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便在魯國的昌邑王府隨師傅讀《論語》,不僅我讀《論語》,天下人都在讀《論語》,都在供聖人像,不如此,也是犯法的,要獲罪的。好在我畢竟生在帝王家,外麵不準的違禁東西,在帝王家雖不明言允許,對此卻也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除了讀孔子外,我也讀到了老子、莊子、管子、墨子、孟子、荀子還有鬼穀子,與孔子相比,我自然更喜歡老子、莊子和墨子。所以我成不了一個像樣的皇帝,也坐不久那個位子。

3

放逐海昏以後,我隱約覺得此生的另一種秘密使命,是把在祖父的毀禁中躲過一劫而散佚於民間的那些諸子書卷,暗中收集起來,隱藏保護下來。一開始我四處派遣府中的人去秘密從事這項收藏活動。他們有的在收藏交易中被逮捕,有的在找尋書卷的途中不知去向,像散佚的書卷一樣消失於茫茫人世。被捕者中竟無一人供出是出於我的派遣。

而我的家臣田纓,是被當作海昏侯派出秘密聯絡謀反叛亂的人跟蹤的。他一開始就被沙井亭長老憨盯了梢,田纓背著鼓鼓囊囊的金銀引起了長期關注海昏侯府的沙井亭長老憨的高度警覺,直到出了海昏縣境轉而由一個彈棉花匠跟蹤,田纓對此一直都一無所知。當有個鐵匠接著挑著沉重的擔子拋下活計不幹跟著他屁股後頭吃力地晃蕩時,他才覺得不對勁,此時他已完成了兩次秘密交易——收到列禦寇的《衝虛經》等幾卷諸子孤本,且人也到了揚州。揚州刺史柯正在給長安寫一封奏報,奏報裏重點報告了朝廷至為關注的海昏侯的近期言行。柯在報告裏說他從派遣於豫章的暗探那裏得知,海昏侯劉賀近期與豫章郡太守卒吏孫萬世多有來往,一次在交談中孫萬世問劉賀:“你被廢帝位前為何不堅守宮中,傳令斬大將軍?你可是皇帝呀,卻聽憑別人奪去天子印綬?”劉賀不無悔恨地說:“是啊,錯失了時機。”孫萬世又說:“不過你不會一直隻做個海昏侯的,過不了多久,還有可能被封為豫章王。”劉賀回答:“朝廷按理應該如此,隻是我不能這麼說。”

正是這份奏報促使我的堂侄、現任皇帝決定要了我的命。

這份奏報仿佛是揚州刺史柯給我下的一個套,但我跟他素無過節,他也犯不著主動找我的茬,與我過不去甚至要置我於死地。柯隻可能是接受當今皇上的密詔行事,按照聖意給我下套,否則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讓他的密探孫萬世假裝與我來往,對我挑起那麼敏感且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頭來。可見皇帝還是忌憚我的,隻要我一日在世,哪怕一再被放逐到天邊,他還是睡不踏實。而揚州刺史柯不知道的是,他屢次遣孫萬世到我府上拜訪的經過與談話內容,又被另一份更為機密和詳盡的奏報送到了長安,那是出自同樣受命監視海昏侯府的暗探之手的奏報。這份奏報的重點在於海昏侯劉賀串通揚州刺史柯謀亂,柯一再遣心腹孫萬世與海昏侯聯絡甚密,而且奏報裏還披露我對柯的許諾,說一旦恢複帝位,即封他為豫章侯。這裏麵綿密的監控有多深,連環的套有多少,完全超乎常人的想象。而我遣出的親信家臣田纓卻在對此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為列禦寇的一卷《衝虛經》在揚州客棧裏莫名其妙地遺失而喪魂落魄,那個盜取了《衝虛經》的鐵匠也為這卷書徹夜難眠,他伏案於燭光下反複查閱並琢磨這冊書卷,為一時無法找到它內藏聯絡謀亂的蛛絲馬跡而苦惱不已。

4

我的一生真是有趣得很,身為帝王的子孫,一出世就跌在看似浮華卻極為凶險的旋渦裏,我雖然不過活了三十三年——五歲,就嗣位為昌邑王;十八歲,立為皇帝,轉瞬間又被廢掉了;二十九歲,削為海昏侯。此生看似短暫,卻也為王、為帝、為候,似我這般經曆的人,也算是世所稀有。回顧一生雖然短暫如朝露春花,有著無限感傷與遺憾,但也算完整。

我在昌邑觀日出,昌邑所在的魯境,那是聖人的國度,聖人行世就如同泰山日出,冉冉升起,普照天下萬物與世道人心,洞徹朗朗乾坤。我在海昏看日落,日已偏西,緩緩沉於水上,落日熔金,金碧照眼,江山如夢,已是滿目昏黃,像古舊的畫卷,在淚眼中慢慢收攏,幾多傲嘯,幾多誌趣,幾多唏噓,幾多惆悵。我的世界在這裏落幕,而長安的城門曾經為我打開,張開懷抱迎迓我的一路風塵,黃鍾大呂的轟鳴依稀仍在耳邊,朝堂丹墀之上留著我的步履。身為大漢帝國第九位皇帝,我也有過繼任者的躊躇滿誌,我也擁有過天子的威儀,百官臣伏,萬眾膜拜,盡管隻有短短的二十七天,便如流星閃逝,消失於帝國的蒼穹,仿佛一個令人費解的謎。兩千多年過去,世人打開我的海昏墓穴,一件件出土文物——我的陪葬品,因留存著我和那個我經曆的朝代的溫度而格外珍貴,除了大量足以印證那個富足與繁華時代的成噸的五銖錢和灼灼其華的金板、馬蹄金、麟趾金以外,那些曆千年而並未完全腐爛的鍾鼎、鐵磬、樂器、簡帛、屏風、雁魚燈、玉劍、昭明鏡、玉佩、琥珀、羽觴、漆器,都在訴說一個與史書上記載截然不同的劉賀——那就是寡人。

我相信這不是唯一一種敘述我故事的版本,但它或許是最佳的一種,因為它是由我在敘述。曆史就是這樣,有時它看似一堆破銅爛鐵,但仔細清洗之後,你會驚豔於它竟五色炫耀,而在看似光彩耀目的背後卻又有著多少陰暗與齷齪。

做皇帝時,我也和以前的皇帝一樣稱孤道寡,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孤單的人,也就是說全天下都是我一個人的,沒第二個人可以分享,所以是孤家寡人一個。這種寡人做得是前呼後擁,既威儀四海,又花團錦簇,豈有孤獨可言?而突遭被廢,重回山陽昌邑,坐擁的是一座父王留下的舊府,才發現花已敗落,水在幹枯,及至再被貶逐到距山陽兩千裏之遠的海昏,獨坐海昏侯府,斜陽欄杆,江山舊影,故國不再,這時候會深切體嚐到自己真正是寡人一個的孤寂與淒惶的滋味。

5

我從屏風的聖人像上沒有讀出聖人給我指出的大道,卻看見暮色的晦暗緩緩浸透到我心底。那如墨色洇散的陰影仿佛是從聖人身體的內部冒出來的,帶著一絲絲的寒意令人的肌膚感到劍的鋒刃在逼近。

我對著屏風獨坐,幾乎成了在海昏度過的每一日的功課。鳥篆般的心事密密麻麻包圍著我,雁魚燈照過的紅顏在風裏閃爍,林昏雨後的啁啾讓南方的悶熱鑽出細密的洞窟,麟趾金的印痕記載著漸行漸遠的回眸。鍾鼓饌玉的城堡鎮守著寡人的孤獨,空氣中布滿了宮商角徵羽的華袖。我既不是尋常的公子,也不是惆悵的書生,亦非浪跡的武士,或者求仕的儒人。我渴望做一個歸山的隱者,像老子那般如一片雲隱得不留痕跡。我是渴望做個墨翟的弟子,能造一千架攻城的雲梯,卻為非攻而奔忙。我願乘風飛去如莊子之鳥,抑或是一隻精衛,不惜蹈身填海了無遺憾。

可我隻是一個被廢黜的君王,人在華年卻仿佛眾花開遍,枝葉已為我犧牲,猶如狂暴之路上的廢土,如何語來日?——我的命運的逆轉像是從十八歲開始,卻是早已在我的父輩祖輩的身體裏潛藏,而不是來自那一個我一再溫習的晦暝黃昏。

是的,黃昏斷黑的時候,海昏侯府的屋頂上會飛來許多烏鴉,它們靜靜地停在那裏,翅膀黑如墨色,覆蓋了大半的屋瓦,仿佛夜色是烏鴉馱來的。有時候我會叫府役用竹竿驅趕它們,烏鴉便呱叫著飛起來,就像刮起了一股黑風,在侯府上空打轉,形成一個令人眩暈的旋渦,一些烏鴉的羽毛會紛紛揚揚落下來,像黑雪。再抬頭看看空中,烏鴉不是飛走了,而是越飛——它們的鳴叫與飛翔空間的擴大——引來了越多的同類,當府內再度安靜下來的時候,你會發現烏鴉又停回了屋頂,隻是密密匝匝的,更多。一般在此時,府內開始掌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