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仿佛浮現了魯人在暮春沐浴於沂河、歌舞於舞雩台禱祭求福的畫麵,《論語》中出自曾皙之口的這個情景令我著迷。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突然我感到背後有一股涼颼颼的寒意,仿佛死神的一隻手伸向了我,一把劍頂住了後心。
我不能開口呼叫,因為劍與我隻隔著一層衣的距離,我一發喊,不等門外護衛過來,劍就可以從背後刺穿到前胸。父王的那把劍就放在案上,與《論語》並列,我的目光本然地從《論語》移向了那把劍,我可以瞬間抓到它,但不等我把劍從鞘裏拔出來,刺客的劍就會先行刺入我的後心。令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是我竟沒有絲毫的慌張,或許當真正可怕的事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並不會像預想的那麼可怕,哪怕是死亡。或許當可怕的事發生在眼前時你根本來不及想它就發生了,你來不及驚慌,所以才顯得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事發前就可預想到的景象和事發後回想的情境,它會使人倒吸一口涼氣。
“繼續念!”刺客用盡量壓低而不容抗拒的話音命令道。
我嘴裏保持開始的聲調與節奏念著,仿佛背後根本沒有一把要命的劍抵住後心,立馬就可能發力刺入,門外的護衛仍可聽到我平靜如常的念誦:“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詠而歸,詠而歸……”
我似乎感覺當我念到第一句“詠而歸”時,身後的劍在退縮,念到第二第三句時,劍已收回。仿佛我念的這一段《論語》具有神奇的法力,它能庇佑我。不!我果斷回頭,因為我意識到一定是這段論語打動了刺客,使之改變殺我的主意。我要刻不容緩抓住這個空隙反戈一擊,我以出乎尋常的迅疾抽出父王的劍,反手往後擊出。這一劍我有十足把握將刺客擊中,隻見對方身子一閃,動作靈敏矯健得驚人,我的劍呼地一下削下一綹頭發,並將刺客蒙麵的黑巾同步挑落了。燈影裏閃現的竟是一張女子的麵容,她的美貌卻令我真正大吃了一驚。這時門外護衛聽到異動已推門往裏衝進來。我未加思索趕緊把女刺客推到帳帷後麵藏起來,那可能是她開始潛進來隱身的地方。又迅速將那綹頭發和黑巾一起藏入袖筒裏。
嚴重光帶三五個護衛一擁而入時,我已坐在榻上據案讀書,仿佛什麼也沒發生。嚴重光關切地問:“殿下,我剛才聽屋裏有異響!”他的目光盯著案上的出鞘之劍。我站起身,若無其事地摸過劍說:“哦,我剛才是溫習了幾下嚴統領教的劍術。”邊說邊把劍收入鞘內,“沒什麼事,你們去吧!我也要歇息了。”我想三兩下把他們打發出去,沒料到嚴統領十分細心,他繞到我身後要去揭垂掛的帳帷察看,我佯裝無意間踱到他前麵,示意他退下,說:“放心吧!我都瞧過了,什麼也沒有!”又故作疲倦地伸著懶腰打了個嗬欠,佯裝不悅地說,“去去去!我要睡了。”嚴重光隻有帶護衛們退出門去,我還加了一句:“沒有我傳喚,不許再進來輕易打擾!”嚴重光恭敬地應道:“是的,主公。”
這時我才走到帳帷前對後麵的人悄聲說:“出來吧。”
帳帷後忽地擊出一掌,仿佛是對我剛才擊她一劍的回報,我急忙揮掌招架。
門外傳來嚴重光的聲音:“主公,怎麼了?”
我對答道:“沒事。絆了一下!”
女子的掌風又不依不饒朝我襲來,我隻有用在王府練的幾套手上功夫來應對。門外再次傳來嚴重光關切的聲音:“主公,又怎麼了?”
我繼續答道:“還是沒事,又絆了一下!”
女子冷豔的臉上竟閃過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手上反而變本加厲般連掌帶拳打來,我隻有左支右絀、手忙腳亂地招架著,盡管生氣仍是嘴裏小著聲音說:“你這女子好無理,怎如此恩將仇報?要不就被人捉了去我是不管了!”女子說:“我來得了也就去得了,一幫狗腿子能奈我何?我若願意仍可取你性命。“她嘴裏說著話,拳掌仍沒停下的意思。我也不停地招架,但我已能從她對我出手的拳掌裏感覺到沒有了最初的殺氣,或者我們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拳掌隻是一種肢體的對話。我還是問:“你為何要行刺我?”女子說:“你先問問自己是什麼人!”我有些失言道:“昌邑王,太子,我?”女子說:“如果你僅僅是昌邑王,可能沒有人會對你感興趣!”我說:“你膽子不小啊,原來你是要刺殺即將繼位的新皇!難道不怕誅殺九族嗎?”女子冷笑,又麵帶輕蔑道:“充其量是一個傀儡皇帝,不過是一個權臣的影子。”我有些怒意了,疾聲說:“你怎麼以為我會是權臣的影子和一個傀儡皇帝?你太小瞧我了!”女子停住手,收掌,頗為玩味地說:“也許你今晚改變了我對你的看法,許多人都以為你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所以權臣才看準了這一點要把你扶上皇位以便他利用。”我啞然而笑道:“有趣,有趣!我沒走出昌邑時還真不明白世人是怎麼看我的,朝廷是怎麼看我的,真個太有趣了。你一定是諸王中我的哪一位老叔或小侄派遣來刺殺我的。如果殺了我,諸王中你以為還有哪一個更適合做太子繼皇位?”女子說:“這個你別問!”我又說:“好,但我好奇的是你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眼看行刺要得手了,又為何不殺我?!”
女子一時不語,目光從案上《論語》掃過,口中喃喃道:“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念罷,一閃身穿窗而去,消失在濃重夜色裏。
3
這個夜晚我注定是沒法入睡的,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仿佛一條船在波峰浪穀間顛簸迂回總是駛不出一個渦流。我想這個前來行刺的女子絕不是江湖野路上無端蹦出來的沒有名堂的匪類,而肯定是覬覦皇位的諸侯王中哪一家派來的,像我的叔父廣陵王劉胥,還有我的侄兒衛太子劉恂等,他們在沒有子嗣的皇上駕崩後,都會盯上太子之位,哪一個不想爬上那個夢寐以求的皇位?當他們得知我被征詔入長安為太子,很可能讓刺客在路上阻殺我,隻有這樣他們才有機會,通向長安未央宮的大門還會朝他們打開。
可是前來行刺的竟是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女刺客。她在可以輕而易舉結果我性命時竟然做出了放棄。而且通過與她不多的一些對話看,她好像又不像受哪個覬覦皇位的諸侯王指使,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行刺我的目的是不希望霍光找到一個可以隨意駕馭的傀儡,她是希望有一個有能力的太子坐上皇位能夠收拾霍光。她在可以一劍擊穿我後心置我於死地時又改變了主意,是她看到了聖人的《論語》,她肯定也是和師傅龔遂一般把《論語》視為人事通透、王道齊備之書,所以她認為我是一位可以從她劍鋒上幸存而進長安為帝的人。
想到這裏,我有些心潮湃澎熱血奔湧,我劉賀能成為那樣一位可以令霍光服服帖帖俯首稱臣的王嗎?抑或我還是淪為他的傀儡?祖父武帝殯天後,在霍光眼裏似乎沒有讓他看得起的人,朝中上下從皇上到群臣,霍光除了不敢稱帝之外,他真是普天之下舍我其誰了!我製服得了這個老家夥嗎?
燈影在牆和帳幃上虛晃著,變幻不定,那影子一時像我想象中的霍光,一時仿佛是那個一閃而逝的把我驚豔到了的女刺客。
我索性坐起來,從袖內掏出那塊包著女刺客一綹發絲的黑巾,看著怔怔出神起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我嘴裏又默念出這些句子。龔遂不知不覺立在我麵前竟未察覺,他輕聲關切地說:“主公,主公啊,怎麼這麼晚還不歇息呀!”我這時才意識到龔遂站在眼前。
我未入睡,他無疑一直也沒有睡下,我想藏起那綹女子的頭發,但龔遂全看在眼裏,他不無語重心長地說:“主公這都什麼時候了,豈有心思拘於兒女私情上?”
我有些尷尬,掩飾地說:“沒有,沒有的事啊!”
龔遂說:“主公啊,你說我這雙眼睛還有什麼看不見呀!”
我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龔遂說:“我看見過你說的那隻無頭犬,它向主公搖了三下尾巴。”
我說:“你還看見什麼了?”
龔遂說:“我還看見一個女子一直盯著你讀書,她手上握著一把比三更夜色還涼的劍。”
我頗感吃驚,比剛才那女子拿劍抵著我後心時還吃驚,我疑惑道:“師傅,你都看見了?”
龔遂說:“可是她沒有殺你。”
我接著問道:“你怎麼看得見呢師傅?我不是讓你去歇息了嗎?當時你在哪裏?”
龔遂說:“我一直在你身邊,我不放心你呀主公。”
我不相信地看著他那張滿是憂慮而又平靜如水的臉,說:“你是開玩笑吧師傅?”
龔遂說:“不要聽那女子的話,不要想那女子。”
我仍看著他,發現他的臉上充滿了嚴厲,如早年我不諳世事時在昌邑王府他督促我讀書。我說:“師傅,你說這話好奇怪呀!究竟是什麼意思?”
龔遂說:“主公啊,奇怪的事正在一樁一樁地發生!你可千萬要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呀!”師傅龔遂說此話的時候一半臉部光影閃爍,另一半臉部仿佛隱匿在虛無中。
接下來數天裏趕的路盡管一如昨日顛簸與動蕩,但由於再沒有意外發生而顯得平淡無奇。沿途的景物在滾滾黃塵中漸次打開,一排排筆直的樹木少見枝繁葉茂地濃綠,隻有山坡上掠過的東一堆西一堆的雜花尚能偶爾調節一下視覺的枯燥和疲憊。馬車蕭蕭轔轔的影子把一路的風聲帶得東倒西歪,如一群山花般爛漫的孩童嘻嘻哈哈不知疲倦地跟著奔跑。
我們在金碧輝煌的日照下終於接近了長安城。