的血旗,無數靈魂在旗裏尖叫。
亡亡亡亡。
生命像布一樣被扯碎。死亡的花瓣,如破碎的布片,紛紛揚揚。
我茫然、悲痛,乃至悔恨自己見到了這幅情景,它是神的傑作,要我強迫接受自己夢想的毀滅。但我知道在這種毀滅過程當中,另一個人的光榮卻在上升,它注定要建在我的毀滅之上。
我不得不這樣認為:戰爭就是人殺人,不是別的,誰最後沒被殺死,或誰活到最後,誰就是勝者。
四麵八方的喊殺向我合攏過來,要摘取最後的果實。我的軍隊隻遺下拾夜一人守護在我身邊。這位忠勇的武士一手拎著滴血的長刀,一手將我緊緊護在身後。
他就地三百六十度旋轉著身子,三百六十度都是敵人。
我看見了陽明君,那個貌似忠厚老農般的狡詐的家夥,我記得多年前他在九連山剿討山賊曾專程拜訪過我,並有過相談甚歡的宴飲,他也感歎宦官專權,世亂如此,和司禮監瑾公公的矛盾甚深,對少帝屢次南巡尋歡多有看法,數次諫阻的結果,都換來遭杖刑後貼滿屁股的狗皮膏藥。但少帝叫他咬人,他也總像一條瘋狗,特別起勁。沒有想到我最終還是毀在他的手裏。
其實在樵石交戰的,是兩支頗為奇特又極為相似的軍隊,像是彼此的仿製,以此來互相消解—陽明君兵馬裏多是收來的降盜,與之交鋒的軍中更有響馬、豪客,如劇毒相對。皇帝肯定在京師設想著這樣的陣仗發笑—一切都好似預先設計的。朝廷是讓他騎著一頭猛虎去獵虎,他獵殺了林中之虎,自己也難免不被所騎之虎吞食—這是少帝和瑾公公的周密算計。
騎在美人屁股上累得氣喘籲籲的少帝一定在豹房裏做著無恥下流的模擬之態,瑾公公跟在後頭助興。然而他們唯獨算錯了這個老農的才能,他將一支由劇盜、地方遊勇組成的隊伍,訓練成了猛虎之軍。
在滾滾煙起的黃塵裏,陽明君眯著眼早瞧定了我,有一種如同見到了皇帝頒封的感覺。
一匹馬迎麵衝來,馬上武者顯然是要在陽明君麵前建功,他縮在高昂的馬首後麵,像一堆發黑的大糞,一把劍閃耀白光。
我殺人,但不殺牲口。不殺!拾夜雙手握刀,麵孔繃緊,眼光如利齒般咬住直奔而來的馬說。他整個人形也似刀般,無比鋒利。
馬不聽拾夜的話,也聽不見,聽不懂他嘴裏的嘀咕,隻顧挾帶著黃色煙塵撲向拾夜。
一匹馬。一頭獅。一隻豹。在我眼裏同時變化三種幻象。
馬飛馳的身影被迎風而立的拾夜一刀劈成兩半—是馬的衝擊力幫助完成了這一過程。武士拾夜立地揮刀,他自己也化成了一把刀—把奔馬和馬上的持劍武者—一劈為二。
一匹馬和騎者通過武士的刀,像分了岔,從兩邊呼嘯而過。兩爿馬像剪紙般被刀釋放了身子,變得無比輕鬆,朝前衝了十幾米,各自栽倒,濺起塵埃和血霧。
一分為二的馬,紙一樣的兩爿身子,半邊腦袋的騎者—這是鬼神的傑作,也是馬的最英勇的死亡。
拾夜站在原地,成了一個刀劈怒馬的血人。
我聞到了熱烘烘的血腥氣息。他的盔甲上有著馬或人的內髒,這是我見到的最英勇的武士。我想那匹發狂似的奔來的馬,在騎者的促使下是欲將拾夜和我就地踏為肉醬而後快的,沒料到其行為反而成就了自身的慘死。口呼不殺牲口的拾夜,也不得不將馬及其主人一刀中分。馬的眼睛應該從拾夜的刀鋒上看到了死亡之路,那條路將它完整的軀體劈開,死亡的道路早就被神安排在活生生的身體裏,這是多麼可怕的潛藏與偃臥,隻是等待他人之手的打開。
我還來不及為我的勇士喝彩,卻見拾夜腿一歪,整個人也從頭至雙腿中間分成了兩半,我甚至看見他分成兩半的臉上都掛著古怪的笑意,像一種對自我的嘲諷。
後來我才知道,遭拾夜刀劈的馬上騎者竟然是陽明君帳下的第一武士,他在幾乎被拾夜連人帶馬劈開的同時,另一半身子上的劍還淩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光,像一位書法大師的絕筆—聽說他名叫武史。
那一劍是書空劍的精華—日寒草短,月苦霜白。
是唐人李華《吊古戰場文》內的變句。
2
小時候我聽說有一種鳥,秋收時節,見農人在田地裏躬身埋頭收割,便在田埂矮樹上不停地叫:忙忙忙。
我先是聽到一個士兵叫王。看到軍隊血戰,忙啊!忙一超出就是死呀。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聽到的鳥叫,不是別的,還是叫亡。亡亡亡。收割過的田野,血拚後的疆場,死亡從內部上升。啼亡鳥從我眼中飛過,它早在很久以前就給過我暗示,再卻沒有會意,此時,我才清晰看清鳥的樣子。它形似黃雀,竟有五彩的羽色,嘴細而是尖,倒是一種很美麗的鳥兒,卻給我帶來了黑暗的挽唱。
拾夜的身體在這場廝殺中已經破得無法彌合,我還來不及撫摸,數不清的劍戟就密匝匝把我圍住,如同一個刀槍劍戟築成的鐵籠。我想:屬於我個人的時候到了。
亡亡亡……我聽鳥在叫。我的手自然摸向腰際,太阿寶劍—你一直指引我,現在我終於就要抵達你所指向的終極。太祖皇帝,祖父,還有母親,你們應該在天上看見我了!
哦,蒼天,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秉承你的意誌,難道我錯了嗎,這是你錯了。
此時,我甚至想到了項羽—那位兵敗江東不肯回頭的高傲霸王,他也是一位天意的執行者,最後不得不親手用劍把自己的頭摘下來交給蒼天。該輪到我了,我為自己的竟然淪為一個末路英雄模仿者的結局而尷尬。
我還沒有抽出過太阿劍,我根本沒看過鞘內收藏的寶劍是什麼樣子,祖父說—寶劍一出,過去和現在都會見血。
血,怎麼能成為一把寶劍的禁忌?麵對遍地血流,我覺得這個長久以來封存寶劍的理由是多麼可笑,它充其量是一直在提示我對於血的恐懼,所以我一直不敢真正接觸這把劍。好,現在我要讓太阿劍來見見我的血。我要用它將頸部割開,讓頭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首級,那是人身上最重要的標誌—與身體分離。在這兩部分分離的過程裏,中間或頸部會飆出濃烈的血—就讓它成為過去(首級:我的思想在頭被割下後隻能算過去了)與現在(身軀:我想努力讓身子和頭部分開時再立久一點)都會見血的一種儀式。我覺得祖父的話,最終應該用我的自刎來詮釋。太阿劍也應該用一個王者的血來洗刷塵封已久的鏽跡,讓鋒芒在血光中嶄露。
這是一把寶劍問世應有的儀式。
有位意大利傳教士此後來到豫章,他經過多方了解最終找到了我與陽明君交戰落敗的實地,在那個霜濃霧重的早晨,他站在已經濕冷的泥土裏,仿佛看到了我當時的情景,他在寄回意大利的書信中這樣寫道:……當朱宸豪的眼裏布滿了刀劍時,他的麵孔像冰山一樣閃著寒光,散發出絕望的氣息。那些圍困者也仿佛感到冰山倒塌或一場雪崩似的荒涼。他轉過頭,四周都是如雪般槍刀劍戟的耀眼光亮,好像聽到了來自天穹的悲歌,那是獻給他或一個失敗者的歌唱,如同聖詠。悲歌傳來是為了迎接壯麗的生命,死亡的力量就在不遠處閃爍。他知道自己最後的時刻已經來臨,然而往事前塵卻突然浮現眼前,如跳動的火焰,擋住了視線。他的眼裏空洞而荒涼,隻有火焰與刀光才懂得空洞的價值,隻有冰山才知曉荒涼的意義。他拔出寶劍,毫不猶豫地橫向脖頸,天哪!誰也沒有料到,那把劍竟是一截斷劍。甚至沒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蒼天對一個末路王者的冷酷戲弄。圍困中絕望的寧王求死不能,他比死更絕望—
唉,我相信這個意大利傳教士的敘述是真實的,他忠實於當時他到實地時突然湧上心頭的感受和浮現於眼前的場景,但—這正是我的悲哀和我最終見到的自己的失敗。我敗在寧王府世代供奉的出自偉大開國君主太祖皇帝禦賜的太阿劍上。
我像個小醜一樣在萬軍之前,居然揮舞著一把斷劍來進行自以為可以成為曆史一幕的悲壯千古的自殺。
由柄及身的斷劍,握於手中不足一尺,其他部分都斷在鞘裏,我閉眼將劍往頸上刎去,才發現這場自刎的荒誕與羞辱,它在眾目睽睽之下嘲笑了死亡,把我捉弄成了千古以來一個試圖仿效霸王悲壯之舉的笑掉世人大牙的渾蛋。我承受著天大的羞恥,我笑這荒謬的一切,我發瘋般地狂笑。
我笑太阿劍。我笑太祖皇帝。我笑親愛的祖父和我的母親,蒼天!我笑你呐。我笑這個世界的男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樣欺人被欺和自欺。我眼前出現與婁妃共行性事的那個春天的早晨—我的不舉是個事實,其餘都是臆想和幻覺。我笑,我為什麼不笑?我瘋狂地笑。我是在狂笑中被一擁而上的敵人扭住的。
一雙手很快取走了斷劍及劍鞘,他們幾乎將我捆縛成了一個既可憐又可笑的粽子。我預想過今日的這副模樣,但我已不在乎自己是多麼的狼狽與難堪了,我在笑聲中接受了我的失敗。別人不明白我在笑什麼,他們斷定我瘋了。以至陽明君的審訊,我全以笑聲作答。
看著那個家夥皺著老樹皮似的額頭,一臉困惑,這個自命不凡的智者與哲人,居然弄不懂我的笑,我要罵一句他媽的,接著還是笑。如果他們不宰了我,我還會笑下去。
一個狼子野心謀反作亂的逆賊,在強大的帝國麵前終因美夢破滅而發瘋—這是他們對我做的曆史性結論。
我笑,是的,笑個不停。
3
婁妃自盡了。
她像斷了線的風箏,不是越飛越高,而是從高處,從吳城懸崖上的臨江亭掉落到水裏。憑欄一躍,她的衣裙飄蕩著,像五彩繽紛的羽毛……陽明君說:她是得知你被俘後死的。他邊說邊將一幅寫在白色絲綢上的血書遞到我的麵前,那是我熟悉的字體,卻是觸目的紅色,像是幹枯的溪流。
—你可以看看,這是她臨死前寫的詩。
噩耗是陽明君再度提審我的時候,不慌不忙,而又帶些惋惜之意說出來的。
他想以此來遏止我的瘋狂笑聲。我笑著讀婁妃絕筆詩,那自然不是偽作,而是她的真跡,是一個絕望而悲傷的美麗女人刮心寫就的,她在用心中血與我的笑聲和淚水作最後的訣別。
我笑—畫虎屠龍歎舊圖,(淚)
我笑—血書才了鳳眼枯。(淚)
我笑—迄今十丈鄱湖水,(淚)
我笑—流盡當年淚點無。(淚)
我狂笑著把婁妃絕命之詩裏的每一個字,都讀成了自己臉上的淚,那些淚痛得錐心鑽骨—淚。淚。淚。淚。
陽明君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笑聲不斷地哭著,像看一個怪物。
他在我的笑聲中感歎:你啊!要我怎麼說呢,辜負了一位如此有義有情的女人哪—你以為你是誰?後羿呀!真有本事把天上的太陽給射下來,讓女人冷在月宮裏。告訴你,你啥也不是!這麼好的女人為你而死,摸摸心看,愧不愧啊!
嗯—?
這家夥有意將嗯一聲拖得音老長,想讓我在自責中掏出一些對反叛之舉供認不諱的話來。我說什麼,我即使對婁妃有愧,也隻是笑,以笑表示對自己最大的蔑視。
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她天鵝般的頸項,那麼潔白高貴。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她似水的柔情,淹沒過我也淹沒了她自身。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了,她的美貌與才藝,最後的姿影與詩句,都是寫在水麵和紙上的絕筆。我的世界在婁妃從臨江亭躍下的瞬息而消逝了。西方《聖經》第四章說:我的佳偶,你甚美麗,你甚美麗……
據說婁妃投身江流時,隻把她最珍愛的花梨木梳,那雕鑿精美的鸞鳳,留在岸上。那是她曾經得到和擁有的,現在又失去。也許她無意把它帶入江流,鸞鳳隻能在空中飛舞和鳴,而天空也像巨大的河流一樣,一對鸞鳳是在天空自由泳動的魚呀!那是一個水逝女人不死的強烈欲念與幻象。
婁妃,我的靈魂將永遠駛著孤舟在淚水中打撈你美麗的影子。
我肩頭會棲落著一隻好看的鳥。它看著我如受天譴般忙碌著,細長的嘴尖在梳理過一番羽色後,發出刺耳的鳴叫:亡亡亡。
我是王,我在逝川上打撈我的亡妃。
我是亡,我的船將劃入皇帝的夢。你會在黑夜見到我,一條江像一把寶劍的形狀,我的船如同劍身上斷掉的一節。我是王,亡是我的宿命。我要告訴你死亡的顏色,隻對你一個人說。記住,它無所不在,也就沒有顏色。
亡。王。
第十章
1
水上的鳥,水下的魚。
魚在想一次飛翔,鳥在想一次潛遊,這樣地想,是很美的,但如果二者兩相對換,便會死在各自互換的角色裏。水上的鳥和水下的魚都在叫著同一個名字:婁妃。
我笑了,我甚至想說我喜歡你們這麼叫我,真的,你們叫得比人好聽,沒有聒噪的感覺,很純很純。我的前世可能是鳥,那些飛翔的經曆和記憶留在我靈魂裏。我的靈魂有鳥的翅膀,翅上羽毛如陽光,一片一片的,我感覺到羽毛的美麗與溫煦。或許那副高蹈的翅膀在一次輪回中退化。
我的身體接近魚,魚是有著優美線條的生命。水塑造了魚的形體,魚以驕傲的姿勢拒絕岸,那種拒絕如此毅然決然,沒有回首餘地。臨江亭,我躍身而下時竟然那麼輕鬆,好像那個姿勢早為我熟悉。衝天而起的靈魂,化成了一隻鳥。墜落的身體在疾速滑降中,逼近一尾魚—我的另一次前生與來世之軀。在自懸崖投向水的短暫過程,我雙臂張開,我隻是放棄而不是擁抱什麼,以鳥的飛翔姿勢完成入水為魚的轉化。飛鳥從水中看見自己是遊魚,二者彼此觀照,把水當作鏡子。一次決然的變身,是優美之死,也是黑暗裏能夠照亮黑暗的美麗輪回。
後來有人描述過一個女子的自沉。
—她躍入水中,像從水中看到了自己。
那個自己在朝她笑著,像一麵鏡子,說:快來,快來。她貼著那鏡中人下沉,以盡量接近對方的姿勢,如同對死亡的一種模仿。她的長發在水中墨汁似的洇開,由攏而散,絲絲飄忽,恍若墨色由濃到淡,她整個人也就在這個過程裏下沉。
她的身體像白色的魚,卻沒有劃動,隻有身上的裙帶被水撥動,飄似遊姿。然而她在下沉,在讓水接納,從婀娜的軀體到所有感官—在下沉中與她的靈魂離開。
她睜著眼睛下沉,仿佛看見水中的世界是翡翠色的。
我想我必須告訴你們—我死了。
我死的時候幾乎是被寧王遺忘的王妃。
關於我的死—投水自沉,後世有不少說法。有人認為我是死於夫君寧王朱宸豪起事之前,以死相勸,讓他不要發動叛亂。有人以為我是死於寧王叛亂未遂的悲哀,還有人認定整個起事經過我都追隨寧王左右,是死於兵敗的絕望,更有人推斷我是以死殉情,等等。我想那首絕筆詩裏,已經寫得很清楚,懂我的人,一望而知。不知我者,說也多餘。
有關我的生前傳聞,我也不願解釋。總之,投身入水,才發現水是多麼的清白而無辜。站在岸上的人指指戳戳,說水是綠的、黑的甚至黃的,是說不清水的,魚知道水的顏色,魚不說。
在水中我仿佛才找到了自己,我生前說過,我是水命。
我的屍身逆流而上,漂行三天三夜,才接近了豫章—這座在我生命裏銘心刻骨卻又轉眼變得依稀恍惚的城—我的夢幻之地,情愛之所,生命的遺址。
我在波浪中捕捉它的影子,在雲霓中假設它的幻象,在風波浪湧中呼喊它的名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
我已死去,我的身體在波浪的推搡和擁擠中仍然保持著美麗的尊嚴。
快到豫章了,一場雨卻加大了江水的凶蠻。風浪像青筋畢露的暴爪,撕拽著我的薄裙,蒼茫贛水上那些灰雲裏的眼睛爭先恐後地窺伺著我無助的美麗。當我的身體在岸邊棲止的時候,豫章城裏變亂的殺戮已停息,而從劍戈上滴下的鮮血正在點燃一座黑暗之城的燈火。
天見亮時,雨息雲散。
章江門外,一對父子扛著網具走向江邊。身後的城牆經過一宿大雨正由黑變黃,贛水對岸的西山霧靄蒙蒙。一隻灰鷗劃過視線,貼水皮飛,把一個漂浮物帶入漁夫的眼簾。哎呀,是人呐!
兩父子扔下網具,一前一後趕忙下了水。從齊腰深的水裏撈上一具女屍。
父子二人江邊討營生,已記不清撈過多少浮屍了。他們將屍體拖上岸,嘴裏罵罵咧咧的,這倒好,魚沒撈著,先撈起個死人,呸!晦氣不?
晦氣!
兒呀,咱趕緊打個坑把她埋了。
埋?爹啊,你看,這死人跟活的一樣,埋了可惜哩。
咦,我看看……
栩栩如生的女屍,通體雪豔。漁夫兩父子連這麼美的活人都沒見過,更別說這麼美的屍體。
我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人性最陰暗醜陋的東西在閃射出詭黠的幽光。但我不能站起來威嚴地正告他們,我是婁氏,是大明帝國王族宗室藩王朱宸豪的正妃。即便我說,他們欲火攻心也聽不見,即使我努力再三地重複這個昔日顯赫無比的名分,他們也好像充耳不聞,隻管自行其是。
難道我以逆流之身艱難漂行了三天三夜,就是為了抵達豫章來送給一對醜類糟蹋的嗎?這是一種怎樣的諷刺和嘲弄啊!即使我死了,也仍是大明帝國的皇族寧王的正妃。往昔的日子雖然已隨水東流,可我仍有逆流而上的記憶。
2
後來豫章民間口頭流傳,婁妃死後遭受奸屍。但也有人說,那對父子的獸行並未得逞,一隊巡邏官軍予以了及時製止。陽明君得知即派人請王府管家認屍。管家請求由他來處理女主的後事,陽明君念其忠心事主也就應允,交代好生安葬。據說正是這個姓卜的管家將婁妃屍體藏於冰窖,他早就暗中貪戀女主美色,總想一泄積壓已久的欲火,其行跡讓一隱姓埋名的義士所察,他結果了管家。婁妃美豔的屍體幾經曲折終得以安葬,但安葬是悄悄進行的,世人皆知婁妃之美,而又有傳說中其死如生的豔名,義士恐歹人盜屍,故將婁妃葬在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數百年後,人們發現婁妃墓葬,已是幾塊爛朽棺木。地點是豫章城德勝門外光華寺側柳林裏。後人感念,將其墓移至距杏花樓不遠的百花洲,刻石立碑,墓道兩側,塑石馬石獅。遊人憑吊,歲月蒼茫,風中依稀刻畫著一個美麗女人的身影,於是,產生一些詩文,豫章也就多了一處名勝。
奇的是杏花樓鬼事。婁妃自盡多年,一位姓張的前相國買下杏花樓作林泉之隱。某日夜半醒來,看見鏡前有個披頭散發女子借月光梳妝,他悄悄叫醒身邊小妾,都看得明白。
一個女子,頭發又黑又長,臉色美麗而蒼白,對鏡自梳。
還有人說在水邊也看到過那個美麗自梳女子—她是婁妃的不去孤魂。
張相國燒罷紙錢,嚇得搬出杏花樓。杏花樓從此在閑置中荒廢,後來有人來祀婁妃,也就漸漸將這裏完全歸改為了水觀音亭。婁妃也就成了豫章百姓供奉的女神。
寧王府倒了,瓦子角滿嘴汙言穢語的段子王喜佬一張嘴搬弄的更是肆無忌憚,他添油加醋地數落著王府的醜事,如數家珍,把王府中人都說成是狗男女,沒一個好的,隻有門前那對石獸幹淨,他甚至還把自己曾引以為榮,數次到王府卑躬屈膝隻為博得老夫人一笑的行徑,說成是如何地大義凜然、單刀赴會、智鬥群醜。
有人聽著聽著暗地就罵,喜佬還是屎佬,隻會滿嘴噴糞。沒幾日,人們就發現喜佬從瓦子角消失了。
後來有人碰見喜佬,他竟成了啞巴。聽說喜佬如簧之舌,一次說完書如廁,被人硬生生割了,扔在屎裏。有人猜是同行相忌,買通人做了喜佬手腳,也有人說是喜佬成天噴糞,自找的,怨不得誰。喜佬一張嘴不聒噪了,瓦子角倒寂寞起來。
豫章第一嘴的位置也就空著,等來日又出現一張臭嘴來填充。
少帝得知陽明君平了寧王之亂,又找到了南巡理由,讓人暫不把朱宸豪押赴帝京,他要親自以勝利者的姿態駕臨豫章。陽明君硬著頭皮幾次上急奏,借口路上恐遭寧王未肅清餘孽作博浪沙之伏,或荊軻之謀,請聖上留在京師,以待寧俘押至,聽候發落。少帝不予理睬,徑自南來。
通往豫章必經的一座古橋上。
幾日來有一個又老又殘的乞丐。從早到晚蹲在橋頭行乞,苦苦守望微服南巡的少帝。
那個久已期待的目標終於進入視線,距數丈之遙,他便用久蓄的力量和武功,將殘廢的身體及暗藏於打狗棍的利刃送了出去—少帝和隨從沒有料到,一個幾乎連雙腿都失去的廢物,竟會像隻烏鴉一樣展翅飛來。眼瞧著刺客的利刃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
公子打扮的那個少年死於行刺者刃下,一攤血,連刺客也沒想到,少年的體內竟有那麼多的血,橋上流到橋下。無腿刺客肉樁似的打坐在少年公子的屍身上,因一擊得逞而仰天狂喜大笑,涕淚在笑裏滂沱。他沙啞著嗓子尖厲呼喊:主公!我們成功了。
笑聲未已,便被刀劍架住了脖子,一顆腦袋像刀叢上的芋頭。他無意反抗,麵帶從未有的滿足與安詳。當少年皇帝瀟灑而輕鬆地踱上橋來,刺客如見魑魅,滿是驚恐與惶惑。皇帝,他沒死?
不錯,死去的是一個替身。
刺客欲作掙紮,招致亂刀加身。
他的頭顱奇跡般滾到了橋下的草岸,一個聾子漁翁發現了它—那雙睜開的眼裏透著徹骨的絕望與憂傷。
消息傳到豫章,有人說遭亂刀所殺的刺客是王府仆役老忠。
老忠本姓鍾,其死後,豫章人都叫他老忠。
3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馬,像被風驅使的精靈。
作為行者,人們提起我的主人就會想象我和他在一起,出沒於江湖,疾馳於夕陽古道,讓黃塵煙起,衰草低頭。不,不是那樣,再也沒有那樣的情景了,說實話,我懷念那樣的時刻。我的主人化為了風,每當我奔跑,我就能感受到他,他在我揚起的長鬃上,在我高昂的頭顱上方,他在喊:風奴,快跑。
風奴,他對我的命名,是對生命與靈魂的一次再造。跑快些!他總是這樣對我說,在奔跑中我和主人的靈魂合二為一。
跑啊,大風傳揚死亡的歌聲。
跑,行者的生命被速度拿走,風中的果實注定要讓風摘取,留下剔膚見骨的傷痛,我的馬背上也就盛開了兩朵鮮花,像是同一種憂傷的兩種表達,卻不能相互替代,她們是一對美麗的雙胞姐妹,人稱她們為青衣與煙羅。上天造就這對姐妹,好像隻是純粹讓她們來承受悲傷的。世上沒有什麼悲傷是美的,但卻要通過美麗的人來表達,於是所有的悲傷都帶來無限憐憫,讓人不忍,然而又豈止是不忍。
麵對人間慘劇,我的眼裏充滿了悲憫,是神讓我看到這一切。
看到人間的醜惡、卑微、仇恨、欲望、忠貞、背叛,乃至殺戮的本性,也許所有的生命都可以饒恕,唯有人不能,為什麼不能?我看見無論是行者、武士、王或者刺客,以及碰觸過刀劍的每一隻手,生鐵般粗糙的,還是花一樣柔美的,都在死亡中掙紮—一個個都表演著向死而生的舞蹈。他們的殺人是一種掙紮,為了擺脫自身黑暗困境而不得不殺。殘夕、拾夜、司空朔、宋之白、燕道天、洛晝、我的主人,甚至利蒼、無影、步七、妙葉、武史、辛追,乃至婁妃、碧薇夫人、雪姬、吳明、夏鐵一、禦香,沒有誰能決定和主宰誰的生命,沒有誰能真正或最終把誰殺死,他們是被曆史所殺,他們是死在時間裏,猶如天亮時分,黑暗在太陽下化為灰燼。
我將在每一個黎明,在地平線上,以奔跑的姿勢祭奠我永遠的主人。我們有過太多的異乎尋常而又驚心動魄的回憶,在那些回憶裏,我的四蹄騰空而起,沒有沾到地麵,甚至連灰塵也追不上我們,仿佛已經跑在了死亡的前麵—然而,我們的起點是從哪裏開始的,又要奔向哪裏?
也許上天為我安排了一位主人,他是俠士、武者和詩意般的浪漫情人。大地,也為他安排了一座城。行者進入這座城,就像一個影子消失於幻象。
當我在大地奔跑,感覺他就在天上騎著一朵跑得最快的雲,他說:風奴,跑啊!你可別落到後邊。
在奔跑中,天上的行者一定看見馬背上的兩朵花,是那麼的美麗、憂傷,而深情。
第十一章
1
九爺是在唏噓不已的歎息中離開豫章的。當王府衝起一股黑煙,九爺拎兩隻木桶就要去救火,慌亂出逃的府役對他說:人都散了,你老也趕緊撒丫子逃吧。
咋?咋能這樣哩!九爺見人皆作鳥獸散,心裏氣憤,又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沒有誰留意到九爺是如何出了城門的。當時官兵忙著抓王府餘黨,沒小心王府裏還溜了這麼個老頭,其實九爺也不是寧王的親戚,一絲瓜葛也牽不上,他不過就是塊跌進王府的土塊,又從王府跌了出來。
深秋暖陽黃澄澄灑在土場上,幹燥的稻草稈也像散落一地的金條,這時貓腰蜷身縮在朝陽的草垛下,就是黃金的擁有者。與其說滿足,不如說愜意,唉,就是做皇上也不幹了。
兩老頭眯著眼,各背一幹草垛享受勝似黃金的秋陽。
九爺是路過,見這兒舒服,就蹲下了。他要眯一會兒,眼屎糊住的眼角很快把中間那條縫也收了,歪咧的嘴也便掛些涎水。
九爺老了,過去人叫他老九,其實不老,師父還叫他九兒呢,而今是老成一坨糞便了。
咕咕,咕咕咕……雞在叫,叫開了九爺的眼皮。兩隻公雞各挺著驕傲的脖子在爭執,有花雞婆在旁邊興高采烈追逐一隻金甲蟲。操!九爺嘴了吐出一字,發現被很黏的涎水糊了嘴,便抬殼硬的衣袖去擦。渾濁的眼光竟一亮,驚得背脊發麻。
黑牯,這老烏龜,屎樣的縮在這裏。老九瞄明白另一堆草垛下打盹的老漢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尋了一輩子的對頭黑牯。先是一怯,本能地想退。幾乎將身子縮進了草堆,同時又仔細打量這個數十年不見的師弟—也老成一坨屎咯。別看當年是怎樣精壯,勇武,唉,都禁不住歲月的打熬。師妹呢?想到這,九爺的膽陡然壯了,我是受先師之命尋黑牯要人的,喂,黑牯!老黑—黑牯被太陽曬酥了。軟綿綿的,就夢見了師妹柔嫩的身子,光屁股,白奶,溫熱熱的。
黑牯!誰在叫我的土名,誰知道我這個雞巴叫法。黑牯嘀咕著,仍不肯睜眼從美夢裏出來。九爺擰黑牯的耳朵,嗨,我看你還裝孫子,還裝。
哎呀!怎麼是—是你哪,師兄,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哦,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哩!
認得認得,可是好多年沒見了。哈,你可老多嘍。
老?我看你這做師弟的也不怎的。
是喲,是喲!都老咯,老咯!
沒想到我們這兩個老東西今生還能碰上,老天有眼呐,老天有眼!嘿嘿……黑牯從師兄渾濁甚至有些肮髒的小眼睛裏還能看出仇恨,他心有些虛,盡力回避。隻說:師兄,還好不?
好?好啥?九爺不客氣,一副要債的模樣—師妹呢?
你還惦著呢?黑牯像被人提及那筆要躲的債,既尷尬,又想懶。
咋的啦?九爺眼冒凶光,露出殺人拚命的架勢。
師兄,你莫急嘛,聽我說,黑牯撅撅屁股,想對師兄作點解釋。
呸!我急,我還急,你現在說啥都晚嘍!九爺嘴裏唾沫橫飛,撩胳膊擼袖子,就要動手。
黑牯有些無奈,隻道:這一架我早惦著你要打。怎麼打,你劃個道吧。
道?還有啥道,我這一輩子都給你毀了。我找你就是為了讓你把我幾根老骨頭也拿了去!九爺蠻狠,專講蠻理。
師兄,這是說啥話哩?我也不……黑牯也有苦衷似的,欲言又止。算了,你看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反正已這樣了。
好,兄弟,咱哥兒倆別再多說,開打!
兩老漢,兩把老橛頭,就像土裏刨坑一樣在場上折騰起來。
應該說年輕時這是兩個敏捷出眾,身手了得的武者,然而此時在土場上較量的,僅僅是兩個老得本身零件都快要散架的東西。但他們仍嚴格按照當年師父所教的一招一式相互比劃著,像是對年輕時自我的一種模仿,又似一種回憶。兩人你一拳我一腿,打得既緩慢又認真。仿佛在各自證明著師父幾十年前所教的一切都沒有忘卻,而這樣的證明不僅是為了找回一種師門的身份,還在找回一種彼此曾經的遺漏或缺失。
土場上,兩個老漢在演繹歲月。
兩個老邁的孩童,在拳腳上依稀尋找飛揚的影子。他們是在模仿自己的少年、青春、壯歲,追憶與演示已往的流金時光。敏銳、矯健、雄強、豪壯,這些東西再也無法回到他們的身體內、行動中,以及比劃的線條裏,他們感到了悲哀。
2
兩個同年老庚,又是同門師兄弟,卻是一生的對頭。
年輕時的仇怨在最勇武的壯歲沒有機會了結,大好年華在尋找交鋒的機會中悄悄流逝。人老了,腿、腳都硬得像木頭,已成了和土地一樣滄桑的老農,居然相遇於土場。然後展開一場曠古未有的老者對決。但使出來的招式已力不從心,慢慢騰騰好不容易打出的拳腳,也不太像樣。打來打去,幾十年的功夫已被歲月化成了愚笨。
打一陣就累得不行,各自歇手,捶手拍背,大口喘白乎乎的氣,鼻涕搭在嘴上。九爺就跺腳,就罵:黑牯,你沒種,好勇鬥狠的年紀你,你躲到陰間去了,哦,現在都老成了不中用的東西,偏來出乖賣醜?你沒種啊黑牯。
我,我……黑牯彎著腰,想辯幾句,又不住咳嗽起來,隻有說:我不跟你計……計較……
九爺又發瘋似的撲過來掄拳踢腳的。黑牯忙不迭地應戰,舞兩個拳頭如棒槌去抵擋。七八個來回,又累得打跌。邊喘氣,邊翻著白眼珠相互咒罵。罵得氣不過,又打。打不動了,再坐下,口吐白沫。
黑牯突然狠命抽自己嘴巴子,每一下都響亮得很,沒肝沒肺似的罵自己膽小鬼,為什麼早不打這一架,明知躲不過還偏要躲,真是個沒種的東西。
見黑牯如此誠懇地自責,九爺先是一愣,接著幹脆脫下老布鞋,也自顧往臉上抽。抽得灰頭土臉,眼冒金星,嘴裏也罵得凶—你這沒用的雞巴,沒用沒用沒用!
師兄,說誰的雞巴沒用哩?黑牯停手,伸嘴過來問。沒用沒用,雞巴沒用!
九爺像陷入深深的自責中。黑牯反覺得過意不去,就安慰:師兄啊,你老人家可得看開些。
看?咋看哪!這一身的雞巴功夫,到這該用的時候就都不尿了,你說這雞巴還有啥用頭?
那,你看,該咋辦?
咋辦?把師妹交出來,別再藏著掖著,師父生前就交代我找你要人哩!
師兄,你這話我可不愛聽。
你還不愛見我哩!
好,好,咱再打,再打……
兩老漢的打鬥,和旁邊兩隻劇鬥公雞形成有趣對比,但公雞顯然在迷狂中失去了本性,各自把對方啄得鮮血淋漓,仍豪戰不休。那引起公雞爭端的花雞婆竟若無其事自管尋食,冷不丁被一隻蘆花公雞大大咧咧上了身,踩其雙翅,啄其頸背,屁股下墜,一顛一翹的,運動有加,顯得極盡快活。
九爺與黑牯躺在地上,既累得打跌又垂頭喪氣。沾一身草屑、土粒、雞毛、雞屎。
咋?黑牯沒弄明白,眼神有些詫異。便見九爺從草堆裏摸出一把刀,朝天上就拋,一點也不含糊。那是把砍刀,類似砍柴削竹的那種,刀片子寬大且沉,在兩人身體上空孫悟空一樣淨栽筋鬥,一爿太陽似的往下掉—他娘的,真是休命東西。黑牯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九爺睜大眼看最後的時刻來臨。
刀在第三個筋鬥後直朝二人栽下來,篤的一聲,硬生生插在兩人間的縫隙裏,誰也沒傷著。
命大。
九爺很不情願地坐起身,樣子仍氣呼呼的。黑牯打開眼,見那隻蘆花大公雞得意洋洋地從花雞婆背上下來,嘴裏咯咯叫著如哼小調,像個心滿意足剛從窯子裏出來的嫖客。
兩雞公因鬥得皮塌毛落而沮喪之極,各自灰心泄氣地垂下肢膀。花雞婆仍一副無辜模樣,在一邊忙著抓蟲子—我操!黑牯不知哪來的衝天怨氣。他用平生最怨毒、最粗俗的方言俚語咒兩隻騷雞公:為一隻毫無情義可言的花雞婆打得死去活來—不值啊!不值。是公雞騷瞎了,他吼:我操那隻無情無義的花雞婆,操!
啥?九爺這回聽明白了,他騰地爬起來問:你說啥?師妹她—黑牯也慢悠悠爬起來,望著老哥,苦澀地笑。
師妹沒跟你?跟了別人?老九迫不及待地說。黑牯歎道:不管跟了誰,沒準也早成了白骨精—一把白花花的骨頭。
嗨!九爺的眼淚和鼻涕就出來了—師弟呀師弟,你咋不早說哩!
說罷,一對老兄弟、老冤家抱頭痛哭。胡子哭歪了,鼻涕、口水、淚水糊到對方臉上、衣襟上,又彼此用黑乎乎的袖子為對方擦。然後破涕為笑,嗬,這輩子我們都他媽是怎麼啦?瞧,我們倆,這,這,這,唉!皆舒暢地吐一口長氣,九爺說:總算—可以放心去死嘍。
黃昏,附近有村人看見兩個奇形怪狀的老漢勾腰搭背的,像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童子,消失在混沌的天色裏。
3
朱宸豪押解京師並沒有被他的皇侄少帝隨即提審,而是關押了一段時間。據有關人員說,即使是在監獄裏放風,他仍然像在自家院子裏似的閑庭信步,有大人物派頭,怪不得敢犯那麼大個事。
他不瘋了?—不瘋。也不笑了?—不笑。陽明君得知朱宸豪的情形自己倒犯了一陣嘀咕,最後他笑了。
屬下搞不懂他為什麼笑,這個上司有很多令人搞不懂的地方,也隻有跟著笑。在陽明君的笑聲裏,人聽出有幾絲像朱宸豪的感覺。
當薑茂將太阿劍恭敬地托送到瑾公公麵前時,瑾公公大喜過望,激動得渾身顫抖。
公公不舒服嗎?薑茂關切地問。不,我好得很!瑾公公說,我高興。他幾乎像捧嬰兒一樣把劍接過來。仔仔細細地端詳無比精美的劍鞘,臉因狂喜而變形。太阿劍在瑾公公手上顯得過大、過重,遠不似捧嬰兒那麼輕鬆。瑾公公甚至覺得有點吃力。對,就是它,就是這把劍,他說,我一直在找哇,我終於得到了。瑾公公又看看薑茂,似對他說,又像自語:原來它這麼巨大,比我想象的要大。
瑾公公用勁掂掂那把劍,由衷讚歎:好一把王者之劍,這是我的,不是麼?
他做了個佩在腰上的姿勢,對薑茂道,你看,我佩著它多麼合適……啊?太好了……好!我要賞你。你終於把它給我弄來了,我要好好賞你。
瑾公公邊說,邊開始拔劍。他要賞薑茂,心裏卻是要揮劍把他宰了—我要賞,他說:賞你。他是要用一個知情者—也可能是皇上派在他身邊的偃臥者,來試試太阿寶劍的鋒芒。此時,少帝已詔令—將朱宸豪梟首示眾。
押赴菜市口行刑的路上,寧王囚車仿佛要被圍觀者的咒罵、臭雞蛋、濃痰、爛菜葉子、破鞋底等等淹沒。歪斜的囚車在擁擠著詛咒的萬夫所指中走得很慢,很艱難。
反賊!野心家!叛徒!流氓!無賴!臭狗屎!壞蛋!亂臣賊子!—寧王朱宸豪的囚車在洶湧而至的咒罵聲裏慢慢行進著,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途中接受著世人對他一一頒封著身後的頭銜或臭名。他咧咧嘴,想對那些熱烈頒封的人眾笑一笑,以示不怨他們,自己對他們的濃痰與臭雞蛋乃至各項封號都接受了,然而一坨包在爛菜葉裏的東西熱乎乎打到臉上,發出悶響。熏然臭氣和糞便沫子四濺而開。
寧王想罵一句,嘴唇上已有糞屑。他的喉結痛苦地蠕動了一下。
滿目的不堪,是他生命最後看到的風景。人們像過節一樣亢奮不安,又對那即將到來的不可知的死亡懷揣敬畏,好在那死亡是屬於別人,他們隻有以尖叫來以示自己的慶幸。瘋狂的人眾,如一堆堆掛在街道兩邊五彩斑斕的破爛,他的眼睛有些發澀。其實他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迎納這些,他認為自己會死在那把劍下。這時候他應該就死了的,隻是老天還要讓自己看一看這路風景—這是一個反賊押赴死亡的末路風景,看吧,看!我看你們,你們看那個家夥啊—看!那反賊。這不是天意,而是皇帝之意,也許作為天授之子,天子是秉承了天意的。那麼,你們就看看我吧,我這個流氓、惡棍、陰謀家、背叛者、敗類,你們看吧,我已釘在恥辱柱上,你們可以放箭了,射穿這顆心吧!用你們的舌尖,萬箭齊發,我死一百次,我生來就是受死的。你們要知道,一個人隻能死一次,而一百次的死,在眾人的舌尖上,無異於公開的謀殺,我死過一百次之後,是否有人會這樣想,是否會?!
麵對萬眾的嘈雜與咒罵,他的目光突然澄澈起來。
仿佛又隱隱聽到了來自蒼穹的天籟—悲歌響起。隻有蒼穹的悲歌才是誌士的最終安慰。
他從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麗影。在擁擠中挪移,像烏雲後的月亮,時現時隱。又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她微笑—那是婁妃,她招手—那是朱顏,她歉意地頷首—那是妙葉。朱宸豪知道這幾個女人來接他。
他變得平靜,人也淡定而從容,周圍的其他事物似乎都不存在了。他的目光隻隨著烏雲後月亮的導引,走向和緩—無聲—寂靜—消失—那月亮是三個女人的麗影,她們重疊在一起,最終的月亮還是婁妃。
是她。
朱宸豪安詳地閉上眼睛,世界對他而言已不存在。
在朱宸豪整個身心追隨月亮而去時,他回首,看見了自己的最後一幕:劊子手把死囚押到了刑場,他們將靈魂出竅般的死囚挪下車,粗魯地推上行刑台,踢其後腿,死囚機械地跪下。一雙冰冷的手幫死囚把頭擺好,那是準確挨刀的姿勢,然後對那個緊密配合的脖子滿意地拍兩下,像是示謝。其實被安排就範者對此已沒有感覺。他的靈魂在別處看著自己受死,如同圍觀者。
一刀下去,萬眾仿佛異口同聲地發出哎呀一聲驚叫,接著是大寧靜。
一切都是結束,一切都是開始。劊子手在收拾屍首時念叨著,他身上很幹淨,沒有一星血。這是他殺人生涯引以為傲的職業特征。
朱宸豪頭顱落地的同時。瑾公公從精美華麗的鞘裏拔出了那截斷劍。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神、瘋狂而又茫然。—這是太阿劍嗎?他問薑茂,不敢承認這一事實。
是的,公公,這就是那把真正的太阿寶劍。薑茂清清楚楚地作答。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是,是斷,斷的呢……薑茂聽到瑾公公的聲音漸漸帶有哭腔。
它早就斷了,公公。薑茂說,沒有絲毫表情。
我,我,我,我,瑾公公喉嚨發硬,吐字沙啞,好像難過得喘不過氣來,他絕望地慘呼一聲:我的命根子呀!
薑茂背過身,走出瑾公公府的大門,聽到裏麵傳出尖厲,刺耳,像硬物劃刺玻璃的聲音,那是瑾公公的哭聲—瘋狂、傷心而絕望的哭聲,仿佛夜梟在黑暗裏的陰冷之啼。
劍,給他了?少帝不無矜持地問道,臉上掩飾不住一種得意而又古怪的神情,好像他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他是興奮的,卻又盡量掩飾著,這是一種孩子似的惡作劇的興奮。
是。薑茂回答,語調是平靜的,顯得波瀾不興。
他怎麼樣?少帝看著忠實的武士,眼裏透出玻璃體的亮光。
……他,哭了。
嗯,少帝轉身,背負雙手,說:我想他也隻能哭嘍。
是。武士恭恭敬敬退下。少帝的背影在宮殿裏仿佛突然高大起來,兩隻寬大的金黃色絲綢衣袖負在後背腰下,均勻而對稱。隻是兩隻藏在衣袖裏的手在激動不安地絞動著,汗津津的。
空蕩蕩的浩大宮殿裏,少帝回頭,猛然發現龍椅上坐著一人,那人不是別人,竟是皇叔—寧王朱宸豪。他麵孔威嚴地逼視著少帝,殺氣滿臉。少帝陡然一驚,心道:
難道他叛亂得逞了?
4
一片瓦,兩片瓦,中間是個白小姐。你猜是什麼呢?
—老掉牙了,不猜我也知道,是王後。
數百年間在豫章城裏仿佛都回蕩著一男一女兩個猜謎的童音,它們隱約從風中傳來,像漸漸擦亮的銀子,聲音很純、很純。
—哇,你錯了,我說的可是瓜子呀!
—算你壞。猜我的……麻屋子,紅帳子,裏麵躲個白胖子。是什麼?
國王。
不,花生。是花生。
你賴你賴,你賴皮!
2003.12.2午12時25分初稿於豫章南昌桃苑2004.7.5改於北京
2016.4.1修訂於豫章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