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我們投宿於弘農驛館。
百十匹馬和車停下來,人影忙忙碌碌,發出各種說話與響動的聲音,馬糞帶著腸胃裏的溫度和草腥氣息熱乎乎地在驛館周圍彌漫,毛色各異的馬匹噴著響鼻使勁搖晃著腦袋在原地踢踏著蹄泥,好像要把渾身的疲累抖落掉。這一路趕得急迫而匆忙,人人心裏都像藏著一團火,天又熱,誰的身上都是汗臭和灰塵。一落馬人就找水井,七手八腳飲水衝涼。
驛館偏僻而陳舊,看上去有百年之久。“沒有啊,啟用才不到十年!”猴臉的驛丞說,“隻是少有人來住宿。”我悶哼了一聲,心想不過是途中打尖潦草住宿一夜,絲毫沒有講究的意思。驛館安排酒飯,我也隻草草飲了兩杯酒,夾了半筷子魚肉入口,卻沒吃出什麼味來,就讓安樂陪大鴻臚少府史樂成等使臣多飲幾樽酒,自己便回到驛館宿房裏。
按多年的習慣,雖然旅途勞累,還是想讀點書再入睡。龔遂早將一卷《論語》放在我臥房的案上,我說:“我還是想讀《秋水》呢!”龔遂說:“主公,這都要入京了,還是溫習一下聖人之道吧,一卷《論語》,人事通透,王道齊備,主公轉眼就用得上啊!”我沒有堅持,隻是一笑道:“你也累了,早點去歇息吧。”龔遂說:“主公還未歇息哪有臣下歇息的道理。”我說:“你年紀大,又是我的老師,老虞候沒讓他來,這一路行來前前後後都是你在操心,還是去歇會兒吧,明天還要趕路。”我邊說邊把他往門外推,嚴重光守在門口,他是劍不離身的,從我三歲起他就指導我學習劍術與騎射,雖說現在我算不得劍術與騎射高手,但自衛防身的能力還是有的。從昌邑起程時他還特意給我佩了一把劍,那把劍是父王的遺物,我帶著這把劍不僅是有父王的神靈護佑我,也是帶著父王回到他出生的京城。
父王輸了一生,卻在我身上有可能贏得這最後的一次。父王劉髆是祖父武帝和祖母孝武皇後李夫人生的兒子,我的祖母李夫人雖然深得祖父百般寵愛,父王劉髆卻是祖父眾多的兒子中並不太出色的一個,終其一生也沒有得到祖父多少眷愛。祖父雖然可以為風華絕代的祖母的去世傷心欲絕,可對他們兩人生的唯一一個兒子卻似乎是冷漠遠多於溫情。
父王早年就離開長安被封到昌邑為王,自此很少回過京城,縱有對母親和父親的百般思念也隻有深埋在內心。僅是每逢祖父遍賜諸侯王時,父王才會收到從京都送來的賜賞之物,那有可能是一盒馬蹄金,也有可能是幾十匹絹帛,甚至是一百壇禦酒。而父王每每朝北跪拜謝皇恩時,都會掉下兩行冰涼的淚水,他的生命都在北向的跪拜與向往中漸漸消磨殆盡。父王一生就是無所作為地做了十一年昌邑王便消失在曆史的虛空裏,作為一代偉大君王武帝的兒子,父王劉髆仿佛便是被其父親的偉大光芒過早地埋葬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後來我揣摩過父王的心境,他內心是否有對身為偉大皇帝的父親的怨恨呢?我想是沒有的,也不敢有。他內心有的可能是崇拜,是神祗般不可侵瀆的莊嚴感,就像在史官的筆下,有關祖父武帝的每一個字都是不可遷就與不可冒犯的正史。在海昏的最後四年裏,我閱讀了大量諸子著作和國史,反複研磨後才知道,正是那些王子和所謂元勳被皇帝無端猜忌,離開生養他們和有著深厚根基的地方,隻身被放置到異地,以才智最高的盛年,在賦閑中耗費生命。封王與削藩這套把戲,從史書上看常令胸懷大誌者煩悶暴躁異常,他們就像一批地位顯赫而徒有其表的廢人。父王也自是難逃其宿命,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怒自威又神經質般喜怒無常。而父王對於其母親李夫人則一定會有無限的愛與想念,我小時候父王就讓我看王府樂人和歌舞伎表演著名的《佳人曲》,那是祖父武帝當年最愛的曲子,是由我舅父宮廷樂師李延年親自所作——“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這首曲詞寫的就是我的祖母年輕時候的樣子。父王離開了京城不能與母親見麵,隻能在想念她時,一遍遍聽樂人演奏的《佳人曲》,他便像是能一次次在樂曲中與母親相見。我聽說祖母去世後,祖父也是常常一個人反反複複地聽人演奏這首樂曲,使這位偉大的君王一度在思念與哀傷中不能自拔,父王和祖父武帝的身影似乎在同一首樂曲中就這樣重合了。也正是在這曲子的樂聲中,這對父子的身影隱約走到了一起。
這麼多年來他們如果見麵會進行一種怎樣的對話?也許祖父隻能跟他的兒子談他的母親,隻有對這個女人的愛才是他們的共同點。若幹年後當父王讓我陪聽《佳人曲》時,我發現父王臉上沒有憂戚,甚或還流露出一些難得一見的喜悅與驕傲。父王從來沒有親口對我說這首樂曲是寫祖母的,我年幼時隻覺得很好聽很美,它是會使我安靜下來並從此愛上音樂的樂曲——無論你喜好什麼,音樂,書法,文學,繪畫,甚或別的一切,包括人,你總有一個誘發你喜好的具體事項——或是一章辭賦,或是一幅丹青,或是一筆鳥篆,或是一首樂曲,而《佳人曲》便是我熱愛音樂的理由。據說也是令從不低頭的祖父由聽聞此曲而求之於舅父要見曲中人的樂曲,正是這首樂曲讓樂師李延年向偉大的皇帝引見了他的妹妹——北國佳人李夫人。甚至可以說,沒有這首樂曲便沒有祖父與祖母的愛情,也便不會有父王,更不可能有我。
恰恰是舅父李延年這位不朽的樂師創作的樂曲,使祖父武帝和父王他們父子在相隔萬裏的長安與昌邑兩地得到慰藉,盡管那位偉大父親的光芒最終埋葬了他的兒子,使父王劉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強人所寫的曆史中。父王生前隻是要我一次次聽《佳人曲》,直到他死也不曾向我吐露這首樂曲背後的故事。我想那是父王內心深藏的隱秘,是他窮盡一生對母愛和父愛的向往。父王薨後很久,一次我要王府樂工舞伎們為我表演《佳人曲》,在伎人們的歌舞中,我情不自禁加入其中,拍掌而和,發聲而歌,蹈身而舞。歌舞停歇時,師傅龔遂才告訴我,這首樂曲是寫我的祖母李夫人的。我內心仿佛一震,《佳人曲》的樂曲像血液一樣流遍了全身。我靜靜坐下來,屏息凝神,彈指撥弦,生平第一次彈奏了《佳人曲》,師傅龔遂聽過後由衷地鼓起掌來為我叫好,他說:“看來主公是繼承了李延年大師的音樂天賦啊!”我記得當時對師傅龔遂說:“我若不是生於這帝王之家,倒還真願意做一個純粹、散淡的樂人。”
師傅龔遂聽罷卻麵帶憂色地說:“主公啊,這話可不該是你說的呀!禮樂隻是為帝王家服務的。”我笑著說:“師傅又要來給我講大道理了。”說實話我一直以為師傅是最了解我也時刻為我著想的人,雖然他不一定討王府所有家臣的喜歡,王府護衛統領嚴重光甚至當麵表明最好不要讓他進京,但我還是執意要他來,隨行人等仍如在王府般一應由他安排。有師傅龔遂在身邊,我心裏要踏實許多,何況進京還不知要遇到多少事,我需要師傅提供主意。這一路上我坐在車裏,他騎在馬上,兩百多號人的隊伍及行囊,他跑前跑後都要看顧,確實異常辛苦。而到長安還有幾天的路要趕,千萬別中途就累垮了,我要他晚上早點歇著,也對嚴重光說:“你多叫兩個護衛在廊道上巡視就可以了,都去睡吧!”嚴重光說:“夫人怕這一路山高水遠不安全,再三交代要我好好保護主公。”我說:“我有這麼多人伴隨著會有何不測?何況弘農是楊氏望郡,楊敞楊丞相的故裏就在不遠,這一路這裏是最太平的地方。”說著我就自顧返回裏屋,我還是想好好調整一下內心,讓自己平靜下來,從容接受如同天授的君命,以便進得長安能夠淡定地麵對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麵對一個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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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傳來家臣護衛們在水井邊沐浴嬉笑打鬧的聲音,我能感覺到水井裏的月光波蕩如碎銀,心裏濕潤而清涼。
我打開《論語》,用手指滑到我熟悉並喜歡的那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我嘴裏反複念道:“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詠而歸,詠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